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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 千里揚名奇女子 文 / 倪匡

    先說一件往事。

    往事發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馬金花十六歲。

    (十六加七十五,一點也不錯,她今年九十一歲。)

    那年,馬金花雖然只有十六歲,可是方圓千里,提起金花姑娘,無人不知。馬金花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騎術、槍法、美麗和潑辣。

    要是有誰不知道馬金花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進入中條山麓,渭水和涇河流域那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時,他就一定會知道,到這個大平原來,有著各種不同目的的各種各樣的人,都很快會知道馬金花這個名字,聽到她的種種故事,包括她十五歲那年,帶著牧場中的十八個好手,勇闖中條山,把盤踞在那裡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殲滅的這件事。

    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是馬氏牧場的主人,這個大牧場,養著上萬頭牛,上萬匹馬,是陝西全省最大的一個牧場。馬醉木不是當地人,關於他的來歷,也有著種種的傳說,比較可靠的一種說法是: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什麼,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從山海關外遷移來,帶著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漢子,據說整伙人,全是關外的馬賊。

    那一批人,以馬醉木為首,來到了涇渭平原,先是弄了一個小牧場,後來,漸漸擴棄,把本來的幾十個小牧場,全部合併為一個大牧場,那就是今天的馬氏牧場。以馬醉木為首的那批人,還真懂得如何養牛放馬,二十年下來,馬氏牧場養出來的健馬,成了各地馬販子爭相搶購的目標,而馬醉木為人豪爽,講義氣,也自然而然,成了黃河上下,黑白兩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當初那批人,都成了馬氏牧場的骨幹,一次又一次和股匪決戰,這批人都表現了他們的英勇和武功,漸漸地,自民間到官方,都把馬氏牧場當作了當地的支柱──成千上萬的人靠它討生活,本來土匪最多,行旅談虎色變的地方,也因為有了馬氏牧場這股勢力,而變得十分平靜,大家都給馬氏牧場的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場馬區出現的地區生事。

    所以,馬醉木還領了一個什麼「司令」的正式官銜,不過他卻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馬醉木四十歲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個逃荒經過的農村姑娘,結婚之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馬金花。

    馬金花雖然是女孩子,可是從小就像她豪邁的父親,一點也不像她那溫柔得一直像是農村姑娘的媽媽。

    馬金花先學會騎馬,再學會走路。先學使槍,才學會拿筷子。先學會罵人,才學會講話。她十二歲那年,已經長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雙眼發直,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過,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讓人知道了,有八九個小伙子,仗著人多,在一次市集上,向十二歲的馬金花風言風語地撩撥,馬金花當時只提議賽馬,誰能贏得過他的,她就是賭注,九個小伙子欣然答應。曾經目睹過這場賽事的人說起來,還津津樂道。事情傳開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加是基本上還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駿馬,在萬眾矚目之下,馬蹄聲響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風,掃出了市集,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的頭髮又烏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膚,還是那樣細膩潔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閨門的大閨女還要細,還要白。

    她又在頭上紮了一條長長的白絲巾,策馬飛馳,絲巾飄揚,再配上那區通體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的白馬,看得上萬人齊聲喝采,驚天動地。

    而那九個想把馬金花贏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騎術好手,所挑的馬,萬中選一,當真是人強馬壯,看得人心曠神怡。

    當時,馬金花的父親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問他:「馬場主,你看誰能成為你的女婿?」

    馬醉木只是歎了一口氣,搖著頭:「但盼這丫頭下手別太狠,年輕小伙子,看到了姑娘家,口上佔點便宜,免不了!」

    當時,扣的人還不知道馬醉木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不過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時分,市集中最熱鬧,馬金花單人匹馬,又像是旋風一樣捲了回來,喧鬧的市集,在剎那之間,靜了下來,得連在集上等待出停的牲口,都不敢發出聲響。

    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著血,不但是她身上染著血,那匹白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跡。

    可是看馬金花馳騁而來的那種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什麼傷。

    馬醉木帶著牧場中的幾條大漢,迎了上去,馬金花一勒韁,白馬一聲長嘶,人立了一下,立時穩穩釘在地上不動。

    馬金花翻身下馬,第一句話是:「把小白龍牽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也不准在它身上留下一點血。」

    牧場上的兩個彪形大漢,立時大聲答應,牽過那匹白馬走開去。

    所有人還未曾來得及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馬金花已向父親道:「爹,公平競馬,我沒要他們的性命,騎術不精,他們自己從馬上摔了下來,斷胳臂折腿,那可不關我事!」

    馬醉木只是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馬金花傲然地站著,當時在場的人,都說才十二歲的馬金花,就憑這一下子,就足以名揚千里!

    那九個小伙子,還是馬醉木派了搜索隊出去,才把他們一一找回來,每一個都受了傷,毫無例外的是鞭傷,問起經過來,九個小伙子搖頭咬牙,沒有一個人肯說。最遠的一個,在近兩百里外找回來,就算他們不說,慣在馬背上討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馬金花以一對九,在草原上奔馳追逐的經過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開始的時候,可能還不捨得還手,但是到後來,擺明了是生死一線的事,怎還會憐香惜玉?可是馬金花硬是一點損傷也沒有,九個小伙子卻人人重傷,難怪他們沒有臉說出經過!

    事後,方圓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這個美麗得叫人一看就發怔的美人,是惹不得的。

    一年一年過去,馬金花更美麗,也更沒有人敢惹她,十五歲那年平了中條山那股悍匪,只要老遠看到一團雪白的影子閃過,平時喝了點酒,表示不怕馬金花的大漢,都會忍不住打個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話,要是傳進了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間的情事,她十五歲之後,有不少大財主,派人來說媒,前來說媒的人,一律不見一隻耳朵離開,五次,大約最多六次之後,自然也沒有人再敢上門。

    而平時,馬金花看來,卻和和氣氣,不過她身子高挑,尋常男人站在她身邊,總還比她矮了些,英姿俠氣,洋溢在眉宇之間,怎麼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對她產生敬畏之心。

    馬金花還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場中的大小事務,一經她處理,立時井井有條。而且,她還有一種異常高強的排難解紛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有了爭執,每每演變成為刀光血影,但要是馬金花到場,不必幾句話,就可以令得本來已經反目成仇的人,變成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馬金花是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傳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動,都成為人們飯後酒余的談話資料,她的一舉一動,都被編成各種各樣的故事。

    像這樣的一個人,忽然失蹤了,而且一失蹤,就是五年之久,這似乎有點不可想像吧?

    可是,事實卻是,在馬金花十六歲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蹤了。

    那天,天氣極佳,正是暮春,是牧放馬匹最好的季節。由於她的失蹤,形成了極度的轟動,所以在她失蹤之前的一切行蹤,事後都被調查得清清楚楚。

    馬金花的經過是這樣的。

    一早,馬金花就吩咐了牧場的總管,她要帶著一隊正當發情的兒馬去放馬──把幾百匹處於春情發動期的雄馬,帶到遼闊的草原上去,讓它們盡情地去馳騁,把它們那種無窮無盡的精力散發出來,然後,在它們盡情撒野的過程中,挑選其中最精壯的,作為配種之用,替牧場增添無數優良的馬匹。

    放馬,是牧場中的大事,四年之前,F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馬,有幾個老資格的放馬人嘀咕幾句,表示馬金花不能勝任,以後,再也沒有人對馬金花的這項能力,表示過任何懷疑。

    那天早上,馬金花騎著她的「小白龍」,高舉著右手,「呼」地一下,揮出了手中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圈,把空氣劃破,發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楊的木柵打開,三百多匹馬,嘶叫著,揚鬃踢蹄,爭先恐後,奔馳出去,所有的人,沒有一個覺得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馬金花一馬當先,她騎的那匹白馬,是整個牧場中最好的一匹,據說,也是整個華北最好的,至少在,黃河以北,長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馬匹來,馬是馬金花從小養大的,馬和人之間,兩為一體,小白龍不睡馬廄,而留在馬金花的閨房,馬金花又愛穿白衣服,所以,她策騎小白龍飛馳,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迅疾無比,在向前滾動著的白色旋風。

    未經馴服的兒馬,性子暴烈,奔馳起來,也特別急驟快疾,再有經驗的牧人,也不敢把自己置身於暴烈的兒馬群中,因為那樣極度危險,劇烈奔馳,碰撞顛蹶難免,如果一個不小心,自馬背上跌了下來,那非被上千馬蹄踩踏成為肉醬不可。

    所以,牧馬人都是先排成了隊形,在大群兒馬還未衝出來之前,作好準備,馬群一開始急馳,牧馬人就緊貼在馬群的旁邊跟著飛馳,盡力保持馬群的隊形,不使馬匹奔散開去。

    同時,在馬群的後面,也要有牧馬人押陣,在放馬的時候,出動的牧人,都有經驗,騎術一流,一個牧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參加過一次放馬,那簡直不能算是牧馬人。

    那一次放馬,馬氏牧場中出動的牧人,一共有八十餘人,自然多是經驗豐富的好手,也有是今年第一次參加的新手。

    馬金花一馬當先飛馳,馬群衝出來,所有的牧馬人,精神都變得極緊張:馬群奔馳得太快了。

    幾百匹兒馬,像是狂風,向前捲去,距離馳在的馬金花,相去不會超過十丈。

    所有的牧馬人也都感到,馳在最前面的馬金花,也感到了馬群奔馳的速度,超越了尋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馬上,連連回頭,看了幾次身後的馬群,就盡力策馳著小白龍,飛快地向前馳出去。

    因為若是帶頭放馬的人,被馬群追上,置身於馬群之中,就會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亂,那將是一場大悲劇!

    「小白龍」果然是萬中選一的好馬,一經催策,四蹄翻飛,去勢快疾之極,這一來,可能更刺激起原來就在奔馳的馬群,馬群向臆奔馳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狽的莫如那八十多個牧人,他們本來在馬群的兩旁列成隊形,一起在向前飛馳,但是漸漸地,他們開始落後了。

    落後的形勢越來越不妙,本來牧馬人分成兩列,把馬群夾在中夾,可是轉眼之間,飛馳的馬群衝向前,兩列牧馬人之間,已經沒有馬匹,馬匹全在他們前面,而且和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是在牧馬的過程之中罕見的異象,那八十多個牧馬人除了拚命策騎,希望趕上去,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其中有幾個騎術特別精嫻的,唯恐失卻了控制的馬群沖得太急,要是把馬金花圍進了馬群,那極度危險。所以,他們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紛紛站立了起來。有的,甚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遠。

    介理他們都無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為雙方的距離,正在迅速地拉遠,奔馳的馬群,捲起了大量塵土,再前面,馬金花的處境如何,完全看不見。

    放馬的馬群,本來就最難控制,但是像如今這樣的情形,卻也十分罕見,那些經驗豐富的牧馬人,這時除了拚命策騎,希望可以追上馬群之外,別無他法。可是馬群卻像是瘋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個牧馬人也分出了先後,馳在最前面的只有六個人,那六個人是頭挑的好手,他們騎著的馬匹,已經被策馳得渾身是汗漿,他們自己也一樣大汗淋漓。

    可是,前面馬群,已經離他們更遠,連一點影也也看不見了。

    那六個人又拚命趕了一會,他們的坐騎無法支持,其中有兩匹馬,前腿一屈,跪跌了下來,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支撐著站了起來。

    兩匹倒了地的馬,望著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種抱歉的、無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個人也勒住了馬,其中一個經驗豐富的,立時伏身,把耳朵貼在地上。

    馬群雖然已經離遠了,但是幾百匹馬在奔馳,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動,相當驚人,有經驗的人,可以憑藉地上傳來的輕微震盪,而判斷出馬群的遠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聽著,其餘五個人圍在他的身邊,心急的連聲問:「怎麼樣?離我們多遠?」

    那伏地在聽蹄聲人,神情怪異之極,口角牽動著,說不出話。

    這種伏地聽蹄聲的本聲,牧馬人多少都會一點,得不到回答,另外兩個人也把耳朵貼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會傳染,那兩個人的神情,也變得怪異之極。

    這時,又有十來人個陸續趕到,也紛紛下馬,三個人慢慢站了起來,齊聲道:「馬群不見了!」

    所有的人,都發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責聲:馬群怎麼會不見了?

    那三個人指著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貼在地上去聽,一時之間,伏向地上的人,超過了二十個。而且,每個人的神情,都在剎那之間,變得同樣的怪異。

    他們聽不到任何蹄聲。

    幾百匹馬在奔馳,就算已馳出去了五六十里外,一樣可以有感覺,何以竟然一點聲息也聽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著,湍有人出得了聲。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個小伙子,他陡然一揮手:「馬群停下來了。」

    其餘人一被提醒,立時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對了,馬群一定是停了!馬群停下來,不再奔馳,自然聽不到什麼啼聲。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還是不對頭:在奔馳中的馬匹,當然會停下來的,可是,那一大群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兒馬,不奔出超過一百里去,怎會突然停下來?

    而根據馬群剛才奔馳的速度來看,至多奔出二十來里,如果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不會停下。

    幾個為首的牧馬人商議了一下,覺得停在這裡空論,不是辦法,馬群是不是停下,趕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於有許多馬匹,已經疲憊不堪,所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追上去,大約只有二十個人左右,一起上了馬,帶頭的是個青年人,那時候只有十八歲,他的是卓長根。

    特別強調了一下那位卓長根先生當時的年齡,因為我見到這位卓長根先生時,他已經是一個高齡九十三歲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親白老大介紹給我認識──經過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隱居的法國南部,打了一封電報,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對於老年人的古怪脾氣,我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他可能只是一時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電報去問一下究竟是什麼事──那樣做,老人家就會不高興。

    不在住所中裝設電話,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氣之一,不然,可以在電話中問一問,究竟是什麼事情。白老大雖然極具現代科學知識,可是他卻十分討厭電話,他常說,電話像是一個隨時可以闖進來的人,不論主人是否歡迎,電話要來就來,不必有任何顧忌,所以,「為了保護生活不受侵擾,必須抵制電話。」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識趣:「對,何況法國南部的風光氣候,我們都喜歡。」

    事情就這樣決定,第三天下午,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個農莊,這個農莊的規模並不大,他將其中的一半,用來種葡萄,不斷地改良品種,而且還附設了一個小酒坊,用他考據出來的古代方法,釀製白蘭地──這一直是他的興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農莊的另一半,用來養馬,算是一個小型的牧場,我們下了機,白老大派來接我們的車子,是一輛小貸車,雖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駛在平整的小路上,兩旁夾道的樹木,觸目青翠,清風除來,也真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在一問了那位駕駛貨車的司機,白老大身體健壯,無病無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採摘下來的葡萄三小時以上,那更足以證明他的「要事」,實在只是想見見我們。

    既然沒有什麼事,心情當然輕鬆,我索性在貨車車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來,小貨車可能是用來運酒的,有一股濃洌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邊,風掠起她的秀髮,不時拂在我的臉上,真使人感到這種安詳,才是真正的人生享愛,難怪白老大放棄了他多年來驚濤駭浪的生活,在這裡歸隱田園。

    大約兩小時,就駛進了白老大的農莊,放眼看去,是已經結了實的葡萄,看來粒粒晶瑩飽滿,駛過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後。這時,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一個木盆之上,用力踩踏著木盆中的葡萄,這情景,看來有點像中國江南的水鄉,女郎踩踏水車,充滿了健康和歡樂。

    車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哈哈」笑著,張開雙臂,走了出來,他滿面紅光,笑聲洪亮,看起來高興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著我的背:「你好,有沒有從什麼外星人那裡,學到什麼特殊的釀酒方法?」

    我道:「沒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還沒有什麼別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處。」

    白老大大是高興:「對,可以寫一篇論文:酒是宇宙之間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聲中,我們進了屋子。白老大的隱居生活,極盡舒適之能事──決不是什麼排場、奢華,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擺設,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傢俱,都只從舒適的角度去安排。當然,包括了視覺上的舒適和實際上享受的舒適。

    我還沒有坐下,白老大已鄭而重之,捧著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來,試試我古法釀製的好酒。」

    他說著,拔開了瓶塞,把金黃色的酒,斟進杯子,遞了過來。

    我接杯在手,先聞了一聞──這是品嚐佳釀的例行動作,心中就打了一個突,我聞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這非但不能算是佳釀,甚至離普通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還有一段距離。

    我用杯子半遮住臉,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個鬼臉。我再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臉等候著我讚揚的神情。我心中暗歎了一聲,把杯子舉到唇邊,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點焦切地問:「怎麼樣?」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嚥了下去,放下杯子:「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喝過的──」

    我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白老大的神情看來更緊張,白素已經轉過頭去,大有不忍聽下去之勢,我接下去大聲道:「最難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沒有生氣,反倒立時哈哈大笑,一面指著一扇門:「老卓,你看,我沒有騙你吧,衛斯理就是有這個好處,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給他喝的酒,他也敢說最難喝!」

    我在愕然間,已看到自白老大指著的那扇門中,走出了一個老人來。

    這個老人的身形極高,腰板挺直,膚色黑裡透紅,下頷是白得發亮的短髯,看上去,一點也未現老態。頭頂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亮得幾乎可以當鏡子。

    我無法估計到這個老人的正確年齡,只覺得這種造型的老人,不應該在現實生活中出現,只應該在武俠電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著一面走出來,笑聲簡直有點震耳欲聾,有逕直來到我的面前,伸出手來。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滿是堅硬的老繭,和我用力握著手,他道:「好小子,我以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講的是一口陝甘地區的鄉音,聽來更增加豪邁,而且他稱白老大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詫異,白老大立時在一旁解釋:「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歲,看起來,還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對於「老不死」的稱呼,一點也不以為忤,顯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友:「大廟不養,小廟不收,看起來,閻王老子不敢和我見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幾年。」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老人,在這老人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只有在中國北方男兒身上找到的豪氣,而且,那是一種原始的、粗獷的、未曾經過任何琢磨的自然氣概。隨著社會結構的迅速改變,這一種氣概,如今很難在現實社會中看得到了。

    我笑著:「老爺子貴姓卓?」

    老人搖著我的手:「卓長根,你不必叫我老爺子。」

    我一時頑皮,脫口道:「那怎麼辦?難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長根笑得更歡:「隨你喜歡。」

    他說了之後,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說,我心裡的那個謎團,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別人可以解得開,所以叫你來聽聽。」

    我聽得他這樣說,心中立時想到,白老大電報中的「要事」,原來就是那老人心中的「謎團」,看起來,我要聽這位老人家講一個故事。

    由於卓長根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對聽聽,雖然我已經預算了「故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來,看起來,卓長根年紀雖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會我在長途旅行之後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下來,白老大對白素道:「你也聽聽。」

    白素在我身邊坐下,在老人還未開口前,我對他的年紀這橛大,但是健康狀況那麼好,感到驚訝。他甚至不肯坐下來說,而只不斷地在走來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這種行動,也影響了我,以致他開始說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著站了起來。

    卓長根講的,就是一開始記述的,馬金花的故事。

    當然,和我的預算不同,卓長根的故事,相當吸引人。

    當他講到,他們重整隊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馬群究間樂是不在前面之際,我和白素已經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經聽過,所以卓長根開始敘述,他就自顧自離開了。

    卓長根說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以他的記憶力極好,或者是這件事,給他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幾乎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馬,經過了短暫的休息,由卓長根帶領著,立時又開始向前飛馳,

    卓長根的年紀輕,可是他騎術精嫻,眾所公認,所以大家推他為首。

    卓長根這時,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長根是萬中選一的壯健小伙子,他九歲那一年,他父親帶著自己培養出來的一百匹好馬,投入馬氏牧場來的。

    那一百匹好馬,是卓長根父親畢生的心血結晶。

    馬氏牧場,從馬醉木開始,到那時只有六歲大的馬金花,都是眼界極高,對馬的優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場中有的是好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馬,也都不禁睜大了眼,馬醉木當時就問:「隨便你要什麼條件,只管開口。」

    在這裡,忽然又轉去敘述卓長根的來歷,看起來像是有意在賣關子,但其實不然,卓長根的父親投進馬氏牧場的過程,卓長根這個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既然是在說往事,自然說得詳細一點比較好,請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獲。

    卓長根的父親笑了一下,使馬醉木和馬氏牧場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到他的笑容,看來十分淒苦,甚至有一點想哭的味道。

    卓長根的父親,那時看起來,大約是四十歲不到,正當壯年,身形高大健壯,有一股剽悍的神情,這一類慣以天地為屋宇的牧馬人,豪情勝概,流血不流淚,再大的痛苦,也不作興在他人面前表露出來,何況他初來乍到,面對的是一群才見面的陌生人。

    馬醉木為人豪爽,一看到對方露出了這樣的神情,就知道對方一定有著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見過卓長根的父親,只是聽說過,有那麼一個姓卓的養馬高手,長年在內蒙狼山一帶放牧養馬,養出來的馬十分有名。可是馬醉木一見到這個人,就喜歡了他,馬醉木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有兩個十分奇怪的原則。

    第一,他認為能養牧出好馬來的人,一定不是壞人。因為好馬不會喜歡壞人,馬和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互相溝通的本領,一個壞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馬,也一定養不長,馬會自動離開他。

    卓長根的父親養牧出了一百匹這樣叫人一看就喜歡不盡的好馬,怎麼會是壞人?

    再加上馬醉木生性豪邁,他當時就不等卓長根的父親再開口,一伸手,重重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又「砰」地一聲,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什麼事,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馬不給我,也算是讓我開了眼界。不論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只要我做得到,決不推托半句。」

    卓長根的父親又現出了一下淒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算是沒有找錯人,馬場主,這一百匹馬,只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敢說是禮物,而且我也想不出,除了馬氏牧場之外,還有誰有資格養這一百匹好馬。」

    這幾句話,又讓在場的人,都震動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要放棄牧馬?這對於牧馬人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當時,倚在馬醉木身邊的馬金花,就在大家發怔,一下子靜下來的時候,用她兒童的尖音,講了一句話:「怎麼,馬不是你的嗎?你為什麼好好地,不要那些馬了?」

    沒有人覺得馬金花不該說話,也沒有人覺得馬金花說的話不對。

    因為馬是牧馬人的生命和榮耀,儘管卓長根的父親如果不要那批馬了,馬氏牧場可以因之增加一大筆財富,但是那種責問,還是必要的,因為一個自己不要生命的人,還可以諒解,一個放棄榮耀的人,不可原諒,沒有人會看得起。

    所以,事實上,馬金花叫出來的話,當時每一個人都想提出來,只不過成年人,即使是再粗獷的漢子,都會略為先想一下再說,而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了出來。

    這是卓長根第一次注意馬金花。

    雖然,一和馬場主見面,卓長根就看到了馬金花,但是一個九歲的小男孩,不會對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加以什麼注意。何況卓長根自小在廣闊的草原上長大,飽經風霜,而馬金花看起來白白嫩嫩,衣著又漂亮,十足是一個三步不出閨門的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卓長根自然更不會加以什麼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還保持沉默,她卻先尖聲提出了責問,這令得年幼的卓長根,立即向她望過去。

    卓長根那年雖然只有九歲,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壯健,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但是他一開口,卻是童音未減,聲音聽起來也有點尖,他父親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踏前一步,大聲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會不要那些馬?」

    卓長根的話,令得本來已經錯愕的人,更加錯愕,一時之間,人人更不知說什麼才好,卓長根已轉過身,向他的父親道:「爹,我早說過,我也會牧馬,你死了,我一個人也活得下去,何必來求人?」

    卓長根的父親又淒然一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馬醉木已經一揚手,立時有兩個人走向卓長根的父親。那兩個人,是馬醉木的得力助手,精通醫理,尤精傷科,有本事把斷了五六截的臂骨接起來,他們聽卓長根說他的父親快死了,心中驚訝之極,小孩子絕沒有道理咒詛自己父親,講的一定是真話,可是眼前這個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快死的樣子!

    所以,他們走向卓長根的父親,一個伸手搭脈,另一個立時把手輕輕放在他的額上。

    也就在這時,馬醉木問卓長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長根昂然回答:「九歲。」

    也就是在那一刻,馬金花才注意到卓長根。

    當然,卓長根一進來,她已經看到了,可是這樣的少年人,牧場中有是,馬金花雖然年紀小,但是性高氣傲,與生俱來,除了自己的父親,和那十來個叔叔伯伯,其餘的人,在她眼中看出來,全不值一顧。

    不過這時,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這個少年,與眾不同。

    馬金花望著卓長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長根也回望著馬金花,小男孩的神情,也十分高傲。

    馬醉木豎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氣的孩子。」

    卓長根受了誇獎,也並沒有什麼高興得意的神情,只是得體大方地微微一笑。

    馬金花這時,又突然問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麼一點不傷心?」

    卓長根連想都沒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傷心來幹嗎?」

    卓長根的話,不像出自一個孩子,他說了那句話,退到了他父親的身邊。

    這時,那兩個替卓長根父親把脈的人,現出怪異的神情來,卓長根的父親,也把兩個人輕輕推了開去,那兩個人異口同聲:「卓朋友,你一點病痛也沒有,怎麼會——」

    他們把一句話的下半截縮了回去,本來想說「怎麼會快死了」。

    卓長根的父親又長歎了一聲,並不說什麼,馬醉木立時道:「卓老弟,你惹上了什麼厲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馬氏牧場,不管有什麼深仇大恨,也不管對方是多麼厲害的角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馬醉木那一番話,慷慨豪俠,聽得人熱血沸騰。卓長根當時立時向他父親望去,一臉希望他父親接受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親的反應,卻十分奇特,側著頭,神情一片惘然。

    這種樣子,與其說他是在考慮馬醉木的話,還不如說他根本未曾把馬醉木的話聽進耳去還好。

    馬金花在這時,又尖聲道:「我爹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卓長根立時冷冷地道:「誰曾說馬場主說的話不算數?」

    兩個小孩子在鬥嘴,卓長根的父親長歎一聲,把手放在卓長根的頭上:「馬場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這孩子叫長根,我把他托付給你了。」

    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馬,能帶來多少利益,全歸在這孩子的名下。」

    卓長根的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現出十分放心的神情來,聲音有點沙啞:「馬場主,向你討碗酒喝。」

    馬醉木立時站了起來,神情十分高興。

    因為他認為判別一個人好壞的兩個怪原則的另外一個就是:一個人如果喜歡喝酒,這個人也就不會是壞人。喜歡喝酒的人,總會有喝醉的時候,一到酒醉,沒有什麼不能對人說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會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來之後,大聲叫:「拿酒來,我們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時有人抬了一大缸酒進來,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開了封泥,酒香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干,一隻隻大碗排了開來,濃冽的幾乎有點不流暢的酒倒進碗中,馬醉木斜眼睨著卓長根:「小兄弟,你也來一碗?」他看出卓長根這小孩子十分好強,心想難他一難,看他如何應付。卻不料卓長根連想也不想,只答了兩個字:「當然。」

    卓長根的回答,倒像是馬醉木的那一問多餘,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

    每一個人都端碗在手,卓長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後十分後悔的事,他常告訴自己:這件事做錯了!值得後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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