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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洞見 三十一、才識的魅力 文 / 賊道三癡

    三十一、才識的魅力

    余姚虞氏自東漢末年開始興起,歷數百年不衰,不僅三公九卿代有其人,而且余姚虞氏在經學、歷算諸學術上都有極高成就,東吳孫權的重臣虞翻便是易學大家,其九卷《易注》集前代易學研究之大成,其餘《老子》、《論語》、《國語》皆為時人所重,虞翻更通曉兵書,文武雙全——

    余姚虞氏在學術上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便是扳倒了山遐的虞喜,虞喜博學好古,朝廷多次徵召,皆不就,鑽研學問之外,唯喜招納隱戶、聚斂家財,曾被山遐下令緝捕,虞喜除了經學著作《毛詩釋》、《孝經注》,以及天文學上著名的《安天論》,虞喜把周天與週歲區別了開來,名之曰「歲差」——

    虞嘯父家學淵源,自幼穎悟非凡,精研儒家經典之外,對玄學亦廣為涉獵,年甫及冠,聲名大振,與孔汪號稱會稽雙俊,去年東海王征其為王友,辭不就,高傲不群,聞知孔汪娶陸氏女不成,卻與情敵陳操之訂交,且盛讚陳操之,虞嘯父便心懷不忿,早想見識見識陳操之,在儒玄上折服陳操之,為會稽世家子弟爭顏面,這次陳操之來會稽覆核土斷,虞嘯父得知消息便從余姚趕來,郡學博士虞約是他遠房叔父,虞嘯父便在虞約處駐留,準備請郡丞陸俶安排,讓他與陳操之辯難一場,未想陳操之今日便來到臥龍山郡學,明言要與其叔父虞約辯難,陳操之這是欺會稽無人啊,虞嘯父心裡冷笑道:「今日定要辯得陳操之啞口無言,陳操之來此自然是想借辯難來贏得會稽學子的禮敬,為其覆核土斷製造聲勢,我九叔年老,才思難免滯澀,辯不過陳操之是很有可能的,但陳操之沒有想到我虞嘯父會在這裡,這下子他失算了,看我如何讓他如意算盤落空——陳操之辯難失利,聲望大跌,他在會稽土斷自然也就難以推行下去,我也算是為會稽除了一害。」

    虞嘯父挺腰跪坐,目視陳操之,徐徐道:「請陳左監出題。」

    陳操之看了一眼身邊的謝道韞,心道:「我與英台兄聯手,即便王弼、何晏復生,又有何懼!」

    謝道韞報以微笑,她明白陳操之的心思,她也有這種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感覺,又想,這豈非珠聯璧合?

    陳操之朗聲道:「在下與這位祝榭祝英台兄曾一道求學於吳郡徐博士,今日我二人要與在座會稽青年才俊一道切磋經史疑難,不僅虞兄,諸位皆可向我二人問難——先請長者出題。」說罷,朝白髮蕭然的虞博士一躬身,優雅從容。

    陳操之此言一出,講學大廳頓時「嗡嗡」聲一片,在座的會稽士庶子弟敬佩者有之、含怒者有之、驚詫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虞嘯父連連冷笑,心道:「陳操之果然狂妄,與這個祝英台兩個人要舌戰我會稽學子,他二人出於吳郡徐藻博士門下,徐藻是北人,這等同於北人與我南人學識的較量啊。」

    會稽郡學博士虞約道:「好,老夫先出一題——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今人務為玄虛,禮教廢弛,更有非湯武而薄周孔之輩,夫子豈知後世有今日哉!兩位對此有可高論?」

    虞約與其從兄虞預一樣憎厭玄虛,對今世禮崩樂壞深為痛心,故有此問。

    陳操之示意謝道韞先答,謝道韞便用她那獨特的洛陽正音說道:「離形去知,冥滅是非,不為物役,任運自然,此莊子逍遙游也,正始玄風亦是感生之困境以求自脫耳,至於沉溺於酒色、放浪於形骸,裸體、驢鳴、夜飲、服散,此流弊也,豈玄學之罪哉。」

    謝道韞對正始玄學是持肯定態度的,並不因虞約憎厭玄學而曲意奉迎,她叔父謝安可是叮囑過她與陳操之不可在虞預面前談玄,然而一旦辯起來,謝道韞就不顧及那麼多了,暢所欲言。

    陳操之見虞約不以為然的樣子,便接口道:「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其所損益,不過文章制度小過不及之間,而其已然之跡,今皆可見,則自今以往,或有繼周而王者,雖百世之遠,所因所革,亦不過此,豈但十世而已乎!夫子所以知後世蓋如此,非若讖緯術數之學也,然而當今之世,禮教廢弛,非復夫子所知也,何以如此?漢末三國大亂,百姓顛沛流離,命之不保,又談何禮哉!今朝廷欲行土斷,卻是困難重重,人人只為私利,禮又何在!」

    陳操之把禮與土斷聯繫起來,虞約不作聲了,余姚虞氏歷來都是反對土斷的,這還真不能說是知禮守法。

    虞嘯父道:「今日只論學,莫涉及俗務。」

    謝道韞即針鋒相對道:「國事民生是俗務,那讀書何益,只為清談用嗎?」

    虞嘯父一窘,辯道:「理義不明,便要致用,此亂政也,禍國殃民皆此類。」

    謝道韞問:「請說庚戌土斷有何禍國殃民之處?」

    虞嘯父冷冷道:「祝兄是何居心,莫非要構陷於我!」

    陳操之道:「兩位莫爭執,我出一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位試論之。」

    謝道韞聽陳操之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題,當即明白陳操之的用心,便不再與虞嘯父爭辯。

    虞嘯父也知陳操之用意,淡淡道:「今世道不寧,禮樂崩壞,又何談治國平天下!」

    陳操之問:「禮樂崩壞,可以修復,若不正心誠意,即便修身齊家亦不能也,修身必先立志,虞兄豈志短者!」

    虞嘯父覺得今日不知怎麼一回事,心浮氣躁,話一出口就落下風,根本不是辯難的氣氛,感覺有點混亂,便想先理理頭緒,道:「願聽陳左監高見。」

    陳操之今日不是來辯難的,正是要來對會稽學子講學的,當即從立志修身開講,亦儒亦玄,旁徵博引,重點闡述王陽明的四句教「無善無惡乃心之體、有善有惡乃意之動、知善知惡為有良知、為善去惡當在格物」,王陽明的這四句教本來就是針對「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而提出的,要把這些全部收攝融通於良知心體之中——

    王陽明的心學與魏晉玄學頗有共通之處,在座的都是年輕學子,對講究獨特個性和精神自由的玄學本來就比對儒學感興趣,這時聽陳操之關於名教與自然、良知與天理之辯,都是聽得入神,有豁然開朗之感,更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此心即理,個性張揚,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原來如此重要、應該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會稽郡博士虞約聽得是頭暈腦脹,感覺陳操之這是歪理邪說,但又無從辯駁起,陳操之所說的與正始玄學又頗有不同——

    虞嘯父則是既驚且佩,能成一家之言的都是高才大賢,陳操之與他年齡相仿,卻能說出這樣看似離經叛道、卻又震聾發憒的長篇大論,絕對是心靈的震撼。

    在座的會稽學子就陳操之方纔的「良知說」紛紛向陳操之發問請教,陳操之一一答之,從容不迫,風度之佳、辨析之精,虞嘯父自歎弗如。

    謝道韞也是目不轉睛看著陳操之,目光滿是歆慕和讚賞,這樣的男子怎讓人不傾心!

    這次辯論兼講學從上午正辰時直至午後未時初,會稽郡學的七十餘名學子絕大多數被陳操之的思辨才學折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陳操之、謝道韞下山回城時,那些學子殷殷相送,更請陳操之有暇再來講學——

    虞約立在學舍前的古松下,目送陳操之、謝道韞二人遠去,問身邊的虞嘯父:「陳操之何許人也?」

    虞嘯父道:「罕有的奇才!」又道:「方纔陳操之對小侄說欲赴余姚拜訪我七叔父,我也想看看七叔父對陳操之會如何品議?」

    虞約道:「七兄憎厭玄虛,恐不待見陳操之。」

    虞嘯父道:「這就要看陳操之的辯才了,他要厲行土斷,總要見我七叔父的。」

    ……

    回到郡驛,謝道韞問道:「子重明日要赴余姚是嗎?我就不去了,我要回東山一趟,我已有三年未曾到父母墳前祭拜了。」

    陳操之道:「我隨英台兄一道去祭拜吧。」

    謝道韞遲疑了一下,說道:「不必了,我祭拜令慈,那是因為我曾見過令慈,感其慈愛,而子重就不必拘禮了。」

    陳操之知道謝道韞男裝出仕,東山謝氏莊園裡的人還是要瞞著的,便道:「那好,待我從余姚回來再去東山與你一道回山陰吧,我在東山口曹娥亭等你。」

    謝道韞點頭道:「好。」又道:「虞預通經史,應不難說服。」

    陳操之笑道:「沒有英台兄同往,我自感膽氣不壯。」

    謝道韞莞爾一笑,問了一聲:「是嗎?」未再多言。

    十月二十四日,就在陳操之準備啟程去余姚拜訪虞預之時,建康有緊急文書送到會稽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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