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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九章 單雲雙燭三廳四山 文 / 溫瑞安

    雷卷點倒了英綠荷,同一瞬間,文張也一腳喘中他的腰眼。

    雷卷藉勢飛了出去,跌在唐晚詞的身邊。

    這一瞬間,場中發生了許多事:

    英綠荷忽然自街角掩撲而至,奪去一根鐵尺。文張撲向無情,轉攫銅劍,雷卷一指戮中了他,卻被英綠荷所傷。雷卷反擊,英緣荷跌到無情身邊。文張飛踢,雷卷跌在唐晚詞身旁。

    場中只剩下文張,鉗制住銅劍,搖搖欲墜,像是秋風中最後一片殘葉。

    唐晚詞悠悠轉醒。

    但她幾次勉力,都站不起來。

    文張那負痛的一擊蘊有「大韋陀杵」和「少林金剛拳」之巨勁,若不是唐晚詞砍中他在先,而且他左臂左眼均負重創,文張這一拳肯定足以要了她的命。

    她哼哎一聲,甦醒的時候,發現除了文張之外,人人都倒了下去,她想設法爬起來。

    可是她太虛弱。

    胸口太疼。

    有些時候,你急想要做成的事情卻偏偏無法做到,你除了急以外,也真是無法可施。

    她更急的是發現英綠荷正慢慢的力掙而起。

    這個發現使唐晚詞更急得非同小可。

    她也立即察覺到:自己的方法不對。

    急不是辦法。

    她馬上運氣調息,想強聚一點元氣,希望能夠應付當前的危局。

    英綠荷能夠掙得起來,是因為她那一根鐵尺,先擊中雷卷的「至陽穴」,雷卷才回身點中她的「中院穴」的。

    雷卷因為全神貫注在對付文張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針」上,才著了她這一擊。

    任何人的「至陽穴」被重擊,都難以活命,但雷卷體內煩纏著十數種病、十數種傷,以致使他身上的幾個要穴,都稍微移了穴位。

    而且特別能熬得起打擊與痛楚。

    ——一個長期受苦的人,總是比一般人能受苦,因為他早已把受苦習以為常。

    ——平常人禁受不了忽然而來的痛苦,其實不一定是因為痛苦過甚,而是因為一時不能習慣。

    ——這正如常年大魚大肉的人,忽然叫他吃幾天素,他會覺得口裡「淡出個鳥來」,但對常年吃齋的修行者而言,這幾天素能算得上是什麼?

    ——又像一個自由自在慣了的人,忽然被囚禁了幾天,便覺得十分難受,但對長年受禁銅的人而言,這幾天的不能自由,實在「不足掛齒」。

    所以雷卷能在受襲之後,還能反擊。

    他點倒了英綠荷。

    他點倒了英綠荷之後,自己也不住。

    ——「至陽穴」上的一擊,畢竟非同小可。

    雷卷只覺真氣逆走,血氣翻動,元氣浮湧,只覺喉頭一甜、哇地吐了一口血,栽倒於地。

    他在匆忙中發指,是因為知道在自己倒下之前,決不能讓敵人仍繼續站得起來:

    現在這個局面,分明是誰站得起來誰就能活下去。

    ——反過來說,倒下去就等於死。

    可惜他在穴道被封制之後的一指,戮歪了一點,只捺在英綠荷的「上院穴」與「中脘穴」之間。

    英綠荷只閉了一閉氣,仍舊站了起來。

    雷卷那一指雖未「正中要害」,但對英綠荷而言,已經夠受的了。

    她本來從倒灶子崗逃得性命,先到七、八里外的思恩鎮落腳,心裡剛發誓不再跟官方「賣命」——因為她真的差點送了性命!

    她一到思恩鎮,忽然想起劉獨峰和戚少商曾在此地住過,這地方想必有「劉捕神」和「戚寨主」的「朋友」。

    ——不能在此地停留!

    所以她立即在客店裡奪了一匹馬,往貓耳鄉方向逃。

    結果,她路過市肆,便聽到人們爭相走避,並驚傳著有人在銅牛巷中殺人的事:

    「那個雙腳殘廢的年輕人可慘了,怎是人家的對手哇!」

    「那個凶神惡煞也不好過,你看不見他肩上冒著血,眼眶兒一個血洞嗎!」

    「我看那殘廢的還是鬥不過瞎眼的,那殘廢的兒子,還挾持在獨眼惡人手中呢!」

    「可憐,那被挾持的可憐孩子,還是個幼童哩!」

    「不怕,賓老爺子和鄧老二、甫班頭他們都到了,還怕那毀掉克老闆簾帳子的獨眼鬼作惡不成!?」

    「你說得倒輕鬆!你剛才沒瞧見嗎?何小七一向都對我們誇武炫狠,但給他獨眼惡鬼一動手就放倒了,我看情形啊,大事不妙嘍!」

    「我們在這兒耗甚麼的,還不去報官!」

    「對!多叫些官爺來,或許合力就能把那獨眼鬼收拾了!」

    「那還不到衙裡去,在這兒磨嘴就磨個卵來!?」

    這幾個行人邊貼嚷著邊奪路而走,英綠荷一聽之下,猜料了七、八成,大概是文張與無情的對決直纏戰到這兒,而且看來還是文張佔了上風。

    英綠荷一路上正感傍惶,師父既逝,同門亦死,茫茫然無處可投奔,現聽聞文張又制住大局,便想過去討功,順便報仇雪恥。

    這一動念,便趕去肇事現場。

    她到的時候,棄馬而用輕功躥上附近的屋脊,剛好看見唐晚詞砍著了文張,而文張連傷唐二娘、無情兩人,大局已定,不料雷卷又策馬趕至。

    英綠荷估量局勢,覺得絕對有勝算,便悄悄的掩撲過去,奪下一名衙役手上的鐵尺,趁雷卷搶攻文張之際,突襲他的背後。

    結果便是如此。

    雷卷倒地。

    她也受了傷。

    重傷。

    傷得再重,也得起來。

    就像一個人的事業,崩潰得再徹底,也得要重建。

    不能重建,這個人的一生便完了。

    一個人寧可死了,也不能完了。

    一個人完了的時候,通常也不會再有金錢和朋友,甚至連愛人和親人,都會消失。

    一個人死了,不一定什麼都沒有,至少,他還可能有名譽、有地位、有人永遠的懷念他。

    所以,完了的人比死了更可悲。

    但完了的人畢竟不等於死了。

    完了的人一天沒死,仍然可以再起。

    正如受傷的人並不等於死。

    只要不死,就有復原的機會。

    就有讓死的不是自己、而是敵人的機會。

    英綠荷雖然傷重,但仍掙扎而起。

    她心裡又在後悔。

    後悔為何又忍不住來參加這場很可能送掉性命的廝鬥——至少,她現在傷勢又加重了數倍!

    可是現在已沒有她後悔的餘地。

    她一定要在這些人還未來得及恢復前出手把他們全部除掉。

    她第一個要殺的,就是無情。

    因為她知道他最難應付。

    只要先殺掉他,大局可定。

    她掙扎到無情身邊,嘴角已溢出了鮮血。

    她湊近端詳無情:「你很俊。」她歎了一聲道,「可惜我非殺你不可。」

    語音一頓,鐵尺往無情頭頂的「天通穴」就要砸下去。

    無情忽道:「等一等。」

    英綠荷趨近無情,問:「你還有什麼遺言?」

    無情道:「你錯了。」

    英綠荷笑了:「我錯了?」

    無情一字一句的道:「死的是你,不是我!」

    說到最後一個「我」字時,「淋」的一聲,一道白光,釘入英綠荷的印堂之間!

    英綠荷一呆。

    暗器己命中。

    暗器是自無情嘴裡疾射出來的。

    ——嘴裡藏有暗器,也是無情的殺手銅,但因他功力不足,只能近距離下傷人。

    文張一直跟他保持距離,慎加提防,這使他一直都用不上這一道殺手。

    英綠荷掉以輕心,靠得如此接近,這一下,便要了她的命!

    英綠荷仍舉起了鐵尺。

    她竭力想在失去最後一點力量前,擊殺無情。

    無情也盡了最後一點元氣,連避都避不開去了。

    就在這時,賓東成大步走了過來,一手奪下了英綠荷手上的鐵尺。

    ——這些武林好手倒的倒、傷的傷、死的死,總而言之,都失去了戰鬥力,賓東成和這幾名衙役、僕從,反而變成了舉足輕重、以定成敗的人物。

    其實,如果這千百年來,武林中人如果不是互相仇殺、又提防別人加害把絕藝私藏不授,又何致日後武林還不如儒林盛?而且,武學日漸式微,能夠流傳下來的都只是些微未技倆,只遭人白眼看不起!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自古文人相輕,但文人畢竟最多只能口誅筆伐,要是文人也跟武人一般動刀動槍,老早在七百年前就半個不剩了。

    因為文人一向比武人更不能容納異已。

    就算他們很少動刀動槍,但動輒大興文字獄,以筆墨殺人的數量,只怕絕對不比武人少。

    這些自歷代劫難後還能從青史的火焰中走出來的書生,也不知是天幸,還是民族之幸,抑或是他個人之幸?

    現在場中只剩下了文張。

    那兩名衙役和兩名僕役,包圍著他,但誰都不敢上前。

    文張仍令人感到驚心動魄。

    而且銅劍還在他的手上。

    他隨時都可以先殺了銅劍。

    就算他馬上要死了,他也可以抓銅劍陪他一塊兒死。

    ——這種事情,文張絕對敢做,而且在做的時候,絕對連眉頭也不皺上一皺。

    「我隨時都可以殺掉這個小孩,」文張遙向無情道,「就算我就要死了,我殺不了你們,但要殺他,還是易如反掌的事。」

    無情點頭:「我相信。」

    文張一面咳一面吐血,苦笑道:「你猜我會不會這樣做?」

    無情靜了半晌,才道:「你不會。」

    文張笑得更淒涼,加上他全身浴血,簡直淒厲:「為什麼?」

    無情深吸一口氣道:「他還是個小孩。」

    文張慘笑道:「你以為我這種人,連小孩子都不敢殺麼?」他痛得全身都在顫抖,「合計起來,老太婆和褪褓中的嬰孩,我至少殺了十個八個,再殺十個八個,也不是算是什麼回事。」

    無情眼中已有懼色。

    「何況,」文張雖然傷重,但看去猶十分清醒,「我殺了他,你一定會痛苦終生,能讓自己的仇敵痛苦終生,當然是件快事。」

    無情道:「你殺了他,這街上只要能動手的人,都不會讓你活下去!」

    「說得好,」文張咯血笑道,「可惜卻騙不倒我。」

    他笑著用被血濕透的衣衫揩去嘴邊的血:「你看我這樣吐血法,還能活得過下個時辰麼?」他手上一用力,銅劍雖叫不出聲,但臉上五官都痛苦的擠在一起,「我反正都要死了,多殺一個兩個又有什麼關係?」

    無情忽掏出「平亂玖」,大聲道:「我是御賜『天下四大名捕』中的成崖余,這人一旦要殺手上小孩,你們立即將之格殺當場!」

    賓東成和衙役吃了一驚,但都應道:「是!」

    「沒有用的,」文張道,「他們或許能殺死我,但我已殺了你的愛僮,你又能奈我何?」

    無情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密。

    「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文張全身一陣搐動,才吐出了這一句話。

    「你說。」無情忙道。

    「我死後,你把我的棺木運回我家裡,告訴我的孩子雪岸,把兇手的名字一一告訴他,一個也不准隱瞞,並叫他要為我報仇,你要是答應,我便放了他!」文張一口氣說。

    無情一怔:「你相信我?」

    文張道:「只要你答應,我便信。」

    無情知事態緊急,隻字逐句的道:「我答應你。」

    文張哈哈大笑,道:「好,無情說的活,就算是敵人,也一樣信之不疑。」

    無情冷冷地道:「你不必激我,我答應過的事,一定做到。」

    文張喃喃地道:「很好,很好,」眼光愈來愈失神,用一種低沉得幾乎只有他自己聽見的語音道,「有人替我報仇了。我還殺他幹什麼!我的孩兒會替我報仇,我還殺個孩子幹什麼!」

    說著,忽然把銅劍甩了出去。

    但他元氣已近耗盡,這一甩不過把銅劍扔出三、四尺遠,就栽倒於地。

    文張一陣搖晃,忽大笑三聲,一拳反擊在自己的咽喉上。

    然後他便仰天而倒,再也無法起來。

    無情望著他的屍體,用一種堅決的語音喃喃地道:「你放心去吧。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兒子,是我殺死你的。」

    銅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隔了好半天,無情總算才有氣力問剛轉醒過來的雷卷:「你怎麼會倒回來這裡?」

    「你不是遣長斧漢飛騎來叫我回援的嗎?」雷卷驚疑地道,「少商便叫我回來走一趟再說。」

    他們攪了半天,總算才猜測出來:戚少商知道雷卷放心不下唐晚詞,但又不肯詢私回顧,便設計要赫連春水那位使長斧的近身僕人自後頭趕上來走報,說是無情一行人等遇危,要雷卷急援,讓雷卷能有機會跟唐二娘再在一起。

    戚少商這樣設計,當然是出自一片苦心。

    可是他萬未料到,如果雷卷未及回援,無情、唐晚詞都真的要命喪貓耳鄉了。

    ——這是天意,多於人為。

    ——天意永遠要比人為更巧妙。

    無情和雷卷及唐晚詞都衷心感謝戚少商。

    但這時候已不及再赴易水北八仙台,現在最急需要的,還是赴京為「連雲寨」翻案。

    這才是一切的根本。

    他們雖然都負傷不輕,但仍晝夜兼程,與郗舜才及三劍僮,趕赴京師。趕赴一個希望。

    人有希望,才會有失望。

    ——無情他們這次的希望,到底會不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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