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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第 十 章 心內鬥爭 文 / 黃易

    劉裕獨坐黑暗的廳堂裡,等待初更時分的來臨。

    刺史府上下人等今晚會徹夜不眠,為謝安守靈,接待日夜不停從各地趕來弔唁的人。主堂一方及其鄰近房舍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這邊廂卻是烏燈黑影,冷冷清清。

    不知謝家是故意冷落他,還是體諒他傷勢未癒,讓他休息。不論如何,他都有種被遺忘的感覺。

    在與王淡真相約私奔前,他肯定會暗自神傷,此時卻是樂得沒有人理他。最好是王淡真可以立刻起程,隨他遠走高飛。不過顯然王淡真必須先作好安排,例如換過夜行衣,收拾簡單的行裝,支開隨從。免致甫失蹤,便被人發覺出問題諸如此類。

    她不會出岔子吧?

    說不擔心就是騙人,劉裕一顆心懸在半空,不上不下。雖不住提醒自己勿要瞎擔心的胡思亂想,卻禁不住向壞處鑽出種種可能性。那種患得患失的焦慮確不好受。

    尚有小半個時辰將是約定的時間,王淡真會否依約而來呢?

    想起這位平日高高在上、嬌貴動人的美女親口向自己表白,由私奔的一刻開始成為他的女人,劉裕心中湧起無與倫比的狂喜,揉集苦候那一刻來臨的諸般焦憂,一時間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

    小背囊和厚背刀擱在身旁几上,劉裕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邊荒集,不要想謝玄,不要想王淡真外任何人事。可是當日與燕飛、紀千千和高彥乘船遠征邊荒集的情景,卻不住浮現心湖,壓抑無效。

    劉裕重重吐出心頭悶氣,心底下無奈地曉得,即使走到天之涯海之角,這樣的浮想和思念的情緒,仍會一直陪伴他。

    在淝水之戰時謝玄對他的另眼相看,他將永遠忘不掉。恍恍惚惚裹,他似聽到足音,仍是疑幻疑真的當兒,梁定都的聲音在廊道處響起道:「劉副將!胡將軍來探你哩!」

    劉裕暗吃一驚,忙跳起來兒把肯囊收在椅下,點燃壁燈。胡彬在梁定都帶領下進入小廳。

    胡彬見到劉裕,欣然笑道:「我還以為你仍躺在床上起不來,現在見到你生龍活虎的,終於放心哩!」

    梁定都道:「胡將軍何須擔心,劉副將早前剛和孫將軍出外散心。」

    劉裕心中暗罵梁定都,想到高彥不喜歡他是有一定的道理。

    胡彬卻不以為意,拍拍梁定都肩頭,道:「我和劉副將是好朋友敘舊,梁兄不用理會我們。」

    梁定都施禮告退。

    若在平時,劉裕會因胡彬給足面子來探望他而非常感激,此刻卻希望他愈快離開愈好,因為他已失去與任何人說話的心情。

    表面上當然不能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淝水之戰時,胡彬是前線壽陽的主將,是北府兵最響噹噹的將領之一。淝水大勝後,他的地位進一步鞏固,其影響力尤在孫無終之上,僅次於劉牢之和何謙。

    因著劉裕對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一直對劉裕非常照顧,更是北府兵裡謝玄重用劉裕的最重要將領。

    對他劉裕是有一定的好感。

    兩人隔幾坐下。

    胡彬容色轉為凝重,低聲道:「劉副將現時的處境非常不妙。」

    劉裕心忖妙與不妙,對他再無關重要,卻不得不好好應付,免令其生疑。故作驚訝道:「將軍何出此言?」

    胡彬朝他瞧來,親切地道:「午膳後,我們十多個將領聚在玄帥的書齋說話,玄帥忽然提起你,並詢問我們對你的看法。」

    劉裕的心抽搐了一下,有點呼吸困難的問道:「孫將軍在嗎?」

    胡彬搖頭道:「他不在,不過朱序大將亦在席間,只有他和我為你說好話。」

    劉裕感到整個人麻痺起來,雖說私奔在即,但曉得這麼多人反對自己,心中仍非常不好受。

    胡彬壓低聲音道:「雖然是非正式的會議,可是我這樣暗中告訴你其中內容,是違反軍規的。所以今晚我和你的對話,絕不可傳人第三人之耳。」

    劉裕方明白為何胡彬沒有親衛隨行,又支開梁定都,胡彬真的非常夠朋友。

    道:「將軍放心,劉裕是怎樣的人,將軍該清楚。」

    胡彬點頭道:「我若不清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今晚不會在這襄和你說話。當日你不顧生死地為我擋著盧循,又不理盧循的威脅到邊荒集完成幾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便曉得你非是池中之物,所以不用把一時的挫折放在心上,將來你定有一番作為。」

    劉裕心叫慚愧。

    唉!

    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恐怕自己都弄不清楚。當私奔的事紙包不著火時,胡彬或會為說過這番推崇他的話而後悔。

    頹然道:「他們怎樣說我呢?」

    胡彬道:「當時在場者除劉牢之、何謙和朱序三位大將軍外,尚有高素、竺謙之、劉襲、劉秀武和我五人。」

    劉裕心想北府兵的高層將領幾乎全體在場,謝玄於此場合提起自己,益發顯得事情的不尋常。

    胡彬續道:「玄帥扼要地說出你因何會從邊荒集趕回來,又說及你受傷的過程,同時詢問各人對整個情況的意見。」

    稍頓又歎道:「依我看玄帥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各抒己見,好擬定應付邊荒集失陷後的局面,豈知卻演變為對你功跡的爭論,甚至有人認為玄帥該處罰你。」

    縱然劉裕決定與王淡真遠走高飛,一顆心仍直沉下去,手足冰涼,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彬道:「有人舊事重提,指出你沒有請示玄帥,自行與燕飛等到邊荒集去,是目中無人、自把自為、恃功自驕。」

    劉裕心中禁不住怒火騰升,沉聲道:「是誰說的呢?」

    胡彬道:「誰說的並不重要,你更勿要因此心生怨恨。無論如何,這代表軍內一種看法。我和朱大將都不同意,說出你是因為紀千千不得不同行,否則怎向玄帥交待。」

    劉裕忍不住問道:「玄帥有甚麼話說呢?」

    胡彬道:「玄帥雖沒有直接表態,不遇我看他在此事上是你的。劉副將實在不必將這種事放在心上,記著只要有人的地方便難免有鬥爭,在我們北府兵內更是山頭林立。你被玄帥破格提拔,更令你成為權爭的目標。不招人忌是庸材,你該感到高興才對。」

    劉裕苦笑道:「高興!唉!我想玄帥現正因曾對我另眼相看而後悔。」

    胡彬訝道:「劉副將竟然有此想法,這肯定是一場誤會。玄帥最後的結論是若要收復邊荒集,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辦到,即使其它人在兵法上勝過你,亦缺乏你對邊荒集的認識和與荒人的密切關係。」

    劉裕愕然道:「玄帥真的有這個看法?」

    胡彬不悅道:「我為何要騙你?我之所以要來和你說話,是希望你堅持下去,不要給人看扁了。」

    劉裕整條脊骨寒颼颼的,心想難道謝玄真的仍未放棄自己?

    問道:「玄帥是否準備反攻邊荒集?」

    胡彬道:「當時各人紛紛請命,願率兵攻打邊荒集,均被玄帥一口拒絕,卻又沒有解釋原因。我們事後猜玄帥是要先看清楚形勢,方作決定。」

    劉裕心中反舒服起來,因為若謝玄決定派自己去收復邊荒集,而自己卻作逃兵,他的良心肯定永遠不安樂。

    道:「玄帥是否準備把我調職至劉參軍下作個小參將呢?」

    胡彬一呆道:「誰告訴你的?」

    劉裕知他會為自己保守秘密,坦然道:「是宋悲風告訴我的。」

    胡彬欣然道:「看!欣賞你的人絕不會少。此正為我最想通知你的事,好讓你心裡有個準備。玄帥此著非常巧妙,不單大大減低眾人對你的妒意,還使劉參軍轉而維護你。誰不知劉裕是我北府兵難得的人才呢?」

    接著起立道:「我不宜在你處逗留太久,你好好休息。安公遺體運返建康後,我會和朱大將約你相聚,大家再好好聊天。」

    送走胡彬後,劉裕神不守舍回到屋內,差點要仰天大叫,以渲洩心中的矛盾和痛苦。

    胡彬雖說得好聽,事實畢竟是事實。

    謝玄已不再視他為繼承人,不再是心腹親信,甚至乎不想見到他。

    罷了!

    他會和眼前殘酷的現實道別,攜著心愛的人兒遠走他方。不論身心,他均非常疲倦,沒法在北府兵劇烈權斗的漩渦內掙扎下去。

    「噹!」

    初更的鐘聲從遠處傳來。

    劉裕聞鐘音全身劇震,頭皮發麻。

    私奔的時刻終於到了。

    燕飛追上慕容垂的部隊,在敵人西面里許處趕越對方。

    除非燕飛真的變成神仙,否則絕沒有可能從西面硬攻救人。對方不但是北方最強橫的騎兵團,且有被推崇為胡族第一高手的慕容垂親身坐陣。一旦落入敵人重圍,他將是有死無生之局。

    要救人,憑的仍是謀略和戰術。

    他有一項敵人夢想不及的優勢,是他通過與紀千千的以心傳心,掌握到敵人的第一手情況。

    最精采的是當紀千千恢復精神,他可以精確無誤地曉得紀千千是在哪一輛馬車內。慕容垂亂敵耳目之計對他完全失效。

    但在現在此刻,他與紀千千的聯繫已中斷。

    燕飛「颼」的一聲從一座密林掠出,來到其北面的平野。

    風聲在後方上空響起。

    燕飛倏然立定,暗責自己的疏忽,因把心神放在營救紀千千一事上,竟沒有留意沿途的情形。但亦心內舒服,曉得自己並沒有變成「異物」,仍是有血有肉的人,會因主觀或偏見而出現誤差。

    不過當他的注意力集中往自後方樹頂凌空躍下的人,卻真有神通廣大的感覺,達到「不以目視,只以神遇」的武道層次,清晰無誤地把握到對方的來勢、速度,以至乎意圖。

    「燕飛!天啊!你竟然沒有被孫恩殺死!」

    燕飛旋風般轉身,與來人擁個結實,充滿劫後重逢的狂喜歡欣。

    來者赫然是「邊荒名士」卓狂生。

    兩人放開手,仍互拍對方肩頭,非如此不足表示雙方共患難生死的激情。

    卓狂生容顏憔悴,對他這種高手來說,顯然曾受遇重創,至今仍未完全復元。

    燕飛笑道:「你也沒有丟掉性命,我真怕你一意與邊荒集共存亡,更怕邊荒集還沒亡你自己先丟了老命。」

    卓狂生大笑道:「正如老程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有賭未為輸。嘿!你為何死不掉呢?孫恩武功之高,出乎我們所有人想像之外。你看來比以前又精進一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燕飛扼要解釋,又告訴他途中遇上高彥,然後問道:「其它人呢?」

    卓狂生搖頭道:「我怎麼曉得?」

    燕飛大奇道:「你不是隨他們一起突圍嗎?」

    卓狂生苦笑道:「在邊荒集誰沒有愛上紀千千呢?小弟正是其中之一,且單戀成疾,趁兵荒馬亂之際躲進我說書館的密室,苦待英雄救美的良機,卻始終無法下手,現在小姐和詩詩被慕容垂帶走,我只好溜出來,看看能否在途上出手營救。好哩!現在有你這保鏢王作拍擋,我的信心登時大增。」

    燕飛心中感動,卓狂生不脫狂士本色,說得輕鬆,事實上卻是寧死也不肯讓慕容垂把紀千千帶返北方。以他一人之力去救紀千千,只是送死。

    抓著他肩頭道:「我們必須雙管齊下,營救千千主婢的同時,亦要部署收復邊荒集,否則如讓對方築起城牆,我們將痛失良機。我已著高彥去尋找老屠他們,營救千千由我負起全責,當務之急是請你回邊荒集去,穩定我方受俘者的心。」

    卓狂生皺眉道:「憑你一人之力,如何拯救小姐和詩詩呢?」

    燕飛知道若不透露多少內情與他,他肯定不放心。拍拍他肩頭道:「慕容垂現在北上的部隊中有兩列車隊,各由五十輛騾馬車組成,其中一輛載苦千千主婢。這個撤軍行動亦是精心佈置的陷阱,引我們突襲救人。慕容垂東靠穎水行軍,把兵力集中於西面。所以人多並沒有用,徒自投羅網。」

    卓狂生雙目不住睜大,難以置信地道:「你不是剛趕來嗎?我跟蹤了他們幾個時辰,仍沒有你這般清楚。」

    燕飛微笑道:「開始對我有信心哩!唯一成功的方法,是利用穎水埋伏突擊,只要時機拿捏得準確,或有一擊功成的機會。」

    卓狂生猶豫道:「你怎知哪輛馬車載的是小姐她們呢?」

    燕飛哂道:「你忘了花妖嗎?這是我的專長,絕不會誤中副車。」

    卓狂生終於心動,道:「真不要我幫忙嗎?有我在也多個人從旁照應。」

    燕飛道:「我和慕容垂並非要比拚實力,而是看誰跑得快。只要我和她們逃往穎水東岸,千軍萬馬亦莫奈我們何。我已擬好全盤計劃,該不會空手而回。」

    卓狂生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終於同意道:「好!我設法潛回邊荒集去,雖然並不容易,要神不知鬼不覺更是難比登天。」

    燕飛道:「剛剛相反,此事輕而易舉,否則我不會著你去冒險。」

    遂把穎水秘道清楚道出。

    卓狂生聽罷大喜道:「原來如此,難怪當日你們能在苻堅的眼皮子下把邊荒集鬧個天翻地覆。我現在可肯定邊荒集氣數未盡,如你能帶小姐她們安然回來,我們等若贏回這一場仗。」

    哈哈一笑,掉頭朝穎水方向掠去。

    燕飛收拾情懷,繼續上路。

    此際他的心情大為開朗,因為邊荒集聯軍只是受到重挫,而非一蹶不振。

    他們之所以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全拜紀千千之賜。

    邊荒集一役,不但使荒人團結起來,更令紀千千成為精神和實質上的最高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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