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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母子相逢


  十分鐘后,一艘輕便快艇离開帆船,把一個沒帶武器和隨從的人載到港口下面,維地羅人一見他,忙不迭地跑掉了。
  這就是剛剛在港口停泊的那艘叫卡利斯塔號船的船長。他中等身材,頭上戴頂厚實的水手帽,露出高傲、寬闊的前額,一雙銳利的眼睛,目光堅毅。嘴上留了兩撇平整的克辣夫特式的胡子,末端是一大簇而不是尖的。肩闊腰壯,四肢發達。黑色卷發披散在肩頭,如果說他己過了35歲,那也不過才几個月,他的皮膚呈風吹浪打的黝黑色,臉上表情冷峻。額上的皺紋道道都像犁出來的,但卻不會沒有一點誠實、正直在里面生根發芽。這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
  他身上套的既不是外套也不是背心,更不是帕利卡爾地區的希腊男子通常穿的短裙。他套的是一件東方式的帶風帽的皮長袍,褐色的風帽上還用飾帶裝飾。下身穿一條墨綠色有大褶皺的褲子,褲腳塞在皮靴里,倒像是柏柏爾地區海員的裝束。實際上,尼古拉·斯科塔是土生土長的希腊人,而且就是維地羅本地人,他從小在這里長大,度過了青少年時代,就在這些礁石間學會了海上生活,逐著海浪頂著海風在這一帶航行,熟識每一處海灣的深度和回流,知道每一塊暗礁、沙洲。即使沒有羅盤和領航員他也可以在曲折迂回的航道中順利航行。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他的同胞們那一套騙不了他,他始終穩穩地把握正确航向。此外,他明白維地羅人是多么不可信,他曾經無數次地親眼目睹他們的惡劣行徑,也許,他對這种強盜式的劫掠并不反感,只要自己不吃虧就行
  如果說尼古拉·斯科塔了解自己的鄉親,那他也同樣為鄉親們所熟知。他父親是土耳其殘暴統治的犧牲品,父親死后,他母親滿怀仇恨地投身到第一次反對奧托曼帝國暴政的起義中去了。他自己18歲离開了馬涅地區,在群島之間的海域上漂泊,不僅成了一個熟練的水手,還成了有名的江洋大盜。這些年里,他究竟在哪些船上干過,曾為哪些海盜幫效過力,在哪條船上第一次使用了武器,手上沾滿了什么人的鮮血,是希腊敵人的血還是還是和他流著一樣血液的愛國者的血,這一切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然而人們确實在科龍灣不同的港口都見到過他。他的同鄉中有人能講出他的那些海盜業績,比如襲擊并毀掉那些載有貴重貨物的商船等。因為他的名字始終有些神秘感,這使他成為馬涅省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听這個名字人們就會肅然起敬。
  這就是為什么維地羅人一听說是他立刻退避三舍,放棄了打劫這條船的主意。
  待卡利斯塔號在碼頭停泊后,所有的人都跑出來迎接他,恭候在道路兩旁。他一上岸,周圍立刻鴉雀無聲,就好像他有著极大的威嚴,能鎮住所有的人。眾人都在等他開口,如果他不說話,這是很有可能的,別人便不敢出聲。
  尼古拉·斯科塔吩咐快艇上的水手回去后,便向港口深處的拐角走去。剛走了二十多步,他又停下來,對跟在后面的老水手說,這人一直跟著他隨時听候調遣,“戈佐,我需要補充十名強壯的水手。”
  “好的,尼古拉·斯科塔!”戈佐回答。
  卡利斯塔號的船長想從一百個人中挑選出最精明強干的十個,他們要赤膽忠心,不問去哪,去干什么或結果如何,不問為誰航行為誰打仗,要緊緊跟隨他們的老鄉,准備分擔他的命運,為了共同利益而同生共死。
  “讓這十個人一小時后到卡利斯塔號上去。”船長補充說。
  “是的,一定去。”戈佐回答。
  尼古拉·斯科塔作個手勢表示他不愿讓人跟著,踏上堤壩盡頭的圓形碼頭,消失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
  老戈佐遵從他的意思,回到同伙中去,忙著挑選船上的補充水手。
  此時,尼古拉慢慢走上了小鎮上方那個陡峭的斜坡。這里很靜,偶爾有几只惡狗吠叫兩聲,對走夜路的人來說和听到豺狼的叫聲一樣可怕。這些狗都長著碩大的腦袋,堅實巨大的下顎,脾气暴躁,棍棒根本無法對付它們。几只銀色的海鷗在空中盤旋,拍打著寬大的翅膀,飛回岸邊的鳥窩。
  很快,尼古拉已穿過維地羅鎮上的所有民居,走上一條環繞凱拉發城堡的羊腸小道,繞著一個城堡廢墟走了一陣。這里從前是維勒·哈爾都安建立的,當時十字軍侵占了伯羅奔尼撤好几個地方。他小心地繞過一些建在絕壁上的古老城堡的牆基,在那儿站了一會儿,然后往回走。
  從加洛岬角的地平線望去,月牙儿就要沉落在愛奧尼亞海水中了。几顆寂寥的星星透過云層縫隙閃閃爍爍,四周的一切都籠罩在靜謐之中。依稀可見的兩、三葉風帆在海灣上飄蕩,朝科龍灣駛去或向上到卡拉馬塔灣。若是沒有在主桅上搖晃的燈光,他也許分辨不出那些船來。山腳下,岸邊有七、八處閃爍的燈光,粼粼水波反射出雙倍的亮點,這是夜間出海的漁火還是民居中照明的燈火,誰都難以說清。
  尼古拉·斯科塔用他習慣夜視的雙眼掃視著無際的黑暗,水手的眼睛有极強的穿透力,能看清別人無法看到的地方。但此刻,卡利斯塔號的船長絲毫沒有興趣去探究周圍的一切,他已經看慣了各种場面。不,他是在黑暗中審視自己,他呼吸的是家鄉的气息,他雙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站著,陷入了沉思,風帽從頭上落下,他昂著頭,像塊岩石般堅定。
  這樣大約過了一刻鐘,尼古拉·斯科塔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西邊水天相接的海面,然后踉踉蹌蹌地向懸崖走了几步,這几步是受下意識支配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引導他向前,可他的目光卻盡量避開他到此想尋找的東西。
  從馬塔邦岬角到海灣盡頭,這一片大概是最孤獨、荒涼的地方,沒有柑橘、檸檬、薔薇、夾竹桃、阿果麗德茉莉、無花果、野草霉、桑樹之類的果樹,甚至連那种簡單的綠色植物,比如使希腊的某些田野變得富饒而翠綠的植物都沒有。只有深色的柏樹和雪松,而沒有綠橡樹、法國梧桐或是石榴樹稍加點綴。到處是岩石,只要這一帶有一次火山爆發,所有這些岩石就會馬上倒塌,沉入海中。馬涅是塊貧瘠、荒涼的土地,自然條件惡劣,居民生活艱難。可怜的几棵松樹還長得模樣古怪,樹干傷痕累累,瘦骨嶙峋,原先產松油,現在已被擠干了,常見到的是一种瘦小的仙人掌和荊棘,葉子就像拔得半禿的山刺猖。貧瘠的土地几乎全是礫石,找不到一點肥沃的地方,連最賤的小灌木都無法好好生長,這里的山羊也因而毫不挑嘴。
  走了約二十步,尼古拉·斯科塔又停下來,轉向西北方,遠處的泰甲特山峰在黑色稍淺的天空中顯出了輪廓,天上升起几顆疏疏落落的星星,好像閃光的螢火虫,停在齊地平線的地方。
  尼古拉·斯科塔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五十步開外的懸崖邊上一間低矮的小木屋。它簡陋破敗,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之上,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通上去,木屋周圍圍了一圈荊棘作的柵欄,還种了几棵光禿禿的小樹,可以看出小屋已經被遺棄很久了,柵欄倒了,荊棘有的地方長得茂盛,有的地方荒蕪成大洞,根本就不能算是保護木屋的柵欄了。游蕩的野狗和偶爾光顧馬涅地區荒涼角落的豺狼已經把這里糟蹋得不成樣子,亂草叢生,自從人類的手不再勞作,自然就把它還給荒涼。
  為什么這房子會被遺棄?因為它的主人已經去世多年,他的遺孀,安德羅妮卡·斯科塔离開家園,投身到了英勇的娘子軍行列中,她們在希腊獨立運動中以戰功卓著而著稱。還因為他的儿子自打离家后從未回來過。
  這里就是尼古拉·斯科塔的出生地。他在這儿度過了童年,他父親是個忠厚老實人,當了一輩子水手,退休后就住在這木屋里。但他不大和維地羅人來往,他們的殘暴讓他害怕,加上他受過些教育,有點文化,又比港口那些人稍微富裕些,所以他帶著老婆、孩子隱居在這個角落里,默默無聞,過得悠閒自在。直到有一天他覺得忍無可忍,加入了抵抗土耳其人統治的行列,并為此獻出了生命。那時候,就連馬涅這樣荒涼的地方也無法逃避土耳其人的耳目。
  父親不在了,沒人教導儿子,母親很本管不住他。尼古拉·斯科塔就离家出去闖蕩江湖,靠他天生的水手本能,開始為一些海盜船干活。
  儿子棄家出走已有十年光景,六年前,母親也离開了這儿。据老家的人說她偶爾也回來一趟,至少有人看到過她,只是她呆的時間很短,也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尼古拉·斯科塔在此之前從沒回來過,盡管他駕船經過馬涅一兩次,可從沒產生過看看懸崖邊上那間簡陋小屋的愿望,也不想知道荒廢的小屋變成了什么樣。他從不提起他的母親或是問問她是否回過家。其實,在這場希腊被鮮血浸染的戰爭中,他不可能沒听到過安德羅妮卡·斯科塔的名字。如果他的良心沒有完全泯滅,也許這個名字會讓他感到內疚。
  今天,尼古拉·斯科塔在維地羅泊船,可不僅僅是為了補充十名水手,他還有一個愿望——不能只說是個愿望——應該說是一种迫切的本能,他自己對此也許并不十分了解,受著本能的驅使,他感到需要最后去看一眼他的家園,要再踏上他出生后第一次接触到的土地,再呼吸一次那圍在柵欄里,當他呱呱墜地時第一口呼吸到的空气。對,這就是他為什么要攀上懸崖小路,為什么在深夜來到這圍牆圍著的地方。
  他站在那儿猶豫了一會儿,他的心也沒有完全變得冷酷無情,當熟悉的過去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時,他的心還是感到震撼。
  尼古拉·斯科塔就這樣站在廢屋的大門前,里面一團漆黑,寂靜無聲。
  “進去吧!對,尼古拉·斯科塔,進去!”
  這是尼古拉·斯科塔第一次開口說話,其實也不過是低聲嘀咕,好像怕被人听見或是引起某些情景的重現。
  只要跨過圍柵,這很容易!柵欄早就斷裂,門梁柱一直傾到地面,連門都不需要推一下。
  尼古拉·斯科塔跨過柵欄,站在了屋子面前,被雨水侵蝕的屋檐下挂著几件生繡的家什。
  突然,一只灰林梟怪叫一聲從掩住門檻的一叢乳香黃連本里飛了起來。
  尼古拉·斯科塔又猶豫了一下,他迫使自己把目光堅決地移向最后一間屋子,對自己暗暗生气,感到有些內疚。要說他有些感動,也同時有些气惱,總覺得這老房子在抗議他、詛咒他。
  他想在進屋前先繞著房子轉一圈,就像小偷在進屋偷盜前先偵察地形一樣。他沿著斷裂的牆壁,繞過長滿青苔,已經風化了的尖屋脊,用手摸索著松動的石頭,仿佛在試探這墳墓般的屋子是否還有生命,它的心髒是否還在跳動。后面的院牆處更黑,月光照不到這里。
  尼古拉·斯科塔慢慢地繞了一圈,黑暗中的死寂令人不安,似乎這屋子里有鬼怪或別的什么。他又回到朝西的屋子正面,走近門口,推門試試里面是否上了插銷,如果插緊了就得用點勁。
  他感到熱血一下子涌上了臉頰,因為他看見了“紅色”,就是人們常說的“血紅色”。這個他想看最后一眼的老屋總讓他害怕,他好像看到父母親出現在門口,伸出手臂,正指責他、詛咒他,這個可惡的儿子,坏公民,背叛了家庭和祖國的叛徒。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位婦女出現在門口。她一身馬涅人裝束——一條鑲紅色邊子的黑短裙,一件深色緊身上衣,頭戴一頂寬大的棕色軟帽,肩披一條与希腊旗幟同色的披肩。
  她看上去神情冷峻,黑色的大眼睛帶點野性的粗獷,皮膚像地中海沿岸的漁家婦女一樣黧黑,盡管60多歲了,高高的身板仍然顯得挺拔。
  這就是安德羅妮卡·斯科塔。現在,這一對靈魂到肉体都分离得太久的母子,面對面站在了一起。
  尼古拉沒有料到會在此碰見母親,被她的出現嚇了一大跳。
  安德羅妮卡雙臂一橫,不許她儿子進門,用嚇人的聲音嚷道:“尼古拉·斯科塔永遠不許踏進他父親的屋子!永遠不許!”
  儿子在這道禁令面前屈服了,他慢慢地向后退去。站在門前的母親像驅逐叛徒一樣把他轟出家門,他想上前一步,一個更堅決的手勢,一個詛咒的手勢,把他擋住。
  尼古拉轉身飛快离去,他跨過圍柵,向懸崖小徑大步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就像無形中有一只手在推他的肩膀。
  安德羅妮卡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檻上,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
  十分鐘后,尼古拉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恢复了原來的模樣。他來到港口,登上自己的船。戈佐為他挑選的十個精壯漢子已等在船上。
  尼古拉一言不發,走上卡利斯塔號甲板,立刻下令起航。帆船很快准備就緒,只要升起風帆就立即開船,陸地上正漸漸起風,正好駛出港灣。
  五分鐘后,卡利斯塔號靜靜地、平穩地駛出了航道,船上悄無聲息,岸上的維地羅人也沒有大叫大嚷。
  船行了不到一里,一團火光映紅了懸崖頂上的山峰。
  安德羅妮卡點火燒著了房屋,母親親手燒的。她不愿意保留儿子出生的這所房子。
  直到船開出去三里,船長也沒能把目光從馬涅那燃燒的火光里移開,他一直看著最后一點火星熄滅。
  安德羅妮卡對他說:“尼古拉·斯科塔永遠不許踏進他父親的屋子,永遠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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