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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鄉 第九十六章(全) 文 / 舍人

    第九十六章(全)

    老丘對小護士賠了不少小心,開玩笑地說:「小同志,你談對象了嗎?」那小護士瞟了楊陸順一眼,語氣沒那麼生硬了:「談了又怎麼樣?沒談又怎麼樣?」老丘沖楊陸順丟了個眼色說:「其實像你這麼敬業又能幹的小同志,不曉得好多人追呢。你對像肯定很不錯。」似乎勾起了小護士的心事,自我解嘲地說:「我這種伺候人的工作,又累又髒,還要經常值夜班,哪有什麼時間談對像喲。」

    老丘先是皺眉歎息,假裝猛地想起什麼說:「小同志,你看這個小伙子怎麼樣?是我鄉里的幹部呢,也是忙工作去了,還沒談對象,這不就要調進縣裡了。他還是大學生呢。」那小護士就盯著楊陸順直看,搞得楊陸順很侷促,有點不好意思,逗得小護士嘻嘻笑了起來。老丘忙添火:「你看你看,他還怕羞呢,真的是老實人,在鄉里不曉得好多妹子喜歡。他就是想找個縣裡妹子,工作什麼要求都不高。」楊陸順就更不好意思了,只拿眼睛睃老丘。

    那小護士見楊陸順斯文白淨,雖然穿得普通,那氣質確實像個讀書人,焉不動心?把口罩就取了下來,故意說:「天天帶這東西悶氣得很。他是大學生呀?怕是看不起我這衛校生喲。16號床,你恢復得蠻不錯了。有事就到值班室叫我啊。」見楊陸順也拿眼睛看她,居然也開始不好意思了,匆匆填了巡房記錄,收拾東西就走了,臨了還多看了楊陸順幾眼。老丘追著問了句:「小妹子,那罰款的事?」「下不為例啊!」

    楊陸順見老丘還瞇笑著看著他,搓著手說:「開這玩笑,我兒子都快兩歲了。」老丘調侃道:「你小子還真不催老啊,二十七、八了還像個後生子,那小妹子還真動心了呢,可惜長得太醜了,很配不上你喲。你還以為我真給你介紹對象啊。如果不哄她笑了,只怕真得罰款五元喲。小老弟,從這事上看出點什麼了嗎?」

    楊陸順笑著笑著眼睛亮了下,不敢確定真想對了,就虛心地問:「丘主任,我心裡還不怎麼明白,麻煩你再講清楚點,好不。」老丘煙癮大發,但也不敢造次,穿起外衣拉著楊陸順就走:「到外面走廊裡去,被你小子逗起了煙癮,我那婆娘死人都不准我抽煙,走走!」來人到了外走廊,卻見老丘老伴靠在座位上睡著了,老丘歎了聲喊醒老伴讓她去房裡睡覺,他老伴也真聽話,只是叫他早點休息就回了病房。

    老丘急不可耐地抽著煙,美滋滋說:「何以解憂,惟有香煙啊!」楊陸順說:「過了癮就行,別多抽,身體要緊。」老丘緩緩把煙呼出肺葉,說:「剛才這事很生動呢,我不跟那小妹子說幾句好話,不哄她高興,只怕真按醫院的規矩搞,不是白白損失了五塊錢麼?我嘴巴皮子翻幾翻就賺回這五塊,值得啊,何況還跟她套了近乎,你沒見那小妹子捏著嗓子說,有事去值班室叫我啊。跟進門前簡直是天壤之別啊。規矩這玩意兒大又大得,小又小得,法外都有情,何況區區這小規矩呢?有時候人說點軟話、好聽話甚至馬屁話沒那麼難,只要能給自己帶來好處,那又算什麼呢?你是年輕人面子淺自尊心強,加上又是讀書人,自命清高,看不得一些俗氣現象,幹什麼腦子裡都只想著那些原則規矩,那些原則規矩如果對領導、對大部分都有利,還行得通,如果不如了領導的意願、損壞了多數人的私利,你就要碰壁,碰得頭上起包!老謝搞的那套為什麼比老衛搞的吃香啊?無非就是讓大多數人得了好處嘛,那當然就都跟他跑嘍。六子,俗話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可你一味忍讓,不令闢蹊徑,還指望人家突然發善心對你好起來?毛主席曾說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就看你如何獲得愛避免恨了。大學裡的老師教的是學問,其實用辨證法講世間的事都是學問,還有句老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做官主要靠三條:機遇,關係和才能。三者又是相互依存的。有機遇沒關係你上不了,有關係無機遇你也上不了,有關係有機遇如果你是個阿斗也捧不上台。你實在算幸運兒,早幾年大學生個個都巴不得進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你卻回了新平,趕上了幹部年輕化、知識化,這是機遇,剛巧又遇到了老衛這外來戶子提撥你,才能多少也有點,這才順利地當了副鄉長進了黨委班子。換做會來事的主,還不乘這機會趕緊結交點縣領導,為以後打算,你卻死心眼撲在工作上,還跟老衛都產生過誤會。要麼你就死跟老衛,要麼就多面平衡,到頭來還搞出個腳踏兩隻船,你把老謝也太低估了吧。多虧你此後收斂下來,沒跟老謝頂著幹,工作上沒出問題,要不早撤了你這宣傳委員了。如果你放低架子跟老謝把關係搞好了,大豐村的工作搞得那麼突出,只怕早就被劉書記調到了身邊,哪會像現在這樣窩囊憋屈喲。沒了機遇,關係才是第一重要啊。現在你想調動老謝卡著,你是徒呼奈何喲。真要學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氣性景仰景仰倒可以,真要學下去,嘿嘿,又能怎樣?!」

    楊陸順咬著牙齒發狠:「丘主任,我聽你的,我只想早點離開新平,早點進城!」老丘說:「那也不是沒辦法,自己到縣裡找個單位接收,不要這黨委待遇,還怕沒單位要你這大學生麼?你看現在好多師範生,到學校當不了幾天老師,就紛紛被縣裡各單位挖去了。」楊陸順說:「只要進得縣裡,什麼單位都行,一個破黨委我還不稀罕呢!」

    老丘唉了聲說:「老弟,你這帽子脫了容易再想戴就難嘍。好好跟老謝溝通溝通,不到最後關頭莫輕言放棄喲。你呀,」他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楊陸順的腦袋:「還得從根本上轉變思想,解放思想喊了這麼多年,你咋就不跟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呢?」

    楊陸順走在光線暗淡的大街上,只有寥寥行色匆匆的夜行人,想著老丘的話和自己的決定,他忽然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信念並不像想像的那樣堅韌,信念只是一種情感的的選擇,那裡能用理性去做無窮盡的的反思與追問呢,這世界上只怕沒什麼崇高的神聖的的信唸經得起無窮盡的反思追問,追問到底就會徹底摧毀,誰又能願意把自己的一切全部否定呢?

    汪家窗外漆黑一片,都深夜十一點多了,只怕早都睡著了,楊陸順不禁有點畏懼,他知道這會敲門肯定會惹得岳母娘抱怨,可不敲門又睡到哪裡去?總不能去睡旅社吧?正猶豫著,樓梯間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如果不敲怕會被人誤會,只得硬起頭皮敲門。果不其然老一會門才開,岳母娘一臉不耐煩:「唉,要我的老命哩,才睡著,你不曉得早點來啊,把門關好啊。」也不看他就徑直上了床。楊陸順羞赧著悄悄關好門,臉腳也不敢洗就上了床。

    沙沙睡得正香,被楊陸順幾拱幾拱弄醒了,也很驚訝,惺忪著說:「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來?你不知道我媽媽睡眠不好啊。」卻也柔順地貼了上來,被楊陸順滿身的煙味嗆得沒了情趣,又聞到房間裡一股子腳臭,更是火大,壓低嗓門嗔道:「在外面鬼混什麼?髒兮兮地就上了床!」掀開被子就把楊陸順的臭鞋襪放到窗戶外面,氣鼓鼓地用被窩掩住鼻子,可又憋氣,咒罵著:「找了你這麼個邋遢男人,我真是背時哩。」

    楊陸順賠笑著說:「班車在路上出了點故障耽誤了點時間,到家你們都出去了,我就去到醫院看了看老丘,聊上了勁就忘記時間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沙沙問:「調動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準備在縣裡呆幾天啊?」楊陸順說:「正在辦、正在辦,應該快了。」沙沙唉了聲說:「要趕緊點,老住在娘屋裡不是個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三哥嘴巴損人,我煩躁得死,又欠我那心肝旺旺,搭幫四姐那人還細心,要不是我會欠得睡不著覺。」

    楊陸順聽她囉嗦心裡也煩,你還欠得睡不著覺,我看是跳舞興奮過頭睡不著覺吧?賭氣一翻身背對著沙沙,沙沙也不示弱也把屁股衝著他,都不再說話。一會兒就聽到沙沙均勻地呼吸聲,心裡冷哼道:這就是欠兒子睡不著,比豬婆子還睡得死!又想到明天還要為了調動的事奴顏媚骨地去求老謝,僅僅就是為了滿足這女人進城過快活日子,心裡就更不是滋味,回想這兩年沙沙對自己是日益不滿,在鄉里嫌棄自己走不起她沒人奉承了,沒人送禮上門滿足她的虛榮心了,嫌棄自己被本事搞不到錢,讓她過上了清苦日子,抱怨一年上頭添不得幾件時髦衣服,抱怨自己連魏家強都不如,抱怨自己的姐姐們不顧親戚情分,抱怨自己的爹娘太顧幾個姐姐。都說男人富貴忘糟糠,哪曉得也有女人只共得富貴共不得艱難!真為這樣的女人去求人值得麼?這兩年已經忍得夠多的了,要不是有了旺旺,離婚的心都有,如果換了奇志,像她那樣有氣質有修養的女人絕對不會這麼輕視自己的愛人。就益發氣惱,可轉念一想自己對鄉政府的人那麼炎涼寡情、肆意羞辱都可以忍讓,怎麼就忍不得枕邊人呢?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個男人滿足不了老婆的需要,不反省自己卻埋怨老婆,還是個男人麼?這麼一想又對沙沙起了愧疚,就感覺旺旺很可憐,四姐再怎麼細心,總不是兒子的親娘啊。看來還得趕緊走路子把調動的事辦了,要不對不起旺旺娘倆。這麼思來想去,一夜就這麼折騰過去了,整宿沒合眼,天麻麻亮了才昏昏睡去。正睡得香,被沙沙拽了起來,吆喝他去買油條打豆腐腦當早點。

    楊陸順趕緊洗了洗就去買油條打豆腐腦,買回來了還不讓吃,岳母娘買菜、岳老子晨練還沒回呢。楊陸順就氣惱地說:「沙沙你也是,就讓我多睡一會也不行,急趕急叫我起來。你媽反正去買菜,讓她順便帶回來不就得了。」沙沙說:「你好意思!哪家的女婿在岳母娘家不承包一切的啊,你享了幾年的福了,該賣賣苦力了。我這嫁出去的女我媽都收留我住,讓你買早點孝敬岳母娘你還不樂意啊。不是你親生的就不知道心疼。」

    楊陸順一時氣結,站到門外抽煙,懶得看女人的臉色,等汪父母回來後才坐在一起吃早點,沒想汪母先是嫌油條炸脆了難咬,又嫌豆腐腦不是她常吃的那家,沙沙見她媽媽說這說那很沒面子:「你就是不用心啦,動起腦子多想想撒,不曉得老人家牙齒不好啊?你多用點心在自己的事上,也不得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汪父也說:「年輕人是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原先那麼好的基礎,是得用點心鑽研鑽研,不能越混越倒退嘛。你要搞強了,我也不會提前退休,現在農行效益看著看著好,我硬是要少拿一百多塊錢一個月,還有好多物資分不到,嘿!」

    楊陸順把油條咬得喀嚓響,只差沒把牙齒咬碎了,好容易吃完早點,他拿出金喜煙來裝岳老子,汪父沒接,從兜裡掏出一盒「阿詩瑪」煙丟了根給他說:「抽我的,雲南煙呢。你真是混得不好啊,現在都抽雲南煙,再不就是希爾頓、良友等外煙,過時嘍。」楊陸順只好嘿嘿的笑。臨出門汪母隨口問了句:「六子,中午來吃飯不?我好打你的米。」楊陸順忙搖頭:「不了不了,上午辦了事就要趕下去。」

    用自行車把沙沙送到單位,在儲蓄部門口遇上了營業部主任,一個剛到四十的男人,楊陸順趕緊打招呼:「甘主任,你早啊!」甘主任笑著說:「喲呵,楊黨委啊,來慰問汪溪沙的啊?看你面色發青,昨天又大戰了三百回合啊?」沙沙笑靨如花假嗔道:「甘主任,你為老不尊!」甘主任笑得眼睛冒光,直睃沙沙高聳的胸脯,說:「嘖嘖,楊黨委,你好命呢,要不是我早曉得你家汪溪沙的兒子快兩歲了,我還因為是個黃花小妹子哩。莫說三百回合,再多也行啊!」沙沙笑道:「還在鬼扯!」揚手作勢要打甘主任卻被他一把捉住小手,大笑著對楊陸順說:「楊黨委,你愛人好惡喲,你得好好管教管教。」才鬆了手。

    本來單位上男女同事這要關係不僵都還很隨便,開開玩笑、打打鬧鬧很平常,何況楊陸順在鄉村裡打滾了多年,司空見慣了。可這次楊陸順看了心裡不是滋味,聯想到縣裡好多單位的領導都對下面的漂亮職工動歪腦筋,憂心忡忡得很,強作大度地寒暄了會,趕緊走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在回新平的路上楊陸順還一直盤算怎麼跟謝書記溝通,把要說的話仔細想了又想,連怎麼表示痛心疾首都在心裡演示了又演示,只想爭取一次解決問題。班車剛到第一個站停下,就湧上來四個流里流氣的小青年,手腕上都還紋了花呀字的,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售票員剛怯生生地說要打票,有個長毛把眼睛一鼓:「老子在這條線上從來沒打過什麼幾吧票!」那司機扭頭一看忙討好地笑道:「喲,是長毛啊,老熟人了,這打票的妹子才上這條線,對你們幾個還不熟悉,莫計較啊,坐穩嘍,我開車了。」那長毛似乎很有面子,故意大笑道:「小妹子,知道我的名號了吧?下次就莫再惹我啊!」其他那三人也是怪腔怪調地戲弄那售票員,吵得車廂裡烏煙瘴氣。楊陸順唉了一聲,自從八四年嚴打後,社會治安好了不到一年,漸漸這些小流氓又鬧騰起來,結伙打架鬥毆、偷摸扒竊,大惡不犯小惡不斷,甚是擾民。現在政府都把主要精力放在抓經濟上去了,也無暇顧及。

    楊陸順下意識地提高了警覺,又過了幾站上上下下了幾伙人,有的胳膊袖子裡明顯藏著鐵棍鋼釬,說不定兜裡還裝著匕首彈簧刀。眼看進了新平鄉境內,車裡的人大多都認識楊陸順,旁邊座位上也坐了個農民漢子,漸漸也放鬆下來,隨著汽車顛簸打起了瞌睡。忽然猛地有人把他推醒說:「楊黨委,你被扒手偷了。」那焦急的面孔有點誇張。

    楊陸順頓時清醒過來,把手伸進裌衣裡荷包一摸,果然空空如也,差不多兩百元錢全偷了去,只剩褲子口袋裡幾元零錢,不由大怒:「誰偷的,膽子也太大了,沒點王法了。」

    本坐在他身邊的漢子已經挪去了通道那邊的位子,說:「已經下車了,偷得手就喊司機停車下去了。你睡得太死,那幾個人一上車就瞄上了你,把我叫開一邊,我知道是扒手,就扯了你一下,可惜你沒醒來。他們哪是偷喲,明裡掏錢!」

    楊陸順氣惱之下有點埋怨:「哎呀,那、那你們怎麼不制止呢?就眼看著我的錢被掏了去?」

    那漢子有點羞赧,卻又理直氣壯地說:「我哪敢喊,他們好幾個人呢,扒手都帶了傢伙的!」

    又一個人湊過來眉飛色舞地說:「正是的了,就是看見了也吱聲不得,上回我搭車也遇到過一次,扒手用刀片割口袋,被個蠢寶婦女看見了喊了聲,害得他沒搞得到錢,那扒手下車時用手照那女的嘴巴上一抹。」他還學著用手一抹:「把那女的嘴巴劃老長一條口子,那血把衣服染紅一半!」

    楊陸順更加氣憤:「你還說,看見了都不制止,都不曉得你的覺悟到哪裡去了,幾個扒手莫非還鬥得過我們一車人啊?」

    那人斜了楊陸順一眼,目光裡儘是鄙夷:「你有本事,你鬥得過扒手呀?他們都有很多兄弟的。真要被他們捅了,公安只怕都破不出!再說了,又不是偷我的錢,關我一屁事!誰被偷誰背時,我被偷那是我蠢,要得了吧?!」

    楊陸順說:「扒手那麼猖狂,就是像你這樣沒素質的人縱容起來的,如果見了扒手人人喊打,看他又多大個本事。」

    又有人說話了:「你叫我們老百姓跟地痞流氓扒手團伙鬥,真說得出口,那還要公安局派出所做什麼?現在的派出所沒心事維護治安了,只曉得幫著政府欺壓我們農民。」「你就是新平的黨委領導,還偷到你頭上來了,這不是你們政府沒能力,你還倒怪我們沒覺悟沒素質,真要被扒手搞傷了,受點罪先放一邊,醫藥費哪個出?政府還會管麼?去年7塊多時,要我們不賣苧麻,囤著等漲價,我們聽了你們政府的,現在麻價跌得只有一塊多了,怎麼沒看見政府賠償我們的損失呢?」這話匣子一打開,扒手倒不是農民最恨的了,政府一些錯誤決定、蠻橫搞法倒成了農民的最恨:「鄉里也真的黑心,原來麻價好,你村提留鄉上繳多點沒什麼,鄉里想法設計搞些名目繁多的這費那費也行,我們收成好了多交點給政府也應該,你們村幹部鄉幹部吃點喝點我們也沒什麼,勞神費力幫我們農民想辦法出點子辛苦了,應該!可現在沒了那麼好的收成,是不是也應該收以前一樣的費呢?早谷子還要等兩個月才割得,就收了我們兩百多塊錢了,這又是什麼道理?」「是的哩,農藥化肥也不管你用得完用不完,規定買多少就一定買多少,那價格貴得死,我昨天到縣裡生資公司一看,同樣的化肥就貴了五塊一袋,這不是把我們農民當蠢寶啊!」

    楊陸順這受害人一下子成了被批判對象,如果不是還顧忌領導面子,只怕就會破口大罵起來,中國的地方語言詞彙豐富得很,真要統計起來只怕照稿子念上個兩三天還念不完那些個性鮮明、內涵豐富、寓意獨到的罵人話。楊陸順默默聽著,直到農民們罵夠了罵厭煩了才停口,見楊陸順鬱悶難捱,就又想起他從前的好處,多少也知道點他的處境,便又開始安慰著他,並把那掏口袋的扒手模樣很生動地描繪給他聽,那司機說:「同志,我把你送到新平派出所門口下車吧。」

    到了新平派出所,楊陸順下了車,一進派出所的院門,就看見侯勇手裡拿著本小說從廁所那頭出來,楊陸順就喊住了他,侯勇說:「楊哥,正好有字不認得,碰到了你就省得我翻字典了。」楊陸順那有心思給他教認字,就把被扒的事告訴了他,並把那扒手的樣子也很詳細地講了一次,最後氣憤地說:「我的侯民警,這究竟是什麼世道?就敢在二十幾人的眼皮子下掏我的兜,還有沒有王法?我們新平鄉境內的治安怎麼就成這樣了?」侯勇見他聲音越來越大,趕緊把他拉進自己的屋裡,關上門說:「我的好哥哥喲,你還嫌在新平得罪少了人,要把派出所的人全得罪光啊!這也就是我跟你關係好不計較,換了辜所長他們領導,還不跟你拍桌子罵娘!你說你到底扒了多少錢?」楊陸順隨口道:「總有幾百吧?我記得那麼多啊?不少於三百。」侯勇笑著說:「不就三百塊錢麼。值得你動那麼大火氣?你給我一、兩天時間,總得給你楊哥一個交代。」見楊陸順哆嗦著手掏出盒金喜,便又起身從小櫃子裡拿出兩盒「健牌」煙塞到他口袋裡說:「要不暫時在我這裡拿幾百應急?」楊陸順搖了搖頭,感激地說:「侯勇,謝謝你了,其實錢不錢不緊要,就是太慪人了。什麼世道了。我先到辦公室去一趟,有消息了再通知我。」臨走瞥了下那本厚書,是施耐庵的名著《水滸傳》。

    才進辦公區,迎面遇上了孫秘書,現在應該叫孫副主任,招呼道:「楊黨委,你回來正好,今天是姜主任愛人三十六歲生日,中午在迎賓飯館擺酒席,請我負責接人,我通知到你了啊。」楊陸順心裡一陣煩躁,這姜主任家事真多,這才到新平幾天,搬房子請客、兒子十歲辦酒、她娘五十大壽,這裡又愛人三十六歲,真不知道她娘是不是早熟到17歲就養了閨女!口袋空空總得搞點隨人情的錢吧,到家裡四姐不在,估計是見他沒在家回了婆家,又不想去找老五,老五現在生意冷清,似乎還有點責怪是因為楊陸順在鄉里不走紅了才沒了生意。楊陸順想了想,反正就要發工資了,到財政所去借支點吧。

    進了財政所,老劉不在,楊陸順找到會計就要紙寫借條,那會計扯了張紙,見楊陸順從上衣口袋拿出鋼筆,龍飛鳳舞地寫字,揶揄道:「楊黨委還真是保持著知識分子的風貌啊,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大學生吧?」楊陸順?」會計笑了起來:「要不然你怎麼還把鋼筆露在口袋外面?」楊陸順訝異地抬眼看了看周圍,這辦公室裡三、四個人果然都沒掛鋼筆在口袋裡了,再看看會計充滿了嘲諷的笑,就覺得鬱悶難當。寫好借條後等老劉來了就請他簽字,老劉捏著借條一字一頓地念:「借條:本人因為不慎遇上了扒手偷竊,遺失了全部現金。今向鄉財政支借現金人民幣」念完哈哈大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陽世上那有這樣寫借條的?楊黨委,你真的是人背時卵脫殼,連扒手都不放過你。哈哈,這要不得,你乾脆直接寫借多少錢就是了,真是笑死我了。」便把借條捏成團丟進了廢紙簍,一屋子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會計大笑著說:「這水平確實硬是高,無人能及啊!」出納妹子嬌聲怪氣地說:「什麼理由不好寫,偏偏照真的寫,蠢吧?」楊陸順被他們的輕慢態度氣得手直哆嗦,一想到慪氣慪了兩年了,也不在乎再多一次,就再扯了張紙再寫,等了好久老劉才不笑了,歪歪斜斜簽了名,可跟楊陸順的字一筆差太多了,可他還要找回面子,舉起借條傲慢地用指頭撣了彈說:「我的字沒楊黨委簽得好看,可我的簽字管用啊。」會計附和著道:「那當然了,好看卵用,得有實用,就好像銀樣爛槍頭,只中看不中用那怎麼行?小文妹子,你可得睜開眼睛找啊,可別找個好看沒用的對象喲。」又是一陣大笑。老劉才把借條給楊陸順說:「還得請謝書記簽字才行。」楊陸順皺眉問道:「我這又不是發票費用,要謝書記簽什麼字?還怕我還不起?」老劉喝了口茶,側臉呸地一聲把茶葉吐得老遠,說:「這是規矩。」楊陸順就不再囉嗦。

    楊陸順就只好去找謝書記。到了辦公室,謝書記跟幾個村支書在聊著什麼,楊陸順進去後叫了聲謝書記,謝書記只是拿眼睛閃了下他,用指頭點了點示意他坐,仍舊跟幾個支書說話,搞得那幾個支書想跟楊陸順打招呼又不好開口,謝書記還在說話呢,都也只好用眼神示意著打招呼。

    楊陸順坐了一會,聽著謝書記漫無邊際地扯淡,心裡就氣往上衝:我再不濟也是個黨委委員,總不會無緣無故跑到你這裡來吧,擺什麼架子嘛!你也至少得問問我有什麼事沒有,萬一是緊要事呢?從前我哪怕有天大的錯誤,也被你呼來喚去地使喚了兩年,什麼罪過用兩年時間還洗刷不清呢?這麼斤斤計較、睚眥必報,我再怎麼溝通、再怎麼懇求,只怕也難得換回他的原諒了。與其受繼續受他羞辱,我、我這破黨委不要也罷,這狗屁人情不隨也罷!於是楊陸順呼地站了起來,這舉動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謝書記很隨意地看著楊陸順,只等楊陸順開口就要嚴厲批他這目無領導是輕狂行徑。可楊陸順卻把臉一仰,嘴角抽動露出不屑的笑容,轉身就出了門揚長而去。謝書記頓時緊繃了臉皮,眼裡射出了凌厲的光芒,心裡憤怒而又詫異!

    楊陸順徑直回了家合衣躺下,也不知道老謝此時會作何想法,只怕那招牌微笑會氣得鐵青鐵青吧,你讓老子受了兩年腌臢氣,老子慪你一次也應該得很!想著便哈哈大笑起來,心中的積鬱一掃而空!得意了許久,才混混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侯勇大力敲門喊叫驚醒,起床一看外面天已經黑透,拉亮電燈開門楫客:「侯老弟,這麼急找我,是不是抓到扒手了?」

    侯勇笑咪咪地進來關上門說:「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不用多廢話。喏,點點這錢看是不是對數?」楊陸順一推說:「別是你拿自己的錢來安我的心吧?這點錢我還損失得起,就是慪氣不過。」侯勇說:「你看看再說嘛,自己的錢多少還是有點印象吧?」楊陸順便接來仔細翻看,是不是自己的錢不認識,可卻是整整三百的數目就不對,有幾張十元的錢上沾了不少油膩血漬,明顯是豬肉屠戶用髒手抓捏過的,他知道自己從來沒買過肉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髒錢,那這些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楊陸順疑惑地望著侯勇說:「這錢至少這幾張不是我的,我丟的錢也不是三百整。這錢是哪裡來的?」侯勇呵呵笑道:「我在新平這麼多年,認識不少混混,找了幾個厲害腳色一說那扒手的樣子,下午他們就查到了那不長眼的東西,吃晚飯前就把人帶到我面前,那小子知道偷了我楊哥的錢,嚇得不行,跪在地上求饒,我看他態度不錯就沒再追究,只要錢弄回來就行了。」

    楊陸順默然了,看來這也是侯勇他們那圈子裡的規矩了,猛地記起他父親原來是城關鎮的書記現在又是商業局局長,是不是可以利用他這個門路調動工作呢?哪怕去做個普通幹部職工,走了就行。於是呵呵笑著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感謝你,走,我請你喝酒去,我還只是早晨吃了一根油條的。」侯勇自然巴不得,還真怕這鯁直的楊哥刨根問底呢。

    兩人到了老五飯館,本來是用餐高峰,正是忙活的時間,老五家飯店卻只有寥寥幾個散客吃飯,老五和五姐夫一臉沮喪地坐在櫃檯後面發呆。楊陸順拍出兩張五十的鈔票對老五說:「姐,兩瓶春江特曲,其他的錢就上菜,兩個人吃。安排在你家二樓。」老五看著楊陸順和侯勇上了樓,詫異地說:「你說六子發了什麼橫財?兩瓶酒才四十元,他們倆吃得完六十塊錢的菜麼?」五姐夫說:「顧客就是上帝,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開工開工,沒他們這一來,我們白混一天。」

    面對這個五年的老朋友,楊陸順沒有絲毫壓力顧慮,頻頻舉杯敬酒,盡揀些農村裡男女褲襠裡的笑話講,他是在試探自己的底線到底有多深。侯勇開始也覺得詫異,平時不苟言笑、清高儒雅的楊哥忽然就轉了性,慢慢喝著聊著才覺得兩人白認識五年時間了,總以為楊哥孤敖瞧不起他的高中沒畢業的,沒想到楊哥也那麼風趣幽默,而且不經意的小恭維正摸在他的癢癢肉上,比起那群小流氓混混要高明舒爽千百倍,就感覺到跟文化人知識分子交朋友才是真正的知心朋友。心情好加上酒精作用,侯勇也不再忌諱什麼,肆意地說著他心裡的話:「楊哥,這兩年你算是背到家了,我知道原因,什麼都知道,可我急在心裡就是想不出辦法幫你,為什麼呢?像你這樣聰明有水平的知識分子都解不開的結,我這半瓶子醋又能有什麼好主意呢?我跟四妹子話多了,基本就是說你的話題,你不容易,事也做了,成績也出了,咋就硬的走不了紅呢?我跟四妹子說,給老謝老周死命送禮、不要了臉皮去巴結不討好,我就不信人心的鐵做的,他就看不到好。你猜四妹子怎麼說:人家六子哥要跟你一樣下作無聊,現在只怕到縣裡當大領導去了,人家是在為人民服務!我曉得四妹子沒說錯,你思想境界就是高!來,老弟我敬你一杯,敬你高高的思想境界!」

    楊陸順痛快地跟他干了,換上一副沉重的表情說:「境界高又怎麼樣?還不是遭人作踐,你說你沒水平,可你也入了黨、轉了干,年年先進事事模範,沒水平能取得這麼好的成績?其實你比哥哥我行多了,幾年前你叫我讓學生家長送表揚信我就知道你腦子活泛,陞遷有道。時間就證明了我的話,事實也勝於雄辯。莫看我是黨委成員副科級,其實遠不及你侯公安啊!走出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了,知道侯公安的絕對比知道楊黨委的多多了。」

    一個你曾經崇拜了多年、敬仰了多年的人猛然在你面前心服口服地承認不及你甚至還羨慕你,我想絕大多數人會情不自禁地沾沾自喜,會失去對自己的正確認知,侯勇就是如此,一陣絕對開心的大笑後,他說:「真的呀?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竟然也算得上個人物了。別人這麼說我不會這麼高興,那是拍馬屁玩虛的。你說我就真信,因為你老哥從來不拍人哄人,要不你那會落個今天的下場。聽說你要調走,是很明智的選擇,新平真不合適你呆了,這兩年把你坑苦了。」

    這話楊陸順等了他好久,趕緊借此發揮:「我現在想走都走不了啊!老謝死卡著我呢。你也曉得,我本是農村裡跳出來的,出了新平我再沒其他熟人,更談不上什麼朋友。老弟,你不同,你是地道的城裡人,今天既然說到這事,我也只有請你這好朋友好弟兄幫我了。」話一出口,楊陸順就感覺有點性急了,這話如果是侯勇先提出來,那效果就不一樣了,看來還是不老練啊。

    侯勇早就亢奮得很,把胸口一拍,粗聲粗氣地說:「楊哥,你有什麼困難我做兄弟的義無返顧地要幫,水滸好漢掛在口裡的話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何況你是我兄弟!只要用得著我侯勇,上刀山下火海也幫!」

    楊陸順就流出了眼淚,這是真心實意感激的淚水,沒有半點的虛假做作,在這麼困難的時期,終於也有個朋友雪中送來了碳,哪怕是一塊用顯微鏡才看得到的碳,他也要死死抓住。

    事情的發展基本就按照楊陸順的預計在發展,侯勇把楊陸順帶去家見了侯父,在侯勇竭力勸說下,看在楊陸順送了份還算豐厚的禮物,侯父也就利用自己的交際圈子替楊陸順活動,可惜謝萬和與劉書記、古縣長的交情極好,在南平影響力極大,組織部始終以縣裡包括城關鎮都沒合適的空缺妥善安排。楊陸順破釜沉舟不要任何職務,只要是政府機關單位就行,這就有了很大的迴旋餘地,最後侯父找了城關鎮易書記,楊陸順請易書記喝了正宗茅台酒後,答應到組織部點名調楊陸順進城關鎮,先安排在鎮黨政辦任秘書。不過易書記對楊陸順深懷戒心,因為關於楊陸順在新平「腳踏兩隻船」的故事,早就傳便了南平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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