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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節 俘虜 文 / 倪匡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成了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氣焰很大,但他並不是壞人,而是在他這種前呼後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氣。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種氣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氣不受歡迎,自然就會改過來。壞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氣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氣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氣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贏得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離大廳。出了大廳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拔腳就奔,一直奔到氣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雙仆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體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懼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麼危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什麼,他也喘著氣:「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驚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而產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氣,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頭臉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極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後,看到了我們,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前,解開來,裡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並沒有任何的閃避動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氣,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況英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之間,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極,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聽了大眼神關於瞄準的理論後,他更是讚歎連聲,欲語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種意念瞄準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碰過槍,我還以為你會在最後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槍,或是隨便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麼凶,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後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後,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受到極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不出聲,我相信在這幾分鐘的沉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槍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可是這時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後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衝前幾步,一腳踢在那只臉盆上,發出了「光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一下聲響。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種事,是作不得準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氣勢很凶,但後來,卻變得很無可奈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什麼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後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極大,後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的事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於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撲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種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後叫:「用力提起前輪,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輪,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雲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鬆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鬆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車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準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得甚麼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極,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極重的內傷,已經傷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聽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什麼事」之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於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不驚,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根據我當時的生活經歷,自然無法判斷發生了什麼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聽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聽大人講的各種傳說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確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懼、痛苦、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這裡,這樣死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生了,剛才不死在槍下,現在竟然死於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聽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別害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極,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什麼?死了?胡說,放屁……」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幾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於「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淒厲,他又叫:「我怎麼……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嘴都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後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淒厲無比,聽了叫人極不舒服。可是他的話,卻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麼難分難捨,那麼纏綿的親吻--這是不是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出來,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後是怎麼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後的情形告訴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種「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設。這些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確定我是否死亡的標準,卻也大有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體--沒有身體,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會有身體,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信,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證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氣,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況英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後來,第一次看到了電視機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驚恐之至。天氣多麼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於極度的驚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種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驚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什麼。

    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既聽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聽不到他在否認什麼。

    這情形詭異之極,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後,正在接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徑身陷地獄,那又為什麼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驚駭的情形下,思緒極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複說著幾句相同的話,陡然之間,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什麼!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種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種各樣的玩耍很多,花樣百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種「密語」,練習純熟之後在眾人面前,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聽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極。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講些什麼--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後來,在冒險生活之中,少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裡!那是甚麼?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什麼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聽說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什麼,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什麼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並看不見有什麼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聽不見。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俘虜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麼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衝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於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什麼。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裡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什麼,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驚恐之極,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槍來,向前發射,可是聽不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後,眼前一黑,又什麼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極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聽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到鬼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聽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眼來,看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況英豪哪裡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屍體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成了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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