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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單騎歷險 文 / 柳殘陽

    離開小青山之後,秋離馭著他的「黃驃子」快馬加鞭趕向了「仰宛」。小青山離著仰宛縣,若是尋常的腳力來說,大約得走個七天八日才趕得到,但「黃驃子」神駿無比,持久耐力,只有五天多六天不到的工夫,業已奔近了仰宛縣城外的那片土丘陵子了。

    現在,正是午時,日頭當頂。

    秋離有些感慨地移目注視著這些零零散散的、黃紅色泥土堆集成的小丘,這些小丘上依然故我,層疊起伏地聳立在那裡,就有如一個個大小不勻的墳墓。在這裡.秋離曾經獨力手刃了「百隆派」數百人馬,如今、景物依舊,而已死去的那些人卻再也看不到了,就算他們的鬼魂吧,暗中咽泣怕亦其聲乾澀了呢……朝地下吐了口唾沫,秋離快馬奔過土丘陵子中間的道路,他卻不進城,繞著圈子直往城西郊趕去,那裡,有馬標的莊院。

    片刻後,他已來到了馬標那座四合院的住宅之前,他抹了把汗彈向空中,翻身下馬,筆直穿過兩邊的土磚瓦房,大步來到中間的大瓦堂門檻。

    深深吸了一口飄散在空氣中的稻麥香味,那種香味是淳厚的,樸實的,還帶著幾分濃重的泥土氣息,就宛如一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身上的味道一樣。秋離靜靜地朝房舍四周流覽了一遍,他藉著這短促的間隙,重溫著他對這座宅院與院主人的依戀及緬懷,朦朧裡,他似又坐在瓦屋後的涼棚下品茗聊天,在微風習習裡,耳際蕩漾著他大哥馬標的爽朗笑聲「秋大叔——秋大叔——」有人在喊他!驀然醒悟,秋離迅速轉身,呢,四合院外,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正拋掉了肩上的一捆乾柴,飛一樣奔到了他的面前!那年輕人生得濃眉大眼,腰粗膀闊,一身肌膚油黑發亮,尤其他臉上那個蒜頭鼻子,簡直就和馬標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2秋離大喜迎上,叫道:「棒棰!」

    是的,這年輕人不是別個,正是馬標的獨生兒馬守成,他的小名,叫「棒棰!」

    馬守成搶到秋離跟前,「撲通」一聲就跪下地去,頓時紅了眼圈,啞了嗓門,他激動,悲憤,又加上無比的喜悅,聲調顫抖著叫:「秋大叔,秋大叔啊,你老人家可真來了,大叔,侄兒的眼也望穿了,心也急焦了,大叔,我爹的事你老要作主礙……」一把將他攙起,秋離痛惜地道:「你放心,傻小子,我就是為了這檔子事情來的,莫說這還是我牽累了你爹,就算不是,我也不能坐著看戲!」

    馬守成抽了抽鼻子,咽著聲道:「秋叔,我爹和何老爺就在前些天去李大戶家裡喝酒,以後便沒有再回來,不久前來了一位廖大叔,還叫侄兒陪著他又去尋訪了幾次。」

    秋離頓首道:「事情我全知道,這些天可有什麼新發現?」搖搖頭,馬守成直愣地道:「全沒有,侄兒領著家裡上上下下十來個長工都四處找遍了,城裡城外的熟人那裡也都去問過了幾十次,俱沒探得爹與何老爺的下落……」秋離鎮定地道:「你娘好吧?」搓著一雙粗大手掌,馬守成啞澀澀地道:「不瞞大叔說,娘這半個月來把一雙眼全哭腫啦……」歎了口氣,秋離愧疚地道:「唉,都是我給你爹娘添的麻煩……」這時,瓦屋裡間已傳來一個悶厭厭、啞蒼蒼的聲音:「棒棰,你回來了?是在和誰說話呀?」

    馬守成叫了一聲「娘」,三步並做兩步奔了進去,一面大叫道:「娘啊,你老甭愁啦,秋大叔來了礙……」緩緩地,秋離自行進屋,在一張太師椅上落坐。他剛剛坐下,裡間的門簾一掀,一位胖敦敦,白團團的中年婦人已顛著一雙小腳匆忙走了出來,她一眼看見秋離,有如見了救星一樣,也忘了禮數,先合十唸了一聲佛,然後,她又哭又笑地奔近秋離,一把拉住了秋離的手,哆嗦嗦地道:「二弟啊,上天呆佑我那老馬命不該絕,你可真趕來啦,我做嫂子的沒有一天不念叨你,就盼菩薩能駕起一陣清風把你送來……這是做的什麼孽啊2老馬在外頭闖的年歲全沒遭過這種邪事,不想洗了手反而出婁子……」秋離被她連珠炮似的一陣子話窒得插不了嘴,現在才算有了開口的機會。他先把老嫂子扶著坐下,安慰地道:「不要急,嫂子。我就是為了這檔子事特別趕來的,咱們慢慢商量著辦,包管能把大哥及何前輩找回來。」

    抽出手巾擰了把鼻涕,這位馬標的夫人——田氏安心不少地道:「你來了我就寬暢多了。二弟,除了你,只怕誰也不能把這件邪事料理清楚。說起來也叫人怪啊,跳蹦蹦的兩個大活人,怎麼就會直楞生地不見了呢,講起來誰也不信哪秋離低沉地道:「在出事之前,嫂子,可曾有過什麼岔眼的徵兆?」田氏揉了揉紅腫的雙眼,澀澀地道:「沒有,一點也沒有。」

    舔舔嘴唇,秋離道「嫂子,這件事,我已多少揣摸出個六七分來了,你別焦急,我總會盡力去辦……」頓了頓,他又沉侶地道:「說起來,也是我連累了大哥。

    他這次的出事,極有可能是因為何前輩的舊仇牽扯才捲了進去,而何前輩又是我為大哥引見後托大哥照顧的,假如沒有這檔子事,大哥也不會出婁子了!」

    連連搖手,田氏一臉摯誠地道:「二弟,你快莫如此說話,你和你大哥交同生死,義比山高,兄弟之間原該患難相共,禍福同嘗,說什麼連累,又道什麼牽扯,這全是兄弟們該盡的本分!你別看嫂子我是個婦道人家,你們道上的傳規和講究我也明白,假如連這一點點小事也怨天尤人,那還算什麼義氣呢?二弟啊,老馬和何老爺能平安回來自是最好,要不,我……我也決不會怪你!」

    秋離動容地道:「嫂子,你這一說,我就越發惶慚不安了!」

    又擰擰鼻子,田氏苦生生地笑道:「二弟,平素雖然嫂子我和你不大多談,全由你大哥陪你,但是你的為人心地嫂子我也常聽你大哥提起,你大哥愛你疼你,就算他自己的親弟弟也不過就是這樣了。這裡,就是你自己的家,你也和嫂了我的親弟弟一般,任什麼事都別和嫂子講客氣,你一客氣,嫂子就更難過……」拱拱手,秋離道:「謝謝嫂子厚愛……」他又一咬牙,道:「媽的,我若找出了這是哪個王八蛋幹下的好事,我不分他的屍就算他的八字生得巧!」

    田氏忙道:「歇歇火,二弟……」

    秋離恨恨地道:「真是橫啊真是橫,我不先去找他們霉氣,他們已是燒了高香啦,媽的,這些烏龜孫卻竟惹到我的頭上來!」

    田氏小聲道:「二弟,你剛才說,已經有了點眉目了?」點點頭,秋離道:「不錯,嫂子,那李大戶有問題!」

    怔了怔,田氏驚愕地道:「李大戶?二弟,李大戶和你大哥在銀錢上時常往來哩:我們的莊稼收成也大多賣給他……你不會搞錯吧?」秋離苦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嫂子,如今數他最是可疑。當然,我也希望不會搞錯,反正有一條路總得順著這條路追下去!」田氏歎道:「眼前我已是六神無主了,二弟,這檔子事便全托付你,還求上天保佑我那老馬與何老爺莫出差錯,等著你去搭救……」喟了一聲,秋離道:「但願如此,嫂子。」

    田氏一轉頭,叫道:「棒棰,你這渾小子啊,你大叔老遠來了,你就一杯茶也不曉得端來嗎?」裡屋傳來馬守成的回應,片刻後,他已端了一杯茶走出,雙手置於秋離前面桌上,一面訥訥地向他娘道:「娘,我,我進屋去找東西了……」一瞪眼,田氏道:「找什麼東西?」吞了口唾沫,馬守成兩隻大手直往褲腿上磨,他囁嚅著道:「我……我在箱子裡頭將爹藏著的那兩把『手鉤子』找了出來……」田氏呆了呆,一呆之後,立即怒道:「你這渾蟲,你這渾蟲啊,你爹業已洗手歸隱了,這才把那兩隻當年闖道的玩意兒收進箱底,你,你卻又翻出來做甚?」怯怯地,馬守成道:「娘,我是想要和秋大叔一道去尋爹爹,那兩把『手鉤子』我也會用,爹以前教過我幾個式子秋離嚴肅地道:「棒捶,你孝心可嘉,是個好孩子,但這件事不用你去,大叔我一個人足夠了。再說,大叔要去的地方差不多都很險惡,你的功夫還不到家,一個弄不好再叫大叔反過來照應你,不就更麻煩了?你要知道,你爹都退出江湖了,你就更不能往裡跳,任什麼全別沾,而家裡你娘還需要你侍候,不可以由你涉險。這事就算如此了,我去辦,你陪著你娘聽信吧!」

    馬守成猶想再求,他方待開口,秋離已神色一凜,雙目如刃般掃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馬守成心頭蹦跳,垂下頭去不敢啟齒了。秋離的威霸及厲害,這愣小子是耳熟心詳的,他業已聽他爹述說過太多遍了,在他的心田里,已把秋離雕塑成了一副可敬亦復可畏的形象,他將這比他年紀相差無幾的大叔看得如此崇高,又如此神異,秋離的心意,他自是奉若神旨,絲毫也不敢違背的了……田氏連忙在旁邊道:「你秋大叔說得對,棒捶,你不要去增添累贅,沒用還反給你秋大叔加麻煩,若是你爹出了險,你再犯上事,那就叫不值了……」馬守成唯唯諾諾,只好打消念頭。於是,秋離又問明了那城裡李大戶的住處,再仔細探詢他家裡有些什麼人。田氏一一把自己知道的全說了,不足的地方,由馬守成在一旁補充。

    匆匆忙忙用了午膳後,秋離一抹嘴,就站了起來,他把身上收拾了一下,便向田氏告辭。

    田氏及兒子馬守成親自送秋離出了門。那邊,一名粗大的長工替秋離將喂足了料的「黃鏢子」牽過來,秋離謝了一聲,接過韁繩,回頭對田氏道:「嫂子,我這就去了,有沒有消息,我會盡快回來告訴嫂子。在家裡門戶要當心些,棒棰督促著下人們多留神。」

    他靠近了一點,小聲道:「還有,如果事情如我所料,只怕對方會有人暗伏在四周監視此地也未可定,總之,多小心。」

    田氏連連答應,一面卻不安地移目四瞧著,馬守成這憨小子,一捋衣袖,氣昂昂地道:「大叔放心,侄兒若是發現了那些鬼頭蛤蟆臉,就是不砸斷他一條腿,也要剝脫他一層皮!」

    哈哈一笑,秋離道:「好,虎父無犬子!棒捶,你老爹當年,就是你這麼威風!」

    幾句話誇得馬守成又驚又喜,他咧開了大嘴,越發英雄地道:「多謝大叔誇獎,家裡自有侄兒相待了!」

    斜身上馬,秋離一拱手道:「嫂子,我去了!」

    田氏連忙福了一福,馬守成也跟著彎腰,秋離口中「得兒」一聲,黃騾子已撤開四蹄,潑風似的揚塵而去!從西郊進城,也不過只是盞茶功夫,略經詢問,秋離已找著了坐落在城裡南大街和貴胡同裡的李大戶宅居。

    望著那一片深沉的屋宇宅院,秋離拋橙落地,他今天穿』的是一襲純黑緊身衣,外罩純黑外衫,黑頭巾配著黑色快靴,週身一片黑,綴著黑的卻是那一排胸前的雪亮黃銅扣子,.看上去,他是顯得又悍野,又英武,而且,在悍野與英武中,還帶著那麼幾分出奇的俊俏及灑脫!

    任坐騎倘佯胡同之內,秋離大步登上了李大戶宅院前的七級寬大石階,他朝著黑漆大門上的那對獸環扮了個鬼臉,伸手重重擂起門來。

    「咚咚咚」……

    「咚咚咚」……

    擂門聲又響又急,就像一百個鼓手在敲著大鼓,兩扇沉厚的門扇,被秋離敲得都在簌簌搖晃了!

    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匆匆來到門後,隨著傳來一個粗暴的吼聲:「停手,停手,媽的皮,你這叫敲門麼?這是他媽要拆房子了!」

    秋離收手,微微退後,須臾間,兩扇黑漆大門「呀」然啟開,一個牛高馬大的壯漢半座山似的當門而立,他那張黑黝黝的、橫肉滿生的臉膛上流露著無可掩隱的憤怒,一雙牛眼火暴地瞪著秋離,兩隻毛茸茸的手掌叉在腰際,挺著那肌肉虯突的胸膛,就像能將人生吞了!皮笑肉不動地打量了眼前的壯漢一眼,秋離吊兒郎當地道:「你這裡是李大戶家麼?」那大漢重重一哼,火辣辣地道:「你是誰?」秋離笑了笑,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你,這裡是不是李大戶家?」這狗熊似的巨漢雙目越發瞪大了,他吼道:「憑什麼老子要先回答你?媽的皮,你模樣生得俊俏?你有個妹子要嫁老子做偏房?狗操的!」

    哧哧笑了,秋離毫不動怒地道:「大狗熊,我看你是屎漲肚子了,竟然放出這等臭屁來,李大戶用你這種門閽不是暈了頭麼?」一挽衣袖,露出那兩條有尋常人大腿粗的強健胳膊來,這巨漢啤吼一聲,叫道:「好呀,你這俏鬼子,活相公,你撒野撤到李員外府上來了?老子今天若不教訓教訓你,你定然還道李府生嫩好吃呢2」秋離淡淡地笑道:「大狗熊,你看見滿天淨是星斗在旋了?」楞了楞,巨漢怒道:「什麼?什麼星斗在旋?」快得比閃電更要急,秋離左手暴探,十記又重又沉的大耳光看上去就宛如一下子,全結結實實地摑到那巨漢的面頰上,十次清脆的擊肉聲急串成一片,這半座山似的巨漢已在怪叫狂號中,踉踉蹌蹌倒退了好幾步,滿嘴噴出了帶著紫血的碎牙!

    搓搓手,秋離道:「現在,可看見了滿天星斗在旋?哈哈!」

    那巨漢在這陣突然的痛苦中,已被打暈了頭,他厲吼如雷,張開兩臂,餓虎撲羊似的當頭撲向了秋離!

    唇角微撇,秋離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右腳斜彈淬旋,橫掃似流光一抹,那巨漢連敵人怎麼個出式也沒有看清,巨漢的身體已像驀然失去了重心,手舞足蹈地騰空翻下了那七級石階!

    巨漢的沉重落聲就宛如倒塌了一座小樓,他這要命的一摔,是面腹部先著地,於是,這位仁兄的那張尊容,就全變—成血糊糊的一團了!

    用眼角斜瞄著趴在地下、痛得渾身抽搐、又叫得像殺豬嚎的那個巨漢,秋離笑吟吟地道:「如今你不只是看見滿天星斗了大狗熊,恐伯也嘗到了『黃狗吃屎』的味道吧?難怪你一上來就滿口的狗臭屁!」

    他眨眨眼,又道:「在我面前稱雄道霸,兒子,你還連邊都摸不上,老子我在闖江山打天下的時節,嗯,你連在你娘懷裡吃奶全不會吃呢。」

    那癱在地下的巨漢,如何還能回話?他甚至連身體的抖動都顯得吃力了,如今,他就像一堆爛泥一樣趴在那裡,大張嘴巴,「嗷……嗷……」地呻吟,慘叫個不停。

    仍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霎時,十幾二十個下人僕從模樣的大漢已各執刀槍棍棒,一窩蜂似的湧至門口,他們一眼看見這種情形,全不由分說地吶喊鼓噪,凶淘淘地便將秋離圍在當中!

    一個似是管家工頭樣的大麻子,像是這群人的為首者,他橫眉豎眼地握著一根短棍,氣勢凌人地大吼:「喂,你這渾小子是他奶奶吃了狼心豹膽了?賣狂使狠擺到李員外門前來?他奶奶竟還將李員外的司門打傷?今天不剝你一層皮,涼你也不知道大爺們的厲害!」

    有氣無力地搖了搖手,秋離道:「別吵,別吵,麻皮,你說這裡是李大戶家嘍?」大麻子一聽對方開口就揭他的短,竟然直呼「麻皮」,他不由得火上加油,一揮短棍,怒罵道:「混帳小子,你他奶奶叫誰『麻皮』?」故作迷憫之色,秋離一指他道:「咦?你滿臉雨打沙坑似的大麻點,不是麻皮是什麼?我當然是叫你『麻皮』啦2」說到這裡,他又旋首四顧,「噴」了一聲道:「不錯,就只你一個麻子嘛,又沒有別人,不會錯的。」

    大麻子氣得哇哇大叫,渾身亂抖,他臉紅脖子粗地狂吼:「反了,簡直是他奶奶的造反了,竟敢當著爺的面侮辱大爺,兄弟們,給我打——」他這一聲令下,四周圍著的十多個大漢齊齊吶喊一聲,刀槍棍棒揮舞砸劈,就像雨點一樣砸向秋離身上!

    「乖乖,還真打哪?」秋離口中怪叫,身形卻是挺立如山,毫不移動,左手淬然翻閃,只見一陣狂飆候然平地反旋,那十幾個衝上來的大漢已如遭重擊,紛紛撞跌滾摔,剎時亂作一團!

    就在這幾個大漢呼爹喊娘地跌滾翻撞之時,秋離的左掌已飛也似的回轉,摟頭蓋臉便給了那大麻皮十六記嘴巴子!大麻皮只覺眼前一花,自家那張臉就不像是自家的了,他被秋離的痛捆之力打得一個跟斗摔下了石階,與地下早已趴著的那個巨漢相似——同樣跌了個黃狗吃屎,同樣的滿口紫血碎牙齊噴!

    一直保持原地不動的秋離,這時懶洋洋地吁了口氣,他瞧著四周東倒西歪的那些大漢們,笑嘻嘻地道:「各位高朋貴友,有哪一個不服這口氣,我呢,隨時歡迎候教,大家觀摩觀摩,遊戲遊戲。」

    十幾個鼻青臉腫,膀痛腿扭的大漢們,哪一個還有這個膽量再敢上前挨打?他們曉得今天算是撞正大板,碰上高人了,一個個忍著痛,瞥著氣,面無人色,哼哼唧唧地全先先後後溜進了門裡頭!

    秋離用右手食指拭擦著前胸雪亮的銅扣,他斜著眼大聲道:「麻皮!」那大麻子三魂之中,業已出竅了二魂,他正在暈暈悠悠,抽氣出氣,猛聞得人家那一叱喝,不由全身驀地一哆嗦,粗大的軀體蠕蠕顫動了一下!

    秋離冷冷地道:「不要裝死,麻皮.我知道你傷得不輕,但卻還不到無法動彈的地步,你再不吭聲,我今天就真個叫你一輩子動彈不得!」

    這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俱像錐子一樣插進了麻皮的耳膜,透進了他的心底,無比的恐懼震撼著他,至極的驚駭籠罩著他,他知道,照那煞星方纔的手段,他說的話絕不只是嚇唬自己,那煞星是做得出的。於是,拼著老命,麻皮使出了那一點點殘力,勉強把自己撐得坐了起來……秋離微微一笑,道:「呢,這還像個人樣。」

    說著,他用舌尖舔舔上唇,道:「李大戶在家不?」暈頭暈腦地,麻皮吐出一口帶有碎肉沙土的紫血,含混不清地道:「在……在家……」點點頭,秋離又道:「馬標與那何老頭子在不在?」一張臉是火辣辣的,木生生的,腦袋裡也全像混沌成一團了,麻皮吸著氣,他只曉得害怕啦,不自覺地脫口道:「早送走了——」驀地,麻皮又像是才從夢中驚醒,亦宛似被人猛踢了一腳般全身一震,他恐懼地睜開那雙青腫血污的眼睛,又畏縮,又駭怖地連忙否認:「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哧哧一笑,秋離道:「沒有關係,現在你知不知道已經不重要了!」

    麻皮顫抖著破裂流血的嘴唇,擦傷的面頰也在不住抽搐,他哆嗦著嚎道:「我……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知道……你,你不要誣賴我……我任什麼也沒有說過……」眉梢子挑了挑,秋離笑道:「別這麼窩囊,兒子,叫你的尊長看了也不是滋味,英雄好漢並非似你這副熊樣子的麻皮乾脆哭出了聲——也不知是痛得哭或是嚇得哭,他尖嚎著:「你是殺人不用刀礙……我什麼也沒說……這是黑天的冤枉……我對老爺是忠心不二的礙……」秋離哈哈大笑道:「好,好,沒有人說你背叛了你家老爺呀,你最忠心,最誠實,行了吧?你家老爺面前,我會代你轉告的……」正說到這裡,秋離已聽到了門裡遮風牆後的一陣嘈雜步履聲,他聳聳肩,笑嘻嘻地道:「約莫是你家老爺來了。」

    步履聲匆匆接近,片刻後,昭,有三四十個氣勢洶洶的漢子,已經簇擁著一個紅臉黑髯的高大人物走了出來。那紅臉黑髯的高大人物年約五旬上下,獅鼻大嘴,一雙環眼虎虎有威,顧盼之間,卻也相當雍容獰猛呢……站到了階頂中間,秋離背負雙手,閒散地注視著這前呼後擁的一批大漢來到門外,幾十個人立即又雁翅般從兩邊排了下去,那紅臉黑髯的人物則挺立在正中間。

    四目互對,那紅臉人沉著地開了口:「閣下何人?我李坤世居仰宛自來與人無爭無鬥,閣下卻不速而來,情由不說便連傷了我家十幾名僕從長工,我倒要問問,這是為了什麼?閣下又是受了哪一個的唆使?」秋離笑了笑,慢條斯理地道:「所謂『李大戶』大約就是你了?」紅臉黑鬚的那人——李坤,寒著臉道:「不錯,正是我李坤。」

    上下打量了一陣,秋離道:「你可是道上同源?」李坤冷冷地道:「我雖然不是江湖中人,卻也愛結交江湖上那些豪爽朋友,你方才說的行話我聽得懂,我不在什麼道上闖,我是做生意的,正正當當的買賣人。」

    手指朝左右前後一點,秋離道:「正正當當的買賣人?不大對吧?真正的買賣人哪有你這種凶淘淘的架勢?又哪裡會有此等蠻橫驕狂的臭排場?」頓了頓,他又道:「而買賣人是應該和氣生財的,你本人頂了一副閻王相不說,你這批什麼僕從長工一個個橫眉豎眼,凶神惡煞似的,就和些棒老二無異,這樣的形貌你們還能做什麼生意?不是全把上門的客戶嚇跑了麼?」李坤氣得青筋浮額,雙目驟睜,他咆哮道:「我們的態度要看是對什麼人來決定!對朋友,對鄉鄰,對客戶,我們自然和氣篤誠,但對付像你這樣的江湖浪漢卻必須如此。說,你是想憑著你有幾手武動跑來訛詐不是!」

    舔舔嘴唇,秋離哧哧一笑道:「媽的,我還沒刨你的祖墳呢,你倒好,先把一頂『訛詐』的大帽子給我扣上啦,這個事情傳出去可不大好聽哪……」李坤怒道:「朋友,你不妨去打聽打聽,我李坤雖然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但地面上有頭有臉的英雄好漢,官家的捕快差役,哪一個也與我有著交情,你想出歪點子出到我李坤頭上,算你觸了霉頭了!」

    聳聳肩,秋離閒閒地道:「李員外,李大戶,李老爺子,你是越說越不像是人在說話了,我問你,你有什麼值得我訛詐的?又有什麼值得我動歪點子的?不錯,你家財萬貫,而我呢?我只是個窮措大,但我窮也窮得有骨氣呀,你不妨張開你那臭嘴問上一問,我向你府上的這些狗腿子們哪一個訛詐過了?又朝他們哪一個身上動過歪點子了?」猛跺腳,李坤吼道:「你出手傷人,言語粗野就是存有禍心!」

    哈哈一笑,秋離道:「我倒要請教,你這裡是個什麼所在?你老兄又是什麼樣的玩意?是萬歲爺的金鑾寶殿麼,抑是八鎮兵馬的都督衙門?你是恩奉欽點的狀元公麼,還是巡迴天下的御使王差?老子我還得先行三跪九叩,開口卑謙惶恐?我出手傷人,是因為你老兄的下人擺出個挨揍的樣子;我言語粗魯,呢,也只為了你們原是一批雞鳴狗盜的下三爛之徒!」

    雙目暴睜,李坤氣湧如山,他似是要下令左右拿下秋離,但卻又不知為了什麼臨時把到口的話再嚥了回去,管自在那裡咆哮不休!

    秋離忽然一變臉色,暴烈地道:「好了,李坤,我們全不必演戲了,媽的,任你裝扮得像,也逃不過老子這雙可辨妖人的火眼金睛!」

    大吃一驚,李坤道:「你,你說什麼?」微微踏前一步,秋離冷森地道:「李坤,我想,我是誰你約莫早就知道了,而你是幹什麼的,我也大概有了個底。現在,我們打開天窗,說他媽的亮話!」

    神色連連變幻,李坤還硬嘴道:「你休要胡言亂語,纏糾不清,我怎知道你是誰?我是幹什麼的?我是生意人,仰宛全城都曉得的李員外……」「呸」了一聲,秋離厲聲道:「李坤,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你這兩套戲法在我面前演,還他媽差上三百六十年的道行呢!上次姓廖的來你能瞞過他,卻別想騙得過老子,你不妨把腦袋清醒清醒,明白一下是哪一個煞神站在你的面前!」

    不待對方回答,秋離又惡狠狠地道:「說,馬標與何大器在什麼地方?」李坤的雙眼中極快掠過一抹慌神色,他趕忙強自鎮定,把臉孔一整,大吼道:「好呀,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著朝人臉上噴起血來。馬老大與我李坤也是好幾年的朋友,那何大器何老爺子亦屬新識,他們兩個日前失了下落,我這還心裡急得不得了,三番四次幫著派人去找,這些事情,你不妨親口問馬家的嫂子和那棒捶,還有左鄰右舍的街坊,另外,我的從人也可以告訴你!」

    哼了哼,秋離道:「我用不著問,李坤,這只是說你很會擺姿態、耍手段罷了,與事實並沒有什麼關係!」

    李坤大怒道:「你不信可以自己去查訪,我李坤真金不怕火煉2一片好心反叫狗吃了,我和你打官司到紫禁城都不怕1為了朋友,我業已賣了力氣,盡了本分,怎麼著?如今我還能叫你硬給我背上這口黑鍋?受你誣賴不成?」朝左右一看,秋離冷冷地道:「媽的,姓李的,我的火氣已然上來了,你不要逼狠了我,到了那時,我再叫你說真話你就不值了!」

    一挺胸,李坤黑髯四揚,他厲色道:「你含血噴人,誣賴善良,還以武相脅?我不怕,我李坤仰不愧天,俯不作地,你想陷害我,拿出證據來!」

    面色一凜,秋離陰沉沉地道:「老子捏住你的脖子以後就有證據了,李坤!」

    色厲內徑,李坤叫道:「好個大膽強盜,朗朗乾坤之下,你竟然還敢撒野使潑?反了反了,王法何在?朝律何在?」冷森地,秋離道:「我就是王法,我就是朝律2」說著,他已一步一步逼向李坤而去,李坤雙目中隱現驚懼,兩頰肌肉也在不斷抽搐,他後退著,邊大呼道:「你想動粗?你給我快快站篆……」秋離步步向前,幽冷地道:「你叫吧,姓李的,就算你叫破了嗓子,看看有誰救得了你這掛羊頭賣狗肉的大戶員外!」

    倏然——

    就在秋離隔著李坤還有兩步的時候,斜刺裡,寒光驟閃,一把單刀已削頭斬來,而秋離卻連看也不看一眼,「鬼在哭」淬地抖出,只聽得一聲尖嚎,那偷襲者業已在鮮血四濺中,一頭橫摔出去,他的頸項就在這眨眼裡被秋離掌沿砍進去了一大半,只剩一塊頸皮在吊著那個大頭顱了!

    身形不動,秋離左手就像魔鬼的狂笑一樣瞬息東西,連閃速飛,就在他目不回視,臉不側移的情形下,繼著那名大漢子衝上來的七八名角色,亦已慘降狂號成一片,此起彼落,該繡球似的各各翻跌出去!

    正對面的李坤睹狀之下,不由心驚膽顫,駭然失色,他怪叫一聲,轉身便朝門裡拔足狂奔——而秋離,卻又怎能讓他走掉?身形微閃之下,他業已幽靈似的攔到了李坤前面,冷笑著,他道:「急什麼?大員外!」

    驚怒交集裡,李坤暮地橫下了心,他厲吼如雷,雙掌同時崩翻暴砍,兩腳連續橫掃直端,雙招四式,喝,確是行家身手!

    秋離大笑不歇,倏然騰飛,摟頭蓋臉便是四十九掌。掌影有如血刃,宛似狂砂,候而自四面八方湧合罩下,威勢凌厲無匹!

    李坤那兩下子縱使不弱,面對當今天下這位最最有名的殺手霸才的攻擊,卻也感到有心無力,難以招架,就宛如突然失陷到山崩岳頹的一條石谷裡,連天地全覺得混沌不清,震撼搖動了!

    顫悚地尖叫著,李坤奮力揮出十二掌相抗,掌式甫出,他人已就地滾倒,擠命往一側翻去!

    秋離高亢地暴嘯,凌空斜彈旋落,身形尚在半空,雙掌電揚,又是七十六掌飛矢一樣漫天襲落。白麻石的地面上,頓時「喳喳」連響,碎石砂屑濺散如霧,並排成一條連著一條的深深掌痕,而這連接不停的掌痕向前延展,其快無比地追逐著在地下翻滾如珠的李坤軀體。於是,就在瞬息之間,李坤已狂號一聲,整個身子如被一股大力猛擊,驀然震彈起三四尺高,又手舞足蹈地一跤摔到地下!

    一把拎著李坤的後領將他提起,秋離霍然轉身,面對那十餘名甫自門外衝來的大漢暴喝:「都給我站住!」

    十餘個追趕過來的漢子,其實早就心驚肉跳,暗裡含糊了,不過情勢所迫無法退縮,也有虛張聲勢地吶喊發威,光是擁來擠去誰也不敢上前,此刻秋離的一聲叱喝,正好使他們找著理由收住了腿,全愣在那裡,個個俱成了呆鳥。秋離手中拎著已面色發青,全身癱軟了的李坤,冷酷地道:「我叫你們站住,並不是看你們吃喝的還像那麼回事,只是不欲你們白白賠上一條狗命罷了,假如你們當中有哪個不相信,大可以衝上來試試,看看老子是否能在他腳步剛動的時候,便摘下他的腦袋!」

    當然,用不著試,也沒有人敢試,他們全知道秋離能做得出來,而且,他也必定做得到!十幾個彪形漢子便都你看你,我看你地傻在那裡,沒有人膽敢擅越雷池一步,也更沒有人膽敢試試自己能否有衝上去的能力……露出潔白而閃泛著瓷光的牙齒一笑,秋離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說俊傑你們是差得遠了,至少,你們還算知道老命重要,不全是些呆鳥!」

    說著,他斜眼看了看全身癱軟,四肢垂地的李坤,而李坤如今業已窩囊得像個孫子一樣了。方纔,他在一霎之間,中了秋離凌空劈出的三掌,雖說秋離不欲置他死地,在出手之際已經留了五分勁力,但這三掌下來,也將他內腑震得翻湧騰蕩,氣脹虛浮,連肋骨也折斷了兩根。如今,他的魂魄已經出竅了,一半,只覺得混混沌沌,全身劇痛如錐,加上肌膚似裂,胸膈之內逆血反湧,連喘氣也都那般孱弱了……輕輕巧巧地,秋離驟然鬆手,於是,「撲通」一聲,李坤那龐大的身體便重重跌落在白麻石的地面上。這一顛震,直痛得他幾乎連骨架子也碎散了,不過,也頓時令他復恢了神智,禁不住脫口呻吟:「嗷……唉呀……」搓搓雙手,秋離笑道:「好險,李坤,你幸而還沒翹辮子!」

    說著,他微微俯身,道:「告訴我,馬標與何大器全被你送到哪裡去了?」咬著牙,瞪著眼,李坤猶自強撐,他痛恨地道:「我……我不知道!」

    笑了笑,秋離道:「你果真不知道麼?」大大喘了口氣,李坤倔強地道:「不知道……」於是,秋離伸出腳尖,在對方折斷的肋骨處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在踢上的瞬息,又暗自緊緊一扭:「哇……嗷……嗷……」李坤不由自主地尖聲慘叫起來,一張紅臉已痛成了青中泛白,冷汗涔涔裡,頷下的黑髯也忍不住簌簌顫抖……淡淡地,秋離道:「你說是不說?」口裡問著話,秋離卻又伸出腳去,這次他換了地方,另外揀上李坤挨掌的側腹處,又是不輕不重地踩了下去:李坤驀然雙目暴突,面龐轉成血紅,脖子上的青筋立浮,他狂號著,四肢抽搐劇烈,窒息般哀嗥:「我說……放了我……我說……」笑瞇瞇地點了點頭,秋離道:「咽,這才聽話,如若你早些就像這樣友善與合作,又何至弄到現在這種狼狽場面?」』大大喘了口氣,李坤在盡量忍受著身體上的痛苦,他一雙眼又是疲乏,又是黯澀地半張著,連嘴角也吐出了白沫子。

    如今的李大戶,與片刻之前他出現在大門口的那個時候來比較,簡直已判若兩人啦。

    目光又朝愣在前邊的十來個大漢瞥了瞥,秋離俯身問道:「也不用挑地方了,好朋友,我們就在這裡把話說清楚了吧。」

    臉頰抽搐了一下,李坤低弱無力地道:「你……你讓我喘口氣……」搖搖頭,秋離道:「李坤,你少給老子拖延時間,你一面說話一面喘氣也可以,我問你什麼,你馬上給我答覆什麼!」

    頓了頓,秋離冷厲地道:「馬標與『太蒼派』的何大器何前輩,你給送到哪裡去了?」掙扎著略略移動了幾分,李坤面色異常難堪地道:「都……都早送走了……」暴喝一聲,秋離怒道:「老小子,你他媽不要耍花槍,我也知道你把他送走了,我是問你送到哪裡去了?」眼光閃縮地朝前邊那十來個漢子的方向瞧了瞧,李坤似乎有著什麼憚忌地窒了窒,他訥訥地道:「送到……呢……是送到……」秋離頓時恍悟,李坤所以如此吞吞吐吐,不敢明言的原因了。他馬上曉得,就在那十餘名漢子裡頭,必定有著「百隆派」或易主以後的「太蒼派」所遣來的奸細混雜其中,以為監視,但,到底是哪一個呢?或者,到底有幾個人呢?那十來個漢子不可能全都是礙……伸出舌尖來舔了舔上唇,秋離抬頭注視著那面前的十來名大漢,他皮笑肉不動地道:「你們這群龜孫子裡面,有一個或幾個不是好路數,這些人我全要把他做掉,現在,其餘的人給我指出來!」

    十餘名大漢禁不住心驚肉跳,面面相覷,但是,每一張面孔上都顯露著一片茫然迷惑之色,好像誰也不曉得誰是奸細……」秋離本想叫李坤親自指認,可是,這是犯了江湖大忌了。

    李坤若是屈服在暴力之下,日後他的同路人還可能原諒他,設若他將自己的夥伴出賣,則必無法獲得恕有,這不僅是實質的利害問題,更涉及了一個人的尊嚴及心理,江湖中人,最最不能得到人家寬饒與自己內心平靜的事,便是出賣伙友——一種明顯的出賣方式,而變相的暗示與無意間的表露,則往往又當別論。至少,在那暗示者與無意間露出破綻的當事人來說,他可以自己安慰自己,可以找出很多道理來為自己辯護,不管這種道理及辯護是否屬於掩耳盜鈴,在人們的看法和他本身的感受來說,卻較之直接出賣同伴的舉止來得堪以心安得多……方纔,李坤已等於是暗示秋離過了,而基於以上的原因,秋離亦不願叫李坤再親自將那混藏在人群裡的奸細指認出來。但是,那十餘名漢子顯然又不知道那臥底者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這事就難辦啦……雙方僵窒了片刻,秋離不由歎了口氣,他懶洋洋地用手將頭巾下角輕輕拂了拂——而就在他的左手剛剛離開巾端一霎,一記「鬼在哭」已閃電般暴揮淬揚,幾乎在他的掌勢甫揚,「吭吭」兩聲悶嗥,站得最近的兩名大漢已打著轉子翻了出去!

    身形倏旋,秋離抖手狂劈,又是三個敵人慘號著滾倒地下,其餘的漢子們立即驚呼大叫,魂飛魄散地拔足便逃。秋離尖銳地嘯吼著,掌沿翩舞,閃擊如雷電掣,他瘦削的身影候東候西忽上忽下,人們的軀體也在鮮血噴濺中拋起摔落,撞滾翻跌,當他的第一聲嘯吼尚未結束,十來個大漢已然全部被他斬絕宰光,沒有一個還留著口氣!

    躺在地下的李坤,早已嚇得目瞪口呆,心驚膽裂,他癱了一樣軟在那裡,唇角不由自主地一陣急一陣緩地痙攣著,方才略略恢復了一點血色的面孔,如今又已變成青灰一片了!

    老天爺,李坤在內心打著哆嗦,就這眨眼的功夫,那十來個牛高馬大的漢子,業已成了十來具永遠也不能動彈的屍體了,只這眨一眨眼的時間,那些人在遭受到攻殺時甚至沒有任何一個有還手的機會……頭巾的下角又垂到肩前來,秋離再次輕輕將它拂開,目光淡漠地掃視了一下四周那些橫七豎八,血污狼藉的屍身,他的表情是那般平淡與自然,就好像那些屍體僅是一堆堆的垃圾,就好像這些事情與他毫無關連一樣!

    走近了李坤身邊,秋離將手背上幾滴血跡擦在李坤的衣衫上,他笑了笑,懶洋洋地道:「現在,我想你該沒有顧忌了吧?這個難題,我已給你解決了。接下來,李坤,就輪到你給我解決難題了。」

    吞了一口唾液,李坤只覺得喉嚨管子裡像在燒著一把火,他苦澀地道:「那些人……你全殺了?」秋離不耐煩地道:「廢話!」

    抖了抖,李坤油油地道:「他們當中,有三名『百隆派』的人在其中負責監視之責……」秋離淡淡地道:「我知道這些人裡面有鬼。」

    冷冷地,他又道:「你是『百隆派』還是『太蒼派』的人?」李坤苦笑著,暗啞地道:「我哪一派也不是……」秋離生硬地道:「那麼,你為何替虎作張,當他們的狗腿子?」舔舔嘴唇,李坤窘迫地道:「我……我……唉,我有把柄握在他們手中……」沉著臉,秋離道:「什麼把柄?」十分為難地,李坤吞吞吐吐猶豫著不肯說,秋離冒火道:「你不講也沒有關係,媽的,等我找著了『百隆派』的人我自然會問出來,那時,就有你的樂子了!」李坤心頭一慌,惶驚地道:「秋離——」嘿嘿笑了,秋離道:「我猜得不錯,你這個狗老頭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囁嚅著,李坤道:「是……是百隆派隱伏在馬標屋外的人前來告訴我的,他們早已將你的外形記得明白,馬標平常也時時提起你……因此我們知道是你來了。原先,我是想故做糊塗,把這件事推卸掉……」秋離譏消地道:「你推得掉麼?就憑你那點道行就想在我面前耍滑頭?你也未免把我姓秋的看得太簡單了!」

    一仰頭,他又道:「照事情發生的經過來看,你受的嫌疑最大,而且,喂,你那個大麻皮手下也吐露出來了!」

    李坤吃驚地道:「什麼?王二麻子露了口風?」哼了哼,秋離道:「他被我打糊塗了,暈頭暈腦地說溜了嘴,這就和你目前的情形一樣,也叫我逼住了,由不得你不說!」

    神情變得狠毒,秋離又道:「我自來行事不衝動,不莽撞,只要我的理由充分,判斷正確,我便照我決定的目標去做,我不用向對方提出什麼證據,我僅須對方承認,而我也從來沒有出過錯,每一次我認定的對象全未遭過冤枉,譬如你,這是經過精密分析與詳盡思慮的結果。那些與我為敵者不要想有僥倖,我不會給他們任何機會,但我喜歡爽脆與合作的人,李坤,這種人在我往往會格外開恩,現在就看你合不合作了!」

    歎了口氣,李坤傷心地道:「事到如今……除了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我,我也別無選擇……」秋離冷硬地道:「高興你的腦筋還沒有糊塗。不錯,你業已別無選擇,除非你連死亡也不怕了……」古怪地一笑,他接著道:「而人世間,還找不出幾個真正不怕這玩意的人來!」

    李坤訥訥地道:「馬標與何大器,已被送到『百隆派』離此不遠的總壇去了,那地方在尤寧府郊的白鼓山山麓……」點點頭,秋離道:「他們是怎麼被暗算了的?」吞了口唾液,李坤忐忑地道:「我……我受到『百隆派』的要挾,以替我二姨太過壽為名,請馬標與何大器來此赴宴,在他們的酒杯裡加上一點特製的迷藥……就是這樣,當他們兩人暈倒的時候,便被隱伏房外的『百隆派』高手進來帶走……」恨恨地,秋離道:「可知道他們準備如何對付馬、何二人?」李坤惶導恐地道:「這個,我就不曉得了。他們叫我做的,只是將馬標與何大器騙來這裡,迷倒交由他們帶走,別的事,我不能過問,也無權過問……」秋離怒道:「你他媽十足是個窩囊廢,狠心兔子膽的活瘟生!」又是氣憤,又是畏懼,李坤咬著牙,結結巴巴地道:「秋……秋離……你你你……何必……出此惡言?」雙目倏寒,秋離道:「罵你幾句是你的造化,媽的,依我的脾氣,你就該給活剝了才對,混帳的老狗才!」

    一看秋離的臉色,李坤嚇得喋喏寒蟬,再也不敢吭聲了,他明白秋離不是唬他,真個把對方惹火了,他會做得出來!在秋離來說,宰個把人又算得了什麼呢?殺隻雞還要燒水拔毛,宰個人,連這些都犯不著費心礙……瞪著眼,秋離道:「李坤百隆派捏著什麼痛腳?你他媽就活像個孝子賢孫一樣,這麼替他們盡力賣命?」遲疑了一下,李坤終於歎著氣道:「我……唉,我當年也是江湖黑道出身,帶著幾十個手下干無本生意……最後一票,我劫殺了一個遠道赴任的朝庭命官,發了大財,由於官家迫得緊,我便決心洗手退隱了,在退隱之前,我……我……」「呸」了一聲,秋離道:「你他媽一定是不願意將那筆血腥錢拿出來與你的手下均分,因此就使了個法子全把他們坑了?」李坤難堪又驚慌地道:「你……你怎麼知道?」秋離冷笑道:「什麼人做什麼事,拿打狗棒的叫花子還穿得起龍袍?你就是這麼塊材料自然幹得出這等卑陋的勾當來,有何足怪?」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白,身上是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李坤訥訥地道:「我……我就在慶功宴的酒菜裡,擺下了一包毒藥……待至我那幾十個手下全倒了之後,我牽出早就預備好的馬匹來立即上了路。我……我自以為幹得神鬼不知,天衣無縫,不曉得怎的卻在那幾十個人裡活出來一名小頭目,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後來投進了『百隆派』,唉,就那麼不幸,他又在上個月途經此地時,無意中發現了我……『百隆派』的人陪著他找到我頭上,當時我十分慌張,有些失措,以為『百隆派』一定要助他報仇了,但『百隆派』的人並卻非此意,他們只是藉此威脅我,迫我從今以後聽從他們的命令,接受他們的調度,否則既將此事宣揚出去。秋離,你是知道的,這種事情一旦傳揚出去,別說我名聲掃地,無處立足,江湖中人有那好管閒事,心存邪意的人將會不斷前來觸我霉頭,就算官家吧,他們也定然不會放過我去……而我如今業已辛辛苦苦掙得這份家財名位,我又怎生捨得就此毀掉?受廣方面壓制,總比受多方面勒索來得強啊!因此,我在百般無奈之下,就只好被迫答允了他們……」又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接著道:「卻不料,他們第一件迫我做的事情,就是這樁大大麻煩……又引出你這個魔星來……我實是不願幹的……馬標和我處得很好,素無怨隙,叫我害他,我……我也下不了手……」秋離咆哮一聲,大罵道:「滾你媽的蛋!你為了自己的利益和貪念,可以做掉你幾十個親隨手下,算計一個馬標和萍.水初識的何大器在你來說,又算得了什麼?」面容歪曲了一下,李坤又窘迫地道:「秋離……請你……明察……我……我委實出於無奈……」喘息了片刻,他又哀求道:「另外,還請你代為守密……留三分金口……不要將我這件事宣揚出去……否則,我……我就難混了……」殘忍地一笑,秋離道:「呢,我卻有一個好方法令你永除煩惱。」

    睜大了眼,李坤忙問:「什,什麼方法?」搓搓手,秋離道:「幹掉你不就結了?」一句話像一把火塞進了李坤的心腔子,炙得他全身一震,神色慘變,黃豆大的汗珠子滾滾流淌,他驚恐至極地大叫:「不,不,不秋離……你不能如此對待我……你說過與你合作的人你要格外開恩的……你說過的……我已將什麼事全告訴你了……」哧哧一笑,秋離道:「你記性還很好,別的事不往腦子裡擺,卻端端記得我這句話,呢,也罷,我便饒了你!」

    驚喜交集,李坤哆嗦地道:「多謝開恩……秋離……我一輩子全感激你……」秋離淡淡一笑,道:「不過,在我離開此地之前,我還有一句話奉勸你,以後,你的心性卻是要改一改,否則,只怕報應不爽!」

    連連點頭,李坤:「一定改,我一定改!」

    用右手指擦了擦胸前銅扣,秋離低沉地道:「希望如此,我們再會了,當然,我知道你是不願意和我再會的……」艱難地咧咧嘴,李坤苦苦地打了個哈哈,而就在秋離剛轉身過去的時候,李坤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叫道:「且慢!」秋離半側身軀,平靜地道:「什麼見教?」潤潤焦乾的嘴唇,李坤囁嚅著道:「我想……你是否在離此之後,便起往大寧府郊的白鼓山去?」點點頭,秋離道:「你很聰明。」

    李坤擺出一副知恩圖報的形狀,低啞地道:「有一件事,秋離,我不能不告訴你,大寧府白鼓山麓的『百隆派』,在你到達之前,恐伯便會得悉你將要趕去的消息了……」皺皺眉,秋離道:「大約他們是在我剛到馬標家裡的時候,隱伏於暗處窺探得的?」李坤詳細地道:「不錯,在馬標與何大器二人中計被擄之後,『百隆派』便一直不分晝夜,派了三個人隱藏在馬標宅居外面嚴密監視,你才一趕到那裡,三個人中一個;連忙到我這裡報信,另一個則快馬奔返白鼓山,剩下一個,仍然留在』那裡續窺動靜,以便隨時轉告消息……」頓了頓,他又道:「照這情形看,秋離,好像他們早就預料到你會來此,又將趕赴他們那裡一樣,這其中,恐怕有什麼陰謀……」秋離冷沉地道:「事先,當你惹下這樁麻煩的時候,可也曾想到我會找上門來麼?」李坤語聲沙啞地道:「我思考過了,我知道,你和馬標有著過命的交情,而且我也將這層憂慮告訴了『百隆派』他們。

    但他們反叫我不用擔心,他們說,你在發覺馬標等人出事之後,不會找任何人麻煩,馬上就准去白鼓山和他們交涉,易言之,你便由『百隆派』他們接下了,輪不到我頭上,可是,我仍不大放心,我問他們,如果你真的來了我怎麼辦呢?」「咯咯」一咬牙,李坤又恨恨地道:「他們裝得一本正經地說,你如真的來了,我只要把準備好了的那番話——就是後來告訴馬標家人與廖川的那番話,講出來就包管沒事了。

    我當時一糊塗,想想也對,以為像那樣說可以,一推六二五,乾乾淨淨,事後瞞馬標妻女,騙走了姓廖的,我以為對付你也會生效,唉,不想卻不是那麼回子事,你根本就不聽不信,一上手便先打了個滿堂紅……」哧哧一笑,秋離道:「由此可見,『百隆派』的那些灰孫子根本就不將你的老命放在心裡,他們也早預料到你騙不過我了,可是他們卻故意叫你先來頂缸,天下也只有你這等呆鳥,才會上這種邪當!」

    躺在地下的上身,激動得微微撐了起來,李坤咬牙切齒地道:「可恨之極,可惡之極,這些千刀剮、萬刀刮的潑皮無賴,他們全是在玩弄手段,全是在利用我……」秋離閒閒地道:「幸虧你已想通了,雖然多少受了點罪,時猶未晚,總算還沒有把一條老命賠上!」

    李坤憤怒地道:「我早晚要報此仇……」秋離道:「謹此預賀成功!」

    揚揚眉毛,他又道:「其實,我也早就盤算到『百隆派』此舉除了何大器的原因外,另有誘我入殼之意,但若能借我之手解決了你,他們更是求之不得。我想,你那名投奔『百隆派』的小頭目恐伯也正有此心。一個人不會忘記那種仇恨的,這個小子一定早就向『百隆派』獻過計了,而『百隆派』亦恰好藉此機會來個借刀殺人,呢,可惜的是,我這把刀卻不輕易出借呢!」

    李坤早氣得青筋暴露,雙目通紅,他喃喃地罵:「好狠毒的一群畜牲……好卑鄙的一干狗才……」就在李坤的切齒痛罵裡,秋離業已轉身離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之外,當然,他也知道,這一走,只怕再回來就看不到李坤了,如他所說,李坤是不會希望再與他見面的……秋離招過仍然乖乖倘樣在胡同裡的黃騾子,他飛身上鞍,韁繩倏抖之下,馬兒四蹄揚起,如飛也似的朝門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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