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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第 二 章 不死之人 文 / 黃易

    卓狂生將劉穆之領往甲板上去,好讓弟兄們把高彥送返他們在三樓的艙房。

    到達船首處,卓狂生問道:「劉先生有甚麼急事要見我們呢?」

    劉穆之道:「高公子是否出了事?」

    卓狂生微一錯愕,用神打量了他幾眼,反問道:「劉先生因何有此猜想?」

    劉穆之訝道:「難道是我猜錯了,高公子竟安然無恙嗎?」

    卓狂生心中暗懍,皺眉道:「劉先生猜到甚麼呢?」

    劉穆之淡淡道:「請卓館主先告訴我,高公於是否中了慢性劇毒?」

    卓狂生一呆道:「你真是猜出來的嗎?」

    劉穆之歎道:「唉!我真的猜對了!如此高公子將捱不過今夜,你們只可以為他報仇。」

    卓狂生道:「我也想向劉先生請教一個問題。」

    劉穆之苦笑道:「卓館主在懷疑我了。」

    卓狂生道:「我只是想先弄清楚劉先生為何參加邊荒游?」

    劉穆之答道:「我是一心去看天穴的,看看是否確有其事,與傳聞是不是有出入,我須親眼看到才相信。」

    卓狂生差點無詞以對,只好改問道:「劉先生怎能猜到高彥是中了慢性劇毒?」

    劉穆之從容道:「因為我猜到了顧修和以重紗覆瞼的女子是甚人。唉!可惜我後知後覺,到你們破門進入他們的艙房,我才猜到他們真正的身份,否則便可先一步警告你們。」

    卓狂生憑直覺感到他字字真誠,並沒有故弄玄虛,稍放下戒心,道:「他們究竟是甚麼人呢?劉先生又如何憑空猜到他們是誰?」

    劉穆之沉聲道:「你聽過譙縱這個人嗎?」

    卓狂生搖頭道:「譙縱是何方神聖?」

    劉穆之道:「譙縱在巴蜀是無人不識的人,譙氏是巴蜀最有名望和勢力的大家族,自譙縱使人刺殺毛璩後,更獨霸成都,隱為有實無名的成都之主。譙縱不但武功高強,且承其家傳,精通用毒。譙縱之父譙森,外號」毒仙人「,畢生精研毒學,譙縱得其真傳,加上多年苦修,成就該已超越譙森。」

    卓狂生開始有點眉目,問道:「劉兄怎會一下子便猜到顧修與譙縱有關係呢?」

    劉穆之道:「首先我要說清楚毛璩是甚人。毛璩是巴蜀另一大族之主,也是蜀幫的龍頭老大,疏財仗義,極得當地人敬重,也是穩定巴蜀的主力。」

    卓狂生點頭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譙縱要殺毛璩是江湖常見的事,有何特別之處呢?」

    劉穆之道:「若卓館主曉得為譙縱刺殺毛璩的人是干歸,報酬是把愛女譙嫩玉許配給他作妻室,便明白我不得不提起此人背景的道理。」

    卓狂生驚訝道:「干歸!」

    劉穆之點頭道:「正是干歸。」

    又歎道:「今午在艙廳內,那扮作苗女的女子忽然嚷肚子痛,我已心中起疑,不過當時見高公子神色興奮,以為他和那女子暗中有來往,所以沒有在意。」

    卓狂生奇道:「我還以為先生你對身邊發生的事,一概不理呢?」

    劉穆之苦澀一笑,道:「到出事後,我才猛然醒覺,那扮作苗女的肯定是譙嫩玉,只有她才有此本領,能瞞過你們荒人。」

    卓狂生皺眉道:「可是譙嫩玉遠在巴蜀,怎來得及參團?」

    劉穆之道:「如果譙嫩玉隨干歸到江陵來向桓玄效力又如何呢?」

    卓狂生瞧著他道:「劉先生怎會如此清楚有關譙縱和干歸的事?又曉得干歸成了桓玄的走狗?」

    劉穆之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緩緩道:「因為毛璩被殺時,我是他府內食客之一。」

    卓狂生仍是不解,沉吟道:「可是先生尚未確切掌握高彥的情況,卻能一下子猜到譙嫩玉身上,認定高彥是中了慢性劇毒。」

    劉穆之道:「敢來你們荒人太歲頭上動土的,當是身手高強之輩,否則如何可以安然脫身?當日干歸扮作落泊名士,來投靠有孟嘗之風的毛璩,亦正因他表面完全不像個懂得武功的人,令毛府上下對他完全沒有防範,故干歸驟起發難,一擊成功。由此可知譙嫩玉必有一種可令人暫時散功的奇異藥物,因而可以瞞過你們。」

    卓狂生聽得對他疑心大減,點頭道:「原來如此。」

    劉穆之道:「這個叫顧修的,極可能是干歸手下一個叫莫無容的高手,此人精通易容改裝之街,扮甚麼似甚麼。幾方面加起來,使我想到他們真正的身份。唉!可惜我……」

    卓狂生疑心盡去,對他卻大增好感。探手搭著他肩頭,朝船艙走去。低聲道:「先生透露的消息非常管用,令我們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以後找人算賬也冤有頭債有主。哈!不知譙嫩玉還有甚麼絕技呢?」

    劉穆之訝道:「這個我便不太清楚,只曉得譙嫩玉得譙縱真傳,比之干歸亦是所差無幾。咦!看來卓館主的心情不太差呢。」

    卓狂生停下腳步,放開搭著他肩頭的手,微笑道:「原來先生真的不懂武功。」

    劉穆之苦笑道:「你不怕我也服下了譙家秘製的散功藥嗎?」

    卓狂生欣然道:「在我有心查證下,如是借藥物克制內氣,怎瞞得過我?現在我帶你去見我的眾兄弟,讓你把剛才那番話覆述一遍。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高彥該死不了。」

    劉穆之失聲道:「他沒有中毒嗎?」

    卓狂生道:「此事留待見到高彥再說。恕我再多嘴問一句,劉先生看過天穴的奇景後,又有甚麼打算呢?」

    劉穆之淡淡道:「那我便要認識劉裕這個人,看看他是否真命天子了。」

    見過建康幫的老大王元德後,劉裕的心情反更感沉重,明白到前路的艱困。

    他猜到王元德代表著的是以前建康民間謝安的開明勢力,肯忽然見他一面,並不是改變了袖手旁觀、保持距離的態度,而只是想憑自己的眼力,看他劉裕是否可造之材。

    所以王元德表面雖然執禮甚恭,說盡讚美之詞,但卻沒有任何承諾,大家的談話亦有點不著邊際。於目前的情況來說,王元德採取觀望的態度是明智的,但卻不是劉裕所期待的。

    宋悲風的謹慎行事是有道理的,如被司馬道子曉得他密會王元德,就算無風亦會起浪,他早前便曾提醒過宋悲風此點。

    快艇沿江西去。

    劉裕忍不住問道:「我們現在是否去見孫小姐?」

    宋悲風點頭道:「孫小姐已到位於建康西南郊的小東山去,只有那裡才是最安全的會面地點,隨行的都是只忠於她的人,不虞消息會外洩。」

    劉裕想不到見謝鍾秀一面竟這麼困難,幾想出口反悔,可是看著滿臉憂思的宋悲風,話怎也說不出口來。

    過了秦淮河出大江的河口後,快艇泊岸,岸上早有兩匹快馬恭候他們。

    兩人改乘快馬,放蹄朝小東山的方向奔馳。

    孫恩有一個疑懼。

    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因何在鎮荒崗之戰,燕飛競沒有死去,反變得更強大了。

    孫恩很清楚自己的手段,當他重創燕飛令他墜落崗下,他肯定燕飛心脈已斷,誰也救不回他的小命,只可以盜走他屍身。

    可是燕飛卻活了下來,不但迅速復原,且不論精神武功,均有精進突破。以孫恩的博通天人之學,仍百思難解。

    孫恩站在岸旁一方大石上,面對著茫無邊際星空覆蓋下的汪洋。

    難道燕飛的道功,已臻殺不死的層次,能自續斷了的心脈,從死亡中復活過來?

    離開會稽時,他仍有一點在意由他一手創立的天師軍的成敗,所以答應徐道覆會出手對付劉裕,可是當返回翁州後,潛修靜養,心神全集中到開啟仙門、破空而去的修行上,對這沒有意義的人間世,其中的得失成敗,再不能牽動他的心神,致乎索然無趣。

    眼前的一切只是生死間的幻象,不具任何永恆的意義。成又如何?敗又如何?不過如過眼煙雲、鏡花水月。

    可憐世人卻迷失在這個共同的大夢中,水遠不會甦醒過來,只有他和燕飛是例外。

    燕飛不但是他最大的勁敵,更是天下間唯一的知己。

    只有通過燕飛,他才可以掌握破空而去的道法。

    他和燕飛已變成命中注定的死敵,他們之間的第三次決戰是勢在必行。

    他們的決戰,再不局限於人世間的鬥爭仇殺,而是涉及出乎生死之外的終極目標。

    宋悲風和劉裕從後院進入有「小東山」雅號的莊園,再由謝鍾秀的貼身愛婢帶路,來到一座小廳堂的門前。

    小婢低聲道:「小姐在廳內等待劉大人。」

    劉裕問道:「該如何稱呼姐姐呢?」

    問了這句話,不由心中一痛。當年在廣陵,正是由這個小婢為他穿針引線,得以私會王淡真。他當時也有詢問她的名字,她卻拒絕說出來。

    時過境遷,今回再問她的芳名,已是在完全不同的情況和心情下。

    小婢或許想起當年的事,微一錯愕後垂首輕輕答道:「劉大人喚我小殷吧!大人請進去,小姐等得心焦哩!」

    劉裕朝宋悲風瞧去,後者拍拍他肩頭,道:「我為你把風。」

    劉裕很想掉頭走,無奈只能硬著頭皮跨檻進入小廳堂,小殷在後為他悄悄把門關上前,叫道:「小姐!劉大人來哩!」

    劉裕早看到謝鍾秀,她一身黃色的便服裙褂,外加墨綠色的長披肩,垂下及膝,靜靜立在窗旁,呆看著外面茫茫的黑暗,似是完全聽不到啟門聲和小殷的呼喚。

    她仍是那麼美麗和儀態萬千,可是劉裕卻感到她變成另一個人,再不是那天在烏衣巷謝府內,纏著謝玄撒嬌不知人間險惡的小女孩,而是歷經家門慘變,被逼面對沒有得選擇的命運的美女。她好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只是那代價是她絕不願付出的。

    劉裕以沉重的步伐和失落的心情,走近她身後半丈許處,施禮道:「末將劉裕,向孫小姐請安。」

    謝鍾秀背對著他的香軀微一抖顫,然後淡淡道:「淡真去了!」

    劉裕強忍內心的悲痛,想說話卻張口難言。

    謝鍾秀像自說自話地平靜的道:「爺爺常說,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再不用理陽世的事,淡真去了也好,生不如死的日子過來幹甚麼呢?」

    劉裕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人死後真是一了百了嗎?若淡真死而有知,必會為自己坎坷的命運嗟歎。

    到此刻他仍是欲語無言。

    謝鍾秀輕輕道:「淡真是個很堅強的人,從來不肯屈服,敢愛敢恨,我真的比不上她,是我害她的,我對不起你們。」

    劉裕為最後兩句話大感錯愕時,謝鍾秀倏地轉過嬌軀,面向著他,堅決的道:「你殺了我吧!」

    謝鍾秀明顯消瘦了,但卻無損她秀麗的氣質,只是多了-股惹人憐愛的味兒。過往的天真被憂鬱替代,滿臉淚痕,本是明亮的一雙眸子像給蒙上一層水霧,默默控訴著人世間一切不公平的事。

    劉裕有點手足無措的道:「孫小姐!唉!孫小姐!你不要說這種話,淡真的死是因為桓玄那狗賊,我定會手刃此獠,好為淡真洗刷她的恥辱。」

    謝鍾秀前移兩步,在不到半尺的距離仰首凝望著他,秀目內淚珠打滾。淒然道:「劉裕呵!我錯哩!」

    劉裕糊塗起來,反略減心中的悲苦,道:「孫小姐勿要自責,這是誰也沒法挽回的事。」

    謝鍾秀哭道:「你不明白,因為你不曉得是我通知我爹,破壞了你們在廣陵私奔的計劃,如果我沒有告訴我爹,你們便可逃往邊荒集,淡真也不用被那狗賊所辱,更不用服毒自盡。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是不該告訴我爹的。」

    劉裕腦際轟然一震,整個人虛飄飄的難受至極點。

    竟然是謝鍾秀向謝玄告密。

    他一直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可能性,還以為是宋悲風察覺到蛛絲馬跡,提醒謝玄。

    謝鍾秀早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道:「我經不起……唉!經不起……淡真的苦苦哀求,安排你們見面。她……她沒告訴我會和你私奔的,只是……只是我愈想愈擔心,怕會弄出事來,所以告訴我爹。我真的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子的,我很後悔,如果當晚你們走了,淡真便不用這麼慘。是我害死她,你殺了我吧!」

    說到這裡,謝鍾秀激動起來,探出玉手,用力抓緊他襟口。

    劉裕失魂落魄的反抓著她兩邊香肩,熱淚不受控制的泉湧而出,與她淚眼相對的淒然道:「孫小姐真的不用自責,你並沒有做錯,我是不該當逃兵的。」

    謝鍾秀傷心欲絕的哀號道:「不!是我害死她,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嘩」!的一聲,謝鍾秀撲入他懷裡,痛哭起來。

    劉裕輕擁著她,感覺列她的身軀在懷襄顫抖著,淌下的苦淚濕透了他的衣襟,差點要仰天悲嘯,以渲洩心內一直難向人言的苦痛。

    他心中沒有半點怪責謝鍾秀的意思,在這個戰亂的年代襄,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她和淡真都是無辜的受害者,真正罪魁禍首是桓玄和劉牢之。

    劉裕低聲道:「不要哭哩!一切已成為過去,我們必須堅強起來,面對一切。我不會怪你,淡真也不會怪你的。」

    謝鍾秀在他懷內仰起俏臉,懷疑的道:「淡真真的不會怪我嗎?」

    只從這句話,劉裕便可看出謝鍾秀的無助和備受內心歉疚蠶蝕的痛苦。

    還可以說甚麼話呢?只好安慰道:「這個當然,我們都不會怪你。」

    謝鍾秀閉上秀眸,再滴下兩顆晶瑩如豆般大的淚珠。

    劉裕知是離開的時候了,這嬌貴的美女似乎因淡真的事,而對他生出一種特別的依戀,所以他愈早離開愈好,因為這是絕不能發展的一段情,在現時的情況下,更是他不能承受的負擔,否則後果不堪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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