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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第三十六


        劉弘 陶侃


  劉弘,字和季,沛國相人也。祖馥,魏揚州刺史。父靖,鎮北將軍。弘有干略政事之才,少家洛陽,与武帝同居永安里,又同年,共研席。以舊恩起家太子門大夫,累遷率更令,轉太宰長史。張華甚重之。由是為宁朔將軍、假節、監幽州諸軍事,領烏丸校尉,甚有威惠,寇盜屏跡,為幽朔所稱。以勳德兼茂,封宣城公。太安中,張昌作亂,轉使持節、南蠻校尉、荊州刺史,率前將軍趙驤等討昌,自方城至宛、新野,所向皆平。及新野王歆之敗也,以弘代為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余官如故。弘遣南蠻長史陶侃為大都護,參軍蒯恆為義軍督護,牙門將皮初為都戰帥,進据襄陽。張昌并軍圍宛,敗趙驤軍,弘退屯梁。侃、初等累戰破昌,前后斬首數万級。及到官,昌懼而逃,其眾悉降,荊土平。

  初,弘之退也,范陽王虓遣長水校尉張奕領荊州。弘至,奕不受代,与兵距弘。弘遣軍討奕,斬之,表曰:“臣以凡才,謬荷國恩,作司方州,奉辭伐罪,不能奮揚雷霆,折沖万里,軍退于宛,分受顯戮。猥蒙含宥,被遣之職,即進達所鎮。而范陽王虓先遣前長水校尉張奕領荊州,臣至,不受節度,擅舉兵距臣。今張昌奸党初平,昌未梟擒,益梁流人蕭條猥集,無賴之徒易相扇動,飆風駭蕩,則滄海橫波,苟患失之,無所不至,比須表上,慮失事机,輒遣軍討奕,即梟其首。奕雖貪亂,欲為荼毒,由臣劣弱,不胜其任,令奕肆心,以勞資斧,敢引覆餗之刑,甘受專輒之罪。”詔曰:“將軍文武兼資,前委方夏,宛城不守,咎由趙驤。將軍所遣諸軍,克滅群寇,張奕貪禍,距違詔命。將軍致討,傳首闕庭,雖有不請之嫌,古人有專之之義。其恢宏奧略,鎮綏南海,以副推轂之望焉。”張昌竄于下雋山,弘遣軍討昌,斬之,悉降其眾。

  時荊部守宰多闕,弘請補選,帝從之。弘乃敘功銓德,隨才補授,甚為論者所稱。乃表曰:“被中詔,敕臣隨資品選,補諸缺吏。夫慶賞刑威,非臣所專,且知人則哲,圣帝所難,非臣暗蔽所能斟酌。然万事有机,豪厘宜慎,謹奉詔書,差所應用。蓋崇化莫若貴德,則所以濟屯,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也。頃者多難,淳朴彌凋,臣輒以征士伍朝補零陵太守,庶以懲波蕩之弊,養退讓之操。臣以不武,前退于宛,長史陶侃、參軍蒯恆、牙門皮初,戮力致討,蕩滅奸凶,侃恆各以始終軍事,初為都戰帥,忠勇冠軍,漢沔清肅,實初等之勳也。《司馬法》‘賞不逾時’,欲人知為善之速福也。若不超報,無以勸徇功之士,慰熊羆之志。臣以初補襄陽太守,侃為府行司馬,使典論功事,恆為山都令。詔惟令臣以散補空缺,然沶鄉令虞潭忠誠烈正,首唱義舉,舉善以教,不能者勸,臣輒特轉潭補醴陵令。南郡廉吏仇勃,母老疾困,賊至守衛不移,以致拷掠,几至隕命。尚書令史郭貞,張昌以為尚書郎,欲訪以朝議,遁逃不出,昌質其妻子,避之彌遠。勃孝篤著于臨危,貞忠厲于強暴,雖各四品,皆可以訓獎臣子,長益風教。臣輒以勃為歸鄉令,貞為信陵令。皆功行相參,循名校實,條列行狀,公文具上。”朝廷以初雖有功,襄陽又是名郡,名器宜慎,不可授初,乃以前東平太守夏侯陟為襄陽太守,余并從之。陟,弘之婿也。弘下教曰:“夫統天下者,宜与天下一心;化一國者,宜与一國為任。若必姻親然后可用,則荊州十郡,安得十女婿然后為政哉!”乃表“陟姻親,舊制不得相監。皮初之勳宜見酬報。”詔听之。

  弘于是勸課農桑,寬刑省賦,歲用有年,百姓愛悅。弘嘗夜起,聞城上持更者歎聲甚苦,遂呼省之。兵年過六十,羸疾無襦。弘愍之,乃謫罰主者,遂給韋袍复帽,轉以相付。舊制,峴方二山澤中不听百姓捕魚,弘下教曰:“禮,名山大澤不封,与共其利。今公私并兼,百姓無复厝手地,當何謂邪!速改此法。”又“酒室中云齊中酒、听事酒、猥酒,同用曲米,而优劣三品。投醪當与三軍同其薄厚,自今不得分別。”時益州刺史羅尚為李特所敗,遣使告急,請糧。弘移書贍給,而州府綱紀以運道懸遠,文武匱乏,欲以零陵一運米五千斛与尚。弘曰:“諸君未之思耳。天下一家,彼此無异,吾今給之,則無西顧之憂矣。”遂以零陵米三万斛給之。尚賴以自固。于時流人在荊州十余万戶,羈旅貧乏,多為盜賊。弘乃給其田种糧食,擢其賢才,隨資敘用。時總章太樂伶人,避亂多至荊州,或勸可作樂者。弘曰:“昔劉景升以禮坏樂崩,命杜夔為天子合樂,樂成,欲庭作之。夔曰:‘為天子合樂而庭作之,恐非將軍本意。’吾常為之歎息。今主上蒙塵,吾未能展效臣節,雖有家伎,猶不宜听,況御樂哉!”乃下郡縣,使安慰之,須朝廷旋返,送還本署。論平張昌功,應封次子一人縣侯,弘上疏固讓,許之。進拜侍中、鎮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惠帝幸長安,河間王顒挾天子,詔弘為劉喬繼援。弘以張方殘暴,知顒必敗,遣使受東海王越節度。時天下大亂,弘專督江漢,威行南服。前廣漢太守辛冉說弘以從橫之事,弘大怒,斬之。河間王顒使張光為順陽太守,南陽太守衛展說弘曰:“彭城王前東奔,有不善之言。張光,太宰腹心,宜斬光以明向背。”弘曰:“宰輔得失,豈張光之罪!危人自安,君子弗為也。”展深恨之。

  陳敏寇揚州,引兵欲西上,弘乃解南蠻,以授前北軍中候蔣超,統江夏太守陶侃、武陵太守苗光,以大眾屯于夏口。又遣治中何松領建平、宜都、襄陽三郡兵,屯巴東,為羅尚后繼。又加南平太守應詹宁遠將軍,督三郡水軍,繼蔣超。侃与敏同郡,又同歲舉吏,或有間侃者,弘不疑之。乃以侃為前鋒督護,委以討敏之任。侃遣子及兄子為質,弘遣之曰:“賢叔征行,君祖母年高,便可歸也。匹夫之交尚不負心,何況大丈夫乎!”陳敏竟不敢窺境。永興三年,詔進號車騎將軍,開府及余官如故。

  弘每有興廢,手書守相,丁宁款密,所以人皆感悅,爭赴之,咸曰:“得劉公一紙書,賢于十部從事。”及東海王越奉迎大駕,弘遣參軍劉盤為督護,率諸軍會之。盤既旋,弘自以老疾,將解州及校尉,适分授所部,未及表上,卒于襄陽。士女嗟痛,若喪所親矣。

  初,成都王穎南奔,欲之本國,弘距之。及弘卒,弘司馬郭勱欲推穎為主,弘子璠追遵弘志,于是墨絰率府兵計勱,戰于濁水,斬之,襄沔肅清,初,東海王越疑弘与劉喬貳于己,雖下節度,心未能安。及弘距穎,璠又斬勵,朝廷嘉之。越手書与璠贊美之,表贈弘新城郡公,謚曰元。

  以高密王略代鎮,寇盜不禁,詔起璠為順陽內史,江漢之間翕然歸心。及略薨,山簡代之。簡至,知璠得眾心,恐百姓逼以為主,表陳之,由是征璠為越騎校尉。璠亦深慮逼迫,被書,便輕至洛陽,然后遣迎家累。僑人侯脫、路難等相率衛送至都,然后辭去。南夏遂亂。父老追思弘,雖《甘棠》之詠召伯,無以過也。

  陶侃,字士行,本鄱陽人也。吳平,徙家廬江之尋陽。父丹,吳揚武將軍。侃早孤貧,為縣吏。鄱陽孝廉范逵嘗過侃,時倉卒無以待賓,其母乃截發得雙{髟皮},以易酒肴,樂飲极歡,雖仆從亦過所望。及逵去,侃追送百余里。逵曰:“卿欲仕郡乎?”侃曰:“欲之,困于無津耳。”逵過廬江太守張夔,稱美之。夔召為督郵,領樅陽令。有能名,遷主簿。會州部從事之郡,欲有所按,侃閉門部勒諸吏,謂從事曰:“若鄙郡有違,自當明憲直繩,不宜相逼。若不以禮,吾能御之。”從事即退。夔妻有疾,將迎醫于數百里。時正寒雪,諸綱紀皆難之,侃獨曰:“資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猶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盡心乎!”乃請行。眾咸服其義。長沙太守万嗣過廬江,見侃,虛心敬悅,曰:“君終當有大名。”命其子与之結友而去。

  夔察侃為孝廉,至洛陽,數詣張華。華初以遠人,不甚接遇。侃每往,神無忤色。華后与語,异之。除郎中。伏波將軍孫秀以亡國支庶,府望不顯,中華人士恥為掾屬,以侃寒宦,召為舍人。時豫章國郎中令楊卓,侃州里也,為鄉論所歸。侃詣之,卓曰:“《易》稱‘貞固足以干事’,陶士行是也。”与同乘見中書郎顧榮,榮甚奇之。吏部郎溫雅謂卓曰:“奈何与小人共載?”卓曰:“此人非凡器也。”尚書樂廣欲會荊揚士人,武庫令黃慶進侃于廣。人或非之,慶曰:“此子終當遠到,复何疑也!”。慶后為吏部令史,舉侃補武岡令。与太守呂岳有嫌,棄官歸,為郡小中正。

  會劉弘為荊州刺史,將之官,辟侃為南蠻長史,遣先向襄陽討賊張昌,破之。弘既至,謂侃曰:“吾昔為羊公參軍,謂吾其后當居身處。今相觀察,必繼老夫矣。”后以軍功封東鄉侯,邑千戶。

  陳敏之亂,弘以侃為江夏太守,加鷹揚將軍。侃備威儀,迎母官舍,鄉里榮之。敏遣其弟恢來寇武昌,侃出兵御之。隨郡內史扈瑰間侃于弘曰:“侃与敏有鄉里之舊,居大郡,統強兵,脫有异志,則荊州無東門矣。”弘曰:“侃之忠能,吾得之已久,豈有是乎!”侃潛聞之,遽遣子洪及兄子臻詣弘以自固。弘引為參軍,資而遣之。又加侃為督護,使与諸軍并力距恢。侃乃以運船為戰艦,或言不可,侃曰:“用官物討官賊,但須列上有本末耳。”于是擊恢,所向必破。侃戎政齊肅,凡有虜獲,皆分士卒,身無私焉。后以母憂去職。嘗有二客來吊,不哭而退,化為雙鶴,沖天而去,時人异之。

  服闋,參東海王越軍事。江州刺史華軼表侃為揚武將軍,使屯夏口,又以臻為參軍。軼与元帝素不平,臻懼難作,托疾而歸,白侃曰:“華彥夏有憂天下之志,而才不足,且与琅邪不平,難將作矣。”侃怒,遣臻還軼。臻遂東歸于帝。帝見之,大悅,命臻為參軍,加侃奮威將軍,假赤幢曲蓋軺車、鼓吹。侃乃与華軼告絕。

  頃之,遷龍驤將軍、武昌太守。時天下饑荒,山夷多斷江劫掠。侃令諸將詐作商船以誘之。劫果至,生獲數人,是西陽王羕之左右。侃即遣兵逼羕,令出向賊,侃整陣于釣台為后繼。羕縛送帳下二十人,侃斬之。自是水陸肅清,流亡者歸之盈路,侃竭資振給焉。又立夷市于郡東,大收其利。而帝使侃擊杜弢,令振威將軍周訪、廣武將軍趙誘受侃節度。侃令二將為前鋒,兄子輿為左甄,擊賊,破之。時周顗為荊州刺史,先鎮潯水城,賊掠其良口。侃使部將硃伺救之,賊退保泠口。侃謂諸將曰:“此賊必更步向武昌,吾宜還城,晝夜三日行可至。卿等認能忍饑斗邪?”部將吳寄曰:“要欲十日忍饑,晝當擊賊,夜分捕魚,足以相濟。”侃曰:“卿健將也。”賊果增兵來攻,侃使硃伺等逆擊,大破之,獲其輜重,殺傷甚眾。遣參軍王貢告捷于王敦,敦曰:“若無陶侯,便失荊州矣。伯仁方入境,便為賊所破,不知那得刺史?”貢對曰:“鄙州方有事難,非陶龍驤莫可。”敦然之,即表拜侃為使持節、宁遠將軍、南蠻校尉、荊州刺史,領西陽、江夏、武昌,鎮于沌口,又移入沔江。遣硃伺等討江夏賊,殺之。賊王沖自稱荊州刺史,据江陵。王貢還,至竟陵,矯侃命,以杜曾為前鋒大督護,進軍斬沖,悉降其眾。侃召曾不到,貢又恐矯命獲罪,遂与曾舉兵反,擊侃督護鄭攀于沌陽,破之,又敗硃伺于沔口。侃欲退入溳中,部將張奕將貳于侃,詭說曰:“賊至而動,眾必不可。”侃惑之而不進。無何,賊至,果為所敗。賊鉤侃所乘艦,侃窘急,走入小船。硃伺力戰,僅而獲免。張奕竟奔于賊。侃坐免官。王敦表以侃白衣領職。

  侃复率周訪等進軍人湘,使都尉楊舉為先驅,擊杜弢,大破之,屯兵于城西。侃之佐史辭詣王敦曰:“州將陶使君孤根特立,從微至著,忠允之功,所在有效。出佐南夏,輔翼劉征南,前遇張昌,后屬陳敏,侃以偏旅,獨當大寇,無征不克,群丑破滅。近者王如亂北,杜弢跨南,二征奔走,一州星馳,其余郡縣,所在土崩。侃招攜以禮,怀遠以德,子來之眾,前后累至。奉承指授,獨守危厄,人往不動,人离不散。往年董督,徑造湘城,志陵云霄,神机獨斷。徒以軍少糧懸,不果獻捷。然杜弢懾懼,來還夏口,未經信宿,建平流人迎賊俱叛。侃即回軍溯流,芟夷丑類,至使西門不鍵,華圻無虞者,侃之功也。明將軍愍此荊楚,救命涂炭,使侃統領窮殘之余,寒者衣之,饑者食之,比屋相慶,有若挾纊。江濱孤危,地非重險,非可單軍獨能保固,故移就高莋,以避其沖。賊輕易先至,大眾在后,侃距戰經日,殺其名帥。賊尋犬羊相結,并力來攻,侃以忠臣之節,義無退顧,被堅執銳,身當戎行,將士奮擊,莫不用命。當時死者不可胜數。賊眾參伍,更息更戰。侃以孤軍一隊,力不獨御,量宜取全,以俟后舉。而主者責侃,重加黜削。侃性謙沖,功成身退,今奉還所受,唯恐稽遲。然某等區區,實恐理失于內,事敗于外,豪厘之差,將致千里,使荊蠻乖离,西嵎不守,脣亡齒寒,侵逼無限也。”敦于是奏复侃官。

  韜將王貢精卒三千,出武陵江,誘五溪夷,以舟師斷官運,徑向武昌。侃使鄭攀及伏波將軍陶延夜趣巴陵,潛師掩其不備,大破之,斬千余級,降万余口。貢遁還湘城。賊中离阻,杜弢遂疑張奕而殺之,眾情益懼,降者滋多。王貢复挑戰,侃遙謂之曰:“杜弢為益州吏,盜用庫錢,父死不奔喪。卿本佳人,何為隨之也?天下宁有白頭賊乎!”貢初橫腳馬上,侃言訖,貢斂容下腳,辭色甚順。侃知其可動,复令諭之,截發為信,貢遂來降。而韜敗走。進克長沙,獲其將毛寶、高寶、梁堪而還。

  王敦深忌侃功。將還江陵,欲詣敦別,皇甫方回及硃伺等諫,以為不可。侃不從。敦果留侃不遣,左轉廣州刺史、平越中郎將,以王廣為荊州。侃之佐吏將士詣敦請留侃。敦怒,不許。侃將鄭攀、蘇溫、馬俊等不欲南行,遂西迎杜曾以距暠。敦意攀承侃風旨,被甲持矛,將殺侃,出而复回者數四。侃正色曰:“使君之雄斷,當裁天下,何此不決乎!”因起如廁。諮議參軍梅陶、長史陳頒言于敦曰:“周訪与侃親姻,如左右手,安有斷人左手而右手不應者乎!”敦意遂解,于是設盛饌以餞之。侃便夜發。敦引其子瞻參軍。侃既達豫章,見周訪,流涕曰:“非卿外援,我殆不免!”侃因進至始興。

  先是,廣州人背刺史郭訥,迎長沙人王机為刺史。机复遣使詣王敦,乞為交州。敦從之,而机未發。會杜弘据臨賀,因机乞降,勸弘取廣州,弘遂与溫邵及交州秀才劉沈俱謀反。或勸侃且住始興,觀察形勢。侃不听,直至廣州。弘遣使偽降。侃知其詐,先于封口起發石車。俄而弘率輕兵而至,知侃有備,乃退。侃追擊破之,執劉沈于小桂。又遣部將許高討机,斬之,傳首京都。諸將皆請乘胜擊溫邵,侃笑曰:“吾威名已著,何事遣兵,但一函紙自足耳。”于是下書諭之。邵懼而走,追獲于始興。以功封柴桑侯,食邑四千戶。

  侃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于齋外,暮運于齋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优逸,恐不堪事。”其勵志勤力,皆此類也。

  太興初,進號平南將軍,尋加都督交州軍事。及王敦舉兵反,詔侃以本官領江州刺史,尋轉都督、湘州刺史。敦得志,上侃复本職,加散騎常侍。時交州刺史王諒為賊梁碩所陷,侃遣將高寶進擊平之。以侃領交州刺史。錄前后功,封次子夏為都亭侯,進號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及王敦平,遷都督荊、雍、益、梁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征西大將軍、荊州刺史,余如故。楚郢士女莫不相慶。

  侃性聰敏,勤于吏職,恭而近禮,愛好人倫。終日斂膝危坐,閫外多事,千緒万端,罔有遺漏。遠近書疏,莫不手答,筆翰如流,未嘗壅滯。引接疏遠,門無停客。常語人曰:“大禹圣者,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將則加鞭扑,曰:“樗蒱者,牧豬奴戲耳!《老》《庄》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當正其衣冠,攝其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邪!”有奉饋者,皆問其所由。若力作所致,雖微必喜,慰賜參倍;若非理得之,則切厲訶辱,還其所饋。嘗出游,見人持一把未熟稻,侃問:“用此何為?”人云:“行道所見,聊取之耳。”侃大怒曰:“汝既不田,而戲賊人稻!”執而鞭之。是以百姓勤于農殖,家給人足。時造船,木屑及竹頭悉令舉掌之,咸不解所以。后正會,積雪始晴,听事前余雪猶濕,于是以屑布地。及桓溫伐蜀,又以侃所貯竹頭作丁裝船。其綜理微密,皆此類也。

  暨蘇峻作逆,京都不守,侃子瞻為賊所害,平南將軍溫嶠要侃同赴朝廷。初,明帝崩,侃不在顧命之列,深以為恨,答嶠曰:“吾疆場外將,不敢越局。”嶠固請之,因推為盟主。侃乃遣督護龔登率眾赴嶠,而又追回。嶠以峻殺其子,重遣書以激怒之。侃妻龔氏亦固勸自行。于是便戎服登舟,星言兼邁,瞻喪至不臨。五月,与溫嶠、庾亮等俱會石頭。諸軍即欲決戰,侃以賊盛,不可爭鋒,當以歲月智計擒之。累戰無功,諸將請于查浦筑壘。監軍部將李根建議,請立白石壘。侃不從,曰:“若壘不成,卿當坐之。”根曰:“查浦地下,又在水南,唯白石峻极險固,可容數千人,賊來攻不便,滅賊之術也。”侃笑曰:“卿良將也。”乃從根謀,夜修曉訖。賊見壘大惊。賊攻大業壘,侃將救之,長史殷羡曰:“若遣救大業,步戰不如峻,則大事去矣。但當急攻石頭,峻必救之,而大業自解。”侃又從羡言。峻果棄大業而救石頭。諸軍与峻戰陳陵東,侃督護竟陵太守李陽部將彭世斬峻于陣,賊眾大潰。峻弟逸复聚眾。侃与諸軍斬逸于石頭。

  初,庾亮少有高名,以明穆皇后之兄受顧命之重,蘇峻之禍,職亮是由。及石頭平,懼侃致討,亮用溫嶠謀,詣侃拜謝。侃遽止之,曰:“庾元規乃拜陶士行邪!”王導入石頭城,令取故節,侃笑曰:“蘇武節似不如是!”導有慚色,使人屏之。侃旋江陵,尋以為侍中、太尉,加羽葆鼓吹,改封長沙郡公,邑三千戶,賜絹八千匹,加都督交、廣、宁七州軍事。以江陵偏遠,移鎮巴陵。遣諮議參軍張誕討五溪夷,降之。

  屬后將軍郭默矯詔襲殺平南將軍劉胤,輒領江州。侃聞之曰:“此必詐也。”遣將軍宋夏、陳修率兵据湓口,侃以大軍繼進。默遣使送妓婢絹百匹,寫中詔呈侃。參佐多諫曰:“默不被詔,豈敢為此事。若進軍,宜待詔報。”侃厲色曰:“國家年小,不出胸怀。且劉胤為朝廷所禮,雖方任非才,何緣猥加极刑!郭默虓勇,所在暴掠,以大難新除,威网寬簡,欲因隙會騁其從橫耳。”發使上表討默。与王導書曰:“郭默殺方州,即用為方州;害宰相,便為宰相乎?”導答曰:“默居上流之勢,加有船艦成資,故苞含隱忍,使其有地。一月潛嚴,足下軍到,是以得風發相赴,豈非遵養時晦以定大事者邪!”侃省書笑曰:“是乃遵養時賊也。”侃既至,默將宗侯縛默父子五人及默將張丑詣侃降,侃斬默等。默在中原,數与石勒等戰,賊畏其勇,聞侃討之,兵不血刃而擒也,益畏侃。蘇峻將馮鐵殺侃子,奔于石勒,勒以為戍將。侃告勒以故,勒召而殺之。詔侃都督江州,領刺史,增置左右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四人,掾屬十二人。侃旋于巴陵,因移鎮武昌。侃命張夔子隱為參軍,范達子珧為湘東太守,辟劉弘曾孫安為掾屬,表論梅陶,凡微時所荷,一餐咸報。

  遣子斌与南中郎將桓宣西伐樊城,走石勒將郭敬。使兄子臻、竟陵太守李陽等共破新野,遂平襄陽。拜大將軍,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上表固讓,曰:“臣非貪于疇昔,而虛讓于今日。事有合于時宜,臣豈敢与陛下有違;理有益于圣世,臣豈与朝廷作异。臣常欲除諸浮長之事,遣諸虛假之用,非獨臣身而已。若臣杖國威靈,梟雄斬勒,則又何以加!”咸和七年六月疾篤,又上表遜位曰:

  臣少長孤寒,始愿有限。過蒙圣朝歷世殊恩、陛下睿鑒,寵靈彌泰。有始必終,自古而然。臣年垂八十,位极人臣,啟手啟足,當复何恨!但以陛下春秋尚富,余寇不誅,山陵未反,所以憤愾兼怀,不能已已。臣雖不知命,年時已邁,國恩殊特,賜封長沙,隕越之日,當歸骨國土。臣父母舊葬,今在尋陽,緣存處亡,無心分違,已勒國臣修遷改之事,刻以來秋,奉迎窀穸,葬事訖,乃告老下籓。不圖所患,遂爾綿篤,伏枕感結,情不自胜。臣間者猶為犬馬之齒尚可小延,欲為陛下西平李雄,北吞石季龍,是以遣毌丘奧于巴東,授桓宣于襄陽。良圖未敘,于此長乖!此方之任,內外之要,愿陛下速選臣代使,必得良才,奉宣王猷,遵成臣志,則臣死之日猶生之年。

  陛下雖圣姿天縱,英奇日新,方事之殷,當賴群俊。司徒導鑒識經遠,光輔三世;司空鑒簡素貞正,內外惟允;平西將軍亮雅量詳明,器用周時,即陛下之周召也。獻替疇諮,敷融政道,地平天成,四海幸賴。謹遣左長史殷羡奉送所假節麾、幢曲蓋、侍中貂蟬、太尉章、荊江州刺史印傳啟戟。仰戀天恩,悲酸感結。

  以后事付右司馬王愆期,加督護,統領文武。

  侃輿車出臨津就船,明日,薨于樊溪,時年七十六。成帝下詔曰:“故使持節、侍中、太尉、都督荊江雍梁交廣益宁八州諸軍事、荊江二州刺史、長沙郡公經德蘊哲,謀猷弘遠。作籓于外,八州肅清;勤王于內,皇家以宁。乃者桓文之勳,伯舅是憑。方賴大猷,俾屏予一人。前進位大司馬,禮秩策命,未及加崇。昊天不吊,奄忽薨殂,朕用震悼于厥心。今遣兼鴻臚追贈大司馬,假蜜章,祠以太牢。魂而有靈,喜茲寵榮。”又策謚曰桓,祠以太牢。侃遺令葬國南二十里,故吏刊石立碑畫像于武昌西。

  侃在軍四十一載,雄毅有權,明悟善決斷。自南陵迄于白帝數千里中,路不拾遺。蘇峻之役,庾亮輕進失利。亮司馬殷融詣侃謝曰:“將軍為此,非融等所裁。”將軍王章至,曰:“章自為之,將軍不知也。”侃曰:“昔殷融為君子,王章為小人;今王章為君子,殷融為小人。”侃性纖密好問,頗類趙廣漢。嘗課諸營种柳,都尉夏施盜官柳植之于己門。侃后見,駐車問曰:“此是武昌西門前柳,何因盜來此种?”施惶怖謝罪。時武昌號為多士,殷浩、庾翼等皆為佐吏。侃每飲酒有定限,常歡有余而限已竭,浩等勸更少進,侃凄怀良久曰:“年少曾有酒失,亡親見約,故不敢逾。”議者以武昌北岸有邾城,宜分兵鎮之。侃每不答,而言者不已,侃乃渡水獵,引將佐語之曰:“我所以設險而御寇,正以長江耳。邾城在江北,內無所倚,外接群夷。夷中利深,晉人貪利,夷不堪命,必引寇虜,乃致禍之由,非御寇也。且吳時此城乃三万兵守,今縱有兵守之,亦無益于江南。若羯虜有可乘之會,此又非所資也。”后庾亮戍之,果大敗。季年怀止足之分,不与朝權。未亡一年,欲遜位歸國,佐吏等苦留之。及疾篤,將歸長沙,軍資器仗牛馬舟船皆有定簿,封印倉庫,自加管鑰以付王愆期,然后登舟,朝野以為美談。將出府門,顧謂愆期曰:“老子婆娑,正坐諸君輩。”尚書梅陶与親人曹識書曰:“陶公机神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陸抗諸人不能及也。”謝安每言“陶公雖用法,而恆得法外意”。其為世所重如此。然媵妾數十,家僮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或云“侃少時漁于雷澤,网得一織梭,以挂于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又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隧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又嘗如廁,見一人硃衣介幘,斂板曰:“以君長者,故來相報。君后當為公,位至八州都督。”有善相者師圭謂侃曰:“君左手中指有豎理,當為公。若徹于上,貴不可言。”侃以針決之見血,洒壁而為“公”字,以紙裛,“公”字愈明。及都督八州,据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侃有子十七人,唯洪、瞻、夏、琦、旗、斌、稱、范、岱見舊史,余者并不顯。

  洪,辟丞相掾,早卒。

  瞻,字道真,少有才器,歷廣陵相,廬江、建昌二郡太守,遷散騎常侍、都亭侯。為蘇峻所害,追贈大鴻臚,謚愍悼世子。以夏為世子。及送侃喪還長沙,夏与斌及稱各擁兵數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夏至,殺斌。庾亮上疏曰:“斌雖丑惡,罪在難忍,然王憲有制,骨肉至親,親運刀鋸以刑同体,傷父母之恩,無惻隱之心,應加放黜,以懲暴虐。”亮表未至都,而夏病卒。詔复以瞻息弘襲侃爵,仕至光祿勳。卒,子綽之嗣。綽之卒,子延壽嗣。宋受禪,降為吳昌侯,五百戶。

  琦,司空掾。

  旗,歷位散騎常侍、郴縣開國伯。咸和末,為散騎侍郎。性甚凶暴。卒,子定嗣。卒,子襲之嗣。卒,子謙之嗣。宋受禪,國除。

  斌,尚書郎。

  稱,東中郎將、南平太守、南蠻校尉、假節。性虓勇不倫,与諸弟不協。后加建威將軍。咸康五年,庾亮以稱為監江夏隨義陽三郡軍事、南中郎將、江夏相,以本所領二千人自隨。到夏口,輕將二百人下見亮。亮大會吏佐,責稱前后罪惡,稱拜謝,因罷出。亮使人于閣外收之,棄市,亮上疏曰:“案稱,大司馬侃之孽子,父亡不居喪位,荒耽于酒,昧利偷榮,擅攝五郡,自謂監軍,輒召王官,聚之軍府。故車騎將軍劉弘曾孫安寓居江夏,及將楊恭、趙韶,并以言色有忤,稱放聲當殺,安、恭懼,自赴水而死,韶于獄自盡。將軍郭開從稱往長沙赴喪,稱疑開附其兄弟,乃反縛懸頭于帆檣,仰而彈之,鼓棹渡江二十余里,觀者數千,莫不震駭。又多藏匿府兵,收坐應死。臣猶未忍直上,且免其司馬。稱肆縱丑言,無所顧忌,要結諸將,欲阻兵构難。諸將惶懼,莫敢酬答,由是奸謀未即發露。臣以侃勳勞王室,是以依違容掩,故表為南中郎將,与臣相近,思欲有以匡救之。而稱豺狼愈甚,發言激切,不忠不孝,莫此之甚。苟利社稷,義有專斷,輒收稱伏法。”

  范,最知名,太元初,為光祿勳。

  岱,散騎侍郎。

  臻字彥遐,有勇略智謀,賜爵當陽亭侯。咸和中,為南郡太守、領南蠻校尉、假節。卒官,追贈平南將軍,謚曰肅。

  臻弟輿,果烈善戰,以功累遷武威將軍。初,賊張奕本中州人,元康中被差西征,遇天下亂,遂留蜀。至是,率三百余家欲就杜弢,為侃所獲。諸將請殺其丁壯,取其妻息,輿曰:“此本官兵,數經戰陣,可赦之以為用。”侃赦之,以配輿。及侃与杜弢戰敗,賊以桔槔打沒官軍船艦,軍中失色。輿率輕舸出其上流以擊之,所向輒克。賊又率眾將焚侃輜重,輿又擊破之。自是每戰輒克,賊望見輿軍,相謂曰:“避陶武威。”無敢當者。后与杜弢戰,輿被重創,卒。侃哭之慟,曰:“喪吾家寶!”三軍皆為之垂泣。詔贈長沙太守。

  史臣曰:古者明王之建國也,下料疆宇,列為九州,輔相玄功,咨于四岳。所以仰希齊政,俯寄宣風。備連率之儀,威騰閫外;總頒條之務,禮縟區中。委稱其才,《甘棠》以之流詠;据非其德,仇餉以是興嗟。中朝叔世,要荒多阻,分符建節,并紊天綱。和季以同里之情,申盧綰之契,居方牧之地,振吳起之風。自幽徂荊,亟斂豺狼之跡;舉賢登善,窮掇孔翠之毛。由是吏民畢力,華夷順命,一州清晏,恬波于沸海之中;百城安堵,靜寢于稽天之際。猶獨稱善政,何其寡歟!《易》云“貞固足以干事”,于征南見之矣。士行望非世族,俗异諸華,拔萃陬落之間,比肩髦俊之列,超居外相,宏總上流。布澤怀邊,則嚴城靜柝;釋位匡主,則淪鼎再宁。元規以戚里之崇,挹其膺而下拜;茂弘以保衡之貴,服其言而動色。望隆分陝,理則宜然。至于時屬云屯,富逾天府,潛有包藏之志,顧思折翼之祥,悖矣!夫子曰“人無求備”,斯言之信,于是有征。

  贊曰:和季承恩,建旟南服。威靜荊塞,化揚江澳。戮力天朝,匪忘忠肅。長沙勤王,擁旆戎場。任隆三事,功宣一匡。繄賴之重,匪伊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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