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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文 / 單飛雪

    蒼啄了啄羽毛,愛莫能助。

    「都阮罌害的。」

    蒼振振翅,深表同意。

    「她倒好,去西域撒野,卻壞我大事……」

    忽地,一個聲音嚷過來——

    「我怎麼壞你大事?」

    司徒劍滄頓住腳步,回身,卻只看見黑濛濛的天地,他眨眨眼睛,是喝醉了嗎?幻聽?

    但那聲音又說:「我一不在,師父就罵我。」

    司徒劍滄陡地心悸,疾步過去,一揮袖,掃開黑墨墨的草叢,便從那暗處,露出一張柔白小臉,正笑著呢,一雙大眼,如星子燦亮。司徒劍滄一霎時覺得心跳都停住了。

    阮罌一身紫衫,躺在草叢底。她嘴上銜著根草,雙手枕在腦後,瞅著他。「你跟鳥說話啊?」

    「不是去西域了?」

    「你剛剛是跟鳥說話吧?」

    「躺這裡幹麼?」

    他不承認,臉微紅,感覺很糗。這些天恨透她了,不知咒罵過她多少次,但這會兒,快樂如潮,一瞬間淹沒他心房。

    「我沒去西域。」阮罌躺平,望著天空,天上星子燦亮。

    而在司徒劍滄眼中,草堆裡的阮罌,比星子更璀璨。再看見她,絕頂喜悅。可絕頂喜悅,卻轉瞬消失。阮罌一句話消滅了這喜悅——

    「師父,我要嫁人了。」

    這話,殺他個措手不及,重挫他。

    司徒劍滄目光一凜,表情瞬間冰冷。「起來講話,地上很髒。」

    「髒就髒。」阮罌擺爛,賴在地上。

    「起來。」

    「不要。」

    「不起來,沒辦法好好聽你說。」

    「你躺下啊,怕髒對吧?躺著不知多好,我就愛躺草地,躺泥堆,可以看天空看雲,那是站著時看不到的風光。」

    她不聽他的話了,不受他控制了。而他,多恨哪,自己竟逐步失控。真荒謬,當他因為她的緣故,考壞會試,心灰意冷之際,她卻沒事似地,跑來告訴他——她要嫁人?她不去西域了?

    「我是你師父,我叫你起來。」

    阮罌輕佻地睞他一眼。「我這會兒都不去西域了,還認你做師父幹麼?」阮罌悶透了,遷怒師父。

    「真現實。」他冷笑。

    「本來就是!」她吼,坐起身,盯著他。「我就現實,不然你以為我很高興當你徒弟?你以為你很好相處?你以為你很討人喜歡?是你說利用你就明著來,不必假裝。我不假裝了,我就是現實,怎麼?不是滋味了?這不就是你最愛的?」一句句打擊他。

    「說到底為了嫁人就不去西域了?」他冷冷反擊。「還以為你不會被世俗擺佈,當初講起夢想多麼有氣魄,現在放棄卻這麼輕易,早知道,不該認你這個蠢物做徒弟。」

    他何苦來哉忍受這些?她去西域,他捨不得;她不去要嫁人了,他生氣。

    可笑!司徒劍滄啊司徒劍滄,你在幹什麼?把自己搞到這地步?為她誤了自己的正事,結果,你還站這兒被奚落?她不感激,還以你說過的話來反擊你……

    阮罌聽了,還他個憤怒的眼神。「你以為我能怎樣?親事是我娘訂下的。」

    「既然決定去西域,就別管那麼多。」

    「對,講得夠瀟灑,但我不是你,可以不在乎,一走了之。我辦不到!如果我逃婚,我娘會以死向高家謝罪。你不在乎別人死活,你也不在乎別人會不會傷心吧?相信換作你,你辦得到,因為你夠冷血,可我不是你!我不像你那麼無情!」

    「沒錯,我冷血無情,聽起來你很討厭我,既然如此,找我做什麼?回去。」

    阮罌怔住,意識到自己正無理取鬧。

    「師父……」她冒失地揪住他的衣衫,會無理取鬧,正是因為需要他啊!她現在很灰心、很難受哪!她這些天慌得只想找師父訴苦,現在,見著師父了,強忍的情緒一下子炸開,哭了出來。

    「師父,為什麼,為什麼女人一定要嫁?為什麼我娘要逼我?我的親事,她幹麼作主?為什麼我不能做自己喜歡的,這太莫名其妙、太沒道理了啊……」

    講著講著,痛哭失聲,小手緊拽他,像是唯一的依靠。如果還是小時候,她早跑了,不會被誰勉強。現在不同,長大了,有包袱。娘生她養她,母女之情,絆住了她想高飛的腳步,她還是不夠硬心腸。

    瞧著阮罌哭泣的模樣,司徒劍滄心疼,又心煩。

    早先,面對公主時,七把刀架脖子上,他可以眉頭不皺一下。但現在,看她哭泣,聽她說要嫁人,他忽然沒了主意,強裝冷漠,心卻戰慄。

    與其如此,與其嫁人,倒寧願她放逐到西域,寧願她從此消失。

    「既然這麼痛苦,就放棄去西域,哭哭啼啼的,看了討厭。」

    阮罌震住,他不安慰她就算了,還說這麼冷酷的話?難道她嫁人,對他來說無所謂嗎?這一想,反倒不哭,冷靜下來了。她傷心,才對他真情流露!她其實是依賴他的,才渴望跟他訴苦,讓他看見眼淚,沒想到……

    「真過分。」阮罌冷笑。

    「你以為我應該說什麼?」

    「是啊,你還能說什麼?對你來說,我做什麼,都與你無關。」明知他無情,為什麼雙腳一再往他的地方跑?真是自找罪受!

    「我真蠢……」拽著他衣服的手,鬆開了。起身,看著師父。「我以後再不會來找你。」

    這話一出口,便讓司徒劍滄的雙眸,結起厚厚的冰霜。她憑什麼生氣?她哪知道他這幾天的掙扎和痛苦?司徒劍滄別過臉去,望向它處,就是不看她。

    「無所謂。」他說。因她而來的情緒起伏,讓他招架不住了。

    阮罌瞪著他,他那冷冷的態度,令她的胸口彷彿在燃燒。轉過身,她大步走開,可走沒幾步,實在氣不過,又回過身,罵他:「司徒劍滄,你真夠可悲的。」

    司徒劍滄緩轉過臉,覷著她。瞧見她美麗的眼睛,閃著熾烈的怒火。

    她恨恨地指控:「把接近你的人推開,就是你的強項嗎?你這種人活該要孤獨一輩子,誰要跟你認識,誰就是自找苦吃!」

    他聽了,緩緩回話,聲音輕,卻冷得令人打顫。「我愛怎麼對人,與你何干?你沒能力扭轉自己的命運,就來找我出氣嗎?」她以為他是神,有求必應?他也有自己的麻煩要苦惱,她怪他?憑什麼?他被她害得還不夠?

    與你何干?

    阮罌聽了,心震了一下,美麗眼睛,瞬間失去光彩,面上出現受傷的表情。她在做什麼?忽然羞窘難堪,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指控他這些做什麼?像在跟他要感情。她忘了嗎?他們的關係根本不算什麼,她對他來說不重要,那麼他當然不在乎她的傷心難過。

    阮罌雙目氤氳,淚光閃爍。她顫著唇瓣,哽咽著,找不到話反駁。在那模糊的視線中,他的臉色如刀光般冷厲,割傷她。

    眼看她哭了,司徒劍滄低頭,不忍看了。心中充塞著無力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是他此生遇過最棘手的難題。

    他緩了口氣。「說幾句好話安慰你,就算是有血有肉的好人?如果安慰有用,我會說,但安慰於事無補。」

    她倒抽口氣,吼:「至少在這麼失意的時候,我會感到溫暖!」淚水滾下她的臉龐,老天,她覺得自己好悲慘。她孩子氣地咆哮:「我要聽的不是道理,不是對事情有沒有幫助,我要你瞭解我,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我的失望傷心,但你混蛋!你只在乎自己!」

    注視著風中搖蕩的芒草,他苦笑。「我……幹麼瞭解你?」瞭解了又能做什麼?

    「……」阮罌無助地望著他。

    「我為什麼要去在乎你?」他早就什麼都不能在乎,也在乎不起。她不懂得他的苦衷,她的指控讓他好心痛。他也渴望阮罌瞭解他,包括他的身家背景。他也希望對誰掏心掏肺開朗坦白,但他不可以。關於自己的事,將來的事,他都不能說。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這樣默默地承受她的指責。

    兩人久久不說一句話,阮罌看著師父,師父卻不看她。

    阮罌無助地垂下雙肩,轉身,離開了。

    在她身後,司徒劍滄立在芒草間,芒草在風中搖蕩,白色衣袂隨之飄飛。他默望著成片如浪的芒草,覺得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陷入困境。因為惦記阮罌,正事沒做好,現在見到阮罌了,卻又惱著她要嫁人的事,對她惡言相向,冷漠嚴厲,把她氣走了。

    他什麼都沒做好、沒做對,他在幹什麼啊?

    忽地一股倦意襲來,他竟忘了髒,虛乏地,往後癱倒,癱入草堆中,跌進了阮罌方才躺著的地方。他仍聞得到阮罌常用的香粉味,閉上眼,在她的氣息裡頹廢。他已經乏得沒一絲力氣,被這混亂而巨大的情感,扯得四分五裂了。真想,不再清醒。

    阮罌,不是我不想對你好……而是我,沒辦法給你幸福。

    誰都可以將她看扁,唯獨他不可以。旁人說的話都可以一笑置之,獨他說的話她會很介意。為何?不知道。阮罌氣唬唬地揮打著芒草,一邊撇去淚,她恨師父。瞎走一陣,待她回過神時,人已呆立在無邊荒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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