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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八章 斷層崖 覆車結緣 文 / 柳殘陽

    初秋時分,在白晝,炎熱一如盛夏,秋老虎的威力,宛如一把高強的火傘,仍然烤得人全身朝外冒油汗,而現在,正是白晝,過午不久的時刻。

    剛從離著「楚角嶺」五十里外的「銅玉驛」回來,燕鐵衣人在馬上,也不禁燥熱難當,口乾舌燥,急待找處地方涼快涼快,順便來幾口水滋潤滋潤喉肺。

    他是昨天晚上趕到「銅玉驛」的,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非去不可——「銅玉驛」的陳家祠甫告落成,舉行一個盛大的祭奉儀式,他們請得了好些位貴賓觀禮,而燕鐵衣就是被請的貴賓中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必須趕去,並不單純為了陳氏一姓是「銅玉驛」當地最大的家族,也是為了情面,為了給予對方一個敬人者的回報。

    直被到了今天用過午膳之後,熱情的主人們才意猶未盡的放燕鐵衣回來,他真是巴不能越早離開越好,對這樣繁縟的應酬,他實在是視同畏途,但有時候卻又非得硬著頭皮參加不可,誰叫他是燕鐵衣呢?

    此刻,他已出來「銅玉驛」二十夜裡路了,天氣很熱,懸空的太陽不啻高掛的火盆,向大地傾瀉著它的赤焰流輝,天上沒有半片雲,地下也沒有半絲風,這裡,那像入秋的季節?

    燕鐵衣手搭涼棚,向四周眺望,真是邪,這附近一段地頭上,甚至沒有半戶人家,除了荒野,就是林木,靠左面是綿亙遮雲的一片高地——嘿,他目光定住了,從高地的斜腰上,卻有一線流泉垂掛下來,水已映著日光,晶閃閃的好不誘惑!

    嚥了口唾液,燕鐵衣估量高地的下方,流水的平淌位置,隔著這裡最多不過五六里路,他寧可繞上這一程,也不願再冒著暑氣奔馳幾十里外找那口並無把握的水喝。

    於是,他毫不遲疑的奔騎向左邊的曠原裡漫野而過。

    野地起伏不平,馬兒奔行起來十分顛躓,燕鐵衣一邊在鞍上不停的晃動,一面不禁後悔此行沒有帶同熊道元及崔厚德沿途侍候,若帶了他們來,至少不會像他這樣忘了配掛水囊……

    五六里路,雖說崎嶇難行,總也很快就到了,那片延綿無盡的高地迤邐向西,彷彿是大地的疊層,由這裡抬頭向上望,頂端怕沒有十來二十丈高?斷面並不太過陡峭,形勢略是平斜,其間生長著雜草矮樹,土色黃褐中嵌突著岩石,而那條由上淌下的泉水,便在高地的底部匯成一道溪流,遺憾是,水色都不見清澈。

    燕鐵衣望著眼前那條丈來寬,混濁泛貫的流水,心裡大大的惱火起來,他不由發了楞,乾脆調轉了頭,沿著岸邊叢生的雜樹野草朝上遊走,他打算直溯源頭,在泉水下掛的所在找口乾淨水喝。

    上下顛晃的只出去里許遠近,燕鐵衣已被溪水對面的一副景像吸住了視線——那是一輛黑漆的,鐵殼包鑲硬木的馬車,東窗上還嵌著鐵柵欄,看樣子,這是一輛雙轡馬車,但是,拖來的兩匹馬卻不知去向,連轅槓都折斷得不成話了。

    車身像是經過了翻滾撞擊,頂蓋全飛了,左右車壁也凹剝斑斑,車宅壓扁大半,另有一部分業已碎裂,它前半段浸在溪水裡,後半段便斜擱在岸邊一塊突石上,草蔓樹叢拾映車身,部份可在它的馭座後方車皮上端發現受了刮擦的幾個白色模糊字體:「西-縣衙禁戈」。

    停下馬來,燕鐵衣順著車身的方向上望,但見由高地沿斷層斜面而下,一路儘是折枝斷草,崩土滾石,好大好長的一條凌亂痕印,不用說,這輛車乃是從上面翻滾下來的了。

    燕鐵衣同時也知道,這乃是一輛送人犯的囚車,由車上的字跡顯示,這輛囚車是屬於「西豐縣」縣衙的。

    那輛囚車便靜靜的斜倒著,沒有響動,也沒有人跡。

    但是,人呢?囚車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從「西豐縣」跑來這裡,又怎會連翻帶滾的掉落這十多二十丈的坡地呢?

    略一猶豫,燕鐵衣下了馬,飄身過溪,這一靠近,他便聞到空氣中宛似凝結了般的血腥味了,順著血腥味看去,王爺,敢情車尾部壓扁的那一段裡,也同時壓扁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身體扭曲成與車尾擠壓的形式相吻合——活人是不會這等順從的擺了此般姿勢的,更不必說那流沾四周,業已半涸的那大灘血跡了。

    人湊進了些,於是,燕鐵衣發現另有一個人的軀體伏臥在車底下,腦袋碎裂得宛如一個爛柿子,紅白交雜,血肉模糊,他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車底下的這一位不須再糟蹋食糧了。

    他正在猜測車箱之內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況時,一聲微弱的,沙啞的呻吟聲突然像游絲一般,震人心弦的傳了出來。

    怔了怔,他在想:「哎,敢情尚有人活著,這傢伙也算命大。」

    飛身躍上空了的車櫃木邊,燕鐵衣看見車簡一角併疊著兩個人,上面的一個凸目咧嘴,面色灰青,腦袋一半縮進脖子裡,全身軟塌塌的像灘稀泥,下面那一位,哈,卻竟還在微微顫動著。

    當然,下面那個是活人了,方纔的呻吟聲,想必也是由他口中發的了。

    輕輕落在車內,燕鐵衣搓著手道:「壓在下面的這位朋友,你還活著麼?」

    那人立時有了反應,全身又顫動了一下,同時透了一大口氣,顯然還費了好大勁力才掙扎出了聲:「我的皇天……可算有救了……是那位老兄……請幫幫忙……把上頭這個傢伙移動一下……真壓死我啦……」

    燕鐵衣一腳踢開了壓在上面的那具屍體,道:「朋友,你似乎活著,你上面的這一位早就斷氣嘍!」

    那是個體形粗壯的人,他原來俯臥在車箱一角,重壓消除之後,他十分吃力的翻坐過來,正面朝向了燕鐵衣——。

    呃,這卻是生長得好一張威猛面孔的人,團字臉膛,透視著古銅色,環眼如鈴,挺拔的鼻樑下面是一張略呈方形的嘴,虯髯似戟,粗黑蓬張中根根見肉,但是,他卻穿著一身土藍布囚衣,翻坐之際,金鐵鏗鏘,居然雙手雙足上還載著屍長的手銬腳鐐!

    這人額角上腫起好大一個紫色,臉孔也有幾處瘀青,除此之外,好像並沒有別的創傷,比起其它幾個人來,他已經是太過幸運了。

    瞅著對方,燕鐵衣一笑道:「看情形,你們是從高地上頭翻車下來的?」

    那人深深吸著,嗓門仍有些沙啞:「不錯,連翻帶滾,人在車箱裡,就像是騰雲駕霧一樣……這輛殺千刀的囚車,對他們說等於棺材,但卻罩不住我。」

    燕鐵衣道:「高地上也有道路,怎會翻跌到下面?」

    那人直率的道:「我想是一邊的車軸斷了,車身突然傾斜,拉身的兩匹馬受驚狂奔,不聽駕駛就這麼衝著斷層的一面飛車而下。」

    笑了笑,燕鐵衣道:「你受傷不算太重吧?」

    連連點頭,對方道:「還好,除了腦門上起得一個大包,頭臉碰腫了幾處,尚沒有其它不妥,內腑未遭波及,骨骼還完整,就只腦袋子有點暈沉……」

    燕鐵衣道:「這是由於撞擊滾動的影響,休息個一天半日,便會恢復正常了。」

    那人真心誠意的道:「老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看你模樣,也似個道中人,尚請你留個萬兒,山高水長,日後必有補報。」

    擺擺手,燕鐵衣道:「這倒不必,還未請教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爽快的道:「『風鈴黑戟』朱世雄就是我!」

    端詳著這人,燕鐵衣頷首道:「朱世雄?原來你就是那個橫行大江南北,專做單幫買賣生意的獨腳大盜『風鈴黑戟』?」

    朱世雄忙道:「我做無本生意也是劫富濟貧,鋤惡扶弱,表裡一致的替天行道,決非那般掛羊頭賣狗肉的欺世盜名之輩可比。」

    燕鐵衣笑道:「不錯,我也聽說過你是一位俠盜之屬,還聽說你剪徑落草以來,撈了大起錢財,卻都左手進,右手出,周濟貧苦去了,自家經常搞得身無分文,連打壺老酒都得當東西!」

    咧嘴笑了,朱世雄道:「慚愧慚愧,奈何我就是這副窮德性,口袋裡多了幾兩銀子便覺累贅得慌,不分光了不輕快,但好歹這些年來還混了個『心安』。」

    燕鐵衣讚許的道:「積財那如積德?朱兄,你的確是個人物,是條好漢!」

    朱世雄哈哈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是老兄把我高抬了。」

    目光一轉,燕鐵衣道:「然則,朱兄英明半生,縱武天下,卻落得這副光景?」

    神色頓黯,朱世雄不由歎了口氣:「說起來也是我太過粗心大意,個多月前劫了『金壇府』首富顧齊三一票,孰知那顧齊三不但和『金壇府』的知府是拜把兄弟,更是皖境六府十三縣的總捕頭『大鷹爪』姜宜的表親,這一來紕漏大了,『金壇府』衙門固然逼著追緝,姜宜這老小子也發動了他手下大批狗腿子,他的門生徒弟,甚至武林同道,像搜翻了天似的大肆搜尋我。」

    燕鐵衣的表情忽而有些怪,他默然俄頃,接著道:「『金壇府』知府那個官兒不算什麼了不得,但你得罪了『大鷹爪』姜宜卻頗為麻煩,姜宜此人不但本領強,心計多,決非時下一般六扇門的酒囊飯袋可比,他為人處世也極為方正,講道義,論是非,沒有官場中狗屁倒灶的那套玄門,據我所知,姜宜的辦法不但在公衙裡行得通,外面黑白兩道上他也很兜得轉,這是個極具實力的人物!」

    朱世雄苦著臉道:「可不是麼!便在大前天,我在靠北邊的『姑子集』遇著一個同道朋友,那小子一見我就表熱絡,套關係,堅欲請我喝兩杯,我不疑有他,跟著到了一字小酒肆,誰知這一喝就人事不省啦,待醒過來,便成為你如今看見的這副德性,衣裳也換了,傢伙也沒有了,手銬腳鐐倒全套上了身,就這麼坐在囚車裡一路晃了過來……」

    燕鐵衣道:「可是你那『朋友』出賣了你?」

    朱世雄恨聲道:「這還用說?娘的,那小子以後別再讓我遇上,否則,我要不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就不算是人生的父母養的!」

    往週遭看了看,燕鐵衣道:「『姑子集』隔著『西豐縣』最近,難怪是由『西豐縣』衙派囚車解送你了,他們一共派了幾名解差?」

    朱世雄道:「共是四名,兩個在車裡,兩個在前座,對了,老兄,你已經發現了幾具屍首?」

    燕鐵衣道:「三具。」

    想了想,朱世雄笑道:「還有一個,大概是車子翻落時,不知摔到那裡去了!」

    燕鐵衣道:「你的運氣也真叫不錯,那三個解差死狀之慘,有兩個甚至連身著公門長衣都辨別不出了,而你卻僅遭皮肉之傷,活蹦亂跳的精神好得很!」

    赧然一笑,朱世雄道:「在車身翻落的一-那,我業已運上氣啦,四肢百骸便不如精鋼也似生鐵,自是經得起碰撞,不像這幾個花拳繡腿的鷹爪般,既沒有這等的修為,當然後果也就有了兩樣。」

    燕鐵衣忍住笑,道:「是的,朱兄功夫硬扎,修為深厚,乃是眾所素知,如果在含蓄上再略加謹慎,則便益加完美了!」

    朱世雄舐了舐嘴唇,道:「不瞞老兄說,我這個人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直楞楞的脾氣,生平行事,最見不得那等皮裡陽秋,轉彎抹角的把戲,這多年來,就是因為個性使然,挾了不少紕漏,卻也交了不少朋友。」

    燕鐵衣略一沉吟,道:「這樣吧,朱兄,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緣,我替你出個主意,看看能否化解這場爭端,免卻這遭麻煩,你認為如何?」

    朱世雄忙道:「這敢情好,老兄,我正是求之不得,被姜宜那老頭這麼邪纏一通,就好比陰魂附體,走到那裡都吊著一顆心,不上不下的憋得慌,這老小子人手多,眼皮活,我實在也不願招惹他。」

    燕鐵衣道:「不過,你總得與我合作才行。」

    朱世雄連連點頭:「這個當然,老兄,你成心幫我,我豈有反著來,扯你後腿的道理?」

    燕鐵衣道:「先請告訴我,你在『金壇府』首富顧齊三那裡,一共劫了他多少財物?」

    翻動著眼珠,嘴裡唸唸有詞的咕噥了一陣,朱世雄追懷著道:「兩尊三寸玉佛,一座五寸翡翠馬,半尺紅珊瑚樹一對,青銅雕龍紋古香爐四隻,琥珀杯十二隻,貓兒眼寶石約莫三十來粒……百年老燕二十盒,名人電軸十一卷,上佳鼠鬚筆百餘支,雞血石七十來顆……還有若干瑪瑙戒指,玉墜,罩環……還有黃金千多兩,銀票大概也有三萬餘兩的數目。」

    燕鐵衣有些發怔的道:「你這不止是在打劫,朱兄,你等於在給姓顧的搬家了,連青銅香爐也要!」

    朱世雄趕忙解釋道:「那四隻青銅香爐形式古拙典雅,是頗有來頭的古董哩,老兄,我是識貨的行家,知道東西貴賤,四隻青銅香爐的價錢不啻買捨同值,上門收贓的老行家眼皮上下一放,他可就連嘴都張大了,活似要將香爐生啃了一樣。」

    燕鐵衣失笑道:「真不簡單,看來干無本生意,也得具備某方面的專門本識才能混下去了……」

    朱世雄得意洋洋的道:「這可不是胡說瞎扯的,老兄,在這一行,至少得把一般貴重玩意之所以為貴重的竅門先弄清楚,下起手來,才不會叫人看成孫頭,而且收穫也較豐富,譬如說吧,顧家擺設在花廳裡的這四隻尺長青銅古香爐,表面上看起來毫不扎眼,大不了是四隻青銅香爐罷了,可是再看它的外形,雕琢的花紋,銅質的色調,爐底與爐沿內側的暗鈴,便可知道此物的確實身價了,老古人在很久以前即已說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之。』檢定真正有來歷,有名堂的寶物珍品,也合得上這兩句話,打眼一瞧很平凡的東西,卻往往價值連城,若是視若不見,棄之如蔽屣,不獨會被苦主識為九流蟊賊,卑陋小盜,就是自己也對不起自己哪。」

    燕鐵衣笑道:「學問不小,真個學問不小。」

    似乎已經忘了自身所處的環境以及尚未了卻的無限麻煩,朱世雄越說越起勁了,他口-橫飛的道:「走他娘半夜摸進顧府,先捆起兩名守夜的下人,然後,自落腳處的花廳,又到了顧老兒的書房,書房裡的藏書倒不少,也有善本和名家手抄的冊子,我翻了翻,值錢的不多,亦就懶得費功夫了,但顧老兒書桌那上座翡翠馬卻是珍品,說不得笑納,筆架上九隻『湘妃竹』制筆的各式粗細白毛鼠鬚筆,也是價值不貲的好東西,雖然用過,仍賣得出大價錢,我又流覽四壁,哈,共是十兩幅今古名人的字畫,其中有一幅潑墨的巨荷圖都有了煙黃水漬,我捨而不要,把剩下的十一副全拿了,書房的檀木格架上另有擺設觀賞的琥珀杯,玉佛像等等,我拋下若干光彩花色形貌取勝的鮮亮瓷品,只挑了這兩樣,對了,還有立櫃和抽屜,打開,看,乖乖,上托的貓兒眼寶石,上好的雞血石,封妥筒裝的全新白毛鼠鬚筆,我老實不客氣的通通要了。」

    燕鐵衣道:「滿載而歸,可不是?」

    朱世雄哈哈笑道:「那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去了顧老兒書房,又到他的寢居,兩老口子也不用綁,更不用嚇,早就全身打了哆嗦,我看他老夫婦的模樣,怕再加逼問會驚死了人,乾脆自己抄搜,還算不錯,箱櫃裡有金錠,銀票,老-、鏡的首飾盒裡還有瑪瑙戒面,玉墜,翠環,我打了一大包,待要出門之際,偶然看見房角的高几上並排一對紅珊瑚樹,這玩意也是熱門貨,順便就一遭帶走了。」

    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怎的不到庫房再打一轉!」

    朱世雄歎了口氣,道:「大概是被我捆倒的那兩名守夜人掙扎束縛跑去傳警了,我才從顧老兒的寢捨出來,外頭業已鑼敲響,火把通明,雞毛子喊叫的亂成一團,我看,不是路數,來不及再去庫房,只好就這麼離開,你不知道,光這些東西已經夠重,我獨個進出,也是背連了三次六遍搬上停候在暗處的馬車。」

    燕鐵衣喃喃的道:「居然還趕了車去行劫。」

    朱世雄道:「顧老兒是大戶頭,我在尚未動手之前就曉得所獲必豐,不是只用一匹馬駝得了的,所以先做準備,弄了輛去車搬連,結果固不盡如人意,一輛車沒裝滿,好歹都也裝實了近半。」

    燕鐵衣道:「你傷了人沒有?」

    朱世雄頷首道:「第一趟把四隻青銅古香爐弄出來的辰光很順利,到第二三趟進出的時候就多少費了點手腳,顧家那些二流子護院保鏢之屬竟向我包抄攔阻,我急著脫身,只好放開手腳放倒他們七八個人。」

    皺皺眉,燕鐵衣道:「有否傷亡?」

    朱世雄想了想,道:「被我放倒的那些人,受傷大約是免不了,至於送命倒還不至於,我下手的時候,自信分寸拿捏得很準。」

    燕鐵衣道:「但願是如此,否則就不好講話了。」

    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朱世雄急切的道:「對了,老兄,你方才不是說要幫我出主意,籌思個什麼法子化解這樁麻煩麼?你尚未告訴我你要使的那一條好策呢。」

    燕鐵衣道:「我既然說過這話,當然一定替你效力,但你也別忘了,我雖有法子幫你,你可也得同我配合,照我的意思行事才能收效。」

    朱世雄道:「這還用說?」

    燕鐵衣道:「首先,你劫得的所有財物,必須一件不少的收攏,包裝妥當,並得立具清冊,然後由你隨我一同前往姜宜處,我來替你周轉說項,你就賠禮道歉,雙管齊下,姜宜便不會追究了,『金壇府』的海捕公文也要姜宜取消,顧家的狀子亦可結案歸檔,如此一來,你就高枕無憂啦。」

    僵窒了片刻,朱世雄滿臉的尷尬神色,古銅色的面孔也泛現起一片褚赤,他有些囁嚅的道:「老兄……你這個法子,好是好……都只怕呢,難以行通。」

    燕鐵衣聞言之下,立生不悅的道:「朱兄,你的意思是不願附合鄙意了,這也隨你,但你要明白,我這樣做可全為了你好,錢財乃身外之物,無時無處不可求取,而生命與自由都是難以補償的,你若硬要擔冒這等風險,甘願在追迫要脅之下過日子,也全在於你,值或不值,端在個人的看法了。」

    朱世雄著急的道:「你誤會了,老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燕鐵衣雙眉一揚,道:「那麼你是為了不願向姜宜認錯道歉?朱兄,這就更不對了,姜宜坐五望六之年,比你的歲數大得多,姑不論他在公門中的威望操守是堪令人敬仰,就算在江湖上,他也是個行正立穩,崇德修美的先進人物,你向他低低頭,說幾句好話,大不了他,也小不了你,再說,理一字還人家佔著,錯在於你,就算為了理虧,賠個不是亦乃應該的,人要講究氣節骨格,都並非執著於既成的過失……」

    朱世雄臉紅脖子粗的道:「也不是為了這個,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況我姓朱的又是掃了人家臉面,砸了人家招牌在前?至於歸還所劫財物,那是道上修好言和的慣例,當然更不會不明白,但,問題就是出在這裡。」

    燕鐵衣道:「什麼問題?」

    歎了口氣,朱世雄無奈的道:「從老顧字撈來的那票財寶,這一個多月來早就散光啦,我在第二天就一連施捨了十二家所善堂,第三天便周濟了七十九家貧戶,西轉三百多里的『闊龍河』上那座陳年木橋已塌,阻塞了河兩頭的村落通路,也令過從行人諸多不便,我一下子就拿出三千兩銀子來重砌新橋——可是磚石疊砌的新橋哩,還有『赤土山』那手燒窯的老尼,經年踩著條爛路上下,遇上風雨便泥濘難行,我也出了兩千兩銀子幫他們重新修路,一路上大小七個『花子幫』,我亦各分了千兩銀子略表心意……就這麼搞下來,那裡還有剩餘?我在『姑子集』的辰光,身上業已不足十兩銀子啦。」

    不禁呆了半晌,燕鐵衣沒好氣的道:「你可真叫慷慨大方——那些珍玩古董以及字畫呢?」

    朱世雄哭喪著臉道:「全賣光啦,還有送人的,當然都是些急須變現求財的人。」

    燕鐵衣搖著手道:「這就令人『作棘』了,道上規矩,輸誠修好或賠罪求恕,先決條件便是理虧的,預為彌補已犯的過失至最低限度,流血剜肉,劫奪還原,這才能鋪路免罪,什麼都沒有,光憑一張嘴遊說,又如何叫對方接受?」

    朱世雄吶吶的道:「就是這話嘍,所以……我才表明難以行通啊……」

    燕鐵衣頭痛的道:「你在當初莫非毫未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能不能罩得住?就這樣三不管的流水般捨去把銀子做你的『萬家生佛』?」

    朱世雄窘迫的道:「我……我以為沒有什麼,就和以前再一次的光景相同……」

    燕鐵衣道:「你說吧,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該怎麼辦?」

    朱世雄聳聳肩,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老兄,我還有什麼法子?姓姜的如果了得,我再到別處撈幾票還給他,了卻這段公案,他要等不得,我只有和他耗上,他人面廣,手眼活是不錯,我朱世雄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大家全卯起來,或者我佔不了便宜,他也不一定穩吃。」

    哼了哼,燕鐵衣道:「可是你這一遭就栽了!」

    自嘲的一笑,朱世雄道:「吃次虧學回乖,這遭是他娘是疏於防範,太信任別人,方才著了那廝的道,以後可不會這麼簡單啦,老薑宜要對付我,他可得綴上點功夫才行!」

    燕鐵衣接頭道:「你是個直心直腸的人,朱兄,恐怕比不得姜宜的足智多謀,況且他人頭熟,關係多,可以運的的力量廣泛,在那一階層幾乎都能發展潛勢,你只孤家寡人一個,雖是老江湖,也未見能鬥得過他!」

    朱世雄苦笑道:「所以我只好挺下去,否則又待如何?總不能伸長脖子自己去找人砍吧?」

    思量了片刻,燕鐵衣似頗遺憾的道:「朱兄,請恕我無能為力,這件事上,我就僅能做到這裡了,還希望你善自珍重,進退審慎,另外,你需要的就是『吉星高照』了……」

    朱世雄忙道:「多謝關懷!但是老兄,能不能請你設法替我打開手銬腳鐐?他們套在我手足上的這兩件傢伙,非但挑揀了最大號的,更是特選上好硬鋼的貨色,我試過好多次都弄不斷,這陣子身體又虛,就更無可奈何了……」

    燕鐵衣稍微猶豫,又毅然道:「好吧,我來替你弄開。」

    說著,他蹲下身來,深深吸氣,雙手分別抓住腳鐐中間的那條鐵鏈,猛一用力,但聞「克察」一聲,粗逾姆指的鐐環業已失去自主從中崩斷!

    朱世雄脫口讚道:「好功力!」

    燕鐵衣一言不發,再用雙手抓住朱世雄右腳踝上的鐐環,屏息凝神,徐徐發力,於是,那枝寸許厚,兩寸寬的鐐環便慢慢擴張,變形,扭曲,終於「崩」聲脆響,被分開為二!

    朱世雄欽佩莫名的道:「老兄必非凡人,想也是道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務請賜下名諱,也好叫我朱某人有個圖報之機……」

    又伸手抓住朱世雄左足踝上的鐐環,燕鐵衣平靜的呼吸著,緩緩的道:「你為人行事雖說有些糊塗任性,但卻是一個血性男兒,一個具有俠心熱膽的直性子草莽之屬,我欣賞你的忠義豪邁,讚美你的磊落慷慨,你是個大度的人,也是個狂放的人,我幫你,就是為了這些,但你最好不要問我的身份來歷,這樣,對你,對我,對姜宜,都比較合適些……」——

    紅雪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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