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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飛乘朔風


I

  這年七月,擊滅了臨川王所率的梁軍,解救了洛陽之危机的魏中山王元英,接受著民眾和將兵的歡呼凱旋而來。接著,楊大限和邢巒也—一歸來,魏之有力將帥們全都在洛陽聚集了。
  魏的年輕新帝,姓名為元格,死后則被稱為宣武帝。時年二十四歲。他除了不若亡父孝文帝那么英明之外,在國政上也欠缺意欲。看到他逃避現實之傾向,中山王尤感痛心。
  “中山,做得很好2你的武勵近年來已無人能比.絕對不愧父祖之名了。朕對此扈到十分滿意,今后朝廷坯要大力仰仗你呢產
  形式上的說詞之后,宣武帝賜了白銀二万兩給中山王。
  在當時,魏的國富之丰不輸于梁0國庫中充滿了金銀,都是在孝文帝的時代所立下的基礎。除了整備洛陽大都、建立了數百座寺院之外,在北方征討了柔然及突厥等騎馬民族,在南方則与梁交戰。能夠同時并行這些事情,可見魏的國家之當無可比擬。
  而這樣子的富裕,最主要是由与西方世界之交易而來,西域諸國、波斯、天竺、大秦……絲綢之路雖然在漢、唐的時候最為著名,但即使在大分裂的時代,東西的交流和通商也是不絕。最有名的事件當為一名叫田弘的北朝將軍之墓在后世被發現時,所挖掘出來的許多是大秦貨幣。
  在對宣武帝表達謝恩之意之后,中山王又加了他想在十月發動大軍征梁的請愿。宣武帝在一瞬間皺起了眉頭,但立刻就消失了,淡淡地回答道:“可以啊!”。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興趣并不在于戰場,而是在于佛教。
  著迷于佛教的情況,魏并不會輸于梁。關于國都洛陽的繁榮和佛教的隆盛,在(洛陽們藍記》中有著詳盡的記錄。另外,北方的云崗、南方的龍門這兩地的大石窟和寺院也廣為人所知。
  龍門的大石窟,是在孝文帝駕崩后,隨著年輕的新帝即位時一起完工的。在魏景明元年,齊永元二年,也就是西元五*0年,為了孝文帝及其皇后,在這儿開鑿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石窟。工程雖然一度中斷,但隨即又繼續完成了。
  在台階下看著年輕宣武帝的表情變化,中山王不由再度感到一陣心痛:
  “在景明元年、南朝發生齊梁革命的時候,如果能夠發動大軍南下的話,那不就能一口气將天下統一嗎?”
  齊梁革命,也就是齊變為梁的王朝交替。在齊之東昏侯蕭寶卷的最后一年中,他和起兵的蕭衍之間持續著激戰··、··、的确,如果在這時大軍南下的話,也許确實能夠將南朝滅亡也說不定。
  宣武帝也讀出了中山王的心情,他并不是那么地暗愚。他許諾了發八十万大軍南下之事,這并不是因他有統一天下之大志,而是為了安撫中山王,他只是想避免与這名重臣之間的摩擦罷了。
  中山王雖然在文化和藝術上也是造詣頗深的人物,但一定沒有想到龍門的大石窟會留在一千五百年后成為地上貴重的文化遺產,他雖對宣武帝敷衍的態度感到生气,但總比他回答“南征則否”要來得好。
  中山王充滿精力地展開了活動。軍隊的編成、戰略的立案、補給的計划……,··全都在他的主導下實行。直到秋日漸深,洛陽的街道上滿是飛舞的枯葉為止,中山工均与酒宴和美女無緣。一方面,人人雖然都對其一個人動員八十万大軍的熱情和能力感歎,但位居宰相的任城工則一直緊皺眉頭,因為這場對梁的戰役,已成了中山王之所以為中山王而行的中山王之私戰了!某一天,任城王在宮廷之內向中山王提出了忠告:
  “中山呀!南征雖然很直率,但北方也有敵人請!”
  任城工所指的。就是柔然和突厥等北方的騎馬民族。他們從万里長城之北往南,覬覦著中國本土的富裕和領土。
  魏本來也是北方的騎馬民族進人中國本上所樹立的王朝,只不過在高度文明的洗禮之下,已經完全地中國化了。現在的魏,對于北方等待机會侵人的騎馬民族來說,已經是中國文明社會的防守之壁了!真可說是一种“歷史的諷刺”。
  為了北面的防守,沿著万里長城,魏一共建設了六個要塞都市,也就是所謂的“大或”:武川鎮、怀朔鎮、撫冥鎮、柔玄鎮、沃野鎮和怀荒鎮。各自配置了數万兵士,并將中國本土的人民和歸順的騎馬民族集團地移民過去。這儿軍事与行政的最高責任者稱之為“都大將”。“都”,指的就是“全部”和“總体”的意思。由這樣的六鎮所東西拉成的一線,就是魏的北方防衛線。
  之前中山王曾擔任過武川鎮的都大將,他對北方的守衛自然不會毫無關心,然在這几年間,魏軍已將柔然擊破,加上柔然的王侯之間也有內紛,至少十年之內北方應不會有敵方來犯才是。中山王認為這正是魏全力對梁用兵的無二机會。
  后來,被稱為“六鎮之亂”的大叛亂,將魏之全土完全卷人,几乎快到使國家崩坏的境界。只不過,那時候中山王早已不在世間了。
  离開宮廷后,中山王策馬前往自己的宅邪。日中的殘暑已不在,涼風吹得臉上和心中均十分愉快。中山王因不熟的語言而轉頭,那是來自遙遠西方的异國之人,大家談笑著离去,這在洛陽來說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關于洛陽成為魏之國都的故事,在小說中有一些記載——
  本來魏的國都是在平城,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大同市。這儿古來就是防御北方騎馬民族侵人的一個重要軍事据點。漢高祖劉邦曾經率軍親征來到此地,但卻被冒頓單于所領的四十万匈奴騎兵所包圍,最后僅能得保生命逃离。
  魏將中國北半部統一之后,在明元帝太常六年(西元四二一年)將此地建設成一個城壁周圍三十里的廣大都城。以后,這儿就一直是以政治、軍事、佛教文化、和北邊及西方交易的中心地而繁榮。
  可是,孝文帝卻對這樣的平城不滿。這儿雖是要害之地,也是傳統的京城,但當魏的領土拓展直至黃河以南之際。平城的位置就嫌過于偏北了!若是考慮到將來的天下統一的話,就最好是把國都南遷。
  “遷到洛陽去吧!”
  孝文帝下了這樣的決斷。可是,就算是皇帝的決斷,也不能夠立刻就實行呀!北方騎馬民族出身的貴族和重臣們,盡皆滿足于平城的生活,如果要他們一下就遷都洛陽的話,是一定會遭到反對的,處理得不好的話,還可能會引發武力反抗的!
  于是孝文帝和心腹任城王元迅展開的綿密的討論,決定帶領二十万軍隊親征南朝。在作了如此宣言之后,不只是軍隊,他連文官、宮女、宦官等都一起帶了南下。他們花了三十天的時間到達洛陽,在休養之后,他穿了甲胄爬上馬匹,告訴廷臣們准備再度南下。
  廷臣們都在孝文帝的馬前平伏道:
  “臣等有話向圣上請奏,目前希望南征的就只有圣上一人,動無用之兵以招天下之亂并非圣王之道,還請圣上能夠三思!”
  “聯想統一天下,讓万民能夠過著和平的生活,不要阻攔我!”
  當孝文帝要再策馬前進時,任城王也在馬前平伏了下去:
  “臣也請求圣上三思,希望能夠英斷停止南征廣
  “是嗎?如果連任城都這么說的話,那就暫時中止南征,再看看狀況好了。”
  廷臣們不禁響起了一陣歡呼。但孝文帝卻故意提高了聲音:
  “可是也不能這么容易地就回去平城,為了安定黃河以南的領土,朕就先在洛陽停留一段時間好了,這樣可以喝了’
  廷臣們雖然感到茫然,想要再勸阻皇帝,但是卻什么辦法也沒有。全員就這樣子被留在洛陽,朝廷也隨之在洛陽開始運作,這是魏太和十七年(西元四九四年)的事情。而平城的政府机构全部移動完畢,完全遷都成功,則是在兩年后的事。
  于是洛陽就成為“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為建康之外地上少數的大都會。走在洛陽的街道上,除了有漢人和北方出身的騎馬民族之外,從西方而來的紅毛碧眼的异國人也所在多有,連僧侶和尼姑都不少。而從西邊的城門見到商隊人城、駱駝隊列的那种鈴聲,則是梁都建康所听不到的。
  “這個洛陽已成為天下之京了!”
  由于這儿和建康不同的干燥空气,使得落日的顏色更濃,在深紅、金黃、和紫色所交織的光影中,中山王緩緩地策馬前進著。
  九月,平南將軍楊大眼又再被任命為平東將軍;而開國公蕭寶寅則被任命為鎮東將軍,這些就是為了南征而定的人事体制了。
II

  天監五年十月。
  冬天已經開始。從遙遠北方高原所發的風,很快地就赶過了万里的曠野,越過淮河一路吹到鐘离城中。
  鐘高是梁的北徐州政廳所在,也是勇將昌義之率三千兵力鎮守淮河南岸之所在。自洛口三十万梁軍慘敗以來,好不容易揀回一條命的昌義之就養成了一日不欠,立于城壁之上眺望淮河北岸的習慣。他深信著總有一天淮河的北岸會林立起魏軍的軍旗,以一百二十年來僅見的大軍展開渡河攻擊的。
  這一天,吹起的朔風強勁,連城壁上飄拂著的軍旗看來都很冷似的。灰云遮天,淮河的水泛著鈍樣的光輝,讓看的人心情都會不好起來。淮河的兩岸如要再重染綠色的話,大概都要再等半年的時間。
  突然之間——
  “魏軍來襲!”
  從望樓之上,監視著淮河北岸的衛兵狂叫著:
  “前所未見的大軍逼進了堆河北岸,蓋滿了原野,一直埋沒到地平線的盡頭廣
  昌義之直覺地感到這份報告并不夸大,他無言地登上了城壁,記室梁山伯則跟在他的身邊。
  昌義之將視線投向風吹來的方向。
  在淮河的北岸,似乎起了什么騷動,看來雖像是地上的云影,但四處又有光點透出,像波浪一樣涌動著,那些全都是甲胄和刀槍在陽光之下的反射。
  “使君!那個是中山王的軍旗嗎y’
  因為梁山伯的聲音而往其目光所見看去,的确見到了一個既高又
  大的軍旗,在黑色的背景上以銀色寫得大大的“征東大a軍元英”。
  “是嗎?中山王他自己來了呀!”
  昌義之提高了聲音對著北岸大叫道:
  “來得好,中山王!而且不是合肥,而是這個鐘离,歡迎歡迎2即使是敗了,我這昌義之之名也會傳于后世的,真是感謝你了!”
  昌義之的左右排了一排兵士,大家均對著淮河的北岸大叫著。而當看到了有名敵將之軍旗后,便向上官及徐友報告道:
  “也看到了平東將軍楊大眼的軍旗!”
  “還有鎮東將軍蕭寶寅的!”
  兵士們的聲音因興奮而震顫著。
  “征東、平東和鎮東都到了,那大概安東將軍也應該在哪儿吧!”
  在笑聲之中,昌義之對記事梁山伯說道:
  “赶快寫份戰報吧!在完全被包圍之前,要赶快讓急使送到建康去才行!”
  “知道了,現在立刻去寫!”
  在從城壁上赶下來后,梁山伯回到北徐州政廳內自己的房間內.在從仆迅速地磨墨之后;就立刻下筆。寫這篇文章并不需要苦于思考文案,在興奮之中振筆疾書,一口气寫好。連墨都還沒全干,就赶緊拿到了城牆上的昌義之眼前。
  昌義之讀完后點了點頭,選出了練達的騎兵五人為前往建康的使者。當五騎從城門中离開不到半刻鐘后,人馬之潮就開始團團地將鐘离城包圍了。
  到建康的路途,使者們拼死地也走了兩天之久。
  “換軍來到鐘离!”
  當收到這份戰報的時候,梁的朝廷并沒有感到太大的吃惊。是預測、是覺悟,總之,准備已久的事終于成為事實了!
  “鐘离的守備軍只有三千,就算國義之為歷戰的英雄,也不知道能夠堅守多久!”
  從中衛將軍——王茂開始,他的左邊就是陳慶之,所有的僚將都無言地盯著地圖。自北方而來的戰報也—一地送到了蕭衍的眼前:
  “魏軍的總數八十万!”
  這正是陳慶之四月時所預測的數字,而更詳盡的報告隨即而來:
  “騎兵二十四万、步兵五十四万、水率兩万……”
  “光是騎兵就有二十四万……!”
  王茂喃喃說道。其他的延臣也都感到吃惊。這當中只有陳慶之的聲音和其他人不同:
  “太少了……,,
  蕭衍听到之后說道:
  必八十万的軍勢應該不算少吧!”
  “不,臣指的是水軍。如果只有二万水軍的話,那再怎么說都是太少了!”
  蕭衍再度開口道:
  “對魏來說,應該不是以水軍來決定胜負的,只是要將兵員運過淮河這個目的的話,那二万并不算少吧1”
  “不,真的是太少了!臣本來預測魏應當准備十万左右的水軍才是.回……”
  “那只不過是預測錯誤罷了!原來子云的預測也會出錯呀!你只要向朕道個歉,膚就原諒你廣
  隨著蕭衍的笑聲,廷臣們也笑了起來。如果要破魏軍的攻勢,最后還是要使用水軍才行,因為如此的決議而笑。陳慶之也曖昧地笑了一下。但立刻就止住了。
  是自己在什么地方漏估了嗎?陳慶之敲著自己的手指。一旦梁的水軍進入淮河之中,魏的軍隊立刻就會被分斷為南北兩半,而与本國之間的聯絡斷絕……像這种程度的計算,魏軍不可能沒有想到才是。
  中山王、或者是楊大眼,他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從王座上看著陳慶之努力東想西想的樣子,蕭衍雖然露出有趣的表情,但還是轉向了王茂,問起昌義之的報告文:
  “對了,這篇文章的札式相當嚴謹,昌義之雖是忠勇無雙的良將,但應該沒有如此的文藻才是廣
  “起草這篇文章的,應該是昌義之的記事才是!”
  “哦,他的名字是?”
  “這是我從鐘离的使者听來的,如果沒記錯的話,确實是叫梁偉,字山伯。”
  一瞬之間,陳慶之想起了這個名字:
  姓梁,名偉.字山伯。
  這不就是祝英台一直在尋找著的人嗎?
  陳慶之探身向王茂詢問道:
  “這個姓梁的人物,是什么樣的經歷?又是哪里出身的呢?”
  “呢……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為什么會想要知道這些事呢?”
  “因為他也許是我認識的人也不一定!”
  至于再進一步的事情,陳慶之想要盡量避免,他不希望被追及,不過,知道梁山伯的人倒是一個也沒有。
  陳慶之后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公私不分,幸好蕭衍也命廷臣們先回家,在再度召集前必須要想出對策。然而陳慶之在退出后就直接往曹景宗的宅鄰而去,本來陳慶之的家就比曹景宗的要遠,因此在形式上他只是順道前去而已。
  來到宅邪見到了趙草,他說主人曹景宗目前正在長江岸邊做著軍船的准備。而當陳慶之提出祝英台的名字后,趙草立刻將他引進了一室之中,并前去叫祝英台出來。
  迎著陳慶之,祝英台行了一禮。陳慶之則說出他的來意:
  ‘俄是因為有件事情一定要讓你知道才來的,我立刻就要回到圣上的御前,所以時間并不多……”
  連坐下來的時間都沒有的樣子,陳慶之首先向一臉疑問的祝英台确認道:
  “賢弟所尋找的人,是不是姓梁,名偉,字山伯?”
  “是的,沒錯!”
  “找到了!”
  對于陳慶之語中的含意,突然之間祝英台竟然不能理解,因為實在是太唐突了!而當理解了其中意義的時候,她的表情便含滿了光輝,正想說些什么的時候,陳慶之卻揮手制止了:
  “不,我的說法不太正确,應該說是知道梁山伯殿下的所在了才對廣
  “就真是這樣也真是謝天謝地了!請問他現在人在哪里?是在建康這里嗎?”
  陳慶之搖了搖頭:
  “很遺憾,并不是在可以立刻見面的地方,是在鐘离。”
  “鐘离……是那個北徐州的……”
  祝英台曾在書館中學過地志,也以自己的雙腳旅行過,當然知道鐘离這個地名,以及其所在。
  “是的!日前正在魏軍的包圍之下。”
  “魏軍?”
  “中山王已經帶了八十万魏軍攻打鐘离,鐘离的守軍只有三千,現在只希望能夠早一日出兵拯救他們……”
  祝英台的身体一下倒到了地上。不,其實在落地之前的瞬間已被陳慶之抱住。陳慶之雖然有所反應,但只有上身突出,就這樣抱著祝英台而跌了下來。
  祝英台因心理上的沖擊所引起的貧血導致視野狹隘。后海說出這個坏消息的陳慶之,忍著背部的痛楚想要抱著祝英台起身。
  但瞬間,陳慶之的表情變了!
  “這是……不……該不會……”
  無意義的呢哺為一陣大聲浪所淹沒:
  “陳將軍,請您住手!”
  在數珠般的聲音之中,趙草的巨体出現了。他駕了在廣大宅坏中所用的輕車,其上乘了五、六個老女人。老女人們從輕車之上意外地輕身跳下,從陳慶之的腕中抱起了祝英台。老女中的一個人失聲說道:
  “好了,接下來就交給妾身們吧!請男士們离開,快!”
  既然如此,陳慶之也只有在留下“那就麻煩你們了!”后往外走去。跟著出來的趙草則說明道:
  “這些老女在年輕的時候即已修習武術,在曹將軍的身邊守護,現在祝小姐就在她們的照顧之下……啊,你不用擔心!曹將軍是將祝小姐視為客人對待的。”
  趙草強調著他的主人絕對沒有對她出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半是茫然,半是遺憾地,陳慶之又在自言自語著。
  “曹將軍早就知道了嗎?”
  “是的!”
  趙草回答。可怜似地望著陳慶之。
  第一次見到祝英台的時候,曹景宗似乎就想對他說些什么,好像是“有時天才比常人至遲鈍l”之類的吧!他說的并不是泛指一般的天才,而是指陳慶之。
  “您要等待祝小姐清醒嗎?陳將軍!”
  “不,我先走了!”
  如果再見的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而且本來一開始就不准備久待,他想要立刻回到皇帝的御前。
  像是被追赶一般,陳慶之迅速地离開了曹景宗的宅邪。當他再度回神時,他手中竟拿著馬的經繩,就這樣徒步來到了秦淮河河畔。
  秦淮河是在七百年前的往古,由秦始皇帝所開鑿的運河。小舟一一浮在河上,在水面上映著橫塘的燈火。這是個滿月的初冬之夜,無風的空气凝重著。而在運河邊,陳慶之就呆呆地牽著馬站著。
  至今陳慶之當然不是說完全沒有戀愛的經驗,但這一回實在是個异例,以他的經驗是完全無法對應的。如果是曹景宗的話,就算不完全也總有個對應法的,只是,梁建國以來的大戰在即,是不可能有私人的相談時間的。而且,就算是討論了也好,祝英台的心意向著誰,那也是毫無疑問的。
  陳慶之的視線中裝滿了秦淮河的夜景,而他漂動的視線突然間凝聚在一個焦點上,那就是秦淮河的名胜,一座叫做朱雀航的浮船。因季節的不同,秦淮河的水量也有很大的落差,与其建立普通的橋,還不如使用浮橋來得好些。
  “0!”陳慶之大叫了一聲。他再度望向秦淮河的雙眼中,出現了閃亮的光芒,在這一瞬間,他完全忘了祝英台的事情。他在夜道之上奔跑著,就牽著馬的經繩奔跑著,不是為了戀愛的事情,而是為了戰爭的事情!這件事已經在一瞬間占滿了他的腦袋。
  “橋!就是橋!”
  陳慶之大聲叫著:
  “這是多么偉大的壯舉呀!中山王居然想要在淮河之上筑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只要有少數的水軍就可以了。在五十四万步兵之中,用半數的人來進行工事的話,大概兩、三天就能夠筑好浮橋了,然后再以這座浮橋讓楊大眼的鐵騎能夠往南驅馳……”
  在路上的行人奇怪的視線注視下。對此渾然不覺的陳慶之就和他
  的馬一同往皇宮的方向走去。
III

  就如同他的為人一般,中山王元英進行著壯大的作業,水陸八十万大軍在淮河兩岸展開,開始构筑起陣營。
  如果只在淮河北岸构筑陣營的話,那當梁軍在南岸布陣時,就必須要進行淮河的渡河作戰了!同時,如果橋頭堡要設在南岸的話,那敵軍的攻擊就會集中于南岸,而為了确保南岸的橋頭堡,就一定要從北岸調來援軍,不但在渡河時難以防戰,就算援軍能夠一隊隊地登岸好了,也會被等待著的敵軍各個擊破的。
  那么,將全兵力渡過淮河又如何呢?在未陷落鐘离城前就渡河的話,后背就會為敵人所扼,當梁強力的水軍進人淮河絕斷魏軍的補給路之后,魏軍就會連糧食也沒有地在敵中孤立了。
  “這個難題中山王殿下要怎么解決呢中’
  對于諸將的疑問,中山王終于示下了解答:
  “在淮河之上建立.二座浮橋,密接起南北兩岸的陣營!”
  有這种事嗎?楊大眼、蕭寶寅等諸將都瞪大了眼睛。
  這兩座橋各自排列了三百艘的小舟,上覆厚厚的板子,并以釘和鎖固定。長約七百五十步(約一O五1公尺),寬七步(約九點,\/k尺),可供騎兵四列同前進。即使是同樣的距离,但以舟渡河和以馬過橋的速度完全不同!而且,不只是可用于人馬和貨物的輸送,即使是對敵的水軍,也可以從橋上像雨一樣地射出箭矢,加上橋可阻斷船的航行,對水軍的活動有相當地阻礙。
  東橋的守將為劉神符,西橋的是公孫祉,兩人均為歷戰的勇將。
  這二座橋在二日之內即已完成,魏自夸的鐵騎隊隨即登上西橋,先頭并列著的正是楊大眼和潘寶珠。
  潘寶珠戴著被稱為鳳翅盔的女將軍用頭盔,在甲上還披上了戰技。在黑白斑的馬上提著長槍,看起來美麗而勇壯。
  “潘將軍!潘將軍!”兵士們以熱烈的歡呼聲護送著。
  本來魏就是北方的騎馬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傳統上女性就具有很高的地位,在公事上的發言權也很強。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后代的隋和唐,可說中世的中華帝國為女性的時代并不為過。隋的花木蘭、唐的平陽公主、樊梨花也都是以武裝在戰場上驅馳,女性騎馬也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而潘寶珠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從東橋前進的是蕭寶寅,本來東橋是准備用來做后退之用的,因為是剛開始,所以拿來前進也沒什么不可以。就這樣子,在鐘离城的梁軍無計可施的情形下,一日之中就有三十万的梁軍在淮河南岸展開了。
  中山王則在到南岸看了看之后,再度回到了在北岸的本營。
  “一定要在八十日之內將鐘离城攻陷!”
  這是十月上旬的事情,八十日內指的就是年內的意思。中山王的發言,對鎮東將軍蕭寶寅來說還覺得太過慎重。這名失去國家、兄弟被殺而流亡的貴公子,燃燒著复仇之念,他所最希望的,乃是立于魏軍的先頭沖人建康城內,將篡奪者蕭衍一刀兩斷。
  “請任命我為先鋒吧!我一定要在這個月之內將鐘离城陷落!”
  對于熱烈主張的蕭寶寅,只給了他“我自有主張!”一句話,中山王開始了慎重的包圍。
  梁軍也編列完成了!他們集結在建康城西的要沖石頭城,眼下所見的是洋洋的長江,陳慶之則帶領著自己的部隊。
  年齡輕、武藝又十分拙劣,要找出騎馬技術比他差的人還真是不容易。照理來說,像這樣的陳慶之應該是不可能成為騎兵部隊的指揮官才是,然而,他所建立、指揮的,可是六朝歷史上极其精強的騎兵隊。
  在皇帝賜下了白馬三百頭之后,陳慶之便選了三百名的兵士,他們全員都穿著白的戰袍、白的甲胄、白的戰波、白的戰靴,連槍柄和劍鞘也都是白色,徹底的白一色。當三百騎在原野奔馳時,就像是雪云從空中飛翔而過一樣。
  在出陣的二日前,蕭衍對全軍進行閱兵的時候,他們也展開了盛大的演習,這時就連蕭衍也都是第一次見到他所給的三百頭白馬,三百頭的白馬列隊一同行進的英姿。在搭建起的高壇之上,蕭衍和王茂一同尋找著陳慶之的身影,他們立刻就發現了,反正騎馬騎得最差的,就是陳慶之了!
  “全部都是一片的雪白廣
  “真是太顯眼了1希望他們不會在戰場上做什么丟臉的事才好!”
  “如果不是陳慶之的話,大概會認為那是愚人的突發奇想吧!”
  雖說如此,王茂的聲音中還是充滿了好意。
  令人不可思議地,陳慶之受到他人的喜愛,不但主君喜歡他、部下喜歡他,韋睿和曹景宗也都喜歡他。所有認識陳慶之的人,都認為似乎應該為他做些什么事才好。造成這樣的理由當然不少。不過最主要的是陳慶之不管對誰的態度都很溫和,對他人的力量和人格抱持敬意,再加上無欲而不顯俗气,特別是在權勢欲和物欲之上,他能夠毫不吝惜地將財產分配給兵士。然而,一般人即使做得再好,或多或少都還是會有什么地方惹人厭的。
  在石頭城中,梁軍分成了左軍和右軍在相互演習著。
  陳慶之所指揮的白袍白馬三百騎,在皇帝的御前也准備開始展開作戰。在兩軍混戰之際,陳慶之一舉白色的指揮棒,于是三百騎便集中沖向戰場上的一點,就像是使用了妖術一樣,形勢立刻一變,變成了左軍追擊右軍的形勢。
  “那是誰也模仿不了的!”
  曹景宗哺哺地說,而趙草也贊同地點著頭:
  “只要是陳將軍所指揮的隊伍,就能在瞬間改變胜敗廣
  在這一瞬間,在這個場所投入兵力的話,就能夠制敵!陳慶之下了這樣的判斷,而且沒有失誤過。這就是老天給予他不可取代的才能。
  在戰場上。陳慶之能夠立即触及別人的弱點,不過,在其他的方面,陳慶之其實是個很遲鈍的人,像他一直到前二天才發現祝英台其實是女儿身。當他從予州前線回到東京時,也曾与祝英台同室共寢過,那時他也沒有發覺到。雖然說是從一開始就相信了祝英台的說法,但也未免太令人不可置信了。
  陳慶之之所以為人所喜好的原因,也許就是他這种遲鈍也說不定呢!好惡之念本來就是十分主觀的!
  “不錯!真不錯!”
  壇上的蕭行感歎地說道。如果白袍隊的活動在實戰中也能夠像這樣的話,那确實值得好好期待。
  蕭衍對白袍隊賜予了在白絹上以銀線刺繡文字的軍旗,也同時下贈了白銀。
  輔佐陳慶之指揮自袍隊的,是胡龍牙和成是實。
  胡龍牙在前些日子都還是与朝廷作對的鹽賊,他為韋睿之子韋放所擒,本來應該要身首异處的,但后來卻投效成為梁軍之兵士,在攻擊合肥城時立下了武勳而升為士官。此后,在韋睿的命令下跟著陳慶之,成為白袍隊的副將。
  成景雋則是從十几歲便加入了軍隊,一直都是騎兵。這在“直視水軍,輕視騎兵”的南朝來說是十分稀奇的事情,光是這樣,其經驗和知識就有甚高的評价,而在王茂的推荐下成為陳慶之的補佐。他雖然沒想到會有一個鹽賊出身的同僚,但因為他也是沒有理由地喜歡陳慶之,因此也只有在“算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的情況下依從陳慶之的指示,從來沒有違背過。
IV

  平北將軍呂僧珍既是建國的功臣,又深受蕭衍的信賴,當蕭衍起兵的時候,曾因賞賜而給予其大量的武器。他在越城之戰中,以火攻讓齊軍大敗。他的為人可說是有些過分認真,像是在酷暑中守衛皇宮的時候,他就因完全的武裝,汗像瀑布一樣地流下。他在參加宴會時也不飲酒,只是吃吃柑子之類的果物,讓蕭行為此大笑,賜給了他柑子的代金白銀一万兩。而對于即將來臨的大戰,蕭衍本來意圖讓呂僧珍為先鋒的。
  然而,在這一年六月到七月的時候,呂僧珍的評批价在非常地差,這就是他因運气不佳,擔任臨川王所率之北征軍之幕僚,負有攻擊洛陽之重任,卻為了庇護臨川王而唱著消极論,不但被勇將昌義之等人叫斬,還被敵方的魏軍嘲笑為“呂姥(呂婆婆)”。
  對子慘烈地敗走的呂僧珍,蕭衍并沒有怪罪,既然連最大的責任者臨川王都沒有問罪的話,當然也不會追究到呂憎珍那儿去。蕭衍只是安慰他,并命其好好休養。這雖是蕭衍的寬大,但也是他天真之處,即使是微不足道,但死去的五万將兵之遺族,是不可能對呂僧珍毫無怨言的。
  呂僧珍雖然緊閉了自己宅邵大門在家思過,但夜間卻曾發生過有人對之投石,或是向他家牆壁丟泥水的事情。
  對蕭衍來說,當然也不可能立刻在實戰中起用呂憎珍,對敗軍之將,兵士們依然能夠信賴,像是對失去了河南城的王茂,或是從洛口狼狽地回來的昌義之,都是在死戰之末,因此也才能不失部下的信望。
  “呂們珍不能用的話,那要讓誰擔任全軍的先鋒見?想來就只有馮邀根了/
  蕭衍下了這樣的決斷。
  云騎將軍,馮道根,字巨墓,在這一年時為四十四歲。
  他很早就失去了父親,從少年時就開始努力工作養活母親,在孝順上的評价很高。他十三歲時就曾被故鄉的太守推荐擔任文官,但他卻加以拒絕,而在十六歲的時候加人軍隊。他大概是認為“自己沒有學問,所以才不想當文官【”吧!
  他的學問的确不高,但思慮頗深,有良好之判斷能力,一次一次地拯救了己方的危机。特別是在當陳顯達將軍与魏軍作戰時,由于他在作戰上不容他人的意見,最后導致全軍的敗走。這時就是馮道根在夜晚的山道上作為己方的先導,在經過充分調查之后,再加上冷靜而正确的引導,全軍的九成以上都無事地生還了。
  此后,他還以王茂副將的身份在朱雀門之戰中活躍。而當魏軍二万攻打阜陵的時候,他的勇戰不但守護了這個連城牆和壕溝都沒有的城池,還誅討了敵將高祖珍。在危机迫近之際,他的冷靜判斷力有著非常高的評价。
  馮道根也不多嘴,從來不自夸自己的功績,而且軍紀嚴正,從來不做掠奪之事。
  “和曹景宗簡直是相對照的人物……”
  文人宰相沈約曾在蕭衍的面前這么評論過,他就是這樣的為人。
  于是蕭衍便賜了馮道根三千騎兵,命其為全軍先鋒出建康,先至合肥与韋睿的軍隊會合,然后再往鐘离前進。
  馮道根的部隊從石頭城正下方的軍港分乘四十艘軍船往北渡過長江。在送馮道根出港后,王茂和陳慶之立刻回到皇宮,在皇帝的面前展開地圖,分析各式各樣的情報。以及今后作戰的立案。
  鐘离雖因被魏軍完全包圍而無法接近,但數十人的細作連日地報
  告鐘离周邊情況。由于城池在沼澤和濕地的包圍下,因此魏軍要發起總攻擊亦不容易,大概還能夠拖延一段時間。然而,陳慶之雖然如此判斷,但在听到“魏軍造了兩座浮橋”之后,也不由呼吸一窒:
  “中山王果然令人害怕【”
  陳慶之不得不感栗然,魏軍之所以建造兩座浮橋,乃是一為前進、一為后退,各自都是單行道,能讓淮河兩岸的魏軍展開最大的机動力。
  “淮河南岸有楊大眼和蕭寶寅,北岸則有中山王!而由這兩座橋連系起來的淮河兩岸,已經成了巨大的要塞。”
  在收到這份戰報后,連王茂也不由呢哺道:“這下恐怖的事情可真的要發生了!”。
  陳慶之覺悟地開始展開行動。他在自己的家中將白銀五百兩交給老仆夫婦之后,又將朝廷至今所賜給的金品全都換成了白銀分給兵士。
  “如果失敗而死的話,那財產也不可能帶走的;而相反地,若是胜利生還的話,那朝廷一定會給予更多的恩賞,所以財產目前并不需要,反正我也沒有家族之累……”
  結果,朝廷下賜的東西加上陳慶之個人的財產,三百名白袍隊的兵士每人都能夠分到白銀百兩,這是庶民的家族四人約能生活二年的金額。最后,陳慶之的手上還剩下大約五百兩。
  “這些就交給祝英台吧!”陳慶之這么想。之后祝英台將過著什么樣的人生呢?如果不回到雙親身邊的話,總得要有生活費才行吧!
  出陣的前一日,陳慶之將五百兩帶到了曹景宗的宅鄰;正當曹景宗在家与美女們開著別离宴會的時候。他只由趙革傳言道:“你就自己進來、自己去會祝英台吧!”。在從池畔花園傳來的歌舞樂曲之中,陳慶之和祝英台相見了,然在見面的同時,祝英台卻跪在地上极力說著她的請愿:
  “子云兄,拜托你!帶小弟到鐘离去吧!不管怎么樣我都想見到梁山伯!”
  陳慶之臉上浮出的表情,是他的人生中最复雜的一种,難道祝英台還想隱瞞自己是女孩子的事實嗎?對祝英台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對陳慶之來說,“不愿說明事實算不算對自己不信用呢?”,他不由得如此想。
  以一個公家人員來說,這應當是該拒絕的!這种事不用旁人提醒也該知道,這可是國家危急存亡之戰,另一方面也無法保證祝英台的安全。就算陳慶之盡全力也不可能胜過八十万的敵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能生還回來,“一定會抓住胜机【”什么的,都只是在苛烈至极的血戰之中,對突人死地的一种自我安慰而已。當然沒有保護祝英台的余地!而且,如果鐘离陷落而將兵全滅、梁山伯也戰死了的話,所有一切的努力和考慮也全都會化為泡影的。
  不能夠將祝英台帶到戰場去!陳慶之的’心中很清楚這一點。可是雖然知道,這個身負國家命運的二十三歲年輕人,還是歎了口气展露了笑顏:
  “那你就跟著來吧!只是我沒有辦法給你什么保證,我只能盡力保護你而已。”
  這是陳慶之的溫柔還是愚昧呢?是后者。這點在他的心里也知道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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