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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司馬紫煙

    朝宗知道討個口風就是問問要多少銀子,雖然問了來也是枉然,因為自己身邊決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錢,但是去問一下也好,這至少表示自己確有那個誠意,實在是境不由人,也怪不得自己了。

    因此他向龍友拱拱手道:「費心!費心!龍友兄!小弟目前是落難的身份,雖有報效之心,卻也能力有限,有煩龍友兄替小弟解說一下。」

    龍友自然明白,笑道:「我知道,老弟放心,既然托了我,無論如何,也一定要玉成這件事,不叫她獅子大開口的,回頭我怎麼通知你去?」

    朝宗想想道:「明天上午,我到尊府去拜晤便了。」

    龍友很高興的答應了,轉身又進媚香院去,朝宗信步逛過去,來到了妥娘的寓前,因為已經意興蕭索,本不想進去的,但是偏偏上次那個小廝看見了他,一迭聲的招呼迎上了道:

    「侯相公,您可來了,我家姑娘整天都在念著,就差沒下帖子去請您了,今兒您可來的巧,各位相公都在呢!」

    「各位相公,是那些人?」

    「吳次尾吳相公,陳定生陳四公子,還有黃相公等,今天是周仲馭周老大人叫的局。」

    侯朝宗倒是頗為起勁,這些都是熟人,在此地見了面,至少可以把初見妥娘時的尷尬帶過。

    因此一笑道:「他們倒好興子,聚到這兒來擺盤子聊天了,居然也不通知我—聲。」

    那小廝笑道:「是周老大人臨時起意,叫邀大家來聚一聚,本來也有相公的大名,可是陳四公子說,侯相公今天不在寓所,所以才沒去,想不到相公自己倒來了!快請裡面坐。」

    他把朝宗還是帶進了花園,這次因為時序不早,池中還留著半塘荷葉,而且也有著幾朵遲開的荷花,不像上次那麼荒涼了。

    園子裡也在路上轉口處掛了燈照明,顯得熱鬧多了,朝宗到了花廳前,小廝已搶前進去稟報,第一個飛出來的鄭妥娘,見了朝宗,就抓住了他的兩隻手,那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河水,滾滾不停地往下落。

    朝宗不指望是這樣的一個見面的場合,卻也忍不住心酸,但一想這情景若是叫裡面的人看見了,可實在不像話,忙笑笑道:「妥娘,你好,一別四載,你倒是芳華依昔,只是瘦了一點。」那是他感覺出來的,因為那一雙手握在掌中竟有嶙峋之感,不若四年前豐腴了。

    要是從臉上看,卻看不出來的,這句話把妥娘說得又是一陣傷心,大顆的眼淚更是往下掉,哽咽著道:「每個人都說我胖些,只有你說我瘦了。」

    「我是根據直覺,你絕對是瘦了些。」

    「我知道,近來我常鬧病,夜裡常咳嗽,睡不好,別人看我的臉,說我胖了,其實我自己知道,那是腫,我量了一下腰,又小了一圈下去。」

    「啊,妥娘,你年紀輕輕的,可不能常鬧病,要好好的保養,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妥娘一笑道:「我知道,你今天怎麼來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見面了呢!」

    朝宗道:「我想念你得緊呢!可是我沒來看你,絕不是搭架子,我實在是另有苦衷。」

    「我也知道,蘇老爹剛才來過,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了,起初我真還不諒解你,可是聽了蘇老爹說了後,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因此我感到以前對你的誤解不應該,看來還是香君妹子較為瞭解你,也對你有信心。」

    裡面嗡嗡地,好像有很多人,朝宗用手指指道:「裡面好熱鬧,今天我是鼓起勇氣來找你敘敘舊的,那知道恰好趕上了這個熱鬧邊兒上。」

    妥娘道:「算了,裡面是周老爺寫了一篇什麼,留都防亂公揭,實際上是吳相公捉刀執筆,把從前魏黨的一些爪牙罪狀都揭了出來。」

    「那篇公揭我也看過了,擲地有聲、正氣磅礡,果然是好文章,只是對有些人趕盡殺絕,不留餘地,未免太狠了一點,而且有些地方,言詞過於誚刻,有失仁厚之道,我覺得不必如此的,忠奸之道固然應該分清楚,但為人處世,當存仁道。」

    妥娘笑道:「以前我是絕對主張採取霹靂手段的,自從經過你的教化之後,我也寬厚多了,因此今天我可沒表示意見。」

    「留都防亂公揭已經發表了,還有什麼可商討的。」

    「還不是有幾個人沒有受懲,他們最不服氣的就是阮大-,當年是罪魁之一,而今卻安然在南京城裡當寓公,逍遙自在,所以集起來,商量著一定要把阮大鬍子整倒了不可。」

    侯朝宗皺皺眉道:「朝廷對阮大鬍子作了永不錄用的處分雖是輕了一點,但是對他那樣一個熱中名利的人而言,卻也夠重了,那比打他一頓板子,關他幾年牢還要痛苦呢!這也使他從此仕途斷絕了。」

    「可是聽說他極力在巴結那些皇親國戚,熱和得很,想要復起呢!」

    「那恐怕不容易,你要知道,今上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別說他心中對魏忠賢的餘黨很痛恨,即使是把阮大鬍子給冤枉了,也不會答應起復的,永不錄用的旨意是他下的,他不能打自己的嘴巴。」

    「可是裡面那些人卻還吵得很起勁。」

    「這種打落水狗的事,我實在沒興趣。」

    妥娘道:「那你就別進去了,咱們坐船出去溜溜。」

    「裡面知道我來了,溜掉行嗎?」

    「你放心,裡面不知道,小廝來說的時候,只有陳四公子一個人聽見了,他知道你是不喜歡參加這種場合的,所以周老爺要著人請你,他都代為推辭了。聽說你來了,他叫我趕緊出來看看,若是你不願意進去,就叫我陪你別處坐坐。」

    「那最好,定生是較為知道我的,而我今天主要的目的,也是想找你單獨的聊聊!只是你能走得開嗎?」

    「沒關係,我去跟陳公子招呼一聲就行了,大家在這兒聚會,也因為我平時這種事較為熱心,周老爺家小不在身邊,寓所太小,無法招待太多人,才到我這兒的,他們只是要個地方便於談談,我在不在都沒關係。」

    說著她又握握朝宗的手道:「我家的船就在老地方泊著,你先去坐一會兒,我立刻就來的。」

    她又飛了進去,朝宗沿著池塘,果然找到了那條游舫,上次他跟妥娘繾綣終夕,就是乘這船假道秦淮到江邊的碼頭的,舊夢重溫,無限感慨。

    船上有一個打槳的老媽子,也是四年前的舊人,她正無聊的趴在艙裡打瞌睡。

    今天這些客人是不會要船去游河的,但她卻要準備著,怕的是夜深時有客人住在靠河的,要她送回去,那是有賞錢的,但不會很多。

    所以她也興致蕭索趴著打瞌睡了,夢中她似乎見到侯朝宗又上她的船來了,又賞她五兩銀子樂得她心花怒放,口中連連道:「謝謝您老,侯相公,謝謝您老……」

    她這兒開口說了話,倒把跨上船的侯朝宗嚇了一跳,他輕手輕腳,原是不想吵醒她的。

    誰知道對方連頭都沒拾,居然看見了他。

    失神之下,撞著了斜放的竹篙,發出了響聲,把那老婆子驚醒了,坐起揉揉眼睛,卻幾疑猶在夢中。

    朝宗笑道:「媽媽,對不起,吵了你了!」

    「侯侯相公,真是您老來了……」

    「是啊!怎麼!媽媽不認識我了,剛才你還在招呼我呢!」

    因為那婆子上上下下地看著他,好像在看著怪物似的,使得朝宗不由地問出了一句。

    婆子雙手一拍,笑道:「沒錯,侯相公,真是您,真巧!真巧,我才夢到您,您就來了」

    「啊!你在夢裡見到了我。」

    「可不是嗎?我是在夢裡見到了公子,正在對您老說著話呢,卻不想公子果真來了!」

    她忙把朝宗迎進了船艙,然後忙著把小炭爐拿出來,生火煮水泡茶,然後問道:「我們姑娘呢?知道您來了吧!要不要我去通知她。」

    「不用了,我已經來了,王媽,你這老梆子倒是挺熱情的,夢魂牽繞,還念念不忘侯公子呢?」

    妥娘後一腳跨上了船來。婆子倒是又被她嚇一跳道:「我的姑奶奶,你別嚇人好不好;這麼不聲不響地冒出來,我這條老命快被你嚇掉半條了!」

    「啊!剛才侯相公也是不聲不響地上了船,你怎麼沒把半條老命嚇掉呢?」

    「侯相公上船時,我正在打瞌睡,而且正好做夢見到侯相公,才沒嚇著!」

    「你怎麼沒夢見我呢?」

    「姑娘,天天見面的,還要夢見幹嗎?」

    「是的!要像侯相公這樣有情義的,才能使你朝思夢想對不對!」

    婆子笑道:「姑娘別拿我開胃了,我們想的跟你想的不同,我們想是因為侯相公待人和氣,又憐老惜貧,你想侯相公,才是真正的相思。」

    「王媽,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什麼叫真相思。」

    婆子笑道:「那還看不出來嗎?你經常一個人,叫我搖了船,半夜裡搖到江邊碼頭上,繞一圈又悄悄地回來,就是上次送侯相公的地方,那不是在思念侯相公嗎?」

    鄭妥娘的臉紅了,忙推著她到後面道:「好了!好了!你不開口沒人當你是啞吧,快搖船吧!」

    「我把火生好就去;怎麼走法了?」

    「火爐子我來生好了,你把船搖出去,隨便怎麼走,只是找個僻靜的地方,別讓人來吵我。」

    船上用的是極好的銀炭,易燃而無煙,一扇就著了,婆子在說話間,已經把火生好了,把吊子放上去,就到後船去,撐著船慢慢地向前行去。

    妥娘掩上艙門,朝宗已經脫了鞋子,盤腿坐上了軟床,妥娘猶豫了一下,慢慢地坐在他的身邊,朝宗輕輕地擁著她,發現她的確是瘦了,再想想那婆子的話,知道她這四年來,為情所苦,心中一陣側然,忍不住貼著她的臉頰,輕呼道:「妥娘,妥娘。」

    妥娘也哽咽地道:「好了,你終於來了,我只怕你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了。」

    「怎麼會呢!妥娘,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個薄情的人,實在是因為不得已。」

    「我已經知道了,流寇作亂,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好在你是暫時離家,你家裡的田產卻是不會動的!」

    「田產,在太平盛世時,田產才是財產,在亂世沒人種田了,田產一錢不值。」

    鄭妥娘看出他頗為煩惱,忙岔開話題笑道:「你帶著這一身學問,就是最好的財富了。」

    朝宗笑道:「你別找話來安慰我,我也沒被環境磨掉了志氣,我們別談這些了,一別四載,我好想你。」

    「呵!只是想我,不想香君。」

    「當然也想,對你們兩個的思念是同樣的,但是我想念你的時間較多。」

    「為什麼呢?」

    「對香君,或報之有日,對你只有思念日深,不知道日後是否能相見了。」

    這是一句真心話,妥娘並沒有為之不快,但是卻為之而沉默,片刻後,她忽地一笑道:

    「侯相公,我實在想不到那天在山上,居然就……」

    朝宗紅著臉道:「我自己也沒想到,不過那天的情形實在難以叫人相信,我們之間都沒有那個意思,也不是情難自禁,而是在完成雙方的保證責任。」

    妥娘眨著眼睛笑道:「這倒新鮮,我從來沒聽到過有這種保證的,香君還可以說,她向你奉獻了初貞來表示對你的感情,那你又是什麼保證呢?」

    朝宗道:「表示我絕不相負的決心和誠意……」

    妥娘又沉默片刻才道:「那你又作何打算呢?」

    朝宗苦笑:「現在我又能作什麼打算呢?我想娶她也沒這個能力。」

    「你要娶她。做得到嗎?」

    「娶她不難,難在把她接出來。」

    「我是問你家裡會同意嗎?」

    「我這次是逃難出來的,父親已經跟我說過,未來之事難以逆料,一切都由我自主了,尤其是婚姻方面,他老人家還關照過,不必要講究家世門弟。要緊的是賢德與刻苦,未來的日子將會很艱苦,就算寇患能平,回去重建家園,也是很辛苦的責任。」

    鄭妥娘興奮地道:「這麼說來,香君將來跟著你是沒問題了。」

    「妥娘,不是跟著我而是嫁給我,你想想我此刻的處境,還能在身邊弄多少人嗎?」

    「不管那些了,反正你們能夠在一起,就是大好事情,我真替你們高興。」

    朝宗苦笑一聲:「沒什麼好高興的,因為問題並沒有解決,團圓之期,不知道還在何年呢!」

    「只要有個指望,不會怕日子長的,就怕是活在渺無希望的迷惘中,那麼,關於你的今後……」

    「我準備到寧南侯的軍中謀個出身去,他是家父的舊部兼門生,對家父一直很尊敬。」

    「你是文人,在軍中能有出頭嗎?」

    「軍中還是要文人的,帳參贊,文書來往,糧秣記核,將校人員的異動等,都是文事,我去了,他顧念舊誼,必然會大力提拔的,最重要的是積個三五年,就可以有一筆錢來把香君接出去。」

    「三五年實在也不長,不過香君可不能再拖上個三五年作清倌人了。」

    「這個,我已經托楊龍友找她娘去談梳攏的條件了,無論如何總要把目前的問題先解決了。」

    「貞姐倒不是個死要錢的,對香君也很好,不會獅子大開口,但是香君在秦淮河畔,卻是頂尖的人物,尤其是她等了這麼久,總得像個樣子,我看至少也要四五百兩,才能擺得下來。」

    「啊!會要這麼多嗎?」

    「這就叫多了,尋常一個鄉下丫頭點大蠟燭,也得要這個數目呢!香君卻是掛了幾年牌子的清倌人,紅得發紫,以前有人開價,都是一千五百兩以上。」

    「我要是有錢,萬金都不嫌多,可是現在盡我最大的力量,也不過才能湊出個二百兩來的。」

    「哦!這是不夠的,你看能不能借挪一下呢?」

    「能!不必找家父的淵源,但憑我侯朝宗三個字在誰那兒開口,三五百兩立致,只不過別人知道我借了錢是來書寓裡充闊,那我這一輩子就完了。」

    「這倒也是。別人不知道你們的感情,也不知道其中為難之處,這樣吧,我這兒還有個將近二百兩,是我私積下去的,我的手頭太散漫,要是省點的話,上千兩銀子也是有的。」

    「不!妥娘,不能用你的錢。」

    「侯相公,我的錢都不乾淨,這我無法否認,可是每一文都是我用眼淚洗過的。」

    「妥娘,別這麼說,我絕無看不起你的意思,在你面前,我也不會假作清高,若今天我有別的急用,我會自己開口向你借,正因為是這個用途,我才不能要,那除非是我已經毫無心肝了。」

    妥娘笑道:「少爺,我知道你又想左了,這可不是你從這個窯姐身邊搾出錢來,化在另一個窯姐身上,你不是那種人,我也不是養小白臉的那種傻婊子,我是在幫你解決迫切的難關,這件事不能再拖了,貞姐在我面前,已經有意無意的提過,她對香君已經有了懷疑。」

    「是的,她在楊龍友面前也說過,叫他來問我。」

    「呵!問你?你一去四年,回到南京以後還沒多久,也沒有再見過香君,怎麼會去問你呢?」

    「因為她瞭解香君的性情,她不是個隨便的女孩子,除了跟我之外,沒有對第二個人好過。」

    「她要怎麼問你。」

    「她要我回答一聲是不是,是,就得有個交代,好讓香君繼續混下去,不是,她也沒關係,最多找個老裱替香君梳攏,把事情撐過去。」

    「這一說她認定是你了。」

    朝宗一歎道:「也由此可見香君在這四年中,對感情的堅貞與執著,所以我是絕不能負她的。」

    妥娘忽又正色道:「侯相公,我還有一句話要提醒你,梳攏之後,並不就解決問題,而且以後,連推托別的客人的擋箭牌都沒有了。」

    朝宗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所以我要盡快地為她贖身。」

    「再快也要一兩年吧,這一兩年她……」

    朝宗明白她的意思,因以凝重地道:「我不會計較這些的,也不會在乎這些,我認為一個女人的貞節不是表現在她的身體上而是表現於她的情操。」

    「這……你能說得再明白一點嗎?」

    朝宗道:「好,我是說人為了環境,必須要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那並不是她的錯的。」

    「不要舉例子,就拿香君的事直接地說。」

    朝宗微有痛苦之色,瘖啞地道:「香君梳攏之後,就無法守身如玉了,假如再有豪客要她侍寢,因為她不是清倌人,就沒有推拒的理由了。」

    「不!這倒不是無法拒絕,舊院的女人雖然是有價可估,但到底不是買東西,出對了價錢就能買到的,我們多少還有點選擇的權利,只不過這權利大部份還是掌握在我們的假母手上,貞姐對香君很好,不會過份地強迫香君,但是她開了門做生意,總不能養著個人來等你,真到有什麼豪客肯一擲千金以博一夕之歡,香君就是不願意,也得咬著牙答應下來。」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說我不計較。」

    「你是真的不在乎嗎?」

    朝宗又想了一下才道:「我當然在乎,可是我不會因此而蔑視香君,遠在我認識她之前,我已經知道她的行業,對某些地方,我不能太苛求,香君為我守身四年,這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我若是有能力為她贖身,她就不必那樣子了。」

    鄭妥娘這才一笑道:「這才像句人話,如果你堅持說不在乎,你就不是個人了,要不然你就是根本沒把她當回事,現在你總算是說了句良心話,證明你這個人還有點心肝,還可以交下去。」

    「難道以前你把我當個沒心肝的人。」

    「香君有麻煩,來找我求助時,我真認為你是個最大的混蛋,一個大男人,闖了禍,撒腿就走,叫一個女孩子去面對那些難題。」

    「我是根本不知道。」

    「你應該會想到,女孩子有了男人後,就會有孩子,你難道從沒考慮過那個問題。」

    「憑良心說,我是沒有考慮過,她那時還那麼小。」

    「小,她那時已經快十七了,很多地方,女孩子在十七歲時,早已經是兩三個孩子的娘了。」

    「我知道,我們家鄉的女孩子就早婚,十五六歲做母親的很多,可是香君看起來實在太小。」

    「喔,她既是那麼小,你怎麼忍心欺負她的。」

    「我說過了,那不是情慾,而是我們相互的一種保證,她的身體看起來雖然幼小,她的心卻已成長了,我這個人重視的是內心,正如異日我要求的也是她內心的純淨,並不會計較她的人做了些什麼。」

    鄭妥娘輕輕一歎,眼睛又開始潤濕了道:「香君的運氣好,能夠遇上你,比我幸運的多了。」

    「妥娘!你……」

    妥娘擦了一下眼睛強笑道:「我沒什麼,而且也不能怪人,要怨我自己,生就那一副性情,縱然有像你這樣的人,也不會想把我討回去的。」

    這倒使朝宗很難以接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頓了半天,他才道:「妥娘,你是我最欣賞、最喜歡的一個女人,假如我有萬貫家財,我會不惜一切,營金屋而藏之。」

    「只是金屋藏嬌,不是共偕白首。」

    「金屋藏嬌也可以共偕白首的。」

    「但是卻有個差別,我不能有名分。」

    「妥娘,你別那麼俗氣,知心常聚,要名分幹嗎?我看過很多人家的大婦,在家裡侍奉翁姑,操持家務,勞祿終身,她的丈夫一向對她很尊敬,卻從來沒有愛過她,經常藉機會跑出去,三五個月不回家的,這種名份,要了也沒意思,假如我要給你這樣一個名分,我認為是委屈你了,你不是那樣的女人。」

    「我又是怎麼樣的女人?」

    「你只合適閨中良友,可以談心,可以論文,可以共吟,可以同酌,甚至於可以攜手共遊湖海,同訪名山大川,可以解憂,可以攻愁,但就是不適合做個井臼親操的主婦。」

    「你說我只合做男人的玩物。」

    「不!妥娘,那你可錯了,你不是男人的玩物而是男人的朋友,知己而真正的朋友,做一個稱職的主婦,只要是個本分的女人都可勝任,做男人的玩物,只要略具姿色,厚點臉皮也就行了,但像你這樣的女人,卻是絕無僅有,不管是誰得到了,都會珍惜萬分。」

    鄭妥娘突然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彎了腰,喘不過氣來,兀自不能停止,但是她的神情卻充滿了痛苦和自嘲。

    侯朝宗連忙把她攬在懷中,輕拍著她的背,幫助她順氣,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可是她接著嗆咳起來了,而且也是一咳不停。

    朝宗只得再度輕拍著她的背,同時倒了一口熱茶,趁著她略停喘氣的當兒灌了下去,妥娘才安定下來,臉脹得通紅,眼中卻滿是淚水,也不知是因笑咳而出,還是因激動而流的。

    朝宗無限憐惜地輕拍著她道:「妥娘,你要注意,乍喜暴怒,最易傷身體,你看惹了一場咳嗽了吧。」

    鄭妥娘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上眼,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睫毛上,輕輕地一歎道:「侯相公,要是在以前,我聽了你那番話,不是跟你吵一架,就是賭氣找個人嫁了,做個布衣裙釵的主婦給你看看。」

    「唉!你這是何必呢,我不是說你做不到,那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是說你去做那些乏味平常的工作實在是太可惜了。」

    「可惜,沒有一個女人希望自己特別的,那種平凡而美滿的歸宿,才是女人最大的願望。」

    「平凡必然,美滿則不然,多少人像牛馬般的過了一輩子,沒有一天休息,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關懷,包括她的丈夫在內。」

    「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們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身有所屬的安全感,日子雖然辛苦,但是很踏實,因為她們活在無限的希望中,年輕時希望良人有所出息,希望家運日漸昌隆,有了兒女們,希望兒女們個個順利長大,出人頭地,雖是沒一天替自己想過,但她們卻十分滿足,一切的犧牲都有了代價。」

    朝宗一歎道:「你說得很是,每一個平凡的主婦都是過這樣的日子,她們的確也是十分滿足,毫無怨言,但你不會安於這種平凡的日子的。」

    「為什麼你就這樣瞧不起我。」

    「不!不是瞧不起你,這是你自己挑的,你若是決心要過那樣的日子,就不該讀這樣多的書,不該使你的才華有個展露的機會,你想想歷史上多少才女,像和番的蔡文姬,像制元夜詞的朱淑貞,像易安居士李清照,她們的結局都很淒苦,就因為她們有才華。」

    「這我不服氣,有才的女子一定是悲慘的嗎?」

    「可以這麼說,因為有了才華,才會不甘於平凡,才會有那麼多的怨思,才會想脫困而出,要改變自己的生活,為自己的遭遇而不平,如若是個無才的女子,就會安於所受,認命而已。」

    妥娘輕輕一歎,朝宗又道:「歷史上還有許多美女,也是鮮有善終,也是因為她們的美麗,佳人才女,每遭天妒人嫉,是以紅顏多薄命,千古同悲。」

    妥娘又是一歎道:「不錯!我也該認命了,紅顏薄命,自古皆然,我也不必去爭了,何況上天已經安排好我的未來,倒不如利用我這點長處,好好地活幾年,在愛我者、知我者心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也不枉我這一趟來到世界上。」

    「這是什麼話,妥娘,你還年輕,未來……」

    妥娘淒然一笑,把手中的帕子展開了,雪白中數點殷紅,就像雪地裡幾朵桃花,特別鮮艷刺目。

    朝宗吃了一驚,這是她適才用來搗住嘴抑制咳嗽的,這些血當然是她咳出來的。

    「妥娘!你這是今天才有的,還是……」

    「快半年了,以前還只是偶一有之,近來已經較多,差不多兩三天就會有一點。」

    「找大夫瞧過了沒有,我自己也懂一點醫理,知道這是什麼病,也知道好不了的。」

    「胡說!就算是癆,也不是絕症。」

    「我知道,但是有了這種病,卻必須靜養,必須要清靜寡慾,必須要攝補,我的爺,那一樁是我能夠的?」

    朝宗默然,想想道:「至少你可以自己保重一點,比如說少喝點酒,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而且經常服藥,這樣不會再加重。」

    「得了!爺!我之所以紅,正因為我瘋瘋癲癲,合了這些臭男人的口味,我如規規矩矩,就有一大半的客人不會光顧了,如果別人再知道我是個癆病鬼,恐怕連鬼影都不上門了,那時我的日子會更難過,第一個我的假母就會要我的命。」

    朝宗側然長歎,半晌無語,妥娘笑道:「別裝出那副相來,就是要死,我也還能拖過三五年呢!誰又知道是怎麼個樣子,再說到了那時,女人一生中的黃金歲月也過到頂了,死了也不算白過了。」

    朝宗鼻子有點酸酸地道:「妥娘,你叫我說什麼好。」

    「什麼都別再說了,你要說的我全知道,倒是忘了這件事,盡情陪我快樂地享受一下人生吧!」

    可是朝宗怎麼也快樂不起來,這一夜,她們又在秦淮河上渡過了,雖然妥娘曲盡溫柔,但朝宗已是別樣心情了。

    回寓後有幾個人來看他,都是復社中人,談的果然是要求再度對付阮大-的。

    因為這傢伙居然不死心,慫恿了幾個人,竟然上表奏請,說他才堪大用,要求復起,上表的都是皇親國戚,聲勢顯赫,不過皇帝還是批駁了。

    雖然奏復不成,但是已經顯示了這傢伙神通廣大,所以復社一些人緊張起來要發動攻勢,誓必要將他置之重刑不可。

    朝宗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他是以忠厚為主,認為阮大-既然已經上諭永不錄用,倒是不必再去翻案去整他,唯有阻擾他復起。

    倒是必要的,他答應用自己的影響力,致書寧南侯左良玉,請他上表支持朝廷,貫徹諭旨,不用阮大。

    左良玉手握大軍,督師前鎮,他的話,朝廷多少總要買點帳的,而朝廷的影響力對左良玉也是很大的,這使一些人很滿意了,當然也有一些激進派的認為朝宗太過於寬容閹黨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這是不能勉強的,所以也只有怏然離去。

    忙了一個上午,好容易得到點空,楊龍友卻來訪他。

    朝宗歉然道:「龍友兄!我正要去拜訪呢!卻不想被幾個人絆住了,實在對不住。」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石巢園阮圓海的事,我也聽過朝宗兄的意思,深以為然。」

    朝宗知道他雖非阮大-一夥,但有時尚有來往,倒是不願深談,忙問道:「龍友兄,我托你的事情呢?」

    「談好了,貞娘說了,你侯相公是金陵名士,看中她的女兒是瞧得起她們,所以她也不能再開口要什麼錢了,所以在她方面是分文不取,白送你一個女兒。」

    朝宗大出意外道:「有這種好事。」

    「這倒是不錯,貞娘在舊院向以爽利而出名,她說一句就是一句,何況她自己也還在籍,收益不弱,並不指望著香君過日子,自然不指望在她身上撈上一筆,而且還準備貼上一筆賠嫁。」

    「那不能叫她再貼錢。」

    「老弟,她所謂的貼錢,只是把場面辦得風光一點,所謂嫁妝,是給香君添置些香飾頭面,錢,她是花的,東西卻是送給香君,因為香君並不是真正嫁給你,所以東西也不是給你的。」

    「那當然,兄弟連這個還不明白嗎?不過一般梳攏時,都是由客人負擔了,她肯自己拿錢裝點門面,已經很難得了。」

    「說來是不錯,但她這是為你做面子,也為自家做面子,辦得風光一點,你這一部份,還是要點綴一下的,我跟她計算了一下,她開出個價錢來了。」

    這才是朝宗最關心的問題,忙問道:「多少!」

    龍友伸出一個手指,朝宗道:「一百兩?」

    龍友一笑道:「老弟,你開玩笑了,貞娘自己陪客,有時纏頭之賞,也不止一百兩呢,香君是清倌人,梳攏雖非送嫁,倒也是舊院芳園中一件大事,一百兩,只夠擺酒席請請客人的。」

    朝宗也知道一百兩的確太少了,但是龍友伸出了一個指頭,不是百兩,難道是千兩?

    龍友已經知道他的驚慌:「說起來千兩銀子並不多,因為以前有人出價兩三千的都碰了釘子,因為你們情意相投,而且你歸德侯方域公子文-風流,譽滿金陵,所以不在金錢上計較。」

    「我知道不多,可是我的處境……」

    「老弟放心,貞娘不是個不開竅的人,更不是個不近情理的人,我一說你的情形,她也很明白,因此她自認一半,你只要五百兩就夠了。」

    朝宗哦了一聲,楊龍友又道:「你出五百兩,她也是不折不扣的五百兩,其中八百兩是為香君置裝、買頭面首飾用的,這要擺出來給人看的,那可省不了,另外二百兩則是筵席、香燭、鞭炮、迎親、吹鼓手等一應開銷,她照認一半,這實在已經很夠意思了。」

    朝宗苦笑道:「龍友兄,我知道貞娘是賣足了面子,這也是閣下的交情,我若是有錢,萬金亦不足惜,可是我罄其所有,也不過是二百兩之數。」

    龍友微微一怔道:「老弟,你別開玩笑。」

    「小弟絕非開玩笑。」

    「老弟,你若是只有這個數目,根本就不必叫我去談的,在舊院,你看中一個丫頭想開苞,也得五六百兩,那只夠擺幾桌酒席,在一個相識的姑娘家風流一宿的錢,貞娘開出的價格,已經是絕無僅有的了。」

    「是!是!我知道,只不過小弟確是拮据。」

    「老弟,你又不是剛從鄉下出來,不懂行情,若是你身邊不便,你該自己去跟貞娘說的,因為你托我去問,就是多少可以負擔一點,我已經把條件談到最低行情的一半,而香君卻是身價第一的清倌人,她出次堂差的例賞都是高人兩倍,要五兩銀子呢!」

    朝宗只有道:「小弟慚愧。」

    「老弟,這不是慚愧的問題了,我聽了貞娘的條件,已經無可再議了,所以把日期都定了,貞娘今天已經去銀樓裡定首飾、挑衣料,印帖子了。」

    「這……有這麼快。」

    「老弟,這又不是正式娶妻,還要下庚書,下聘文定不成,說好了,挑個吉日立刻就辦,自然是越快越好,貞娘一翻歷本,大後天,九月初七,是黃道吉日,此後再也沒有好日子了,時間當然略見緊促,但是籌措起來,也還來得及,所以我把銀子都給她了。」

    「啊!龍友兄,你已經付了錢。」

    「是啊,她立刻就要我表示,原是可以先付一半的,可是昨天我身上只有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是個朋友托我辦事的,當時只好先給了她,又不能叫她找。」

    這使得朝宗大為緊張,急急地道:「龍友兄,這怎麼辦呢?我身上只有一百兩多一點,一時還拿不出來……」

    楊龍友卻十分夠交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原來你是為這個而擔心,那倒不要緊,我這個朋友最重斯文,尤其是對復社中人,更是景仰萬分,一直要我為他介紹幾位呢!何況他托我的事也不急,知道是為你老弟的事先挪用了一下,他絕不會介意的。」

    這番話中的漏洞很多,而且他始終沒有把那個人是誰說出來,但是侯朝宗卻也沒有問。

    聽說那筆錢不必急著償付,朝宗但覺身上一輕,什麼都不去想了,這只有「飲鴆止渴」

    四個字可以解釋,一個枯渴欲死的人,突然看見有一汪泉水,立刻就會上去埋頭痛飲,至於那水中是否有毒,根本無暇去考慮了。

    再者,他也想到了自己無官無職,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而楊龍友的縣令雖遭開革,卻也是斯文中人。

    他不會有害自己的理由,而自己也不會有什麼供人陷害的條件,因此也沒有對這件事再加以深究。

    何況,楊龍友還很夠朋友地道:「老弟,日子已經定了,你就等著去做新郎吧!梳攏雖不是正式娶媳,但畢竟也算是小登科了,何況你老弟是中原才子,而香君卻也是秦淮的紅粉班首,這才子佳人的花燭之合,應也是金陵的一段大事,到那一天的賀客一定很多,那些人該發張帖子,你也該擬個名單。」

    朝宗連忙道:「龍友兄,別開玩笑了,客中之身,家人分散,情何以堪,為了酬答香君的一片癡情,弟不得已而有此舉,小弟實在不想吵得每個人都知道。」

    「這倒也是,可是這件事卻又是瞞不了人的,很快就會全城都知道了。」

    朝宗道:「別人知道了是一回事,我散了帖子,吵得每個人都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的。」

    楊龍友道:「不錯!不錯,你不希望驚動別人,倒也是對的,我這一兩天還會去告訴貞娘一聲,叫她也別太張揚了,給你家老太爺知道了,到底不太好,你歇著吧!我還有事,不來吵你了,記得,大後天,上燈時分開席,你可別忘了。」

    朝宗道:「這怎麼忘得了呢!」

    楊龍友說了幾句閒話,告辭出門去了,朝宗因為心事已了,雖然不知道那五百兩銀子是如何一個還法,但眼前不急,他就放心了,以後到了左良玉軍中,積夠了再還給他諒也不遲。

    龍友在知縣的任上是以貪墨而被休黜的,而且他的妻舅馬士英現任鳳陽總督,腰中應有兩文,讓他先墊一下,想來是沒問題的。

    這一天在迷迷糊糊中過去了,第二天,有兩個不相千的朋友來訪,他們居然已經知道了朝宗要為香君梳攏的事,著實打趣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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