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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第六十七



  ○羅倫涂棐 章懋從子拯 黃仲昭 庄昶鄒智 舒芬崔桐 馬汝驥
  羅倫,字彝正,吉安永丰人。五歲嘗隨母入園,果落,眾競取,倫獨賜而后受。家貧樵牧,挾書誦不輟。及為諸生,志圣賢學,嘗曰:“舉業非能坏人,人自坏之耳。”知府張瑄憫其貧,周之粟,謝不受。居父母喪,逾大祥,始食鹽酪。
  成化二年,廷試,對策万余言。直斥時弊,名震都下。擢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逾二月,大學士李賢奔喪畢,奉詔還朝。倫詣賢沮之,不听。乃上疏曰:
  臣聞朝廷援楊溥故事,起复大學士李賢。臣竊謂賢大臣,起复大事,綱常風化系焉,不可不慎。曩陛下制策有曰:“朕夙夜拳拳,欲正大綱,舉万目,使人倫明于上,風俗厚于下。”竊謂明人倫,厚風俗,莫先于孝。在禮,子有父母之喪,君三年不呼其門。子夏問:“三年之喪,金革無避,禮歟?”孔子曰:“魯公伯禽有為為之也。今以三年之喪從其利者,吾弗知也。”陛下于賢,以為金革之事起复之歟?則未之有也。以大臣起复之歟?則禮所未見也。
  夫為人君,當舉先王之禮教其臣;為人臣,當守先王之禮事其君。昔宋仁宗嘗起复富弼矣,弼辭曰:“不敢遵故事以遂前代之非,但當据《禮經》以行今日之是。”仁宗卒從其請。孝宗嘗起复劉珙矣,珙辭曰:“身在草土之中,國無門庭之寇,難冒金革之名,私竊利祿之實。”孝宗不抑其情。此二君者,未嘗以故事強其臣。二臣者。未嘗以故事徇其君。故史冊書之為盛事,士大夫傳之為美談。無他,君能教臣以孝,臣有孝可移于君也。自是而后,無复禮義。王黼、史嵩之、陳宜中、賈似道之徒,皆援故事起复。然天下坏亂,社稷傾危,流禍當時,遺譏后代。無他,君不教臣以孝,臣無孝可移于君也。陛下必欲賢身任天下之事,則賢身不可留,口實可言。宜降溫詔,俾如劉珙得以言事。使賢于天下之事知必言,言必盡。陛下于賢之言聞必行,行必力。賢雖不起复,猶起复也。苟知之而不能盡言,言之而不能力行,賢雖起复無益也。
  且陛下無謂廟堂無賢臣,庶官無賢士。君,盂也;臣,水也。水之方圓,盂實主之。臣之直佞,君實召之。陛下誠于退朝之暇,親直諒博洽之臣,講圣學君德之要,詢政事得失,察民生利病,訪人才賢否,考古今盛衰。舍獨信之偏見,納逆耳之苦言。則眾賢群策畢萃于朝,又何待違先王之《禮經》,損大臣之名節,然后天下可治哉。
  臣伏見比年以來,朝廷以奪情為常典,縉紳以起复為美名,食稻衣錦之徒,接踵廟堂,不知此人于天下之重何關耶?且婦于舅姑,喪亦三年;孫于祖父母,服則齊衰。奪情于夫,初無預其妻;奪情于父,初無干其子。今或舍館如故,妻孥不還,乃號于天下曰:“本欲終喪,朝命不許”,雖三尺童子,臣知其不信也。為人父者所以望其子之報,豈擬至于此哉。為人子者所以報其親之心,豈忍至于此哉。枉己者不能直人,忘親者不能忠君。陛下何取于若人而起复之也。
  今大臣起复,群臣不以為非,且從而贊之;群臣起复,大臣不以為非,且從而成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為無父之歸。臣不忍圣明之朝致綱常之坏、風俗之弊一至此极也。愿陛下斷自圣衷,許賢歸家持服。其他已起复者,仍令奔喪,未起复者,悉許終制。脫有金革之變,亦從墨衰之權,使任軍事于外,盡心喪于內。將朝廷端則天下一,大臣法則群臣效,人倫由是明,風俗由是厚矣。
  疏入,謫福建市舶司副提舉。御史陳選疏救,不報。御史楊琅复申救,帝切責之。尚書王翱以文彥博救唐介事諷賢,賢曰:“潞公市恩,歸怨朝廷,吾不可以效之。”亡何,賢卒。明年以學士商輅言召复原職,改南京。居二年,引疾歸,遂不复出。
  倫為人剛正,嚴于律己。義所在,毅然必為,于富貴名利泊如也。里居倡行鄉約,相率無敢犯。衣食粗惡。或遺之衣,見道殣,解以覆之。晨留客飲,妻子貸粟鄰家,及午方炊,不為意。以金牛山人跡不至,筑室著書其中,四方從學者甚眾。十四年卒,年四十八。嘉靖初,從御史唐龍請,追贈左春坊諭德,謚文毅。學者稱一峰先生。
  方倫為提舉時,御史丰城涂棐巡按福建。司禮中官黃賜,延平人也,請見,棐不可。泉州知府李宗學以受賕為棐所按,訐棐自解,賜從中主其奏。棐、宗學俱被征,詞連倫,當并逮。鎮撫司某曰:“羅先生可至此乎?”即日鞫成上之。倫得免,棐亦复官。
  涂棐,天順四年進士。成化中嘗言:“祖宗朝,政事必与大臣面議。自先帝幼沖,未能裁決,柄國者慮其缺遺,假簡易之辭,以便宣布。凡視朝奏事,諭旨輒曰:“所司知之”。此一時權宜,非可循為定制。況批答多參以中官,內閣或不与,尤乖祖制。乞复面議,杜蔽壅之弊。”憲宗不能用。終廣東副使。
  章懋,字德懋,蘭溪人。成化二年會試第一,成進士,改庶吉王。明年冬,授編修。
  憲宗將以元夕張燈,命詞臣撰詩詞進奉。懋与同官黃仲昭、檢討庄昶疏諫曰:“頃諭臣等撰鰲山煙火詩詞,臣等竊議,此必非陛下本怀,或以兩宮圣母在上,欲備极孝養奉其歡心耳。然大孝在乎養志,不可徒陳耳目之玩以為養也。今川東未靖,遼左多虞,江西、湖廣赤地數千里,万姓嗷嗷,張口待哺,此正陛下宵旰焦勞,兩宮母后同憂天下之日。至翰林官以論思為職,鄙俚之言豈宜進于君上。伏讀宣宗皇帝御制《翰林箴》有曰‘啟沃之言,唯義与仁。堯、舜之道,鄒、魯以陳。’張燈豈堯、舜之道,詩詞豈仁義之言?若謂煙火細故不足為圣德累,則舜何必不造漆器,禹何必不嗜旨酒,漢文何必不作露台?古帝王慎小謹微必矜細行者,正以欲不可縱,漸不可長也。伏乞將煙火停止,移此視听以明目達聰,省此資財以振饑恤困,則災祲可銷,太平可致。”帝以元夕張燈,祖宗故事,惡懋等妄言,并杖之闕下,左遷其官。修撰羅倫先以言事被黜,時稱“翰林四諫”。
  懋既貶臨武知縣,未行,以給事中毛弘等論救,改南京大理左評事。逾三年,遷福建僉事。平泰宁、沙、尤賊,听福安民采礦以杜盜源,建議番貨互通貿易以裕商民,政績甚著。滿考入都,年止四十一,力求致仕。吏部尚書尹旻固留之,不可。
  既歸,屏跡不入城府。奉親之暇,專以讀書講學為事,弟子執經者日益進。貧無供具,惟脫粟菜羹而已。四方學士大夫高其風,稱為“楓山先生”。家居二十余年,中外交荐,部檄屢起之,以親老堅不赴。
  弘治中,孝宗登用群賢。眾議兩京國學當用名儒,起謝鐸于北監。及南監缺祭酒,遂以懋補之。懋方遭父憂不就。時南監缺司業且二十年,詔特以羅欽順為之,而虛位以待懋。十六年,服闋,懋复固辭。不允,始蒞任。六館士人人自以為得師。監生尤樾母病,例不得歸省,晝夜泣。懋遣之歸,曰:“吾宁以違制獲罪。”武宗立,陳勤圣學、隆繼述、謹大婚、重詔令、敬天戒五事。正德元年乞休,五疏不允。复引疾懇辭,明年三月始得請。五年起南京太常卿,明年又起為南京禮部右侍郎,皆力辭不就。言者屢陳懋德望,請加优禮,詔有司歲時存問。世宗嗣位,即家進南京禮部尚書,致仕。其冬,遣行人存問,而懋已卒,年八十六。贈太子少保,謚文懿。
  懋為學,恪守先儒訓。或諷為文章,曰:“小技耳,予弗暇。”有勸以著述者,曰:“先儒之言至矣,芟其繁可也。”通籍五十余年,歷俸僅滿三考。難進易退,世皆高之。
  生三子,兼令業農。縣令過之,諸子釋耒跪迎,人不知其貴公子也。子省懋于南監,徒步往,道為巡檢所笞,已知而請罪,懋慰遣之。晚年,三子一孫盡死。年八十二生少子接,后以廕為國子生。
  從子拯,字以道。幼從懋學,登弘治十五年進士,為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劉瑾,下詔獄,謫梧州府通判。謹誅,擢南京兵部郎中。嘉靖中,累官工部尚書。桂萼欲复海運,延公卿議得失,拯曰:“海運雖有故事,而風濤百倍于河。且天津海口多淤,自古不聞有浚海者。”議遂寢。南北郊議起,拯言不可,失帝意。尋坐郊壇祭器缺供,落職歸。久之复官。致仕,卒。
  黃仲昭,名潛,以字行,莆田人。祖壽生,翰林檢討,有學行。父嘉,束鹿知縣,以善政聞。
  仲昭性端謹,年十五六即有志正學。登成化二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与章懋、庄昶同以直諫被杖,謫湘潭知縣。在道,用諫官言,改南京大理評事。兩京諸司隸卒率放還而取其月錢,為故事,惟仲昭与羅倫不敢。御史縱子弟取賂,刑部曲為地,仲昭駁正之。有群掠民婦轉鬻者,部坐首惡一人,仲昭請皆坐。連遭父母喪,不离苫塊者四年。服除,以親不逮養,遂不出。
  弘治改元,御史姜洪疏荐,吏部尚書王恕檄有司敦趣。比至,恕迓之大門外,揖讓升堂,相向再拜,世兩高之。除江西提學僉事,誨士以正學。久之再疏乞休,日事著述。學者稱“未軒先生”。卒年七十四。
  仲昭兄深,御史。深子乾亨,行人。使滿剌加,歿于海。乾亨子如金,廣西提學副使,希雍,蘇州同知。仲昭孫懋,南京戶部侍郎。
  庄昶,字孔抃,江浦人。自幼豪邁不群,嗜古博學。舉成化二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檢討。与編修章懋、黃仲昭疏諫內廷張燈,忤旨廷杖二十,謫桂陽州判官。尋以言官論救,改南京行人司副。居三年,母憂去。繼丁父憂,哀毀,喪除不复出。卜居定山二十余年,學者稱“定山先生”。巡撫王恕嘗欲葺其廬,辭之。
  昶生平不尚著述,有自得,輒見之于詩。荐章十余上,部檄屢趣,俱不赴。大學士邱濬素惡昶,語人曰:“率天下士背朝廷者,昶也。”弘治七年有荐昶者,奉詔起用。昶念濬當國,不出且得罪,強起入都。大學士徐溥語郎中邵寶曰:“定山故翰林,复之。”濬聞曰:“我不識所謂定山也。”乃复以為行人司副。俄遷南京吏部郎中。得風疾。明年乞身歸,部臣不為奏。又明年京祭,尚書倪岳以老疾罷之。居二年卒,年六十三。天啟初,追謚文節。
  鄒智,字汝愚,合州人。年十二能文。家貧,讀書焚木葉繼晷者三年。舉成化二十二年鄉試第一。
  時帝益倦于政,而万安、劉吉、尹直居政府,智憤之。道出三原,謁致仕尚書王恕,慨然曰:“治天下,在進君子退小人。方今小人在位,毒痡四海,而公顧屏棄田里。智此行非為科名,欲上書天子,別白賢奸,拯斯民于涂炭耳。”恕奇其言,笑而不答。明年登進士。改庶吉士。遂上疏曰:
  陛下于輔臣,遇事必咨,殊恩异數必及,亦云任矣。然或進退一人,處分一事,往往降中旨,使一二小人陰執其柄,是既任之而又疑之也。陛下豈不欲推誠待物哉?由其進身之初,多出私門,先有以致陛下之厭薄。及与議事,又唯諾惟謹,伈伈俔俔,若有所不敢,反不如一二俗吏足以任事。此陛下所為疑也,臣竊以為過矣。昔宋仁宗知夏竦怀詐則黜之,知呂夷簡能改過則容之;知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可任則不次擢之。故能北拒契丹,西臣元昊。未聞一任一疑,可以成天下事也。愿陛下察孰為竦,孰為夷簡,而黜之容之,孰為衍、琦、仲淹、弼而擢之,日与講論治道,不使小人得參其間,則天工亮矣。
  臣又聞天下事惟輔臣得議,惟諫官得言。諫官雖卑,与輔臣等。乃今之諫官以軀体魁梧為美,以應對捷給為賢,以簿書刑獄為職業。不畏天變,不恤人窮。或以忠義激之,則曰:“吾非不欲言,言出則禍隨,其誰吾听?”嗚呼!既不能盡言效職,而复引過以歸于上。有人心者固如是乎?臣愿罷黜浮冗,廣求風節之臣。令仗下糾彈,入閣參議。或請對,或輪對,或非時召對,霽色接之,溫言導之,使得畢誠盡蘊,則天听開矣。
  臣又聞汲黯在朝,淮南寢謀,君子之有益人國也大矣。以陛下之聰明,宁不知君子可任而故屈抑之哉?乃小人巧讒間以中傷之耳。今碩德如王恕,忠鯁如強珍,亮直剛方如章懋、林俊、張吉,皆一時人望,不宜貶錮,負上天生才之意。陛下誠召此數人,置要近之地,使各盡其平生,則天心協矣。
  臣又聞高皇帝制閽寺,惟給掃除,不及以政。近者舊章日坏,邪徑日開,人主大權盡出其手。內倚之為相,外倚之為將,籓方倚之為鎮撫,伶人賤工倚之以作奇技淫巧,法王佛子倚之以恣出入宮禁,此豈高皇帝所許哉!愿陛下以宰相為股肱,以諫官為耳目,以正人君子為腹心,深思极慮,定宗社長久之計,則大綱正矣。
  然其本則在陛下明理何如耳。竊聞侍臣進講無反复論辨之功,陛下听講亦無從容沃心之益。如此而欲明理以應事,臣不信也。愿陛下念義理之難窮,惜日月之易邁,考之經史,驗之身心,使終歲無間,則圣學明而万事畢治,豈特四事之舉措得其當已耶。
  疏入,不報。
  智既慷慨負奇,其時御史湯鼐、中書舍人吉人、進士李文祥亦并負意气,智皆与之善。因相与品核公卿,裁量人物。未几,孝宗嗣位,弊政多所更。智喜,以為其志且得行,乃复因星變上書曰:
  伏讀明詔云“天下利弊所當興革,所在官員人等條具以聞”。此殆陛下知前日登极詔書為奸臣所誤,禁言官毋風聞挾私言事,物論囂然,故复下此條自解耳。夫不曰“朕躬有過,朝政有闕”,而曰“利弊當興革”;不曰“許諸人直言無隱”,而曰“官員人等條具以聞”。陛下所以求言者,已不廣矣。今欲興天下之利,革天下之弊,當求利弊之本原而興且革之,不當毛舉細故,以為利弊在是也。
  本原何在?閣臣是已。少師安持祿怙寵,少保吉附下罔上,太子少保直挾詐怀奸,世之小人也。陛下留之,則君德必不就,朝政必不修,此弊所當革者也。致仕尚書王恕忠亮可任大事,尚書王竑剛毅可寢大奸,都御史彭韶方正可決大疑,世之君子也。陛上用之,則君德開明,朝政清肅,此利所當興也。
  然君子所以不進,小人所以不退,大抵由宦官權重而已。漢元帝嘗任蕭望之、周堪矣,卒制于弘恭、石顯。宋孝宗嘗任劉俊卿、劉珙矣,卒間于陳源、甘昇。李林甫、牛仙客与高力士相附和,而唐政不綱。賈似道、丁大全与董宋臣相表里,而宋室不振。君子小人進退之机,未嘗不系此曹之盛衰。愿陛下鑒既往,謹將來,攬天綱,張英斷。凡所以待宦官者,一以高皇帝為法,則君子可進,小人可退,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以陛下聰明冠世,豈不知刑臣不可委信,然而不免誤用者,殆正心之學未講也。心發于天理,則耳目聰明,言動中節,何宦官之能惑。發于人欲,則一身無主,万事失綱,投間抵隙,蒙蔽得施。雖有神武之資,亦將日改月化而浸失其初。欲進君子退小人,興天下之利,革天下之弊,豈可得哉?
  帝得疏,頷之。居無何,安、直相繼罷斥。而吉任寄如故,銜智刺骨。
  鼐常朝當侍班,智告之曰:“祖宗盛時,御史侍班,得面陳政務得失,立取進止。自后惟退而具疏,此君臣情意所由隔也。君幸值維新之日,盍仿先朝故事行之。”及恕赴召至京,智往謁曰:“后世人臣不獲時見天子,故事多苟且。愿公且勿受官,先請朝見,取時政不善者歷陳之,力請除革,而后拜命,庶其有濟。若先受官,無复見天子之日矣。”鼐与恕亦未能用其言。
  會劉概獄起,吉使其党魏璋入智名,遂下詔獄。智身親三木,僅屬喘息,慷慨對簿曰:“智見經筵以寒暑輟講,午朝以細事塞責,紀綱廢馳,風俗浮薄,生民憔悴,邊備空虛,私竊以為憂。与鼐等往來論議誠有之,不知其他。”讞者承吉意,竟謫廣東石城所吏目,事具《湯鼐傳》。
  智至廣東,總督秦紘檄召修書,乃居會城。聞陳獻章講道新會,往受業,自是學益粹。弘治四年十月得疾遽卒,年二十有六。同年生吳廷舉為順德知縣,殮而歸其喪。天啟初,追謚忠介。
  舒芬,字國裳,進賢人。年十二,獻《馴雁賦》于知府祝瀚,遂知名。正德十二年舉進士第一,授修撰。
  時武宗數微行,畋游無度。其明年,孝貞皇后崩甫逾月,欲幸宣府。托言往視山陵,罷沿道兵衛。芬上言:“陛下三年之內當深居不出,雖釋服之后,固儼然煢疚也。且自古万乘之重,非奔竄逃匿,未有不嚴侍衛者。又等威莫大于車服,以天子之尊下同庶人,舍大輅袞冕而羸車褻服是御,非所以辨上下、定禮儀。”不听。
  孝貞山陵畢,迎主祔廟,自長安門入。芬又言:“孝貞皇后作配茂陵,未聞失德。祖宗之制,既葬迎主,必入正門。昨孝貞之主,顧從陛下駕由旁門入,他日史臣書之曰“六月己丑,車駕至自山陵,迎孝貞純皇后主入長安門”,將使孝貞有不得正終之嫌,其何以解于天下后世?昨祔廟之夕,疾風迅雷甚雨,意者圣祖列宗及孝貞皇后之靈,儆告陛下也。陛下宜即明詔中外,以示改過。”不報。遂乞歸養,不許。
  又明年三月,帝議南巡。時宁王宸濠久蓄异謀,与近幸相結,人情惶懼。言官伏闕諫,忤旨被責讓。芬憂之,与吏部員外郎夏良胜、禮部主事万潮、庶吉士汪應軫要諸曹連章入諫,眾許諾。芬遂偕編修崔桐,庶吉士江暉、王廷陳、馬汝驥、曹嘉及應軫上疏曰:
  “古帝王所以巡狩者,協律度,同量衡,訪遺老,問疾苦,黜陟幽明,式序在位,是以諸侯畏焉,百姓安焉。若陛下之出,不過如秦皇、漢武,侈心為樂而已,非能行巡狩之禮者也。博浪、柏谷,其禍亦可鑒矣。近者西北再巡,六師不攝,四民告病。哀痛之聲,上徹蒼昊。傳播四方,人心震動。故一聞南巡詔書,皆鳥惊獸散。而有司方以迎奉為名,征發嚴急,江、淮之間蕭然煩費。万一不逞之徒,乘勢倡亂,為禍非細。且陛下以鎮國公自命,苟至親王國境,或据勳臣之禮以待陛下,將北向朝之乎,抑南面受其朝乎?假令循名責實,深求悖謬之端,則左右寵幸無死所矣。尚有事堪痛哭不忍言者:宗籓蓄劉水鼻之釁,大臣怀馮道之心。以祿位為故物,以朝署為市廛,以陛下為弈棋,以革除年間為故事。特左右寵幸知術短淺,無能以此言告陛下耳。使陛下得聞此言,雖禁門之外,亦將警蹕而出,尚敢輕騎慢游哉?”
  疏入,陸完迎謂曰:“上聞有諫者輒恚,欲自引決。諸君且休,勿歸過君上,沽直名。”芬等不應而出。有頃,良胜、潮過芬,扼腕恨完。芬因邀博士陳九川至,酌之酒曰:“匹夫不可奪志,君輩可遂已乎?”明日遂偕諸曹連疏入。帝大怒,命跪闕下五日,期滿复杖之三十。芬創甚,几斃,舁至翰林院中。掌院者懼得罪,命摽出之,芬曰:“吾官此,即死此耳。”竟謫福建市舶副提舉,裹創就道。
  世宗即位,召复故官。嘉靖三年春,昭圣太后壽旦,詔免諸命婦朝賀。芬言:“前者興國太后令旦,命婦朝賀如儀。今遇皇太后壽節,忽行傳免,恐失輕重之宜。乞收成命,以彰圣孝。”帝怒,奪俸三月。時帝欲尊崇本生,芬偕其僚連章极諫。及張璁、桂萼、方獻夫驟擢學士,芬及同官楊維聰、編修王思羞与同列,拜疏乞罷。未几,复偕同官楊慎等伏左順門哭爭。帝怒,下獄廷杖,奪俸如初。旋遭母喪歸,卒于家,年四十四。世稱“忠孝狀元”。
  芬丰神玉立,負气峻厲,端居竟日無倦容,夜則計過自訟。以倡明絕學為己任。其學貫串諸經,兼通天文律歷,而尤精于《周禮》。嘗曰:“《周禮》視《儀禮》、《禮記》,猶蜀之視吳、魏也。賈氏謂《儀禮》為本,《周禮》為末,妄矣。硃子不加是正,何也?”疾革,其子請所言,惟以未及表章《周禮》為恨。學者稱“梓溪先生”。万歷中,追謚文節。先是,修撰羅倫以諫謫福建提舉,逾六十年而芬繼之。与倫同鄉同官,所謫地与官又同,福建士大夫遂祀芬配倫云。
  崔桐,字來鳳,海門人。鄉試第一,与芬同進士及第。授編修。既諫南巡,并跪闕下,受杖奪俸。嘉靖中,以侍讀出為湖廣右參議,累擢國子祭酒,禮部右侍郎。
  馬汝驥,字仲房,綏德人。正德十二年進士。改庶吉士。偕芬等諫南巡,罰跪受杖。教習期滿,當授編修,特調澤州知州。懲王府人虐小民。比王有所屬,輒投其書櫝中不視。陵川知縣貪,汝驥欲黜之。巡按御史為曲解,汝驥不听,竟褫其官。世宗立,召复編修,尋錄直諫功,增秩一等。預修《武宗實錄》,進修撰。歷兩京國子司業,擢南京右通政,就改國子祭酒,召拜禮部右侍郎。尚書嚴嵩愛重汝驥,入閣稱之,帝特加侍讀學士。汝驥行己峭厲,然性故和易,人望歸焉。卒贈尚書,謚文簡。
  應軫等自有傳。
  贊曰:詞臣以文學侍從為職,非有言責也。激于名義,侃侃廷諍,抵罪謫而不悔,豈非皎然志節之士歟?奪情之典不始李賢,然自羅倫疏傳誦天下,而朝臣不敢以起复為故事,于倫理所裨,豈淺鮮哉。章懋等引宣宗箴,明國家設官意,不為彰君之過。鄒智指列賢奸,矯拂媮末。舒芬危言聳切,有爰盎攬轡之風。況夫清修峻節,行無瑕尤,若諸子者,洵足以矯文士浮夸之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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