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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第二十九 袁彖 孔稚珪 劉繪



  袁彖,字偉才,陳郡陽夏人也。祖洵,吳郡太守。父覬,武陵太守。彖少有風气,好屬文及玄言。舉秀才,歷諸王府參軍,不就。覬臨終与兄顗書曰:“史公才識可嘉,足懋先基矣。”史公,彖之小字也。服未闋,顗在雍州起事見誅,宋明帝投顗尸江中,不听斂葬。彖与舊奴一人,微服潛行求尸,四十余日乃得,密瘞石頭后崗,身自負土。怀其文集,未嘗离身。明帝崩后,乃改葬顗。從叔司徒粲、外舅征西將軍蔡興宗并器之。
  除安成王征虜參軍,主簿,尚書殿中郎,出為廬陵內史,豫州治中,太祖太傅相國主簿,秘書丞。議駁國史,檀超以《天文志》紀緯序位度,《五行志》載當時詳沴,二篇所記,事用相懸,日蝕為災,宜居《五行》。超欲立處士傳。彖曰:“夫事關業用,方得列其名行。今栖遁之士,排斥皇王,陵轢將相,此偏介之行,不可長風移俗,故遷書未傳,班史莫編。一介之善,無緣頓略,宜列其姓業,附出他篇。”
  遷始興王友,固辭。太祖使吏部尚書何戢宣旨令就。遷中書郎,兼太子中庶子。又以中書兼御史中丞。轉黃門郎,兼中丞如故。坐彈謝超宗簡奏依違,免官。尋補安西諮議、南平內史。除黃門,未拜,仍轉長史、南郡內史,行荊州事。還為太子中庶子。本州大中正。出為冠軍將軍、監吳興郡事。
  彖性剛,嘗以微言忤世祖,又与王晏不協。世祖在便殿,用金柄刀子治瓜,晏在側曰:“外間有金刀之言,恐不宜用此物。”世祖愕然。窮問所以。晏曰:“袁彖為臣說之。”上銜怒良久,彖到郡,坐過用祿錢,免官付東冶。世祖游孫陵,望東冶,曰:“中有一好貴囚。”數日,專駕与朝巨幸冶,履行庫藏,因宴飲,賜囚徒酒肉,敕見彖与語,明日釋之。尋白衣行南徐州事,司徒諮議,衛軍長史,遷侍中。
  彖形体充腴,有异于眾。每從車駕射雉在郊野,數人推扶乃能徒步。幼而母卒,養于伯母王氏,事之如親。閨門中甚有孝義。隆昌元年,卒。年四十八。謚靖子。
  孔稚珪,字德璋,會稽山陰人也。祖道隆,位侍中。父靈產,泰始中罷晉安太守。有隱遁之怀,于禹井山立館,事道精篤,吉日于靜屋四向朝拜,涕泗滂□。東出過錢塘北郭,輒于舟中遙拜杜子恭墓,自此至都,東向坐,不敢背側。元徽中,為中散、太中大夫。頗解星文,好術數。太祖輔政,沈攸之起兵,靈產密白太祖曰:“攸之兵眾雖強,以天時冥數而觀,無能為也。”太祖驗其言,擢遷光祿大夫。以簏盛靈產上靈台,令其占候。餉靈產白羽扇、素隱几,曰:“君性好古,故遺君古物。”
  稚珪少學涉,有美譽。太守王僧虔見而重之,引為主簿。州舉秀才。解褐宋安成王車騎法曹行參軍,轉尚書殿中郎。太祖為驃騎,以稚珪有文翰,取為記室參軍,与江淹對掌辭筆。遷正員郎,中書郎,尚書左丞。父憂去官,与兄仲智還居父山舍。仲智妾李氏驕妒無禮,稚珪白太守王敬則殺之。服闋,為司徒從事中郎,州治中,別駕,從事史,本郡中正。
  永明七年,轉驍騎將軍,复領左丞。遷黃門郎,左丞如故。轉太子中庶子,廷尉。江左相承用晉世張、杜律二十卷,世祖留心法令,數訊囚徒,詔獄官詳正舊注。先是七年,尚書刪定郎王植撰定律章表奏之,曰:“臣尋《晉律》,文簡辭約,旨通大綱,事之所質,取斷難釋。張斐、杜預同注一章,而生殺永殊。自晉泰始以來,唯斟酌參用。是則吏挾威福之勢,民怀不對之怨,所以溫舒獻辭于失政,絳侯慷慨而興歎。皇運革祚,道冠前王,陛下紹興,光開帝業。下車之痛,每惻上仁,滿堂之悲,有矜圣思。爰發德音,刪正刑律,敕臣集定張杜二注。謹礪愚蒙,盡思詳撰,削其煩害,錄其允衷。取張注七百三十一條,杜注七百九十一條。或二家兩釋,于義乃備者,又取一百七條。其注相同者,取一百三條。集為一書。凡一千五百三十二條,為二十卷。請付外詳校,擿其違謬。”從之。于是公卿八座參議,考正舊注。有輕重處,竟陵王子良下意,多使從輕。其中朝議不能斷者,制旨平決。至九年,稚珪上表曰:
  臣聞匠万物者以繩墨為正,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是以古之圣王,臨朝思理,遠防邪萌,深杜奸漸,莫不資法理以成化,明刑賞以樹功者也。伏惟陛下躡歷登皇,乘圖踐帝,天地更筑,日月再張,五禮裂而复縫,六樂穨而爰緝。乃發德音,下明詔,降恤刑之文,申慎罰之典,敕臣与公卿八座共刪注律。謹奉圣旨,諮審司徒臣子良,稟受成規,創立條緒。使兼監臣宋躬、兼平臣王植等抄撰同异,定其去取。詳議八座,裁正大司馬臣嶷。其中洪疑大議,眾論相背者,圣照玄覽,斷自天筆。始就成立《律文》二十卷,《錄敘》一卷,凡二十一卷。今以奏聞,請付外施用,宣下四海。
  臣又聞老子、仲尼曰:“古之听獄者,求所以生之;今之听獄者,求所以殺之。”“与其殺不辜,宁失有罪。”是則斷獄之職,自古所難矣。今律文雖定,必須用之;用失其平,不异無律。律書精細,文約例廣,疑似相傾,故誤相亂,一乖其綱,枉濫橫起。法吏無解,既多謬僻,監司不習,無以相斷,則法書徒明于帙里,冤魂猶結于獄中。今府州郡縣千有余獄,如令一獄歲枉一人,則一年之中,枉死千余矣。冤毒之死,上干和气,圣明所急,不可不防。致此之由,又非但律吏之咎,列邑之宰亦亂其經。或以軍勳余力,或以勞吏暮齒,獷情濁气,忍并生靈,昏心狠態,吞剝氓物,虐理殘其命,曲文被其罪,冤積之興,复緣斯發。獄吏雖良,不能為用。使于公哭于邊城,孝婦冤于遐外。陛下雖欲宥之,其已血濺九泉矣。
  尋古之名流,多有法學。故釋之、定國,聲光漢台;元常、文惠,績映魏閣。今之士子,莫肯為業,縱有習者,世議所輕。良由空勤永歲,不逢一朝之賞,積學當年,終為閭伍所蚩。將恐此書永墜下走之手矣。今若弘其爵賞,開其勸慕,課業宦流,班習胄子;拔其精究,使處內局,簡其才良,以居外仕;方岳咸選其能,邑長并擢其術:則皋繇之謨,指掌可致;杜鄭之業,郁焉何遠!然后奸邪無所逃其刑,惡吏不能藏其詐,如身手之相驅,若弦栝之相接矣。
  臣以疏短,謬司大理。陛下發自圣衷,憂矜刑网,御廷奉訓,遠照民瘼。臣謹仰述天官,伏奏云陛。所奏繆允者,宜寫律上,國學置律學助教,依《五經》例,國子生有欲讀者,策試上過高第,即便擢用,使處法職,以勸士流。
  詔報從納,事竟不施行。
  轉御史中丞,遷驃騎長史,輔國將軍。建武初,遷冠軍將軍、平西長史、南郡太守。稚珪以虜連歲南侵,征役不息,百姓死傷。乃上表曰:
  匈奴為患,自古而然,雖三代智勇,兩漢權奇,算略之要,二涂而已。一則鐵馬風馳,奮威沙漠;二則輕車出使,通驛虜庭。榷而言之,优劣可睹。今之議者,咸以丈夫之气恥居物下,況我天威,宁可先屈?吳、楚勁猛,帶甲百万,截彼鯨鯢,何往不碎?請和示弱,非國計也。臣以為戎狄獸性,本非人倫,鴟鳴狼踞,不足喜怒,蜂目蠆尾,何關美惡。唯宜胜之以深權,制之以遠罝,弘之以大度,處之以蝥賊。豈足肆天下之忿,捐蒼生之命,發雷電之怒,爭虫鳥之气!百戰百胜,不足稱雄,橫尸千里,無益上國。而蟻聚蚕攢,窮誅不盡,馬足毛群,難与競逐。漢高橫威海表,窘迫長圍;孝文國富刑清,事屈陵辱;宣帝撫納安靜,朔馬不惊;光武卑辭厚禮,寒山無靄。是兩京四主,英濟中區,輸寶貨以結和,遣宗女以通好,長轡遠馭,子孫是賴,豈不欲戰,惜民命也。唯漢武藉五世之資,承六合之富,驕心奢志,大事匈奴。遂連兵積歲,轉戰千里,長驅瀚海,飲馬龍城,雖斬獲名王,屠走凶羯,而漢之器甲十亡其九。故衛霍出關,千隊不反,貳師入漠,百旅頓降,李廣敗于前鋒,李陵沒于后陣,其余奔北,不可胜數。遂使國儲空懸,戶口減半。好戰之功,其利安在?戰不及和,相去何若?
  自西朝不綱,東晉遷鼎,群胡沸亂,羌狄交橫,荊棘攢于陵廟,豺虎咆于宮闈,山淵反覆,黔首涂地,逼迫崩騰,開辟未有。是時得失,略不稍陳。近至元嘉,多年無事,末路不量,复挑強敵。遂乃連城覆徙,虜馬飲江,青、徐之際,草木為人耳。建元之初,胡塵犯塞;永明之始,复結通和,十余年間,邊候且息。
  陛下張天造歷,駕日登皇,聲雷宇宙,勢壓河岳。而封豕殘魂,未屠劍首,長蛇余喘,偷窺外甸,烽亭不靜,五載于斯。昔歲蟻坏,瘺食樊、漢,今茲虫毒,浸淫未已。興師十万,日費千金,五歲之費,宁可貲計。陛下何惜匹馬之驛,百金之賂,數行之詔,誘此凶頑,使河塞息肩,關境全命,蓄甲養民,以觀彼弊?我策若行,則為不世之福;若不從命,不過如戰失一隊耳。或云“遣使不受,則為辱命”。夫以天下為量者,不計細恥;以四海為任者,宁顧小節?一城之沒,尚不足惜;一使不反,曾何取慚?且我以權取貴,得我略行,何嫌其恥?所謂尺蠖之屈,以求伸也。臣不言遣使必得和,自有可和之理;猶如欲戰不必胜,而有可胜之机耳。今宜早發大軍,廣張兵勢,征犀甲于岷峨,命樓船于浦海。使自青徂豫,候騎星羅,沿江入漢,云陣万里。据險要以奪其魂,斷糧道以折其膽,多設疑兵,使精銷而計亂,固列金湯,使神茹而慮屈。然后發衷詔,馳輕驛,辯辭重幣,陳列吉凶。北虜頑而愛奇,貪而好貨,畏我之威,喜我之賂,畏威喜賂,愿和必矣。陛下用臣之啟,行臣之計,何憂玉門之下,而無款塞之胡哉?
  彼之言戰既殷勤,臣之言和亦慊闊。伏愿察兩涂之利害,檢二事之多少,圣照玄省,灼然可斷。所表謬奏,希下之朝省,使同博議。臣謬荷殊恩,奉佐侯岳,敢肆瞽直,伏奏千里。
  帝不納。徵侍中,不行,留本任。
  稚珪風韻清疏,好文詠,飲酒七八斗。与外兄張融情趣相得,又与琅邪王思遠、廬江何點、點弟胤并款交。不樂世務,居宅盛營山水,憑几獨酌,傍無雜事。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為陳蕃乎?”稚珪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期效仲舉。”
  永元元年,為都官尚書,遷太子詹事,加散騎常侍。三年,稚珪疾,東昏屏除,以床輿走,因此疾甚,遂卒。年五十五。贈金紫光祿大夫。
  劉繪,字士章,彭城人,太常悛弟也。父勉,宋末權貴,門多人客,使繪与之共語,應接流暢。勉喜曰:“汝后若束帶立朝,可与賓客言矣。”解褐著作郎,太祖太尉行參軍。太祖見而歎曰:“劉公為不亡也。”
  豫章王嶷為江州,以繪為左軍主簿,隨鎮江陵,轉鎮西外兵曹參軍,驃騎主簿。繪聰警有文義,善隸書,數被賞召,進對華敏,僚吏之中,見遇莫及。琅邪王詡為功曹,以吏能自進。嶷謂僚佐曰:“吾雖不能得應嗣陳蕃,然閣下自有二驥也。”复為司空記室錄事,轉太子洗馬,大司馬諮議,領錄事。時豫章王嶷与文惠太子以年秩不同,物論謂宮、府有疑,繪苦求外出,為南康相。郡事之暇,專意講說。上左右陳洪請假南還,問繪在郡何似?既而間之曰:“南康是三州喉舌,應須治干。豈可以年少講學處之邪?”征還為安陸王護軍司馬,轉中書郎,掌詔誥。敕助國子祭酒何胤撰治禮儀。
  永明末,京邑人士盛為文章談義,皆湊竟陵王西邸。繪為后進領袖,机悟多能。時張融、周顒并有言工,融音旨緩韻,顒辭致綺捷,繪之言吐,又頓挫有風气。時人為之語曰:“劉繪貼宅,別開一門。”言在二家之中也。
  魚复侯子響誅后,豫章王嶷欲求葬之,召繪言其事,使為表。繪求紙筆,須臾便成。嶷惟足八字,云“提攜鞠養,俯見成人。”乃歎曰:“禰衡何以過此。”后北虜使來,繪以辭辯,敕接虜使。事畢,當撰《語辭》。繪謂人曰:“無論潤色未易,但得我語亦難矣。”
  事兄悛恭謹,与人語,呼為“使君”。隆昌中,悛坐罪將見誅,繪伏闕請代兄死,高宗輔政,救解之。引為鎮軍長史,轉黃門郎。高宗為驃騎,以繪為輔國將軍,諮議,領錄事,典筆翰。高宗即位,遷太子中庶子,出為宁朔將軍、撫軍長史。
  安陸王寶晊為湘州,以繪為冠軍長史、長沙內史,行湘州事,將軍如故。寶晊妃,悛女也。寶晊愛其侍婢,繪奪取,具以啟聞,寶晊以為恨,与繪不協。
  遭母喪去官。有至性,持喪墓下三年,食粗糲。服闋,為宁朔將軍、晉安王征北長史、南東海太守,行南徐州事。繪雖豪俠,常惡武事,雅善博射,未嘗跨馬。兄悛之亡,朝議贈平北將軍、雍州刺史,詔書已出,繪請尚書令徐孝嗣改之。
  及梁王義師起,朝廷以繪為持節、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隨郡諸軍事、輔國將軍、領宁蠻校尉、雍州刺史。固讓不就。眾以朝廷昏亂,為之寒心,繪終不受,東昏改用張欣泰。繪轉建安王車騎長史,行府國事。義師圍城,南兗州刺史張稷總城內軍事,与會情款异常,將謀廢立,閒語累夜。東昏殞,城內遣繪及國子博士范云等送首詣梁王于石頭,轉大司馬從事中郎。中興二年,卒。年四十五。繪撰《能書人名》,自云善飛白,言論之際,頗好矜詡。
  弟瑱,字士溫。好文章,飲酒奢逸,不吝財物。滎陽毛惠遠善畫馬,瑱善畫婦人,世并為第一。官至吏部郎。先繪卒。
  史臣曰:刑禮相望,勸戒之道。淺識言治,莫辯后先,故宰世之堤防,御民之羈絆。端簡為政,貴在畫一,輕重屢易,手足無從。律令之本,文約旨曠,据典行罰,各用情求。舒慘之意既殊,寬猛之利亦异,辭有出沒,義生增損。舊尹之事,政非一途,后主所是,即為成用。張弛代積,稍至遷訛。故刑開二門,法有兩路,刀筆之態深,舞弄之風起。承喜怒之机隙,挾千金之奸利,剪韭复生,宁失有罪,抱木牢戶,未必非冤。下吏上司,文簿從事,辯聲察色,莫用矜府,申枉理讞,急不在躬,案法隨科,幸無咎悔。至于郡縣親民,百務萌始,以情矜過,曾不待獄,以律定罪,無細非衍。蓋由网密憲煩,文理相背。夫懲恥難窮,盜賊長有,欲求猛胜,事在或然,掃墓高門,為利孰遠。故永明定律,多用优寬,治物不患仁心,見累于弘厚;為令貴在必行,而惡其舛雜也。
  贊曰:袁徇厥戚,猶子為情。稚珪夷遠,奏諫罷兵。士章机悟,立行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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