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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第 四 章 入城之計 文 / 黃易

    雨雪茫茫裡,出現在燕飛眼前的是一隊押送囚犯的燕兵隊伍。

    被押的囚犯人數達二百之眾,腳系鐵鏈,雖然雙手沒有被縛上,已失去逃走的能力。如他們是從洛陽走到這裡來,該已徒步走了至少三、四天,所以現在人人疲累不堪,更不時有人因腳煉扯絆上石頭一類的東西,仆倒地上,惹得燕兵的鞭子對著囚犯不斷的揮打下去。

    囚犯共分成五組,由近五百名騎兵押解,不過如此緩走即使是押送者亦吃不消,戰士馬兒都在苦撐這淒雨寒風下最後一段路程。

    忽然又有一囚犯不住,一頭栽倒路上,兩名燕兵從馬背上喝令他爬起來,其中一兵更以馬鞭抽打其背,可是跌倒的囚犯卻再沒有任何反應。

    另一兵躍下以腳挑得他翻轉過來,以鮮卑語嚷道:「真沒有用!死掉了哩!」

    蹄聲響起,數騎從隊前馳回來,帶頭的兵衛親自下馬檢查,到證實對方確已斷氣,竟拔出匕首,對其小腹再捅上一刀,方吩咐道:「把他丟了!」

    兩名燕兵應命把屍體抬起,沒入道旁暗黑處,不一會傳來屍體著地的聲音。

    不論被押者或是押人者,人人木無表情,像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又或根本無動於衷。

    等丟棄屍體的燕兵回來後,領頭的燕兵軍官道:「橫豎都遲哩!索性休息一刻鐘,再繼續行程。」

    手下聽後把指令高喝出來,囚犯們紛紛就地坐倒,又或任自己倒往路面。

    燕兵紛紛下馬,如獲皇恩大赦,一時間長達半里的一截官道,擠滿或躺或臥、姿態千奇百怪的囚犯和兵士。

    燕飛早判斷出這批被押解的囚犯,該是從戰場前線虜獲的戰俘,正被押解往滎陽去,否則如是一般囚犯,燕人哪來興趣勞師動眾長途押送。際此非常時期,在軍事統治下,燕人根本不會理會犯事者犯案大小,會立即就地處決,以免成為負擔。

    正因這批是戰俘,他們方有軍事上的價值,可從他們口中得到敵人重要的軍事情報。

    作出這樣的判斷後,今夜燕飛本已失去潛入城內希望的心,立即活躍起來。

    從戰場虜來的戰俘,身份最是模糊,有軍銜的高級將領,會脫掉顯示軍階的軍服,扮成一般的小卒,以免被識破身份,變成被銬問的主要目標,當然更不會報上真姓名。

    眼前這批俘虜的模樣,從外觀看分別不大,人人蓬頭垢臉、長滿鬍鬚、衣不蔽體,燕人若要從他們處得到消息,尚要下一番辨別身份軍階的工夫。

    想到這裡,他已知自己得到一個混進城內的難逢機會,哪還猶豫,立即往適才屍體被棄置的地點潛過去。

    心中同時擬定出全盤的計劃。

    假若邊荒集是劫火裡重生的鳳凰,那夜窩子就是火鳳凰頂上的冠冕,古鐘場更是裝飾冠冕最亮麗的明珠。

    宋悲風和劉裕感受苦穿越古鐘場的動人感覺,在千變萬幻的綵燈映照下,以萬計的人擁到邊荒集的聖地尋歡作樂,燃燒在這亂世尤顯其脆弱和珍貴的生命。

    邊荒集正值其如日方中的盛世時期,即使最強橫的人也不敢來這裡撒野。慕容垂、孫恩、聶天還、赫連勃勃等不可一世的一方霸主,亦剛一一在這裡吃了大大小小的虧。

    劉裕蠻有興趣駐足在一個玩雜耍的攤檔看了一會後,終敵不過人擠,扯著宋悲風離開道:「你曾和竺不歸交手,對他評價如何呢?」

    宋悲風微笑道:「我正在想,你領我穿過夜窩子返東門去,目的非是要讓我大開眼界,而是為了防彌勒教妖人的偷襲,現在觀乎你的問題仍離不開彌勒教,可知我想的雖不中亦不遠矣。」

    劉裕苦笑道:「竺法慶恐怕不會如此便宜我,在夜窩子動武會觸犯邊荒集的天條,竺法慶將立刻成為邊荒集的公敵。」

    到此刻他仍未有機會告訴宋悲風與屠奉三等交談的細節,只讓他曉得已有一個非常理想的開始。

    宋悲風道:「換了是當日的我,與竺不歸單打獨鬥,鹿死誰手,實難下斷語。」

    劉裕忍不住問道:「聽宋叔的話,現在反有必勝竺不歸的把握。對嗎?」

    宋悲風欣然道:「你或許會奇怪我為何在重傷之後,竟對自己的劍法更添信心。說來我該感激燕飛,那天他抱著我逃離遇伏的地點,在返回烏衣巷的途上,拚命把真氣輸入我體內以保住我的小命,令我獲益不淺,故後來不但能迅速痊癒,且更有突破精進,使我現在可以說出豪言。」

    劉裕心中欣悅。

    他若要在南方的紛亂中出人頭地,必須建立自己的班子。宋悲風一向是謝安的保鏢頭子,素諳保護及防止任何人行刺謝安的重任。他劉裕自己算是有兩下子,再加上宋悲風在這方面的專長,彌勒教的妖人想偷襲他,絕不容易得逞。想得遠點,自己將來若能建立一個親兵團,以宋悲風作頭領,肯定會是如虎添翼,不懼任何勢力的行刺暗殺。

    宋悲風朝他瞧來,道:「你在想什麼?」

    劉裕笑道:「我在想未來的事。咦!」

    宋悲風循他目光瞧去,見他眼光落在左方一個攤檔處,臉露訝色。

    奇道:「你認識她嗎?」

    那是個賣東西的攤檔,圍觀的人廖廖可數,吸引人注意的並不是售賣的貨物,而是檔主的美色。只見一位頗有姿色的胡女,在地上鋪了一張五尺許見方的紅布,布上面就只有一枝放在長木盒裡的大野參,還標上十兩黃金的價錢牌示,真是貴得驚人,難怪門堪羅雀。

    劉裕湊到宋悲風耳旁道:「是老朋友。讓我們過去打個招呼如何?」

    燕飛回到官道旁暗處,身上換上了那死屍的外袍,披散頭髮,把蝶戀花和行囊覓地收藏妥當,腰上還纏著本鎖著那不幸者腳踝的鐵鏈。

    腳煉並非上等貨色,兩端是腳箍,鎖頭粗糙,燕飛純憑內力便可開啟自如,完全不成難題。

    押囚隊仍在休息,沉重的呼吸聲填滿官道,間中夾雜馬嘶和戰俘的呻吟,有種令人難受的感覺。

    在雨雪飄降下,七、八支火炬無力的照耀著,只隱見模糊的臉孔和人馬的輪廓。

    燕飛清楚掌握形勢後,無聲無息的竄上一棵離地三丈許的樹幹橫枝處,於離押囚隊前頭丈許遠的林木間,雙掌推出,發出一股廣披兩丈的烈勁,登時刮得樹木枝葉間的積雪旋捲飛舞,枝搖葉動,發出像狂風吹過的聲響,大蓬的雨滴夾雜著碎葉,沒頭沒腦的朝押囚隊最前方的一組人灑去。

    人馬立即一陣騷動,有人更低聲喝罵。

    整截官道暗黑下去,兩枝被「風雪」侵襲範圍內的火把,其中一枝頓被吹熄,另一枝亦險告不保。

    燕飛毫不停留,移往押囚隊中段處,重施故技,營造出突然而起的狂風雨雪刮過官道的錯覺。

    燕兵們紛叫邪門,火把光焰明滅不定,更有馬兒受驚跳蹄,情況頗為混亂。

    燕飛知是時候,鬼魅般竄往地面,朝最後的一組俘虜掠去,發出最強烈的勁風,吹得照明隊尾的兩枝火把立告熄滅,整段路陷進黑暗裡去。

    燕兵高呼「小心囚犯」的當兒,他已從俘虜裡如對小雞般提起一個幸運兒,把他帶離俘虜,到道旁林木處解開腳鐐,在他耳邊道:「我是來救你的,快走!」

    運功一送,那人騰雲駕霧的直投入林木深遠處,燕飛立即戴上腳鐐,重返官道,補上那人的位置。此時燕兵方重新燃著火把。

    燕飛也不由得有點緊張,坐在俘虜群最後端的位置,求神拜佛希望沒人發覺他使的手段。

    押解他們的燕兵仍在咀咒的當兒,號角聲起,押囚隊繼續行程。

    燕飛學其它人般艱難地爬起來,欣然發覺同夥的俘虜,根本沒人有看他半眼的興趣,當然更不知他和別人掉了包。又或知道亦沒有閒情精神去告發他。

    燕兵開始點算俘虜的人數。

    燕飛垂低頭,任由雨雪落在身上,他選的掉包對像和他體形接近,披髮兼滿臉鬍鬚,在此雨雪飄飛之夜,確是真偽難察。

    點算完畢,大隊起行。

    燕飛曉得自己已過了關。

    劉裕欣然道:「姑娘別來無恙?」

    在古鐘場擺賣野人參的,赫然是曾誤以為劉裕是花妖的柔然族女劍客朔千黛。

    朔千黛瞄了他一眼,以帶點不屑的語氣道:「你還沒有死嗎?」

    劉裕目光落到她擺賣的唯一貨品處,皺眉道:「十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縱然這是上等野參,不怕標價太貴沒人問津嗎?」

    朔干黛不知是否把氣發洩在他身上,瞪他一眼道:「不識貨的勿要亂說,不是買東西的更給本姑娘立即滾開。」

    宋悲風顯然是識貨的人,道:「這是來自高麗的野參,對嗎?」

    朔千黛橫宋悲風一眼,沒好氣道:「產地沒有說錯,不過這不是普通野參,而是長於雪嶺上的千年野參王。你若是識貨的,該知道十兩黃金是便宜你們了。」

    宋悲風與劉裕交換個眼色,虛心問道:「請姑娘指點,普通野參和野參王有什麼分別呢?」

    劉裕插口道:「或許是大小的問題吧!」

    朔千黛怒望劉裕一眼,不客氣的道:「都叫你閉口哩!野參王的生長力特別強,縱然離開生地,仍可以繼續生長,明白嗎?」

    劉裕心忖這女武士似乎和自己特別過不去,他當然不會介懷。笑道:「如此寶物,姑娘何不留來自用,若欠盤川,我們樂於幫忙。」

    朔千黛沒好氣的道:「我怎會白受人家的錢財。這是買賣,不買的話請走,勿要阻礙本姑娘發財。」

    宋悲風向劉裕打個眼色,表示自己有足夠的金子買野參王,只看他肯否點頭。

    劉裕正要說話,一個悅耳動人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道:「確是高麗雪嶺特產野參王,這條參肯定不止一千年,我買。」

    「啪!」

    一袋金子重重地投到野參王之旁。

    劉裕一眼瞧去,立即魂飛魄散。

    買參者竟是臉遮重紗的安玉晴,一個在目前的情況下,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第一關是掉包,第二關便是入城。

    燕飛混在俘虜群中,頭皮發麻地看著高懸的城門緩緩下降,橫架在護城河上。

    在城樓的燈火映照下,雪片變成一個個光點,撒往大地,人人被照得清楚分明。

    只要任何人發覺有異,他的入城大計將功虧一簣。

    幸好押送他們的燕兵均勞累不堪,只想盡快入城以避風雪。

    一隊近二百人的燕兵策馬馳出,把守三方,其中領頭的兵衛與押囚隊的頭目到一旁說話,交換過文書後,又差遣人點算俘虜的數目,擾攘一番後,終肯放行人城。

    燕飛暗鬆一口氣。

    他當然不是顧慮自身的安危,憑他的身手,至不濟也可以脫身,怕的是萬一失去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又引起敵人的警覺,實在不甘心!

    深長的城門門道,像沒有盡頭似的。

    忽然大放光明,眼前開闊,原來已抵城內。

    際此夜深時分,展現眼前的長街不見人影,兩邊店舖全關了門,烏燈黑火,一片淒清,惟白茫茫的雪花,仍沒休止地從天灑下。

    二十多輛騾車泊在兩邊,每輛車後面都拖著個可塞進大約八個人的大鐵籠,周圍是數十名如臨大敵的燕兵。

    燕飛看得心中叫苦,他本打定主意在進城後設法開溜,那頂多被敵人認為走脫了個逃犯,而不知溜走的人是他燕飛。但是依眼前的情況,他若不肯入籠便會把事情鬧大,這可如何是好?

    略一猶豫間,從門道馳出的大燕騎兵已把他們團團圍著,還喝令他們登上鐵籠囚車。

    燕飛心中無奈苦笑,暗忖只好在離開鐵籠後,再想辦法脫身。

    他坐的是最後一輛囚車,當鐵門關上後,抓著粗如兒臂的鐵枝,也頗有落難的感覺。此時如被人發現他是燕飛,就真的嗚呼哀哉,完蛋大吉。即使以他的功力,仍難以破籠而出。

    囚車一輛接一輛的開出,兩邊是押送的騎兵。唯一欣慰的是押囚來的騎兵完成任務,再沒有隨來,令他被識破冒認身份的機會大大減低。

    車輪聲和馬蹄聲響徹長街。

    忽然間燕飛生出吉凶難料的感覺,一切再非控制在他手上。

    就在此時,蹄聲在前方響起。

    燕飛把臉盡量貼近籠邊,朝前方瞧去。一看之下立即三魂不整,七魄不齊,心叫不妙。

    來的是十多騎,領頭的竟然是尼惠暉,一身白色勁裝,非常奪目。

    與她並騎而馳的是一名燕軍年輕將領,看其裝扮威勢,便知是燕國的王族成員。

    後面十多騎人人虎背熊腰,肯定是燕軍裡的精銳高手。

    任燕飛如何猜想,也料不到竟在這樣的情況下遇上尼惠暉。此時縱然他有能力破籠而出,恐怕也沒法突圍逃走。

    他本身已被困在囚籠裡,而滎陽城則等於另一個囚籠。

    他的目光落在籠門的鐵鎖上。

    他能否以內力把鎖打開呢?

    「停下!」

    整個囚車隊立即應令停在街上,首尾相距十多丈。

    男聲在前方響起道:「佛娘認為這批剛運入城的戰俘有問題嗎?」

    燕飛正功聚雙耳,收聽個一清二楚,又暗罵自己適才不懂佔據籠門旁的位置,否則此時便可暗探鎖頭的虛實。只恨悔之已晚,在兩旁火把光映照下,任何異動均會惹起兩旁騎兵的警覺。

    尼惠暉低沉而充滿誘惑力的聲音答道:「太子該明白,我是不會疏忽任何從城外進來的人或物。」

    被稱為太子的當然是慕容德,只聽他道:「可是據報燕飛已返邊荒集呢。」

    尼惠暉沉聲道:「他只是在玩花樣,大王和我都不信他。哼!我要逐輛囚車查個清楚。」

    燕飛暗叫救命,偏又毫無辦法。

    他該怎麼辦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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