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節


  總而言之,人是軟弱的。
  我們也清楚地認識到,心里充滿膽小、不安、猜疑、恐懼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
  在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彈掃帚在貪婪地吸著血。
  人在极度軟弱、不安、猜疑的時候,如果神宣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會死”,這個士兵一定不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對于這种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他可能會信以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會認為不能干坏事。
  但是這种實際上很無聊的迷信,也只限于戰爭爆發之前。
  一旦戰爭開始后,置身于槍林彈雨中,恐懼、不安、猜疑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這“生死”二字猶如燈光,不知在腦海里閃現過多少次了。在戰場上誰都必須認命,這是最后的哲理。
  在最后關頭,不管是躲開子彈,還是迎著子彈,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哪儿都有危險,哪儿都可能死,那時必須認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怀疑占卜結果而恐懼的時候,只要去一個地方躲開死亡,時間仍然綽綽有余。
  認為生死命中注定,确信自己絕對不會死,這在戰場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确信子彈打不中自己,是因為心中在想:經歷了這么多次戰斗,一點都沒受傷。這樣的确信,或許是因為自己像內山准尉一樣信仰日蓮宗,相信神會為自己特別祈禱;或許是因為今天占卜的結果是好的;或許因為今天自己帶了護身符。我雖然沒有這些根据,但我卻确信子彈不會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為我參拜日夜神,向神祈禱。她給我來信說:不管多么可怕的子彈向你襲來,你也決不會死。我一直相信這句話。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活著,不想死,雖說如此,我們打仗的時候并沒有膽怯、退縮。這是因為我們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運到底是什么?對此我不能做出詮釋,但我們卻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測的力量。現在有一個負傷的士兵正面對著死亡,极度地恐懼,留戀著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動著,掙扎著。他這种心情誰都會有。
  空中彌漫著燒死人的臭味,屋外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喂!不要難過,衛生隊馬上就來了,你很快就會痊愈回中隊的。再見。”
  我一路上沉思著,离開那藍色的房子越來越遠了。突然傳來汽車“卡嗒卡嗒”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輜重兵裝著糧食和彈藥的車子,是第一大隊的小件行李隊。因為路不好,他們登陸后沒赶上大部隊,慢騰騰的,到現在才到這里。
  他們當中有一個姓中口的,是我的老鄉。
  “听說第一大隊全軍覆沒,是嗎?”他問。“沒這么嚴重。”
  我憂郁地答道。“是嗎?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們胜利了!”他興奮地大聲說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馬一樣跳了起來:“是啊!南京陷落了,我們胜利了!我們胜利了。”并且說:“是啊,金藏君,我們胜利啦!”我邊跑邊喊著。
  大家都在等我回來。他們刺刀上槍,在嚴密警戒以防敵人襲擊,他們說想盡快安置傷員,因為傷口沒有治療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來了兩名擔架兵。
  我們把傷員移交給衛生隊時,夜幕快要降臨了,我們決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沒有糧食,必須自己解決。
  傍晚,炮兵隊、輜重隊也來到了這里,我穿著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卡嚓卡嚓地走著。路旁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四方城路”四個字,郁郁蔥蔥的樹木整齊地排列著,樹的下面放著白色的長凳,是姑娘們散步、情侶們談情說愛的地方,但是把視線移至左邊的斜坡,那里有一條難看的戰壕,在挖出來的黃土上面,散亂地放著娘子軍的化妝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尸体橫七豎八地躺著。
  我走近炮兵隊。炮兵們把馬拴在路邊樹上,整理車輛,正准備做晚飯。我向其中的一個士兵懇求要一點米,他說他想給我,但是因為他們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許給其他隊的士兵。
  我像化緣的和尚一樣,到處乞討。突然發現了佐世保的輜重隊,他們駐扎在一所遺族學校里。我跟哨兵講了從昨晚夜襲到現在帶著傷員的所有情況,問他能否給一點米讓傷員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讓我稍等一下,跑到里面去了,過了一會儿出來了,把我帶到了少尉那里。少尉很同情我,給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詳細地跟少尉講了我們的情況,于是少尉把豆醬作為副食品給了我。我沒想到還能弄到豆醬,連聲道謝,敬禮后剛准備走,少尉說:“稍等一下,還有好東西給你吃,不要跟別人講。”少尉邊說邊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拿了個紙包。“這是干蘿卜絲,很好吃。可別跟別人講啊,我部隊也很少有,這是特等餐,特地給你的。”少尉低聲說著,像把寶石遞給我一樣。
  我千恩万謝后离開了那里,途中有一個像是自來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儿淘米,我也把水壺裝滿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們睡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里,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放哨,不管來多少敵人也能對付。我們把木板拼起來當床,舖上外套,就成了一間臥室。
  十四日,上午十點半,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擻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輜重隊還在遺族學校里。我非常感激給我干蘿卜絲的那個少尉。這所遺族學校,据說是孫文革命軍遺族子弟的學校。校內堆放著十几架日軍飛机的殘海這條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几個石頭鑲成的字,寫著“新生活運動”,路旁躺著已經發黑浮腫的尸体。高高的城牆終于展現在我們眼前,城牆外側是護城河,里面的水很深。橋已被破坏,只能通過一個人。中央有三扇大門,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城門。為了占領這扇門,死傷了許多戰友,而我們卻順利地到達了終點。這是多么的幸運啊!
  開在城牆中的三個城門,构成隧道形据點,沒有裝飾,异常堅固。兩旁土包內側的鐵門關著,只有中間的一扇門半開著,鐵門上有一些對歷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隊十三日凌晨三點十分占領。
  啊!大野部隊是第一個占領的!是第一個占領南京的!
  記者“卡嚓卡嚓”地拍照。胡子拉碴的士兵們面帶笑容,連車馬聲都仿佛表示了歡笑,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悅中,激動而興奮。万里無云,太陽好像洒下了明媚的春光。
  “喂,記者,你們有沒有向內地報道是大野部隊第一個占領的?”
  “報道啦!今天一大早就發過電報了,現在內地一定是一片歡騰。”
  我們如釋負重,一身輕松,心里滿足,喜悅而踏實。走進被炮擊坏的城門,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寬廣的南京市街,寬廣的道路兩旁,排列著紅、黃、藍三色的美術廣告牌,向前几步,右側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紅圓柱建成的宮殿般的房子,左側是一個舊貨市場。我們在舊貸市場的廣場上吃了午飯,尋找回中隊的路。前天敵人還四處奔跑的大街,今天我們的士兵已經毫無危險,佩著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几乎沒有遭到破坏,几乎看不到炮擊或轟炸的痕跡,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看不到一個市民。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我們吹著口哨走著。中央飯店門前有很多大野部隊的士兵,听說這里是聯隊本部。我向聯隊副館詢問中隊去了哪里,那個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聲,沒有回答。這時來了一位第一大隊的副官,他非常熱情地告訴我,第三中隊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現在正在城內守衛。我行了個軍禮,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參軍成為現役軍人時,聯隊副官中西已經是少佐了,而現在還是少佐。他是一個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軍官。士兵在他眼里只是傻瓜,死一個士兵就像他軍服上掉一顆紐扣那樣毫不在意。飯店前通訊班的士兵正忙著架線。
  沒過多久,中隊回來了。“向右看齊!”我讓隊員整好隊,向中隊長舉槍敬禮。
  “放下!”
  “我們把傷員送到了衛生隊,一切順利,現在到達。”
  中隊長詢問了傷員情況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隊向城門行進。
  中隊士兵有很多點心,据說他們昨晚在點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點心塞飽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時帶了兩個苦力回到了中隊,他真有本領,竟然塞滿了一口袋巧克力。
  “昨天(這里的“昨天”指12月17日。)舉行了入城儀式,第一大隊作為大野部隊的代表參加了,你們不在,但是大家都參加了。”戰友對我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一直戰斗到最后,為了執行命令,才留下來負責收容傷員工作的。”
  我們在廣場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時,突然來了要我們去收容俘虜的命令。据說俘虜約有兩万人,我們輕裝急行軍。
  暮色在我們腳下彌漫,不久夜幕降臨了。雖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閃爍,我們仍然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時,看見了無數時隱時現的香煙火光,听到蛙聲般的嘈雜聲,大約七千名俘虜解除了武裝,在田間坐著。他們的長官早已扔下他們逃跑了,只留不一個軍醫上尉。他們坐的那塊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系在枯枝上的兩面白旗在夜風中飄揚。圍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虜煞是壯觀。
  把現成的白布系在樹枝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來投降,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景,真可笑可悲。
  他們居然做得出,擁有兩個聯隊以上的兵力,卻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虜,而這么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應數目的長官,誰知一個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讓人佩服!我們只有兩個中隊,他們七千人如果炸營暴亂,恐怕我們兩個中隊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殲。
  我們把他們排成四縱隊,白旗在前面拿著,我們開始和他們并排行進。
  有穿著淺藍色棉軍衣,外面套著淺藍色棉大衣,戴著淺藍色帽子的;有背著棉被的;有從頭裹著毛毯的;有拿著豆沙面包的;有脫下軍服換成便裝的;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歲的小兵,也有四十歲左右的老兵;有戴著禮帽穿著軍服的;有把煙分給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誰都不給只顧自己抽的。他們像螞蟻爬行似的慢騰騰地走著,像一伙游民似的滿臉痴呆的表情。他們不守紀律,也沒有秩序,像一群痴呆的綿羊邊竊竊私語,邊向前走去。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頭來了望,几分鐘之后,十几個敵人在右側出現了,在我們一陣射擊下,敵人逃跑了。然而,從右邊松林里又有一個人影在向這里靠近,一等兵居倉也納悶,人影是敵人還是戰友呢?居倉一等兵是個開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問道:“喂!你們是誰?”听居倉的口气,我判斷這個人影肯定是戰友。
  “喂!誰?怎么不答話?”居倉又問對方。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說。
  我一听,“哎呀”一聲,非常怀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居倉似乎信以為真他說:“日本!是友軍就說友軍!別怪里怪气說什么日本,蠢貨!”
  居倉又說:“那么,你究竟是誰?”他們已經是面對面地站著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有來得及喊:“不行!是敵人!”
  居倉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聲,人影“嗚——”倒下了。
  “唉!笨蛋!”听到居倉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我從高地跑了下來。
  他喘著粗气對我說:“東君!是敵人,是個支那兵!”接著又刺了一刀。敵人就倒在了我們的腳下。
  居倉對我說:“本來我就覺得奇怪,但是听到講‘日本!
  日本,后,以為他是戰友,便讓他向這里靠近。仔細一看,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槍,所以,肯定是敵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險啊!差一點上他的當。”
  “虧你對捷克式的槍認得很准埃”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長度一樣的話,就難分清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干掉啦!”居倉气呼呼地踢了尸体一腳。
  曹長怒吼道:“分隊長把隊員集合起來,右邊的分隊警戒右邊,左邊的分隊警戒左邊!”
  我喊道:“第一分隊集合!”把隊伍集合在中間的松樹下。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青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我們喊:“分隊長!西本!西本!”可是,不見分隊長的人影。
  雖然曹長只是命令警戒左右兩邊,但是我認為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戰斗,中間很危險,所以決定把第一分隊移到中間。
  高地上早看不見一個敵人了,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激戰。右下方不遠處,敵人的捷克式槍正在吐著火舌。
  “難道西本被打死了嗎,沒人答話,又不在小隊。也許已經死了。”
  “不知跑到哪里啦!這個膽小鬼!”我們正在議論的時候,他回來了。
  小隊長訓斥我們說:“你們在干什么?”
  “報告!因為后面打過來許多子彈,所以,我們正在把向這里突擊的事与第九聯隊進行聯絡。”
  “誰的命令?突擊最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行動!大家拼死突擊的時候,你小子竟然為了聯絡而往后撤退!混蛋!”
  据說熊野一等兵一邊沖鋒一邊還得承擔救護傷員的任務。在這种時候,沒有命令是絕對不准擅自行動的。
  第一、第二小隊和中隊長赶來了。他們為什么沒有參加突擊?又為什么沒有聯絡就向后方撤退了呢?
  右側下方有一條路,路邊有間小屋子,敵人的机關槍就從這小屋子向第九聯隊猛烈射擊。我們原打算從側面向敵人猛烈開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聯隊的進展情況,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彈消滅這個机槍火力點,于是從列隊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隊士兵那几拿了手榴彈,在松陰下向敵人匍匐過去。估計与敵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現在面前就是南京,沒有必要的事還是不干為好,否則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么好怕的!”同時,我也一邊反躬自問:“我的勇敢行為中難道沒摻雜著出風頭的意思?一邊爬著,我向敵人扔出一顆手榴彈,遺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開花了,沒有奏效。當我正要沿著松陰爬回分隊的時候,發現有個可疑的敵影在走動。我臥倒在地,借著月光瞄准射擊,可是敵人毫無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這里還有敵人。
  我們警戒時,從下面上來了三個人,又是誰呢?來做什么?
  “友軍!”根据我們以往的經驗,光回答說“友軍”不行。必須報聯隊番號和姓名。自我們突擊以來,內部規定了“山、川……”等聯絡口令。
  來的三人是第九聯隊的士兵,他們送來了傷員。傷員肚子中了子彈。我一听肚子中了彈,心想這小子已經沒救了。
  几乎沒有人肚子中彈后被救活過,胸部中彈,只要不是心髒的話,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傷員疼痛難忍,他的喉嚨發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風般的叫喊,在哭嚎、詛咒般地呻吟。
  他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痛苦地掙扎著:“給我一槍!啊!
  難受!給我一槍!”聲聲刺透了我們的心。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們!小子訂!平常都說咱們是戰友,為什么現在不听我的,喂!喂!求求你們!給我一槍!
  給我一槍!”戰友們都同情他,守護在一旁,愛莫能助。他們的戰友在痛苦地掙扎,請求殺死他。一聲聲“為什么不給我一槍,為什么不殺死我,你們整我嗎:你們還算戰友嗎”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猶如地獄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樣刺在我們的心上。我們雖然在生死關頭是非常單純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鳴打動著我們每個人的心。他發瘋般痛苦呻吟,叫喊:‘給我一槍”,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气。他這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子彈穿過了他的腹部,年輕的熱血折磨著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突然間,“眶!匡”几聲,傳來了迫擊炮彈的爆炸聲,他的悲鳴消失了。
  “喂!又一個被打中啦。腿被炮彈炸飛了。”
  他媽的,又一個負傷了。中隊長飛奔過去。我們已是火冒三丈。
  這是后來才知道的事,我們都很欽佩并贊賞那個雙腿被炮彈炸掉的中隊士兵。
  他還顯得很精神的樣子。他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一點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沒事了。不是還沒死嗎!以后我還要上戰常据說在被送往有軍醫的后方的途中,他也沒顯露出一絲懼色。盡管軍醫盡力搶救,最終還是因出血過多死了。
  但是一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臨終時刻,他都還神情安詳,面帶笑容。軍醫都衷心感歎,說從沒有見過如此堅強的士兵。
  迫擊炮又開始攻擊了。
  我們第三小隊把防守的任務交給另一個小隊后,回到突擊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們取了背包再回來時,在路旁垂死掙扎的最后一個團也逃走了。從十日開始持續了三天的這場激烈到极點的地獄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這是一場不分晝夜,混雜著炮聲、槍聲、爆炸聲、叫喊聲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聲音,不用說在過去,可能將來我再也听不到了吧。
  不知怎么了,突然遠近都听不到一聲槍響了,就好像突然停電似的,敵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种令人難以置信的宁靜。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夜晚。我們進了城(指四方城)。皎洁的月光從被炮擊坏的窗戶的缺口射了進來,照在樓梯上,樓梯一片狼藉。鋼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頂也被掀掉了,到處都是碎片,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這片廢墟上,落下斑駁的黑影。我沐浴在這寂靜廢墟中的月光下,俯視著這片大地,凜冽的寒風從軍服的破洞鑽了進來,此時,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盡,安靜地躺著。如同猛獸一般瘋狂的敵我雙方,這時都沉寂下來了。
  在這屠宰人類的工厂突然停止運轉的寂靜中,有的戰友已經長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戰友因重傷,還在痛苦地呻吟。
  死對我們來說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我還在呼吸,我還。
  活著。
  快到南京了,我還能活著回去吧!
  地下室里燃著紅紅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樓角上一個圍欄里睡覺,但難耐逼人的寒气,只好下樓進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我們圍著箐火,一起做飯,暢談戰爭情況和有關南京的事。地下室深處有一根自來水管,當然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不可能來自水源地,是積存在管子里的水。我把水裝進水壺,燒水,做飯。燒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類的家具。
  中隊長向我問了有關突擊的情況。据士兵們說,第一、第二小分隊已整裝待發,准備夜襲,但中隊長不知是害怕,還是怀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揮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隊長在哪儿,怎么找也找不到,當然中隊長并沒躲起來,但士兵們很是怀疑。我在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地上躺著。
  十二月十三日。
  上午七點,我們列隊出發。此時中隊長宣布:“南京已于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啊!終于占領了南京,我們都低聲交談,相互慶賀。我們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這多么令人歡欣鼓舞,振奮人心啊!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夜里十點左右敵人的槍聲突然停止,正意味著敵人逃跑了。如果那時中隊長有勇气乘胜追擊的話,我們將會立頭功,獲得更大的榮譽啊!真遺憾!之所以能徹底攻占南京,是因為我們的夜襲瓦解了敵人的最后一道防線。我們都很后悔,如果中隊長下達前進的命令,我們的手將最早把日本國旗高挂在城樓上,我們勇敢的夜襲也將更加輝煌。但是我們有了遺憾。盡管如此,我們也很自豪,無論誰先到達城里,都是為夜襲立功,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愧于那些溢美之詞。
  第一分隊奉命保護和收容傷員。我臨時代理分隊長,帶領七名隊員留在城里,為了防備殘敵襲擊,我們將三名傷員轉入地下室,命令隊員們輪流上屋頂監視,我四處巡查。手腳受傷的傷員從昨夜起流血不止,護理工作非常棘手,軍醫和衛生員都不在,我們除了說些安慰的話以外別無他法。在這空曠的大樓地下室里,我們圍著箐火,一邊為南京的陷落而高興,一邊卻為戰友們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內什么家具也沒有,全然像個怪物,冷颼颼,空蕩蕩,柱子東倒西歪,屋頂毀坏,這破敗的景象在訴說著炮擊的殘酷。地下室深處放著一台切紙机。
  我走出屋外去看戰跡。和暖的陽光普照大地,金光燦爛,這是一個小陽春的天气,很難想象昨晚激烈的屠殺場面。但是當我散步來到斜坡上時,看到從那沙包疊成的“丫’形掩体槍座邊散落著無數的彈藥,敵人逃跑時未能帶走的彈藥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剛死的敵人的尸体,我仿佛看到了滅絕人衰的大屠殺,听到野獸的咆哮。我從那儿爬上去,在那儿殺死了敵人,在那儿吶喊過。我覺得在哪儿都殺死過敵人,不禁感慨万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彈,在有火藥掃帚、子彈掃帚及机槍的地方投了手榴彈,那是在距這里一百米遠或者更遠的地方。戰壕里支那兵的尸体像脫下隨便亂扔的軍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來敵人是狼狽而逃,數千發沒開封的彈藥丟棄下來,建筑用的十字鐵鎬也亂扔在地上。正對著中山門的鐵絲网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給人很堅固的假象。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敵人。正准備把他刺死,他無力地睜開雙眼,舉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嘟囔著什么,一邊從怀中拿出小筆記本,寫了什么遞給我。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寫了什么?是遺書吧。我拿過來一看,只是五個莫名其妙的漢字。
  他可能以為自己都寫好了,但不知是因為他的意識不清,還是昨晚出血過多,不能握緊鋼筆,他的字很輕并且斷斷續續,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他寫完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竭盡全力寫了這五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他的臉已完全是一張死人的臉,呈死灰色,這种顏色我在臨死的戰友臉上經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著他的皮膚。他似乎一點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靜地等死。他像在做夢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也許眼前浮現著和自己的愛妻一起滿身泥土在田間耕地的情景;或者夢見自己抱著可愛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現出這樣一幅溫馨的圖畫:小雞在寬敞的院子里歡快地玩耍,鴨子在院旁的小溪里盡情地戲水。他那沾滿泥土、血和污垢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怜憫之心,他也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也沒有罪,他只是執行祖國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這時,一等兵大森問道:“東,殺嗎?”“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的,殺吧!”大森端起了手槍。“那么就不刺,開槍吧……”大森的槍聲宣告了他的死。
  我從他的怀中找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小冊子,封面寫著:“蔣委員長訓示,秘密。”為了讓他的靈魂安息,我把他寫的紙片、鋼筆以及這本小冊子又放回他怀里。
  在后方的戰壕里散亂著裝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紅手帕和鞋子,娘子軍一個也沒死,全都逃走了。
  上午十點左右,重炮觀測班來了。他們爬上屋頂,安裝了電話。炮兵少佐爬上屋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向通訊兵下達命令。因為包扎所收容傷員的擔架兵還沒來,我們只得請炮兵大隊長把野戰重炮隊的軍醫叫來看病,他很痛快地答應,并打了電話。殘敵隨時都可能來襲擊,而我們還帶著三名傷員,心里很不安,炮兵的到來仿佛讓我們吃了顆定心九,但是軍醫還沒來時,卻來了轉移的命令,炮兵們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突然降臨的福星什么都沒留下。
  我們必須加強戒備。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与外界取得聯絡。后方張學良的家里還留著我們中隊的傷亡人員,我順著沖鋒過來的路走回去。
  那儿有四具尸体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另外一間屋里有兩名傷員,擔架兵把傷員抬走了。
  其中一個傷員歎息著傷感地問:“那個死掉的家伙已經火化了吧?”
  “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過兩小時就全變成灰了。”
  “是嗎?”他的聲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會被燒了。”
  他聲音顫抖他說,拼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么粘住似的,戰戰兢兢的,聲音發抖。然后他用外套把頭蒙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气,抽泣起來。
  “是啊,你的傷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擔心,到包扎所呆上十天就會痊愈而歸的,放心!他腦袋似乎受了傷,什么也沒回答,只是起身半躺著。室外的木頭在劈里啪啦地燃燒著,他在外套里嘟囔著:“我昨天排在第四號,一、二、三、四,是第四號,我的心里很難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很膽小,雖然處處都很小心,但還是受傷了。”(在日語中,“四”与“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的迷信。)。
  我說:“這是迷信啊!列隊在第四號并不意味著要死或是負傷。”但這時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為列隊是第四號而心情不好過,想起我們出征時,在兵營走廊遇到的領取金屬編號牌吵架的事。有一個士兵的認尸牌編號是十四,另外一個士兵看了他的編號說:“你一定是第一個死。”十四號的士兵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和那個士兵大吵了一架。接著又發生了另外一場爭吵,這次是領了四十四號的士兵。“死就是死。”這個士兵被別人取笑道。
  這种認尸牌是金屬制的,橢圓形,用細繩斜挂在背上,如果誰戰死沙場,尸体變得支离破碎,已經無法辨認的時候,這塊認尸牌就派上用場了。
  相信這毫無根据的迷信其實質是拒絕科學,應該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卻不能不信。把“四”和“死”聯系在一起,就覺得厭惡和不安。心里偷偷地占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吉利的,他不會把這好的結果跟別人說,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說了以后吉利會從体內逃走。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坏的,他會把這結果說出來,試圖減少它的功效,認為只要說出來,它就不會留在体內,而會從嘴里逃出去,所以總是喋喋不休他說。但這時他不說:“我占卜了一下,結果不好。”而是說:“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把“占卜了一下”說出來,就等于在告訴人們:“我已經做好死的准備了。”
  人對生存的欲望是非常強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靜地說已經做好了死的准備,但多數人卻是言不由衷的。
  我們總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越發強烈地感覺到生的寶貴和美麗,越發對它強烈地向往,也越發羡慕能在山野里四處奔跑的健康。
  總而言之,人是軟弱的。
  我們也清楚地認識到,心里充滿膽小、不安、猜疑、恐懼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
  在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彈掃帚在貪婪地吸著血。
  人在极度軟弱、不安、猜疑的時候,如果神宣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會死”,這個士兵一定不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對于這种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他可能會信以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會認為不能干坏事。
  但是這种實際上很無聊的迷信,也只限于戰爭爆發之前。
  一旦戰爭開始后,置身于槍林彈雨中,恐懼、不安、猜疑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這“生死”二字猶如燈光,不知在腦海里閃現過多少次了。在戰場上誰都必須認命,這是最后的哲理。
  在最后關頭,不管是躲開子彈,還是迎著子彈,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哪儿都有危險,哪儿都可能死,那時必須認定生死由命。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怀疑占卜結果而恐懼的時候,只要去一個地方躲開死亡,時間仍然綽綽有余。
  認為生死命中注定,确信自己絕對不會死,這在戰場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确信子彈打不中自己,是因為心中在想:經歷了這么多次戰斗,一點都沒受傷。這樣的确信,或許是因為自己像內山准尉一樣信仰日蓮宗,相信神會為自己特別祈禱;或許是因為今天占卜的結果是好的;或許因為今天自己帶了護身符。我雖然沒有這些根据,但我卻确信子彈不會打中我。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為我參拜日夜神,向神祈禱。她給我來信說:不管多么可怕的子彈向你襲來,你也決不會死。我一直相信這句話。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活著,不想死,雖說如此,我們打仗的時候并沒有膽怯、退縮。這是因為我們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運到底是什么?對此我不能做出詮釋,但我們卻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測的力量。現在有一個負傷的士兵正面對著死亡,极度地恐懼,留戀著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動著,掙扎著。他這种心情誰都會有。
  空中彌漫著燒死人的臭味,屋外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喂!不要難過,衛生隊馬上就來了,你很快就會痊愈回中隊的。再見。”
  我一路上沉思著,离開那藍色的房子越來越遠了。突然傳來汽車“卡嗒卡嗒”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輜重兵裝著糧食和彈藥的車子,是第一大隊的小件行李隊。因為路不好,他們登陸后沒赶上大部隊,慢騰騰的,到現在才到這里。
  他們當中有一個姓中口的,是我的老鄉。
  “听說第一大隊全軍覆沒,是嗎?”他問。“沒這么嚴重。”
  我憂郁地答道。“是嗎?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們胜利了!”他興奮地大聲說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馬一樣跳了起來:“是啊!南京陷落了,我們胜利了!我們胜利了。”并且說:“是啊,金藏君,我們胜利啦!”我邊跑邊喊著。
  大家都在等我回來。他們刺刀上槍,在嚴密警戒以防敵人襲擊,他們說想盡快安置傷員,因為傷口沒有治療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來了兩名擔架兵。
  我們把傷員移交給衛生隊時,夜幕快要降臨了,我們決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沒有糧食,必須自己解決。
  傍晚,炮兵隊、輜重隊也來到了這里,我穿著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卡嚓卡嚓地走著。路旁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四方城路”四個字,郁郁蔥蔥的樹木整齊地排列著,樹的下面放著白色的長凳,是姑娘們散步、情侶們談情說愛的地方,但是把視線移至左邊的斜坡,那里有一條難看的戰壕,在挖出來的黃土上面,散亂地放著娘子軍的化妝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尸体橫七豎八地躺著。
  我走近炮兵隊。炮兵們把馬拴在路邊樹上,整理車輛,正准備做晚飯。我向其中的一個士兵懇求要一點米,他說他想給我,但是因為他們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許給其他隊的士兵。
  我像化緣的和尚一樣,到處乞討。突然發現了佐世保的輜重隊,他們駐扎在一所遺族學校里。我跟哨兵講了從昨晚夜襲到現在帶著傷員的所有情況,問他能否給一點米讓傷員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讓我稍等一下,跑到里面去了,過了一會儿出來了,把我帶到了少尉那里。少尉很同情我,給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詳細地跟少尉講了我們的情況,于是少尉把豆醬作為副食品給了我。我沒想到還能弄到豆醬,連聲道謝,敬禮后剛准備走,少尉說:“稍等一下,還有好東西給你吃,不要跟別人講。”少尉邊說邊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拿了個紙包。“這是干蘿卜絲,很好吃。可別跟別人講啊,我部隊也很少有,這是特等餐,特地給你的。”少尉低聲說著,像把寶石遞給我一樣。
  我千恩万謝后离開了那里,途中有一個像是自來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儿淘米,我也把水壺裝滿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們睡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里,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放哨,不管來多少敵人也能對付。我們把木板拼起來當床,舖上外套,就成了一間臥室。
  十四日,上午十點半,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擻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輜重隊還在遺族學校里。我非常感激給我干蘿卜絲的那個少尉。這所遺族學校,据說是孫文革命軍遺族子弟的學校。校內堆放著十几架日軍飛机的殘海這條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几個石頭鑲成的字,寫著“新生活運動”,路旁躺著已經發黑浮腫的尸体。高高的城牆終于展現在我們眼前,城牆外側是護城河,里面的水很深。橋已被破坏,只能通過一個人。中央有三扇大門,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城門。為了占領這扇門,死傷了許多戰友,而我們卻順利地到達了終點。這是多么的幸運啊!
  開在城牆中的三個城門,构成隧道形据點,沒有裝飾,异常堅固。兩旁土包內側的鐵門關著,只有中間的一扇門半開著,鐵門上有一些對歷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隊十三日凌晨三點十分占領。
  啊!大野部隊是第一個占領的!是第一個占領南京的!
  記者“卡嚓卡嚓”地拍照。胡子拉碴的士兵們面帶笑容,連車馬聲都仿佛表示了歡笑,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悅中,激動而興奮。万里無云,太陽好像洒下了明媚的春光。
  “喂,記者,你們有沒有向內地報道是大野部隊第一個占領的?”
  “報道啦!今天一大早就發過電報了,現在內地一定是一片歡騰。”
  我們如釋負重,一身輕松,心里滿足,喜悅而踏實。走進被炮擊坏的城門,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寬廣的南京市街,寬廣的道路兩旁,排列著紅、黃、藍三色的美術廣告牌,向前几步,右側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紅圓柱建成的宮殿般的房子,左側是一個舊貨市場。我們在舊貸市場的廣場上吃了午飯,尋找回中隊的路。前天敵人還四處奔跑的大街,今天我們的士兵已經毫無危險,佩著刀在上面行走了。
  南京的街道几乎沒有遭到破坏,几乎看不到炮擊或轟炸的痕跡,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看不到一個市民。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我們吹著口哨走著。中央飯店門前有很多大野部隊的士兵,听說這里是聯隊本部。我向聯隊副館詢問中隊去了哪里,那個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聲,沒有回答。這時來了一位第一大隊的副官,他非常熱情地告訴我,第三中隊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現在正在城內守衛。我行了個軍禮,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參軍成為現役軍人時,聯隊副官中西已經是少佐了,而現在還是少佐。他是一個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軍官。士兵在他眼里只是傻瓜,死一個士兵就像他軍服上掉一顆紐扣那樣毫不在意。飯店前通訊班的士兵正忙著架線。
  沒過多久,中隊回來了。“向右看齊!”我讓隊員整好隊,向中隊長舉槍敬禮。
  “放下!”
  “我們把傷員送到了衛生隊,一切順利,現在到達。”
  中隊長詢問了傷員情況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隊向城門行進。
  中隊士兵有很多點心,据說他們昨晚在點心店住了一宿。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點心塞飽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時帶了兩個苦力回到了中隊,他真有本領,竟然塞滿了一口袋巧克力。
  “昨天(這里的“昨天”指12月17日。)舉行了入城儀式,第一大隊作為大野部隊的代表參加了,你們不在,但是大家都參加了。”戰友對我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一直戰斗到最后,為了執行命令,才留下來負責收容傷員工作的。”
  我們在廣場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時,突然來了要我們去收容俘虜的命令。据說俘虜約有兩万人,我們輕裝急行軍。
  暮色在我們腳下彌漫,不久夜幕降臨了。雖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閃爍,我們仍然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時,看見了無數時隱時現的香煙火光,听到蛙聲般的嘈雜聲,大約七千名俘虜解除了武裝,在田間坐著。他們的長官早已扔下他們逃跑了,只留不一個軍醫上尉。他們坐的那塊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系在枯枝上的兩面白旗在夜風中飄揚。圍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虜煞是壯觀。
  把現成的白布系在樹枝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來投降,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景,真可笑可悲。
  他們居然做得出,擁有兩個聯隊以上的兵力,卻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虜,而這么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應數目的長官,誰知一個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讓人佩服!我們只有兩個中隊,他們七千人如果炸營暴亂,恐怕我們兩個中隊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殲。
  我們把他們排成四縱隊,白旗在前面拿著,我們開始和他們并排行進。
  有穿著淺藍色棉軍衣,外面套著淺藍色棉大衣,戴著淺藍色帽子的;有背著棉被的;有從頭裹著毛毯的;有拿著豆沙面包的;有脫下軍服換成便裝的;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歲的小兵,也有四十歲左右的老兵;有戴著禮帽穿著軍服的;有把煙分給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誰都不給只顧自己抽的。他們像螞蟻爬行似的慢騰騰地走著,像一伙游民似的滿臉痴呆的表情。他們不守紀律,也沒有秩序,像一群痴呆的綿羊邊竊竊私語,邊向前走去。
  第二卷完
  ------------------
  文學殿堂 整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