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沉香(下)

第3頁 文 / 典心

    淒厲的尖叫,從景城內傳出,一聲高過一聲,城內人們紊亂的聲音,隔著這麼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一階一階踏上台階,回到平台上,若無其事的經過,宛如石化的沉香身旁,坐回佈置舒適的椅中,端起茶碗,好整以暇的啜飲著。他所坐的位置,有著最佳的視野。

    眼前,是煉獄。

    止不住焚城惡火,城內的人騷動著、慘叫著,一個又一個全身著火的人,接連掉落城牆,重重摔在結凍的護城河上,運氣好的就立即死去,運氣不好的,就在粉身碎骨、動彈不得下,被烈焰烤灼。

    沉香看著這一切,就在眼前發生。她的淚,都流得干了。

    景城的城門,不到一刻,就被驚慌的城民,從內開啟。洪水一樣的城民,爭先恐後的棄守家園,往外奔逃,想求得一線生機。

    「救命啊!」

    「救命啊!」

    「不要殺我們!」

    「不要放箭!」

    關靖擱下茶碗,打了個響指。

    台階下的褐衣人,從懷裡抽出黑色旗,朝著逃命的人們一指。那深暗的黑色,就代表著死亡。

    「全數殺盡,一個都不能放過!」站在最前線的韓良,遵從黑旗指引的方向,厲聲喝令。

    箭簇轉向,瞄準奔逃的人群。

    「啊!」

    「不要……」

    「嗚哇!」

    鐵箭穿透人體,鮮血從傷處迸濺,在雪地上染出一處處紅,逃亡的人們很快的死傷過半。逃出城門的他們,死得反而更快。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散,就算是她所焚的香未盡,也無法掩蓋血的氣味。

    天際,不知何時,開始飄雪了。

    「救我啊!」

    「我們沒有染病!沒有染病!」

    「放過我的孩子!只要放過我的孩子。」

    火焰之圓內血流成河,弓箭手們汗如雨下,長年追隨關靖的官員,都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屠殺的慘況,沒有一個人轉開視線。

    關靖用碗蓋,拂了拂茶葉,先聞茶香、再飲茶湯,雲淡風清的說道:「之前我曾聽說,景城是因為四季景色絕美,才以景字為城名。」

    人在哭號、人在濺血、人在痛苦中死去,他卻在殺戮的時候,還有閒情逸致說著風雅之事。

    「據說,景城的春季,桃花最美;夏季,金盞花最美:秋季,胡楊樹葉最美;冬季,雪花最美。」他徐聲細述,不忘讚歎。「今日,難得有此絕景,雪花映紅,如似桃花。」

    她看見,紛紛落下的雪,反映著人們的鮮血,就如他所說的,像是無數的桃花,乍開乍落、乍開乍落,燦爛漫眼。

    「沉香,來,坐到我身邊來。」他呼喚著她,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來看,今年的桃花,開得那麼早。」

    極為緩慢的,她麻木的轉過身去,望向身後的那個男人。天際的雪花落在他身上,映了血的紅雪,染了他一身。

    這男人、這模樣,她不是第一回看見。

    當年,她陷溺在血海中,在爹娘兄姊的屍首下,抬頭看見的,就跟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紅色的雪,映在他的白衣戰袍上,就像當年無數北國人的鮮血。那時,他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如今他嘴角噙笑,對她伸出手來。

    縱使,他的神情不同,但是看在她眼裡,都是同樣恐怖。

    這個男人,不是人。

    他是惡鬼、是夜叉,是亂世之魔!

    而她,竟然還會被他迷惑、為他動了情,近日甚至沒有在熏香裡下毒,還調製新香,親手撫著他,為他緩解頭痛。

    這一瞬間,她後悔了;這一剎那,她心痛欲死。

    在她身後,那些震動天地的哭號悲泣,人的慘叫、馬的嘶鳴、箭的呼嘯,不知在何時停了,只剩下寂靜。

    那陣寂靜比任何叫喚,更為淒厲。她回過頭去,只見景城被燒為廢墟,還有餘火仍在燃燒,而包圍景城的雪地上,觸目所及都是艷紅,染血的屍首堆積如山。

    雪,好紅。

    就連遠在這裡的雪,也被城裡城外的火光染紅。

    好紅啊,好紅的雪,像是血一樣的紅。

    她戰慄的張開雙手,發現自己的雙手、衣裳,甚至是髮梢,也被紅雪映得鮮紅,紅得就像是血。

    這是誰的血?

    是景城百姓的血?還是她爹娘、她兄姊、她親朋好友的血?

    寬闊的胸膛,從後方貼近,關靖用強壯的雙臂,將她擁入懷中,用那下令屠殺無數人的薄唇,靠在她耳畔,溫柔的低語著。

    「不要凍著了,我會捨不得。」他的身軀包裹著她,他們全身都是血一般的艷紅。

    她的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也染上他的殺戮罪孽。

    「主公,景城已不剩半個活口。」完成使命的韓良,回到高台上,跟鄭子鷹一樣,都在前一階就停下,沒有踏上平台。

    「接下來,就是把這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那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這麼說著,強壯的雙臂將她擁抱得更緊。

    「是。」

    命令下達,火光很快的掩蓋過血光,瀰漫了她的雙眼。陷在火海中的屍首,個個滿臉血污,都像是她的爹娘、她的兄姊,每一雙死不瞑目的眼,恨極怨極的望著他,以及他懷裡的她。

    瞬間,她才醒悟。

    她錯了!

    她不該只是以香料折磨關靖、不該只是讓他病根深種。她原本想要,親眼看著他受苦,卻沒有想到,留他一命,天下蒼生受苦更多、更重。要是早早殺了他,景城的百姓也不會被屠殺殆盡。

    「我頭疼了。」耳畔那聲音,輕聲低語著。「今晚,再為我焚香、再用你的雙手,為我撫去那煩人的疼痛。」

    他做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她做了什麼?

    沉香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眼前驀地一黑,顫抖的身子軟倒。

    她昏了過去。

    第章()

    黃昏,殘陽。

    確定景城已被燒成焦土後,大軍才撤迴盪城,關靖回到官衙裡,如常處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樣,被安置在官衙後方,官家夫婦居住的簡單寢居裡。

    沉香因驚嚇過度,昏迷了好幾天,等到醒來之後,又魂不附體的,好幾日惶恐不安,不斷用雙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為什麼,她還覺得,那血腥的氣味、艷紅的顏色,如烙印一般,還留在她身上,怎麼也擦抹不去。

    漸漸的,她明白過來。血的色與味,已經滲入她的體內,如同死去的那些人們,無聲卻深重,判給她的刑罰。

    她有罪。

    跟關靖一樣重的罪。

    他們是共犯。並不能因為,她曾試圖阻止,罪孽就較輕,因為要是她早先就毒死關靖,景城雖然寒疾橫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來。

    是因為她,那些可能倖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瀰漫著艷紅,就連不知經過幾日後的如今,窗外的殘陽,也腥紅似血。

    那樣的紅,喚醒她原以為昏聵的心神,白皙的雙手,終於有了動作,無聲探向臥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還有別的事該做。

    而且,要快。

    掀開匣蓋,她緩慢的挑揀香料,數樣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複的配方,精心的配製,全心全意的揉著、碾著,直到它們全都碎化,再將粉末均勻的撒在熏爐裡。

    然後,她咬破指尖,在香爐裡,滴進幾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蓋上爐蓋。

    這一爐香,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精心傑作。

    對關靖來說,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只要聞了這爐香,今夜,他就會死去,這亂世之魔就再也無法危害人間。

    沉香端起香爐,緩慢的起身,心情異常的平靜,虔誠的走向寢居的門,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只要關靖暴斃,隨侍在側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嚴刑拷問,直到慘死,或是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窟牢,過著比死還不如的日子。

    窟牢是鳳城之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開鑿、從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有數不清的北國人,在那裡悲慘的死去。

    窟牢,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魘,有人說窟牢是煉獄。但是,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但是,窟牢裡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強烈自責而起的絕望嗎?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經在煉獄的最深處了。

    香氣,徐緩飄渺,包圍沉香的身軀,如似無形的枷鎖。她就要離開寢居,去到前廳,將香爐擱置在關靖面前,看著在呼吸之間,香氣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這是她早該做的事,甚至做得太遲了。

    偏偏,天不從人願。

    當她正要伸手,推開門扉時,寢居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開啟,那人走進寢居裡,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那個人不是關靖,而是韓良。

    這間寢居,因為有她陪侍,除了軍僕之外,沒有旁人敢踏進一步,韓良卻破了禁忌,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請留步。」他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面前,還將房門給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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