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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玄心 三十一、吾不如老農 文 / 賊道三癡

    三十一、吾不如老農

    錢唐縣在籍民戶不過四千,高門士族只有全、朱、顧、范,杜、戴、丁、褚這八姓,其餘詩書傳家的寒門庶族不足百戶,還有一些零星的貧戶也有學儒的子弟,所以說每年齊雲山九月九的登高雅集雖然是錢唐縣的頭等大事,但參加的年輕士子並不多,也就百餘人,全縣的年輕才俊可以說是群賢畢至了。

    陳操之主僕四人來到齊雲山麓時,大約是辰時三刻,但見牛車遍地,牛鳴哞哞,僮僕往來,熱鬧非凡,還有縣署的官差胥吏,翹首觀望的樣子應該是在等候上官到來,而那些企盼入品的年輕士子卻不在山下候著,他們自顧登山遊玩,若畢恭畢敬守在山下等著中正官品評,那就是俗物,中正官不會去理睬這樣的人,中正官在登高雅集上品評人物主是要看其在優遊山林時表現出的與自然萬物交融的風致以及觸景生情、感悟於心的妙賞——

    當然,你若是躲在中正官看不到你的巖穴絕壁,那再怎麼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妙賞到無以復加都沒用,來參加雅集就是要在中正官面前表現自己,這就要求在不俗與張揚之間找到最合適的位置,追求品秩之時也要保持灑脫自然的風度。

    這些都是丁幼微對陳操之說的,丁幼微總是想盡可能地給予小郎幫助。

    來福讓兒子來德守著牛車,他和冉盛陪陳操之登山,來福以前就跟隨陳慶之參加過九月九雅集,比較熟悉齊雲山的路徑。

    來福挑著準備野宴的食盒,冉盛拎著一卷席氈和一個長條型的木盒,跟在陳操之身後拾級登山。

    因為城中士女喜登齊雲山,所以近十年來縣署出資修葺了山道並建了三個亭子,分別叫——「豐樂亭」、「挹翠亭」和「觀瀾台」。

    石階山徑盤旋而上,約行百餘步,山道左側一汪清泉,細流涓涓,跳珠濺玉,映著日光,泉流清新澄澈,讓人立即就想捧著飲一口。

    豐樂亭便建在這清泉之畔。

    齊雲山的樹木有三個層次,山麓一帶是高大的青岡櫟木,過了豐樂亭,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挹翠亭」往上,就只有松樹和杉木。

    茂林修竹間,便有三三兩兩的年輕士子在徜徉,有的在擘阮弄弦,有的相互辯難,有的把書案都搬到山上來了,在揮毫作畫或者作書,還有的忿忿然,陰沉著臉色咕噥著不知在發什麼牢騷?

    這些士子見到陳操之,詩也不吟了、阮也不彈了、辯論也停止了,一個個瞪著陳操之,彷彿《陌上桑》裡形容美女羅敷「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些士人也不僅僅這樣猛看陳操之,每一個後來者都要被他們這樣審視,眼光挑剔得無以復加,但陳操之的俊朗風儀還是讓他們驚愕了片刻,然後交頭接耳問此人是誰?

    此時,還無人識得陳操之。

    過了竹林小徑,前面便是「挹翠亭」,亭下有人攔路,來福低聲道:「小郎君,這裡似乎要回答問題才可以過去,但士族子弟就不用答題,隨便上去。」

    看來豐樂亭左近的那些士人都是沒能答題過關的寒門學子,參加雅集的總共不過百餘人,被這道關卡一阻,剩下的就是那些士族子弟和少數寒門才俊了。

    冉盛「哼」道:「就是故意刁難我們的!」

    陳操之擺擺手,邁步上前,卻看到縣相馮夢熊正微笑著看著他走上來,便緊走幾步,上前施禮。

    馮夢熊只朝他點點頭,並未寒暄,卻扭頭對「挹翠亭」上端坐著的一人道:「府君,此子便是陳操之。」

    那人起身憑欄下望道:「我認得,曾在稚川先生那裡見過一面。」

    原來是汪縣令親自在此把關,陳操之向亭上深深一揖,靜候出題。

    汪德一居高臨下,仔細打量著陳操之,很是欣賞,說道:「稚川先生賞識的,還過不了挹翠亭嗎!」手一揮:「請上觀瀾台。」

    話音未落,卻聽山道上有人冷笑道:「什麼時候寒門庶族也可以不用答題就過挹翠亭了?」

    汪德一眉頭一皺,側頭望下去,認得是褚氏家族的褚文彬,是褚文謙的從弟,錢唐褚氏自上回褚文謙斗書法輸給寒門少年陳操之之後,聲望驟跌,比當初丁氏嫁女入寒門更遭人非議,錢唐的高門大族並不驚歎陳操之的書法高超,而是對褚文謙竟然會答應與陳操之賽書法大為不解,認為這種比試,先不論輸贏,面子已經大跌,更何況還輸了!

    汪德一這個縣令也無奈,他也是寒門出身,不敢得罪這些士族,便改口道:「陳操之,且聽題——子曰『君子不器』,何解?必須要以《論語》中夫子的原句作答。」

    「君子不器」出於《論語·為政篇》,意思是說君子不應該像器具一樣,只有某一方面的作用,而應該融會貫通、博學多能。

    陳操之略一思索,答道:「吾不如老農。」

    汪德一對這個問題的各種答法自然是知悉的,拊掌笑道:「答得妙,請上行。」

    「吾不如老農」出於《論語·子路篇》,是說孔子的弟子樊遲向孔子請求學種田,孔子回答說:「吾不如老農。」這句話有好幾層含義,其中一層含義與「君子不器」暗合,用來作答,正合其宜。

    陳操之向汪縣令和馮夢熊分別施了一禮,卻問了褚文彬一句:「足下可有什麼要問的?」

    褚文彬臉面有點掛不住,冷「哼」一聲,袍袖一甩,香風撲鼻,帶著兩個家僕先上山了。

    馮夢熊向陳操之低聲提醒褚文彬的身份,陳操之也猜出來了,薰香敷粉是錢唐褚氏的門風啊,當即謝過馮叔父的提醒,這時才發現馮叔父身後還有一個僮僕,低著頭望著腳下,鵝蛋臉,眉清目秀,可不就是馮凌波?

    陳操之向馮凌波點頭致意,與來福、冉盛向峰頂「觀瀾台」登去,才轉過一道山崖,忽聽身後有人嬌呼:「操之小郎君——操之小郎君——」聲音頗似小嬋。

    陳操之停步回頭,卻見先前那個翻了牛車的靚妝女郎出現在山道上,手搭著小婢肩頭借力,嬌喘著追上來。

    陳操之疑惑更甚,這女郎先前故意要搭乘他的車已經讓他起了戒心,現在又突兀地出現在這裡,應該不是出於什麼善意——

    對於被逐出陳家塢的陳流、還有魯主簿和褚氏,看似只知讀書不聞窗外事的陳操之並沒有掉以輕心,小人難防,他要讓錢唐陳氏成為高門士族,那麼每一步都必須慎重,容不得有差錯。

    陳操之迎下幾步,微笑道:「原來是你,我正要尋你。」

    少年的笑容和暖如春風、眼神深邃迷人,任誰見了都要一呆,這炫妝靚服的女郎更不例外,愣愣問:「你找我?」

    陳操之道:「正是,娘子請隨我來。」率先向山下走去。

    那女郎雖然懷著不可告人的心事,但這時也只有跟著陳操之往下走,看著少年葛衫飄飄、從容瀟灑的步姿,心裡還一陣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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