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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陷 階 文 / 柳殘陽

    撲進那三間茅舍之中的「丹月堂」殺手,一共是八個人,兩名金牌殺手,兩名銀牌殺手,其餘四個全身黑衫的,則屬於鐵牌殺手的等級。

    三間茅舍從外面看好像是連在一起,實則每橙之間都有條短窄的過道,並且另有門戶關閉,換句話說,每一間茅屋都能自成一個獨立的居住單位。

    這八個「丹月堂」的硬把子顯然都是久經陣仗的老手,他們行事的方法極為老練,他們一旦開始動作,就完全採取疾速猛狠的原則,卻又那麼輕悄安靜的從茅舍正屋的門窗各處紛紛衝入。

    他同一目標,力量集中但都隊形分散,當這八個人撲進屋裡,他們已打算不讓任何一個活口留下!

    茅舍正屋的燈光是燃亮的,那是置於屋中白木方桌上的一盞短油燈,雙股的燈芯雖然仍不夠照耀得屋裡纖毫畢現,卻也相當清晰明亮了。

    但是,屋裡卻沒有人。

    這問陳設簡單的茅屋,只要一眼便可全部看遍,除了桌椅木榻之外,連個蟑螂老鼠都不見。

    兩名為首的金衫人互望了一眼,兩張冷酷僵木的面孔上浮現了一層陰歪,他們輕輕櫻手,餘下六人立即分閃向屋側的兩道門邊。

    茅舍的這間正屋固是無人而又無影無聲,以一門相隔的其他兩檻房舍,亦是同樣的寂靜悄然,彷彿這幾間茅舍原本便不曾住人似的。

    當然他們知道屋裡一定有人,因為在他們下手之前,早已經過細密的檢查與監視,他們不但知道這幾間茅屋裡有人,而且還知道有幾個人!

    於是,兩個金衫人開始迅速又仔細的搜查——他們使閒堅壁清野的方式,打算逐屋掃蕩,不給獵物留下分毫隱匿的機會。

    金衫人的動作又快又專注,甚至屋外的廝殺聲,嘶叫聲,再加上火藥的爆炸震響,對他們兩人的心神都決無影響,他們僅只全力進行自己份內的工作,外頭的事,早經分配給另外的四位金牌殺手了,他們深信憑那四位金牌殺手的份量,應該足足罩住情勢更且游刃有餘!

    房子裡沒有找出什麼可疑的事物,兩名金衫人中那唇角生了顆紅毛痣的朋友雙手分向兩側擺開,他那貼牆靠立的六名屬下立刻輕緩推動另兩間房屋的門扉——

    他們都忽略了拴繫在右側房門門端上的一根黑絲線,這根黑線線並非直接過來,乃是貼著土牆牆縫順著屋角轉折,每段絲線線路之間並以幾顆微小潤油的圓釘相托,由泥土地面標著桌腿往上延伸,延伸處的盡頭便是桌面底下一圈早已鋸開虛架著的桌板,這圈虛架的桌板上,就放著那盞豆油燈,油燈的方圓剛好可以卡在桌板墜落的底座,於是,它的焰苗子正巧就可以引燃這圈中空桌板四周暗槽裡的東西——黑火藥、硫磺、硝石、松膠等混合起來的一些東西。

    雙芯油燈的熱度較強,光度也大,可是它的燃點足以引炸這貯存於暗槽內的火未子,而它的光亮卻達不到照清楚那根黑絲線的地步。

    右邊那扇門,這才推開一半,推門的人連裡頭是啥個風景尚未看見,只聽到「咋嚏」、「砰」連續兩聲輕響,一道赤光黑煙,已經夾著「轟」的一記震盪衝上屋頂,嗆鼻的硝霧混在四濺的火花蛇焰裡飛舞瀰漫,整個茅屋頓時便成為一片火海!

    兩個金衫人在異變發生的剎那,急速撲地翻滾,另六位卻本能的在全身火焰點點中分別竄向其他兩間茅屋中!

    大開的門扉擋不住熱力與煙火的侵襲,激盪的空氣甚至比他們更快的衝進另兩幢屋中,他們狼狽竄人,便正好碰上了自屋頂吊下來的兩個蜂窩——每間茅屋中一個,而且,還是最為兇猛的虎頭蜂蜂窩!

    蜂窩裡的虎頭蜂原本平靜無聲——這是說它們在未遭及騷擾之前,如今火光烈焰加上炙熱的空氣與人體的奔動,一下子就掀翻了這些可怕的帶刺昆蟲,「嗡」「嗡」聲響成一片裡,成千累萬的虎頭蜂憤怒飛出,群攻這六位可憐的「丹月堂」的朋友。

    搏擊的功夫好,殺人的本事強,對陣的經驗足,在他們來說,可謂當之無愧,然而,這一輩子也沒有人教過他們如何來應付大群瘋狂攻螫中的虎頭蜂,尤其是在眼前遍地火焰呼捲,自家又身受炙傷的情形下!

    兵刃在這時已不算最管用的防衛依恃,他們狂亂的揮打,猛烈的翻滾,尖銳的號叫——煙硝晦迷,火苗竄舞,群蜂衝刺,人影跌撞,老天爺,這可是個什麼樣的局面!

    受創與受驚都較輕的兩位金衫人,這時已從地下躍起,他們急切的分向兩邊茅屋中撲去,看到的卻是一樣觸目驚心的情景!

    兩個人略一遲疑,竟又採取了相同的措施——他們飛身騰空,由燃燒著的茅頂隙洞中掠出,在半弧形的轉折下,各自落向兩側茅屋內。

    他們如此的行動,實際上是一種「壯士斷腕」式的忍痛犧牲,因為他們都明白在這種情況之下,已經無法再給予他們的同伴以任何幫助,既然不能伸援,他們就要報復,他們立即接續進行本身任務的未段程序——找出隨便幾個人來加以殺戮!

    虎頭蜂絕大多數聚集在兩間茅屋靠門的位置,縱有幾隻飛過來這一端,對於兩個金衫人也發生不了什麼威脅,他們分別揮攆著蜂蟲,發覺的亦全是一種相同的景象——靠在屋角的一張木床,一張用絲帳密密掩罩著的木床,木床上似乎有著影綽綽的人體輪廓,但是那圓長的形態,卻不能確定是否為真人!

    兩人身處兩室,思維反應卻大致相同,由於他們平素的歷練與經驗,他們都不敢貿然肯定某一種存疑的事物,在略一猶豫之後,他們便全使用了一樣的方法:暗器。

    右側茅屋中的金衫人抖手射出七隻強勁有力的「短鋼檸」,幾乎只是稍差一瞬,他的伴當在左側茅屋也飛發六柄「大旋鍘」,他們出手的暗器雖然不同,其威勢和凌厲卻毫無二致,勁氣呼嘯裡,俱以緊密又疾速的旋斬撞向兩張木床上!

    也不知是「短鋼柞」撞折了什麼,或是「大旋鍘」割斷了什麼,但聞「砰」「砰」兩響,兩張木床上的圓長形物體就像人在騰掠一樣猛的連套著絲帳朝屋頂飛沖——那是因為床板翻彈的慣性力道運用,才把床面上的圓長形物體拋擲出去,這兩個圓長形物體果然不是真人,只是兩具牛皮紙糊成的長桶狀模型再外裹以薄被而已。

    不過,牛皮紙糊就的模型裡面,充填的卻不是好玩意,乃是整整兩大包白石灰,經過床板機簧這一猛烈向上拋彈,牛皮紙立刻破裂,漫天的生石灰便宛似下雪一樣摟頭蓋臉的密密灑落。

    當「砰」「砰」聲響的須臾,兩名金衫人已本能的萌生驚覺,可是這初現的警惕,業遭床上飛起的模型所移轉,他們剛剛想對那拋飛向屋頂的模型發動攻撲,雪地似的灰粉已經狂灑而下!

    在這狹隘的空間,混亂的場面中,要想躲避如此密灑的生石灰,甚至比對付那些虎頭蜂更為困難,更何況那兩張木床床板在翻轉之下,尚另有東西配合生石灰的出現——床板的底下一面,早就安置好多罐「烏籐汁」,這種顏色紫黑,帶有濃重生芥氣味的「烏籐什」,含有劇烈的毒素,但凡沾及人畜軀體,馬上就能腐肌蝕肉,潰爛組織,尤其那種火燙刀剜似的初期痛苦,越加不易承受!

    每一張木床底層,都早以薄土瓷罐盛滿了十二罐加塞的「烏籐汁」,十二罐「烏籐汁」是用細麻繩打罐底凹溝縛束,固定床板木中,不受震動就不虞墜脫,而床板這一傢伙猛力翻彈,豈有不似流星飛洩之理?

    於是,滿空飄灑的生石灰粉,四處拋射噴濺的碎罐毒汁,就形成了一個酷怖的人材地獄,休說這兩位身著燦亮金衫的「丹月堂」金牌殺手亦只是血肉之軀的凡人,這等場面,恐怕哪吁三太子遭臨,也一樣是罩不住!

    那般慘厲的號曝,就算是人在受凌遲炮烙之刑吧,也不過就是如此的了,一聲聲的狂叫,一陣陣的悲嚎,直似椎心著,剜著肝同肺啊……

    另兩間茅屋也開始燃燒起來,熊熊火焰映照得夜空通明,星月失色,還混雜著火藥硫磺的煙硝氣味,混雜著茅草木材的燎焦氣味,更混雜著人肉在燒烤之後的油脂焦臭

    在赤紅的火蛇交織躥舞,與塌壁坍頂的劈啪聲裡,呼聲已經沉寂,叫喊亦已消失,除了三祖回歸祝融,不成其為茅舍的一片焦垣殘跡外,「丹月堂」的八位殺手更不復見其活生生的英姿霸勢了。

    夜空中仍然顯現著濛濛的暗紅,週遭的林石被火光映炫,幻變出各式泅異的影像,在明滅交替裡隱展扭曲,於是,便將這淒厲的景況更陪襯得怪誕可怖……

    查既白坐在那裡,靜靜的目睹這一切情況的發生,也目睹這一情況的結束,他雖然未曾親見茅屋內各種程序的演進,但也料及與他的構想相差無幾,他在事前曾經排練試驗過許多次,而且,他也明白一個人在遭遇到某種突變時,其心理反應及生理態勢可能都會有些什麼趨向,他自己也是人,也是曾經出生入死的江湖人,他自信在這方面揣摸推測的可靠性相當高。

    一切都早就安排好了,這死亡的陷餅完全經過按部就班的細密設計,開始觸發,即不可收拾,人們將會依照這難以避免的軌跡逐步陷落,最後必然不能倖免——因為人的心思和本能大多在可以預測的範圍之內,差的只是想遠幾步與想近幾步,除了大智慧和白癡,極少能脫離這個原則。

    現在,查既白知道他的佈置已經收到預期的效果,甚至比他原來所希望的效果更為美滿,原先他還打算著拼此老命再戰一場——假如有殘存者能夠脫出的話!

    炙人的熱氣同嗆鼻的煙硝,似乎對查既白毫無影響,他默然凝視跳動的火焰,而火焰在他雙瞳中反映著奇異的彩光,但彩光的形韻卻竟是冰冷又索落的……

    查既白並不覺得高興或振奮,一點也不,他所有的感觸只是沉重與茫然——一種心靈上的負荷,加上前途渺遙的茫然。

    這一戰是勝了,徹頭徹尾的勝了,更且勝得利落,勝得漂亮,來敵全殲,無一生還,尤其還是像「丹月堂」這般的厲害對手!如此的斬獲,不論在道上哪一個碼頭來說,都絕對是臉上抹金的事,只有一樁,問題在於以後要如何收場?可以預見的是,「丹月堂」的殺手必定將傾巢而出,誓死報仇雪恨,到了那時,眼前的勝利與光彩還能持續不墜麼?期冀綿延的生命尚可綿延接連下去麼?恐怕誰也不敢樂觀,誰也沒有這樣的把握。

    所以,無怪乎查既白是如此的心情沉重,感受惶恐了。

    他眼前還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做,往後又該如何安排,他驚異於此時此景,他所思想的竟不是和現下發生的鬥殺有密切關連的事,他居然在回憶以往的種種般般,推測將來的演變境況,他好像已經迷失在另一個空間了!

    搖搖頭,查既白乾澀的嚥了口唾液,彷彿才從一個夢境中驚醒,他不由努力收斂心神,一面喃喃問著自己:我這是怎麼啦?

    在燃燒後的餘燼殘煙裡,有好幾條人影從茅舍原處的平行兩端分別出現——他們像突兀自地底下冒出,那麼毫無徵兆的一下子就跳了出來。

    實際上,他們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平行著原來的茅屋,早已挖妥兩條地道,淺短的地道,工程並非浩大,卻極有效用,每條地道只有四五尺長,寬窄僅能容人匍匐通過,然而,人人地道之內隱藏,要想在地面上找出端倪,就十分不易了。

    那是鹿雙樵。席雁主僕、四名鹿雙樵的長隨,以及湯彪等人,他們才一鑽出地道,略一搜尋,便已發現了查既白的蹤影,大伙立時紛紛奔近圍攏。

    查既白的形態方始人眼,鹿雙樵已忍不住喊了聲「天」,他驚恐的低叫:

    「查兄,你……你竟然傷到這步田地!」

    席雁顧不得查既白滿身血污,趕忙先扶住了他,抽著氣道:

    「你覺得如何?還能撐得住嗎?查大哥,你實在傷得太重——」

    鹿雙樵立即急促的側首吩咐:

    「汪平,呂朝宗,你兩個人馬上下去請大夫,記得要請前次為查老大治傷的那個大夫,叫他把藥材器具帶齊,花多少錢都不必計較……」

    鹿雙樵這兩名手下答應一聲,雙雙飛奔而去,席雁又噎著聲道:

    「查大哥,你先躺一下,血流得大多了……你連著這麼受折騰,鐵打的身子也挺不住啊……」

    吁了口氣,查既白沉沉的道:

    「放寬心吧,這一遭全是外傷,不比上一次嚴重到哪裡,好好調養一段日子,我自信還站得起來……」

    目光四巡,鹿雙樵不禁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氣,他面青唇白的道:

    「四個人……看他們身上所穿的衣著顏色,無疑是『丹月堂』的金牌殺手,一共四個金牌殺手,卻全叫查兄獨自放倒了!」

    嗆咳一聲,查既白沙啞的道:

    「你當我讓他們切割成這副模樣,是不需代價的?」

    鹿雙樵驚慄的道:

    「這些人……查兄,全都死了?」

    查既白疲乏的道:

    「都死了……他們一動手,我就知道是要命的把戲,想不拼也不成……」

    鹿雙樵咬著牙道:

    「丹月堂,和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然如此趕盡殺絕?」

    舔了一口鹹腥的血污,查既白又「呸」的吐掉,他低緩的道:

    「所以我早就告訴過你,江湖恩怨,不一定是你打一拳,他還一腳便能對消的事,有時候,你只多看了他一眼,他卻認為不要你的命就難消此氣……『丹月堂』這樣做,正是他們一貫的風格,裡子面子外帶本息一把抓……」

    席雁雙目含淚,抽噎起來:

    「查大哥,你又救了我們……要不是你挺身犯難,獨撐危局,我們只怕就全完了……查大哥,我真不知該要怎麼說才好……」

    查既白提著氣道:

    「那就什麼也不用說,席家丫頭,其實我也不是都為了你們,我自己可也要活下去呀!」

    拭著淚水,席雁搖頭道:

    「你就是這樣,查大哥,施人恩德,還不要人家表示感激……若不是為了我們,你根本不必得罪『丹月堂』,也就發生不了今晚上的事,再說,你原可以早早離去的,卻又是為了我們,才等著和『丹月堂』的人做個了結,好歹全把擔子一個人挑起……」

    查既白虛弱的笑著道:

    「別瞎扯,我之所以沒有盡早離去,只是為了在此地養傷,傷勢不曾大好,叫我怎麼個去法!」

    席雁埂嚥著道:

    「查大哥,很多人都看錯你了……你原是這樣至情至性的一位豪士,這樣慷慨赴難的一位英雄——」

    伸出血跡斑斑的左手一陣亂揮,查既白喘著氣道:

    「我的姑奶奶……你就少捧我幾句吧,你再往下說,我可真要掩面而逃啦……娘的……我……我算是哪門子的豪士英雄?我堪堪只是個吃雜扒地的二混子罷了……」

    鹿雙樵急忙接口道:

    「查兄,查兄,不論你認為自己算是什麼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別人看你是什麼,你先歇口氣,少說話,查兄,精氣千萬虛耗不得!」

    這時,席雁悄聲吩咐另兩名鹿雙樵的跟隨:

    「火也快滅了,請你兩位到廢墟間查看一下,有沒有什麼礙眼的事——」

    查既白又忍不住開口道:

    「不用了,那一陣火,兩蓬毒蜂……滿空漫飛的石灰粉加上幾十罐『烏籐汁』,他那八個鳥人要能有一個活著出來才叫是異數……而且我一直就守在這裡,要有人逃生,我不會看不見……」

    鹿雙樵愣了好一會,才鈉鈉的道:

    「進入茅屋中的,竟有八個人之多?」

    查既白無聲的一笑:

    「兩名金牌殺手……兩名銀牌殺手……外加四名鐵牌殺手……老兄,你當『丹月堂』這一次派人來,只是為了向我們道久違的?」

    打了個冷顫,鹿雙樵驚悸的道:

    「好狠——看來他們早就抱著斬盡殺光的惡毒念頭了!」

    查既白暗啞的道:

    「一點不錯,所以他們容不得我們,我們便也不能容下他們,大家開宰就是……」

    鹿雙樵苦澀的道:

    「『丹月堂』雖然以殺人無數揚威立萬,但卻極少聽說他們一次派出十名各級殺手出動行事,這一遭他們居然來了這麼多人,顯見是志在必得,不想讓我們漏出一個活口。」

    查既白又吐了一口血水,倦怠的道:

    「是而今晚之後,我們都要早做打算……『丹月堂』這次豁開來幹,下一次更不會稍留餘地,而且我敢打包票,他們必定十分高看我們,將一回比一回來得陣容盛大,態度熱切……」

    鹿雙樵咯然無聲,流露在他雙眼裡的神色,竟是和查既白先前一樣的茫然,一樣的又冰冷又索落了……

    悄悄的,席雁伸出手去握住了鹿雙樵的手,當兩隻手互相緊貼,卻都感覺得到彼此手心間的那股子寒瑟與顫悸。

    沒有人再說話,那種無形的陰霆,業已濃重聚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山上乾澗中的茅舍已成灰燼,而且地方早被「丹月堂」的人知悉,事實上是不能再留下來,鹿雙樵很快又另找到新居,那是距此有百多里外的「三合鎮」,還是相當熱鬧的一個鎮。

    這個新遷的隱居之所,是一棟二層樓房,就座落在大街的橫巷裡,頗收鬧中取靜之效,進門還有一個不小的前院,不用外出,就能在院內鬆散腿腳。

    他們的行動異常小心,平時只由席雁的丫壹小玉上街露面,其他的人除非絕對必要,都只在樓裡活動,輕易不到外頭。

    替查既白治傷的那位大夫,鹿雙樵也索性用大把的銀子請了一起過來,包治近月,才又像來時一樣,蒙住雙眼把他老先生送走。

    這一次,查既白身體的復原可不比上一遭快了,他流血大多,元氣伐喪甚巨,加以;日創尚未大好,新傷又增,人總是肉做的,就這麼一輪再輪的割切,任是老查的身底子厚實,也一樣招架不住,只個把月,業已連胸帶肚消瘦了一圈。

    查既白受傷的次數不可謂少,豁給人家的血肉加起來會令他自己發怔忡,但似這樣緊接著挨剮遭刮的記錄卻還沒有,他心裡明白,近一陣子來,自家的體氣委實較早日虛乏多了……

    坐在廊沿下喝著參湯,查既白懶洋洋的注視著地面的一行螞蟻正在艱辛的搬運幾隻蟲屍,他不禁搖頭歎息,唉,連螞蟻也和人一樣,都這麼終日勞碌辛苦……

    一陣淡淡的茉莉花香飄過來,席雁的聲音輕柔而嬌脆的入耳:

    「查大哥,你獨自一個人,幹嗎又在搖頭歎氣呀?」

    查既白笑望著正踏出門檻,容光艷煥的席雁,「嗯」了一聲道:

    「我是忽然有所感歎,人他娘活著,實在太也麻煩囉嗦,忙吃忙睡,忙名忙利,忙著整人和被整,就連螞蟻之屬吧,要想生存下去,亦不得不營營碌碌,日夜覓食貯糧,莫不成萬物的沿傳法則,只是為了要叫一代一代接續活著而已?」

    席雁笑了:

    「這個題目太大,查大哥,其實簡單的說,人活著當然不是只為活,他們要愛,要享受情感與關切,要創功業立名史,活下去的理由很多,就看你是要往哪一個目標去奮進了。」

    查既白自嘲的道:

    「譬喻我吧,我只想存幾個錢,散幾個錢,能拿與不能拿的卻多少分兩個,安安穩穩過日子就行……」

    席雁忍俊不住的道:

    「你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查大哥,難怪人家說你是黑吃黑,橫索十方之類,你打算『能拿』與『不能拿』都一股腦的要拿,這安穩日子恐怕就不好過……」

    揉著下巴,查既白安閒的道:

    「先別說我,席家丫頭,你倒有些什麼計劃?」

    怔了一下,席雁迷惘的道:

    「我?我需要有什麼計劃呢?」

    查既白微笑道:

    「你和鹿雙樵呀,為了你們小兩口子的事,業已鬧得天翻地覆,既然已經豁了開來,也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我認為拖下去亦不是道理,早晚終究要辦,晚辦就不如乾脆早早辦了的好!」

    席雁一時尚未會過意來,她遲疑的道:

    「查大哥,你的意思我還不很明白,我和雙樵,我們要辦什麼呀?」

    查既白道:

    「我是說,辦喜事,你難道不打算先把名份定下麼?你總是個閨女,正了名份,就不怕人家閒言閒語,飛短流長了!」

    席雁並不似一般女孩兒家,在談到這種問題時,不管真假都要扮出那麼幾分嬌羞之態,她從容的一笑,大大方方的道:

    「原來查大哥關心的是這件事,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別人說閒話,查大哥,為了雙樵,我的父母已經這樣不諒解我,我也不顧一切的跟著他出走,如此行為,恐怕早就被人明裡暗裡數落得不堪入耳了,但我從不後悔,更不憂懼,人要活在愛裡,亦有權爭取自己的幸福,環境與傳統並不一定全正確,也不見得適合每一個人,我既已跟著雙樵出來,誰都明白我已是他的人了,表面上的儀式,早辦晚辦我皆無所謂。」

    查既白想了一會,笑吟吟的道:

    「倒是高論,不過,你說得確有幾分道理,我認為我們之間,至少尚有一樁所見相似,那就是男女合婚,遲早總得有個形式。」

    席雁笑道:

    「當然,否則將來生下孩子,豈不是變成私生子了?再說,明媒正娶的夫人,總比做人家的姘婦來得堂皇。」

    查既白樂呵呵的道:

    「你這丫頭片子,什麼話都敢說啊!」

    這時,緊閉的大門外忽然起了幾聲叩響——先敲三下,接著再敲了三下。

    席雁道:

    「是小玉上街回來了,我剛才叫她去買只老母雞回來煮湯給你喝。」

    說著,她連忙過去開門,是小玉不錯,她側身閃了進來,一邊用衣袖拭抹額上的汗水,一面迷迷惑惑的道:

    「小姐,我遇到了一樁怪事哩,起先我還怪那個人冒失,後來才曉得他是故意的——」

    關上門,席雁警惕的道:

    「什麼怪事?把話說清楚,這麼無頭無尾的,誰知道你在講些什麼?」

    把右手提著的那只肥母雞換到左手上,小玉忙道:

    「就在我才轉進巷子裡的時候,一個大男人猛不丁從一旁冒出來,像喝了酒似的撞在我身上,我剛開口要罵,他只腳步一溜就不見了,後來,我才發覺就在那一撞的當口,他已塞了一隻小方柬到我懷裡……」

    席雁神色微變,她一伸手:

    「快拿給我看!」

    一直注意聆聽著的查既白緩緩開口道:

    「不用緊張,那是我們自己人,小玉,方柬可是以白棉紙折疊的?」

    小玉從懷裡摸出方柬來一看,可不是用白棉紙折疊而成,她愕然道:

    「查爺,那個人真是我們自己人?」

    查既白笑道:

    「不錯,是我的一個老伴當。」

    小玉不解的道:

    「既是你老的伴當,怎麼不直接來這裡和你老見面,卻要用這種稀奇古怪的方法嚇人一跳……」

    席雁接過方柬,一面低斥道:

    「小玉,怎麼可以這樣對查爺說話?」

    查既白笑吟吟的道:

    「沒關係,我說小玉呀,其中奧妙你就不懂了,我可以打個比方給你聽,有些事情,能以直來直去,無需隱密,有些事情,就得繞上個大彎,方可不露形跡,我吃香的喝辣的,更結仇無算,卻仍能活到現在,便是因為我識時務知變通,運用得靈活巧致。」

    遞過手中的小方東,席雁也忍不住低聲問:

    「查大哥,那個人是誰呀?」

    查既白一面拆開方束細閱內容,邊漫不經心的道:

    「晤,那是影子……」

    席雁怔怔的道:

    「影子?」

    查既白專注的看著這張小小的白棉紙,臉色卻逐漸的凝重起來。

    席雁發覺查既白的表情變化,不由忐忑的問:

    「查大哥,可是有什麼不對?」

    長長吁了口氣,查既白苦笑道:

    「有兩個信息傳來——全是壞消息。」——

    文學殿堂赤雷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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