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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莫霖

    第十章

    清晨,深山裡濃霧瀰漫,早出的人身處霧中,伸手不見五指,但不過一瞬間,太陽從東方山頭升起,濃霧蒸騰散去,山間蓊鬱林景重現眼前。

    藏身在深山中,外人難以進入之境有著一座小精舍。

    出家人在此離世修行,遠離塵囂,遠離一切谷世紛擾;遠離誘惑,更遠離生死哀痛。

    偶有登山客路過,看著這間山間小屋,讚歎它的清幽,喜愛它的遺世獨立,卻沒有人真的願意永遠留下來,永遠與外界隔離。

    精舍裡住了幾位比丘尼,她們在此修行,多年不與外界接觸,在這山林裡自力更生、自給自足。

    在這裡環境清幽,但生活並不悠閒。

    為了自給自足,這裡的人自己闢建小菜園種植蔬菜。這裡的生活,排除了許多對外界的物質需求與慾望,在這裡,可以面對最簡單的自己、最真實的自己。

    承認自己的卑劣、承認自己的脆弱、承認自己的孤獨、承認自己……其實隨時都會被擊垮。

    清晨六點,精舍內早已開始運作,只有在左邊的小房間內,裡頭的人依舊安安靜靜的睡著。

    比丘尼們完成早課,正要用早餐,這時,一人前往這間小房間,將門打開,看見裡頭一個人躺在榻榻米上睡著了,一旁的小桌上散佈著一張又一張的紙,上頭寫滿了字,旁邊還有一本又一本的佛經。

    上前,搖了搖睡著的人的肩膀,「明慧,該醒醒了,六點了。」

    沈明慧從書桌上驚醒過來,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她茫然看看四方,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裡,揉揉臉頰,讓自己忙恢復精神。「謝謝你,我知道了。」

    她將桌上那些上頭已經抄滿的紙都收起來,只留下那一疊空白的紙在桌上,另外她還將那一本一本佛經收起來,放進一旁的小櫃子裡。

    她趕緊去刷牙洗臉,然後趕到食堂跟這裡的師父一起吃飯。粗茶淡飯,全是素食,但是沒關係,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食不知味了。

    現在吃東西只是為了維繫自己的生命,讓自己能活下去,也讓自己……能再為廷漢多做一些事。

    吃完飯,沈明慧幫忙將碗盤都收到廚房,幫忙清洗。住在這裡,能幫的忙,她都應該盡量幫。

    畢竟她在這裡白吃白喝,不做點事情,一來,她良心不安;二來,她必須讓自己多做一點事情,這樣才不會再胡思亂想,才不會繼續哀傷下去。

    她知道現在的她對於未來很茫然,甚至很絕望——她一度不知道該怎麼一個人走下去,又能走到哪裡?

    他死了……

    她一個人只能面對著噬人的空虛,只能獨自面對著日夜無情的更迭循環,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明慧,走吧!」

    沈明慧在水糟前發呆,她將碗盤都洗乾淨了。沒事做的好只能這樣胡思亂想,任由腦袋往死胡同裡走。

    這就是為什麼她為了讓自己很忙,從早上醒過來到晚上睡覺,她必須安排自己馬不停蹄的做好多好多的事。

    她跟著拿起鋤頭,陪著一名比丘尼來到粗捨後面的小菜圃,今天她要幫忙整地,準備種下菜苗,期待新的蔬菜能夠長成。

    這只是她在這裡兩個多月的生活中,其中要做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她還會幫忙整理精舍,掃地拖地、整理書房,直到晚上,她才有時間做自己的事。

    可是她很怕晚上,她怕天黑了以後,即便是到了深夜,她還是會為自己安排做一大堆事情,只求不要下來、不要靜下來……

    「明慧,今天就是種新的蔬菜了。」

    「那我們要怎麼做呢?」她當然不會,出生在沈家,吃好喝好,若非來到這裡,她根本不知道菜是種出來的。

    現在的她,穿著簡單,牛仔褲加T恤,再也不是那個在舞台上演奏幽雅樂音的沈明慧。

    「把土翻一翻,讓土壤的養分可以均勻分佈,然後再種下菜苗,這樣就可以等待收成了。」

    沈明慧點點頭,她脫下鞋子,走進菜圃,土壤冰冰的,踩起來軟軟的,感覺還滿好玩的。

    她露出難得的笑容,看著不算大的菜圃,這時,她突然看見遠方角落裡有好幾棵日前收成時沒有拔起來的菜。

    問這裡的人,那是因為那些菜都長不好,菜葉枯黃,或者說沒長成,整個菜瘦瘦小小的,一看就知道不能吃。

    可是沈明慧不懂,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拔起來,然後丟掉呢?既然那些菜都不能吃,幹嘛讓它留在菜圃裡?

    沈明慧不懂,但是她想,既然現在要種新的蔬菜,要先整地,那麼那些蔬菜應該也不能繼續留在原地了。

    所以沈明慧走上前去,打算將那數量不算多,約十幾株長得不完全的蔬菜統統拔起來放在一旁,打算等一下拿去丟掉。

    她努力的拔著,其實拔得很辛苦,因為蔬菜的根深藏在地底,有時候不太好拔。

    難怪要收成時,一定要拿鐮刀來,用割的把蔬菜都割起來。

    沈明慧笑了笑,難怪那句名言會說,「凡含淚播種,必歡呼收割」,收成蔬菜的時候,真的是用割的啊!用拔的還拔不起來呢!

    她用力的拔,拔了好幾棵,但是每一棵都很費力,搞得她自己滿頭大汗,喘息連連。

    老天!真麻煩,早知道那天就建議師父把這些菜都割起來丟掉,現在也不用費這麼大力氣了……

    邊抱怨,沈明慧邊繼續拔菜,但就在此時,後頭有人失笑,連連驚呼。

    「明慧,那些菜不用拔!」

    一回頭,「為什麼?不是要整地嗎?」

    這個比丘尼也走進菜圃裡,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走到沈明慧身邊。現場好幾棵蔬菜都已經拔了起來,放在一旁,地上還有十多棵沒拔。

    「不拔起來,要怎麼整地呢?」

    「傻孩子!不用拔,拔起來幹什麼呢?」

    「可是不是要整地嗎?」沈明慧是真的不解,「而且不是說,這些蔬菜長壞了,也不能吃啊!就把它拔掉就好了………」

    對方笑了笑,拿起鋤頭揮下去,將那些蔬菜砸爛,菜葉四處飛散;沈明慧看著,覺得好訝異。

    「明慧,就這樣做,來,你試試看。」

    沈明慧拿起另一把鋤頭,比丘尼教著她,「揮下去,將這些蔬菜都打爛,然後等一下整土的時候,連著菜葉一起翻動,將這些菜葉埋進土裡。」

    她照做,儘管心裡不解,頓時,十多棵蔬菜都碎,不管是拔起來的,還是沒拔起來,這很輕鬆,至少比剛才試圖將蔬菜拔起來更不費力。

    可是,她不懂……

    比丘尼看著,笑了笑,「傻孩子,有些東西,幹嘛急著把它除掉?

    沈明慧翻著土,將蔬菜菜葉連同土壤一起翻動,同時她也聆聽著比丘尼說的話。

    這裡的修道人,說話都很有智慧,她很喜歡。

    「你看,這些蔬菜雖然都不能吃了,可是它不是完全沒有用啊!」比丘尼笑了笑,和藹的看著沈明慧,「不是有首詩說,『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些蔬菜雖然不能發揮它的功能,但是卻可以幫我們肥沃土壤,其實它的貢獻並不比我們吃進肚子裡的菜要少喔!」

    沈明慧聽著,全身一震,是啊!這話說得沒錯,為什麼她從沒想過?

    「孩子,這就跟人生一樣,很多傷心難過、痛徹心扉的事,我們都急著想把它忘掉,想把它從心裡拔掉,可是做起來好費力,不是嗎?有些痛苦根扎得太深,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她停止翻土,看著這位有智慧的老前輩,沈明慧的眼眶一紅,淚水盈眶。

    「要不要乾脆就不要拔掉,把這些痛苦的記憶留下來,學會跟它共處,就跟這些蔬菜一樣,也許你會發現,原來這些痛苦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至少……讓我們學會了成長,就跟這些蔬菜肥沃了土壤一樣……」

    她的淚水不斷掉落,哭出了聲音,她痛苦的哭泣著,哭聲惹人鼻酸,但同時也點著頭,承認比丘尼說得對。

    比丘尼笑了,將整地的工作留給沈明慧,一個人離開。

    沈明慧就在菜圃裡整著地,她甚至跪在泥土上,用手將那些菜葉埋進土裡,一邊不停的哭泣,就算手弄髒了,也不停下來。「嗚嗚……」

    她承認,要忘掉好難,也許要學會跟它共處比較簡單。

    也許她真的只能將痛苦打碎,像整土一樣徹底翻遍,將每一片痛苦的記憶翻進自己心裡、埋進自己心裡,在刺痛中學會成長……

    這真的好難……

    ☆☆☆☆☆☆☆☆☆☆☆☆☆☆☆☆☆☆☆☆☆☆

    晚上九點,沈明慧回到了小房間。在這裡兩個多月,她每天晚上都待在這裡,安安靜靜做著自己的事。

    晚上是最恐怖的時間,她沒有事情可以忙了,可是她又不敢睡——因為她一定會想起那至今仍然讓她痛徹心扉的恐怖事實。

    她之所以要躲到這裡來,就是為了不再去跟外界聯繫,不想知道外面的狀況,想將自己永遠徹底的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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