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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部 馬金花離奇失蹤 文 / 倪匡

    經過整頓之後,卓長根一聲呼嘯,帶著其餘的牧馬人,一起疾馳向前。

    這時,他們都說不上人強馬壯,事實上,剛才的飛馳,已經使人和馬都精疲力盡,可是他們還是把身體的每一分力量都搾出來,策馬前馳。

    卓長根的心中極焦急,他和馬金花雖然一直不講話,可是心中對馬金花的愛戀,卻越來越甚,這種難以宣洩的、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愛情,使他感到極其痛苦。

    當時,二十騎雖然一起出發,但卓長根很快地又把其餘人拋離。

    他向前飛馳,心憂如焚,因為前面,馬群和馬金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全然無法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個秘密願望,追上去之後,只要見到了馬金花,他就一定會打破多年來的僵局,不但要對她說話,還要緊緊地擁抱她。

    一口氣馳出了將近二十里,未見馬群的蹤跡,卓長根已經全身都被汗濕透,向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岡,他挑了一個比較高的土岡,馳了上去,才一到達岡子上,他就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群馬兒,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來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頭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躍。馬群原來已經停了下來,難怪伏地聽,也聽不到馬蹄聲。馬群既然已被控制,那麼馬金花自然也沒有事了。

    卓長根心跳得十分劇烈,他回頭看,其餘人還沒有追上來,要是人一多,他的秘密心願,就難以實現,趁現在衝下去,他有機會可以和馬金花單獨相處,那才是好時機。

    一想到了這一點,卓長根興奮得大叫了一聲,一抖韁繩,就向岡子下直衝了下去,至多兩三里的距離,一下子就衝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衝的時候,已經在大聲叫著:「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來,因為他實在不能肯定,在見到了馬金花之後,是不是還有勇氣叫得出口。

    他策騎衝進了馬群,引起了馬群中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十來匹馬,被他沖得向外四下奔了開去,但是奔不多遠,就停了下來。

    卓長根一眼就看到了馬金花的那匹「小白龍」,雖然馬群之中有著不少白馬,但是再也沒有一匹,像這匹白馬那樣白,在陽光之下,小白龍的一身白,簡直耀眼,小白龍正在低頭啃著草,卓長根直衝到了小白龍的近前,才勒住了韁繩,他仍在叫著:「金花!」

    他得不到回答,這令得他在剎那之間,感到了極度的氣餒。

    經過了那麼多年,他終於鼓起了勇氣,要打破他和馬金花之間的僵局,可是他得不到回答。馬金花根本不睬他,說不定就在他身後,用她那種高傲的神情,在對他發出冷笑,在譏嘲他男子漢丈夫,說出口的話不算數。

    卓長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變成了冷汗,小白龍在,馬金花一定不會遠,她就躺在草地上?卓長根慢慢轉動著身子,他沒有勇氣見到馬金花,可是他知道,這場羞辱是免不了的。

    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除非馬金花有意躲起來,不然,卓長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瞭然,但是他沒有看到馬金花。

    其餘牧馬人正向這裡馳來,蹄聲已經可以聽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長根硬著頭皮,大聲道:「好,算我輸了,是我向你先說話,你躲在哪裡,出來吧。」

    他的話,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這時,卓長根半分也沒有想到馬金花會就此失蹤,他還以為馬金花根本不肯原諒他,存心要他在許多人面前栽一個大觔斗。

    他歎了一聲,心中十分難過,人在馬上,像是僵硬了一樣。他這樣發呆的時間並不長,那十九個被他拋在後面的牧馬人,已經相繼趕到。

    一看到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或許由於剛才的心情實在太緊張了,一見到馬群平靜地在草地上,一時之間,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到齊,才有一個人突然想了起來,大聲問:「咦,金花姑娘呢?」

    這一問,令得人人都為之一怔,一起向卓長根望了過來,因為他第一個趕到,應該知道馬金花在什麼地方。卓長根避開了各人的眼光,語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眾人又呆了一呆,卓長根和馬金花之間的彆扭,人盡皆知。立時有人想到,馬金花或許是不願意單獨和卓長根相處,所以卓長根一到,她就避了開去,可是這樣想的人,立時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因為小白龍在,馬金花不會走遠。

    小白龍是馬金花的命,甚至夜間,小白龍不是在馬廄,而是在她閨房的外間。而草地上看過去,看不到有人,幾個人大聲叫著,幾個人策騎向前馳,去看看馬金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條小河邊上。

    馬金花卻一直沒出現。

    開始,沒有人緊張,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馬金花仍然沒有出現,人人都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尤其是卓長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龍的馬鬃,大聲問:「金花姑娘到哪裡去了?」

    小白龍的嘴移動著——可惜它不會講話,不然它倒一定會說出馬金花到了何處。

    有幾個比較老成一點的牧馬人圍在卓長根的身邊,卓長根沉聲道:「先把馬群集中起來,這只要四個人就夠,其餘的人,兩個一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騎,分由八個不同的方向馳出去,卓長根和一個牧馬人馳得最遠,雖然明知馬金花不會走得太遠,可是他們還是馳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來。

    他們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個牧馬人趕到,太陽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覷:馬金花還是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猶如置身惡夢,馬金花不見了,她的馬在,她人不見了!

    卓長根焦急得像是瘋了,在暮色漸濃時,他又下令:「我們再去找,派人到牧場去,報告場主。」

    兩個人立時出發,卓長根等幾十個人,又四下散開,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馬金花蹤影全無,這些人,寧願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讓馬金花就此失蹤。

    卓長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幾堆大篝火,時間早已過了午夜,快天明了。馬醉木和幾個得力助手,也已經趕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說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閃動,映在他們充滿了焦慮神情的臉上,沒有一個人出聲。

    卓長根看到馬醉木站在小白龍的面前,盯著小白龍,如同泥塑木雕。

    卓長根下了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了馬醉木的身前,馬醉木的聲音,低沉得駭人,多少年來,卓長根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在問:「金花她能到什麼地方去?」

    他這樣問著,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遠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遠方起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神秘。

    卓長根感到喉間像是有什麼東西塞住了一樣,馬醉木的問題,他要是能回答得出來,那倒好了。

    卓長根沒有回答馬醉木的問題,只是把他如何追上來,一上了岡子,就看到了馬群的經過,講了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力量撕碎了,聽起來十分怪異。

    他道:「我衝下來時,一直在叫她,場主,我決定要叫她,可是她卻不在,我想她聽不見……我在叫她了。」

    馬醉木陡然震動了一下,雙眼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小子,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卓長根給他一喝,只是挺立著,不再出聲,馬醉木出聲叫著:「金花不會死,她一定是跑開了,到什麼地方去,說不定我們回去,她已經在家!」

    他講到這裡,陡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他講的話,別說人家不會相信,根本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馬金花上哪兒去了呢?搜索再開始,由馬醉木親自率領,馬醉木雖然因為變故而有點失常,但是處理起事情來也還有餘不紊。他要卓長根那一批人,就是草地上休息,他帶著新趕到的人去搜索。

    馬醉木的搜索隊,到中午時分才回來,這時,消息已經飛快地傳了開去,附近凡是和馬氏牧場有關的人,都趕到了這片草地來。馬氏牧場的信鴿,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場有關係的地點,留意馬金花的下落。

    馬醉木在中午回來時,雙眼之中,佈滿了紅絲,看來十分駭人。

    他一下馬,就被將近二十來個人圍住,圍上來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可以和馬醉木議事,其餘的人,都遠遠站著。

    馬醉木打開一壺酒,站著,大口大口地喝,酒順著他的口角,直流了下來。等他喝夠了,他才開口:「金花會落在哪一股土匪手裡?」

    這個問題,卓長根也想到過了,馬氏牧場和附近一帶的土匪,曾經有過你死我活的劇鬥,一直是馬氏牧場佔著上風,去年中條山的那一幫土匪,被馬金花奇兵突襲,完全消滅,土匪聞風喪膽,哪裡還敢在馬氏牧場的勢力範圍之內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時就否定了,這時,他沉聲道:「只怕沒有什麼土匪敢。」

    馬醉木問:「小股的呢?」

    卓長根道:「十個八個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個人足可以應付過去。」

    各人都同意卓長根的話,想要馬金花就範被擒,那非得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惡鬥,可是小白龍和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連一點爭鬥的跡象都沒有。

    馬醉木苦笑,這一天一夜下來,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樣的話,他已經問過了不知多少遍,這時他又問了出來:「那麼,金花到哪裡去了?」

    馬金花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各種各樣的可能,都被提了出來,但沒有一樣可以成立,到最後,各方面的消息都傳了來:沒有馬金花的蹤跡,那是又是午夜時分,一個大家都想到,但是誰也不敢講出來,最可怕的一個可能,終於有人先說了出來。

    一個牧馬人有用顫抖的聲音道:「金花姑娘會不會……在馬群……疾奔時……被撞跌了下來?」

    在這個徼馬人提出了這一點之後,草地上靜到了極點,只有篝火發出必必剝剝的爆裂聲。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來:「不會!」

    卓長根也跟著叫:「不會!」但是他們兩人叫了「不會」之後,卻又是極度的靜寂。

    當然,沒有人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能。而如果是這樣,那麼,馬金花整個人,在馬群的踐踏之下,可能早已變得不存在了。

    卓長根想到這一點,身子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還是竭力鎮定:「好,天一亮,我們循回路去找,總有一點什麼剩下的──」

    卓長根的意思是,就算馬金花已慘死在馬蹄之下,被幾百匹疾馳中的馬踩踏成為什麼都不存在了,總還有點東西、跡象可以留下來的。可是他的話還未講完,一個人撲了過來,他臉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當他一躍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馬醉木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處湧出來的血。

    馬醉木厲聲說:「誰也不准那麼說,金花不會死。」

    他叫了那句話,這個鐵打一樣,受盡人尊敬的好漢,身子突然一個搖晃,向下便倒,昏了過去。

    那麼一個強壯的人,天神一樣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這對於在馬醉木周圍的人來說,又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連他幾個得力的老部下,也慌了手腳,還是卓長根比較鎮定,一面扶他起來,一面指揮著,用冷水淋潑。

    馬醉木醒過來,卓長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拿酒來!」

    一皮袋烈酒,傳到了他手中,他仰著頸子,咕嘟咕嘟,一口氣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後,用充血的雙眼,盯定了卓長根:「長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

    卓長根沉著地答應著,雖然這時,他自己也心亂如麻:「馬場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來。」

    馬醉木又說了第三句話:「拿酒來。」從那天開始,馬醉木似乎不會再說別的話了,他終日在醉鄉之中,難得有一刻清醒,他總是用充滿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邊的人。

    不論在他身邊的是什麼人,都知道這個豪爽勇敢、正直俠義的好漢,希望他能聽到有關他女兒的消息。

    每一個人,都不知多麼希望能夠把好消息帶給他,可是馬金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用盡了方法,不知許下了多大的賞金,不知聯絡了多少人,一點消息也沒有。

    所以,馬醉木難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沒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觸,人人都避開了他這種目光。於是,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會用被烈酒灼傷了的嗓子,啞著聲音叫:「拿酒來。」

    馬醉木的傷痛,竟然可以到這種地步!他疼女兒,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這時,才知道他疼愛女兒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於馬金花的母親,仍然一言不發,只要她醒著,她就用她那纖弱無力的手,握住了馬醉木的粗糙的厚實的大手,望著她的,默默垂淚。

    只有一次,她對著卓長根講了幾句話:「長根,金花這孩子,知道她爹怎樣疼她的,她決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她……一定死了。」

    卓長根當時,傷痛的程度,不會在馬醉木之下,他情緒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會死。」

    金花她媽淚如雨下:「她要是沒有死,又不回來,那一定不知落在什麼人手裡,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輩子也沒有做什麼壞事……」

    女人總是這樣子,尤其是那個時代的農村婦女,遇到了慘痛的變故,除了埋怨命運之外,沒有別的途徑可以發洩她們的悲痛。

    那是卓長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壞人手裡!一個像馬金花那樣,如花似玉的美麗少女,如果落在壞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實在是一想起來,就會令人發瘋!卓長根當時就叫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

    馬金花失蹤,馬醉木不敢面對現實,終日沉醉,馬氏牧場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長根的身上,卓長根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一刻空閒,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會騎著小白龍,馳到那個土岡子下的草地,停下來,對小白龍講上半天話,希望小白龍能指點他,告訴他,馬金花究竟是到什麼地方去了。

    當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長根敘述到了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雙手,掩住了臉。那已是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發生的事,他直到現在,講起來仍然掩不住心中的傷痛,可知他當時所忍受的痛苦與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開始講述之前,他已經告訴了我們,馬金花神秘失蹤了五年,五年之後,神秘失蹤的馬金花又出現了。

    卓長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際,還那麼傷痛?是不是馬金花回來之後,事情又能曲折?

    (如果講一個失蹤故事,一開始就是一個神秘失蹤的人五年後又出現,似乎不是很好的講故事手法,因為沒有了「懸疑」,結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長根不是講故事,他講他自己的經歷。)

    (而且,即使卓長根是講故事,他也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學那些庸手,故意賣什麼關子,弄什麼懸疑,一早就把結果告訴了人,可是聽的人卻仍要聽下去,五年之後怎樣了?馬金花再出現之後發生了什麼事?這五年之中,她在何處?)

    我當時就是這樣,卓長根突然雙手掩面,停了下來,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問要問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連連施眼色,作手勢,叫我不要打擾,急得我搔耳撓腮,坐立不安。

    就在這時,白老大提著一大串葡萄,走了進來,看到了卓長根的情形,就「哼」地一聲道:「老傢伙又在想初戀情人了?」

    卓長根沒有什麼反應,白素卻努力瞪了她父親一眼。白老大指著白素,笑道:「他的故事之中,最動人的部分,就是那個馬場主在女兒失蹤之後的傷痛。小素,要是當年你忽然失蹤了,我也會那樣。」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你說到哪裡卻了?」

    我趁機問道:「馬金花失蹤了五年?她後來又回來了?她到底上哪裡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聲:「他還沒有講到這一點,小衛,你不覺得,他的故事之中,最奇特的一點是──」

    我忙說道:「我只想知道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斷了我的話頭:「小衛,別聽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無,他的小情人,那個馬金花,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

    我想分辯幾句,但是一想,辯也辯不清楚,我確然因為卓長根的途述,而在關心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當時不是九十一歲。」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個鬼臉:「小素,你說說,最奇特的一點是什麼?」

    RS立時道:「是卓老爺子的父親。」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子上:「照啊!他的父親來無影,去無蹤,又有那麼大的本領,小素,你看他像是什麼人?」

    白老大在這樣問白素的時候,卻斜著眼向我望來。白素立時道:「倒有點像某喜歡執筆記述一些怪異事件的人筆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陣大笑聲:「什麼有點像,簡直就是。」

    他們父女兩人,一搭一擋,這樣調侃我,我除了跟著他們笑,難道老羞成怒不成?不過我還是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當然有可能,他,這老傢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後代,小衛,我記得你記述過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結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點無可奈何:「是的,記述在《屍變》這個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壓低了聲音:「那故事中的那個外星雜種,結果怎樣了?」

    我苦笑,向卓長根看去,卓長根仍然雙手掩面,一動不動地坐著,我倒真是壓低了聲音:「那個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後……變成了不可救藥的瘋子。」

    白老大又指著卓長根:「可是老傢伙卻一點不瘋,你可以好好以他為研究對象。」

    卓長根在這時,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沒有?」

    白老大瞪著眼:「我對你說,你那個來歷不明的父親,是外太空來的,你當時想不到,後來你又曾好好去念過一點書,現在應該明白了。」

    卓長根原來後來曾「好好去念過一點書」,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個博士的頭銜,他肯說一個人曾「好好念過一點書」,那一定是十分艱苦的一個長時期的求知過程。

    卓長根搖頭:「從你第一次向我提出這一點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還是作了最徹底的檢查,結果是:我的生理構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著眼:「或許,那外星人的生理構造,本來就和地球人一樣?」

    卓長根看有很氣憤,在這種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什麼意見,白素搖著頭:「爸,你胡扯些什麼,聽老爺子講下去。」

    白老大擺著手:「我才不要聽,他那個初戀情人,失蹤了五年,一點也不稀奇,沒有什麼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長根發出了一下悶吼聲,對白老大怒目而視。白老大卻毫不在乎地擺著手。我生恐這兩位老人家之間的友情雖篤,但了難免會在這種情形下起衝突,所以忙道:「還是聽老爺子說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著:「老不死,我沒說錯吧,這兩個小娃子,會聽你的故事,哦,對了,他那塊白玉,你們見過了沒有?」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麼胡鬧,他側著頭:「這塊白玉,是十分奇怪的另一點。質地那麼純正的白玉,古代極其罕見,一有發現,普通人敢保留,大都是獻給當時的君王,那是宮廷中的東西。」

    我道:「就算是屬於當時君王,流傳至今,也沒有什麼特別。」

    白老大道:「這塊白玉,我曾經花過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兩千兩百年前完成,大抵是春秋戰國,秦始皇的時代。而且這塊白玉未曾入過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傳,這一點也相當罕見,一般來說,這樣的美玉,都會陪葬,因為古人相信美玉會使死人的靈魂得到好運。還有,上面刻的是虎紋,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會刻虎紋,大都刻龍紋或(此字不詳)形紋。」

    我攤了攤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這塊白玉,有什麼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著自己的右額:「這是我的判斷,小衛,我年紀雖大,頭腦並沒有退化,我感到,這塊白玉,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我沒有再說什麼,但是心中並不以白老大的話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皺著眉在思索。

    (後來,事實證明白老大的話,十分有道理,那塊看來和整件事並沒有什麼關係的-玉,是整件事中的一個重大關鍵。)

    白老大伸手,在卓長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作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兒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很多說法是,各種天神,就是各類外星人,那麼,你就是天神的兒子。」

    卓長根揮著手:「去!去!去!」

    白老大舉起雙手,向後退去:「你不覺得自己已經九十三歲了,還那麼壯健,單是這一點,已經和地球人的生理狀況有所不同了麼?」

    卓長根「哼」地一聲:「百歲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稀奇的。」

    這時,我的心中,也著實疑惑。

    白老大的話,雖然用開玩笑的口吻講出來,但是仔細想想,也未必全無道理。

    卓長根的父親,來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後又走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而可以接受的解釋!為什麼他特別擅長養馬?也可以說成是那個星球上的人根本就會養馬。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剛才說:「像是某位喜歡執筆……的人筆下的外星人。」這種想法,雖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規律化了。

    雖然宇宙間的很多事,都脫不了一種或多種規律,但如果可以擺脫,不是更好嗎?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嘗一下,他又轉身走了開去。

    卓長根望著他的背影,歎了一聲:「他倒不是開玩笑的,你們看,我爹真會是外星人?」

    這個問題,不是難以回答,我脫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想,只能說他十分神秘,來歷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說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卓長根苦笑了一直:「其實我倒無所謂,反正也過去了大半輩子了。」

    白素道:「是啊,馬氏牧場那邊,以後又怎樣了?」

    卓長根緩緩搖著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誰有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額獎金,依然有效,其間也有不少混淆,來胡亂報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卻一直沒有結果。」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繼續:「一直到五年之後──」

    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是牧場上下,人人都沒忘記馬金花的失蹤,到了那一天,牧場的一切活動全都停頓,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懷念馬金花。

    每年這個日子,卓長根照例騎著小白龍離開牧場,順著當年放馬的路線向前馳。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經過,對卓長根來說,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天的一切情景,在他心中閃過,從馬群開始奔跑起,到他看到靜止的馬群為止。每次,他就在這條路上,都要問上千百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如今,事情雖然過去了五年,小白龍也大了,作為一匹好馬來說,它已經算是老馬了,可是奔馳起來,還是一樣神駿,不必驅策,就奔馳得極快。

    卓長根來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馬,任由小白龍自由自在去啃著青草,他以臂作枕,在柔軟的草地之上,躺了下來,望著藍天白雲。

    他的思緒十分紊亂,那時,他已經是青年人了,壯健,能幹,整個馬氏牧場,等於完全由他主持。方圓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她,雖然臉紅心跳,但也一定不會逃避他的目光,要讓他好好看清楚,沒有一個姑娘不願意嫁給這個年輕人。生性放蕩風流一點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長根對所有的女孩子都無動於衷,他心中只有一個人,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馬金花。

    這時,他團上了眼睛,又想起馬金花來。也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下口哨聲。

    那口哨聲十分悅耳動聽,卓長根一聽了,心頭就怦地一跳,還未曾來得及睜開眼,就又聽得小白龍發出了一下歡嘶聲。

    這一下,卓長根再也沒有疑問了,那一下口哨聲,自己會幻想出來,小白龍不會。他陡地跳了起來,先跳起來,再睜開眼,他看到小白龍飛快地奔向前,有一個高挑的女子,長髮飛揚,一身白衣,正飛快地迎著前,人和馬一下子就結合在一起,人到了馬背上,馬歡嘶得更嘹亮,旋風一樣,向前掠去。

    卓長根看得再清楚也沒有,他睜大著眼睛,連眨一下眼都不敢,雖然人和馬早已馳了開去,他還是直勾勾地看著。

    馬上那姑娘,不是馬金花是誰?

    五年不見,她看來身形列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雖然人馬掠過之際只是一瞥,但是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馬金花,那是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呆,小白龍和馬金花,看來已經只剩下一個小白點了,他才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拔腳向前奔。

    憑人力奔馳,想追上小白龍,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長根不顧一切,向前奔著,叫著,小白龍早已馳得看不見了,他還在向前奔著。

    當他奔得胸口因為喘氣而幾乎要炸開來之際,他還在向前奔著。

    而就在這時,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視線之中,那個小白點又出現了。

    小白龍馳回來了。

    卓長根停了下來,心跳得幾乎離體,他不是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怕小白龍奔回來時,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臉上的汗,好讓視線更明朗。

    終於,他看清楚了,人和馬是一起回來的,馬金花還在馬背上。

    小白龍去得快,來得也快,一下子就捲到了他身前,馬金花勒住了馬,在馬上斜斜向他看來,那麼明麗,那麼嬌美,卓長根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人互望了一會,卓長根才用盡了全身氣力,叫了出來:「金花!」

    馬金花也盯著卓長根,她的鼻尖上,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映著陽光,像是極細極細的小珍珠一樣,在閃閃生光。

    她並沒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來:「長根,是你!」

    卓長根在那一霎間,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搖晃著,一陣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倒去,在馬上的馬金花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又叫道:「長根!」

    卓長根已經向下倒去,可是馬金花的一下叫喚,又給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上撐著,額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馬金花也下了馬。

    卓長根望著她,千言萬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才好,隔了好一會,她才道:「小白龍……這些日子來,倒還硬朗。」

    卓長根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難為了馬場主,這五年來,幾乎浸在酒裡。」

    馬金花略為偏過了頭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長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帶著責備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講了三個字,馬金花就作了一個手勢,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頭來,望著遠方。卓長根循她的視線望去,遠處除了連綿的山影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看的東西。

    卓長根耐著性子等著,過了好一會,馬金花才一字一頓,緩緩地道:「別問我,什麼都別問我,問了,我也不會說。」

    卓長根陡然道:「你不說怎麼行?這五年來,你究竟去了哪裡?」

    卓長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每一個人再見到馬金花之後都想問的。但是馬金花只是淡然一笑:「長根,你是不是又想我們之間不再說話?」

    卓長根嚇了一跳,忙道:「不,不,當然不……」

    馬金花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在卓長根的記憶中,從來也未曾聽馬金花用這種的語調說過說:「那麼,你就聽我的話,別再問我任何問題。」

    卓長根發著怔,望著馬金花,他在馬金花的臉上,找到了一種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經長大了:二十一歲的大姑娘。雖然她的性子還是那麼執拗,但是她畢竟長大了。

    一時之間,卓長根不知說什麼才說,馬金花卻一直用她溫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長根的回答。過了好一會,卓長根才道:「好吧,我不問。我不問,一樣會有人要問,馬場主就一定要問。」

    馬金花皺了皺眉:「我也會叫他別問,問來有什麼用?我已經回來了,這最重要!你們究竟想要我回來,還是想弄明白這五年來我去了何處?」

    卓長根嚥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沒有再問下去,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回去吧。只有小白龍?沒有別的馬了?」

    卓長根搖著頭,馬金花一翻身上了馬,向卓長根伸出手來。

    只有小白龍一匹馬,她邀卓長根一起上馬。卓長根心頭怦怦亂跳,他站在那裡,好一會不動,才身子一縱,也上了馬,騎在馬金花的後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時像是靠近了一個火爐,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噴出火來。

    馬金花卻若無其事,抖韁徽馬,向前馳去,馳出了沒有多遠,就遇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馬,馬金花回頭向卓長根看了一眼,卓長根立時會意,就在小白龍的背上,換到了另一匹馬的背上。

    當他們兩人一直向前,遇到馬群和牧馬人,所有的牧馬人,一看到馬金花回來,立時放下了一切,發出近乎哽咽的歡呼聲,一齊跟在後面。

    所以,他們馳進馬氏牧場的大柵門,並不是只有馬金花和卓長根兩人,而是已經匯成了一支上百的馬隊。

    一進牧場,馬金花和所有人打著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馬的,把水潑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鋤草的,幾乎沒把自己的手鋤了下來,人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圍了上來。

    整個馬氏牧場,簡直就像是開了鍋的沸水,呼叫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無目的地狂叫,叫的是什麼,連發出呼叫聲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歡樂,要把五年來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發洩。

    馬金花和卓長根來到了房舍之前,驚天動地的呼叫聲,早已把馬金花和他的老手下驚動,兩人扶著馬醉木走了出來。

    馬醉木已有有好久沒有見陽光了,他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顯得可憐的瑟縮,他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縫,躲避著陽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睜得大些。他不斷望向左,又望向右,用發顫的聲音問:「金花回來了?金花回來了?」

    本來是鐵塔一樣的一條壯漢,這時就像是風中殘燭。

    所有人在那一霎間,一起靜了下來,馬金花自馬上躍下,張大了口,可是也發不出聲音,淚水自她眼中,滾滾湧出。

    她的腳步有點踉蹌,一下子撲到了她父親的身前,緊緊伏在她父親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馬醉木的身子劇烈發抖,口張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噴出來的只是濃冽的酒氣,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只聽到他由於身子劇烈的顫動,而令得骨節相搓的「格格」聲。

    不少人激動地奔向前,大聲叫:「馬場主,是金花姑娘回來了。」

    馬醉木直到這時,才像是火山迸發一樣地叫:「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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