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沉香(下)

第14頁 文 / 典心

    在她的撫慰下,他因為太過倦累,沒一會兒就已經睡著了。

    深夜裡,她忍不住,輕輕撫著關靖的眉、他的眼。

    他瘦了很多。

    她注意到了,他俯案的姿勢,壓得更低了,就連在白晝的時候,也需要點燈,才能夠書寫。

    「婦人心」傷了他,即使,她已經停了使用,那幾味會引發嚴重痛楚的香料,但是毒已經侵入他五臟六腑,要解是沒有那麼容易的。

    解毒,遠比下毒更難。

    很愛哪……

    耳畔,還迴盪著他的低語。

    當初選擇「婦人心」時,她只顧著注意,下毒後能引發的效果有多強,卻萬萬沒有想到,解毒那麼難。

    很愛……很愛……

    一滴淚,滾出眼角,沿著粉頰滑落。

    這討厭的鬼、惱人的魔,她這一生一世,都擺脫不掉他了。

    第6章(2)

    ***

    關靖的視力退化了。

    他看她的時候,總會靠得好近,甚至還要她在焚香的時候,靠得更近一些,甚至已到了桌案旁邊,連香匣都佔了去些許,原本屬於絹書的位置。

    她知道,這全是因為,他看不清楚了。

    關靖需要休養,不該再寫了,甚至不該再批閱任何文字。她知道,他應該更早就發現了,不然節儉如他,不會在白晝的時候也點燈,可是,他依然不肯停歇。

    這幾天來,他甚至會在拿東西的時候,錯拿了另一樣東西。

    但是,一發現這件事,他很快就不再犯錯了。

    他總是擅於,掩藏自身的弱點。

    沉香知道。

    他只是暗暗記下,東西所在的位置,改由記憶,而不是雙眼去找。

    接見官員的事情,漸漸都由韓良接手,偶爾,他會出去鎮鎮場面。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在書房裡頭,寫那些未完的治國大策。

    如此一來,卻讓他雙眼的狀況,愈來愈是惡化。

    「別寫了,你該休息了。」

    「再一會兒,等我寫完這篇就休息。」

    「你這句話,已經說過好幾遍了。」

    「是嗎?」

    他總是笑笑的回問,手卻不肯停下來,繼續寫著。

    關靖的意志,如鋼似鐵,是出了名的堅決,還沒來到他身邊前,她早就聽說過了,但是親眼目睹後,她體會得更清楚。

    只是靠她的苦勸,顯然份量還不夠。

    於是,沉香去找韓良。

    韓良就坐在大廳裡,依然是一身玄衣,髮色倒是更灰了些,接近白了。他桌前有幾個陌生人,正在與他議事。

    看見她出現,他打發那些人都先離開了,才離開榻上,走到她面前。

    「沉香姑娘,你找我有事?」

    「是。」

    「什麼事?」

    他爽快而直接,她也懶得客套。

    「我需要你去勸關靖,暫時停筆,休息一些日子。」她不知道需要多久,可能五天、十天、一個月,或更久。

    「為什麼?」他保持著木然的神情,淡然問道。

    沉香深吸口氣,直接告訴韓良。「再這麼下去,你的主公雙眼就要瞎了,他需要休息。」

    「不,他不能休息。」

    她愣住了,原本還以為韓良聽了,就會同意幫忙,立刻去勸說關靖,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否決,她要讓關靖休息的要求。

    「韓良,我不是嚇唬你的,他已經看不清,眼前一尺之外的事物,情況不能再惡化,否則,他的眼睛就再也救不回……」

    韓良冷然,直瞅著她。

    「主公的視力,是因為你的毒,才損傷的,不是嗎?」

    沉香臉兒刷白,心頭一緊。

    「是,是因為我。」她沒有否認。

    「既是如此,你何必替主公憂心?」說著,他轉過身去,就要回返榻上,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

    她急了。

    「韓良,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他就這麼瞎了眼?」

    韓良停住腳步,轉回身來。

    「我願意嗎?我不願意。」

    他朝著她走來,一步又一步,直逼到她眼前。「可是,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你來的那一天,主公就該殺了你,但是他卻留下你。留下你,是他的決定,即使換來今日的後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握緊雙拳,緊盯著韓良,恨恨提醒。「他要是瞎了、死了,那麼治國大策,還能進行嗎?」

    他烏黑的眼裡,浮現一抹傷痛。

    「能,當然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她的心,像是被人掐住。

    「人不能長久,治國大策卻能。」

    韓良徐緩的說著。「這十幾年來,主公在各地廣納人才,將有志有才的人,招為親信,磨練教習幾年,再送到各處為官。即使他不在了,只要有治國之策,我們這些人,就能遵循而行。」

    韓良說的每句話,都像是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主公不能休息。」他看著她,坦白直言。「關靖可以不在,但是治國大策,不能沒有。」

    她震驚的瞪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

    「即使他再寫下去,就會瞎了,也一樣嗎?」

    「是。」韓良冷著臉,心痛但堅決的回答。「我們沒有時間了。就是死,主公也得寫完!」

    淚,幾乎要落了下來。「韓良,他真的會寫到死的!」

    「我知道。」

    沉香的臉兒更白,聲音轉為低微。

    「我以為,你是效忠他的。」

    韓良咬牙,低下臉來,靠在她耳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提防著你嗎?」

    「不知道。」

    「因為,我也是北國人。」

    她倒抽了一口氣,僵硬的聽著,韓良繼續說:「可是,因為他的信念,我因此信他、服他、忠他,我願為那個信念捨身,就跟他一樣。」

    她心頭一沈,不自覺的,身子顫抖了起來。

    韓良的聲音,鑽入她的耳中,一句一句,都是指控。

    「董沉香,要不是你的『婦人心』,傷了主公的身,他就能登上皇位的。可惜……」他直起身來,緩聲說道:「良木有傷,也要傾倒。」

    她眼中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你是他的傷、他的病,我無法殺了你,只能認命。」

    他一臉木然,聲音極為沙啞,眼中滿是悲慟。

    「你要是有心,就保主公的性命吧,沒有寫完,他是不會停手的,我更不會去勸。因為,勸了也沒用的。」

    她淚眼盈眶,突然知道,韓良肯定早就去勸過了。所以,他才會知道。

    勸了,也是沒用的。

    第7章()

    六月時節,該是艷陽高照、暑氣逼人。

    但是,這幾日來,鳳城內外卻有異象發生。

    雪。

    雪一陣又一陣的落下,覆蓋一切。

    雪花飄落曠野、飄落平原、飄落農田,飄落在鳳城之內。

    大雪封閉道路,使鳳城成了陸上孤島,而城外的哭聲,更聽得人心惶惶。

    哭聲齊聚在東門外,悲切淒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成千上萬的痛哭著,令聞者熱淚沾襟、肝腸寸斷。

    打開東門,哭聲更響,連城牆上的積雪,都被震得紛紛崩碎。而東門之外只有無垠的雪地,沒有男、沒有女;沒有老、更沒有少。

    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東門都衛率領部眾,策馬出東門。他半生征戰沙場,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情景。

    白雪紛飛,濃似鵝毛,哭聲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追逐了半晌,才逐漸散去。

    城內有馬蹄聲響起,西門都衛策馬疾馳,穿過整座城,傳來消息。

    「哭聲轉到西門外了。」

    哭聲更響、更悲、更怨,城內每扇門窗都在震動。

    各門都衛嚴陣以待,持刀握劍,同時打開東西南北四城門,哭聲卻瞬間消失。銀白的曠野無聲無息,只剩雪花一片又一片,輕輕飄落。

    沒人開口,都衛們屏氣凝神,等了許久許久,確定城外歸於沈寂,這才轉身,關起城門。

    倏地,哭聲從四面八方湧來,盤桓不去,響徹雲霄。四大城門外,都充斥著哭聲。

    哭聲,包圍了整座鳳城。

    ***

    六月飛雪,鬼哭陣陣,鳳城內人心惶惶,從朝廷到民間,人人議論紛紛。

    無數的哭聲,都在泣喊著一個名字。

    關靖。

    那個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

    冤魂們的哭聲,讓鳳城裡的人們,覺得毛骨悚然,但是他們更恐懼著,那個把持朝政、手握兵權,即使見此異象、聽此異聲,也能置之不理,比惡鬼更惡、比厲鬼更厲的可怕男人。

    這些日子以來,關靖上朝的次數少了,他將事情交由韓良處理,不論官位高低、不論事情重要與否,是不是緊急,他一律不再插手。

    他把所有時間,花費在書房的桌案上,一字又一字的書寫著,那些累積了像山一般高,卻還沒有寫盡的絹書。

    沉香,始終陪伴在他身邊。

    她為他磨墨、為他焚香、為他補身、為他撫去肩膀上的酸、為他撫去頭腦裡的痛,竭盡一切的幫助他。

    起初,當天際飄雪,城外傳來鬼哭時,魏修還來到書房,跪地請示。他跟鳳城裡所有人都知道,冤魂們恨極關靖,這異像是因他而起。

    「中堂大人。」魏修問著。

    「嗯?」

    毛筆在素絹上,寫下一句又一句。

    「是否應命道士設醮修禳,驅散城外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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