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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無依的舞女 文 / 溫瑞安

    一、我已非當年十七歲

    「放下你的箭,王小石!」葉神油在背後咆哮道,「有種的轉過身來,跟我決一死戰!」

    王小石笑了一笑。

    他的反應只是笑。

    牙齒又圓又白,像一粒粒打磨得勻圓的小石頭。

    「放下箭吧,王小石。」一爺語音十分懇切,「我知道你是一個很真的人。你才不會自背後猝襲暗算相爺的,是不是?」

    王小石笑了:「我們現在是面對面的,你們人多我們人少,我們還身陷在你們高人滿佈、好手遍伏的府邸裡,我可沒有暗算他。」

    蔡京覺得自己的汗濕重衫:他維持這樣的姿勢,已好一段時間了,卻不知正張弓搭箭的王小石,會不會比他更累?

    所以他立即有話快說:「放下吧,小石頭。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很傲的人。你這就放下弓、鬆了箭,我答應讓你當京城武林總盟主,你要把天下武林引向正路跑,我由你,二十萬禁軍、七萬近衛、三萬大內高手,全任你調度如何?」

    王小石這回又歎了一聲,道:「假如我是剛出來走江湖的,你這番話,我或許會相信你。假使我今天才剛入京,你的話,我或許會動心。可惜我已非當年十七歲。我現在的要求只是:一,馬上放了唐寶牛和方恨少;二,對今次劫法場事概不迫究。只有這兩件事。不過,我要你馬上下令。令達人釋後,我才放下我的弓和箭。記住,我早已不是十七歲那種年紀的人。」

    蔡京囁懦道:「我怎知道一旦把人放了,你還會不會依約放下弓箭?不如……」

    王小石已不想多說:「你就再耗著試試吧,反正,我已很累了,很累很累很累了……辦好這兒件事,只怕還得要耗費好些時候,萬一我手一軟、指一酸,那麼,這箭就要射出去。——」蔡京又用舌尖一舐鼻頭上的汗珠(他的舌頭倒頗長),毅然道:「好,我就叫人去放了唐寶牛、方恨少,並下令不去追究今天的事——可是,往來破板門、菜市口費時,我可不擔保一定趕得及。那時候,你可別怪到我頭上,因而反悔……」

    王小石眼神一亮,截道:「來得及的,只不過,你派你的手下去,我怎知道你的命令會不會是真的傳達了?人是不是真的放掉了?——萬一你只在這兒說說,卻把各路弟兄殺的殺了,活的抓回來要脅我,那這樁生意我不是倒著蝕嗎?」

    蔡京狡猾的道:「那你能怎樣?總不能押著我過去吧?怕到得了時,那兒只剩下人頭和血了。」

    王小石比他更狡黠的說笑:「——我有辦法。」

    蔡京詫道:「這你也有辦法?」

    王小石反問:「你要派兩個親信——至少你的部下全都相信他們的話就是你的命令,而且,你還要親下手令。」

    蔡京知道再無「討價還價」餘地:「這個可以。」

    他等對方說下去。

    王小石果然接下去說,「光是你的部屬,我信不過,這兒兩位,當隨你的部下一起出發,旨在監督。」

    他指的當然就是:「用手走路」梁阿牛和「老天爺」何小河。

    蔡京訝然道:「你遣走了他們……你一個留在這兒!?」

    ——這裡早有大軍團團圍布,敵手如雲,王小石在此際居然還要把自己身邊的人遣開辦事,若不是大膽驚人,全沒把相爺手下高人放在眼裡,就是發了失心瘋、豬油羊脂蒙了心了。

    王小石笑而不答,反詰:「你派誰去傳令?」

    蔡京沉吟一陣,即道:「我派屈完和黎井塘……」

    話未說完,王小石已截道:「不行,他們還未足以擔此重任……萬一你在破板門和菜市口的部下不認賬、不肯收手,我既救不了人,你也保不了命,可大家都沒討著了好,你最好換人!」

    黎井塘氣得臉都白了:「王小石,你——!」

    屈完更漲紅了臉:「——你別欺人太甚!」

    蔡京一想也覺是,便道:「我派我兒子倏兒、修兒過去……」

    王小石即截道:「最好不止兩人,以示份量。」

    蔡京知王小石早已摸清了「別野別墅」內內外外的底子,一咬牙道:「好,我把俯兒、絛兒也派去傳命便是。」

    王小石居然說:「這還不夠。」

    蔡京怫然道:「這還不滿意?莫非你想藉機遣走這兒的高手一爺、天下第七不成?那豈不是把我的安危置於絕境嗎?這可不成!當我是好欺易詐的麼!」

    王小石正色道:「當然不是。你要調度他們,我也不肯,我怎知道你不是派這些一級高手去屠殺我的弟兄們的!」

    蔡京愕然道:「那你要我派遣什麼人去?」

    王小石一字一句的道:「四大名捕。」

    蔡京怔了一陣,這才恍悟:為啥今晨開始,四大名捕一直在自己別墅之前巡逡不去的因由了!

    王小石補充:「我叫他們,是因為他們正直清廉。如果你只找你的心腹爪牙去下令停手放人,就算你的手下聽令,我的兄弟也不見得就會罷手,是不?」

    蔡京鐵青臉色,到這地步,他才明白這佈置有多周密,簡直是深謀遠慮,而且對自己的計劃和部署幾乎瞭如指掌,他現在不明白的只有一點:——一切都解決了之後,王小石卻是如何活著出「別野別墅」!

    王小石繼續他的說明:「我是潛進來之前才發現四大名捕就在外邊的,想必是:他們要保護你免受傷害,才義務在門外守衛的吧?你可真夠面子:四大名捕也給你當了護院!」

    蔡京嘿嘿冷笑,反問:「四大名捕可不必四人都趕這一趟路吧?總要留下兩人來給你護法啊!」

    王小石馬上澄清:「噯,話別那麼說,他們是捕快,我算什麼?這會兒連你都給得罪了,我就逮便是死囚,拒捕就是欽犯,逃亡就是逃犯了。只不過,通知菜市口和破板門的事,就追命和冷血去好了,追命腳程快,冷血衝勁夠。這件事,已急不容緩了。令快下吧!我的手已開始麻痺了。」

    蔡京心有不忿,但王小石最末一句話,仍教他動魄驚心:「好,好,好,你撐著,我也抵著。我馬上就在這兒寫一手諭,並傳兩個犬子、兩位名捕來辦這件事,這……你可放心了吧?」

    隨後他又忿忿的說:「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瞭解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王小石沒有問他所知道、明白、瞭解的是什麼事。

    他知道蔡京要說的,必然會說:若不說的,問他也沒用。

    果然蔡京喃喃自語的道:「這事……想必也費煞諸葛先生的心血了吧——」二勇笑溫柔不戴面具,其實,她做事自覺光明磊落、直來直去,不需作何掩飾,雖屬本性,但對她這次而言,仍只次要。

    重要的是:她漂亮。

    她不戴面具,因為她自覺面具畫得再好,也比她的花容月貌醜。

    而且還醜多了!

    何況戴面具又很炯,她既怕弄壞她的絕世容貌,又生怕自己的花容月貌,在這次可留名青史的劫法場俠行義舉裡沒得「露相」,那才是真的教她遺恨千年的事哩!

    她在跟陳不盯馮不八折返「回春堂」,一起包圍驚濤公子吳其榮之前,卻先曾救了兩人——當然都是她溫大姑娘的無意之間有心促成的。

    她救的兩人,說來也真湊巧:也是押來「破板門」斬首「示眾」的。

    要知道,在京裡可以下令將人犯斬首的部門,可不止一個:天子高興,可以著人在午門外梟首;相爺不高興,可以下令把看不順眼的人在菜市口斬首;同樣的,刑部、衙裡抓了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囚犯,也一樣可押至這裡那兒的斫頭行刑。

    只在問題上:對於「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判別,是人的不同而已。

    ———個官判的「惡人」,在平常百姓、大家的心目中,可能還是個大善人、大好人。

    同樣的,一個民間人人目為大惡霸、大壞蛋,在官方看來,反而可能是一個值得褒獎、甚獲重任的良民殷商。

    這種事,向來是有理說不清的——何況官字兩張口,有理也輪不到你來說。

    巧合的是,同時在「破板門」問斬的,是兩師徒。

    一般要犯則梟首於菜市口;在「破板門」斫頭的,多是地痞流氓、殺人放火、**擄掠、無惡不作之徒;在那兒「三不管」、「三教九流」會集之地行刑,主要是藉此殺雞儆猴,以絕傚尤。

    蔡京精心部署將方恨少、唐寶牛斬頭一事,鉅細無遺,聲東擊西,深謀遠慮,趕盡殺絕,但他看得了大的,便遺漏了小事——反正也是無關重大的芝麻綠豆小事件:那兒刑部剛也判下了兩個死囚,他正好在這時分在這地方斫脖子!

    這可就遇上了!

    這時師徒既沒想到眼看就要人頭落地了,但突然殺出救兵——而且還是一大堆、一大群、一大眾的高手——前來相救,不,隨後便弄了個清楚:根本不是來救他們!

    ——而是救「隔離」的那一尊大塊頭和那個斯斯文文的書生!

    那一股人可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也斫斫殺殺、死死生生,但他們這一檔子,可冷冷清清、安安靜靜的,竟無人管,也沒人理會!

    ——竟連給他們主持行刑的官員和斫腦袋瓜子的劊子手,也不知一早就鳥獸散到哪兒去了!

    幸虧是唐寶牛、方恨少處斬在先,當其時手起刀未落各路英雄已經出手、下手,這一來,亂子可大了,那一干押這兩師徒的官員哪敢再耗著等送命?全都腳底抹油朝遠裡溜去了。

    不過,就算是這兩師徒問斬在先,憑這小小兩口囚犯,這些押斬的官員還真不敢爭先,只恐露面太早招非。

    ——敢情,連抄斬也分高低等級,處境不同,待遇也不一樣;有些人坐牢,坐得天下皆知,人人為他喊怨、著急、伸冤、抱屈,但有的人為同一事給關了起來,無人聞問,有冤無路訴,就算有日真的逃(或放)了出來,大家也漠不關心,甚至以為他(她)是冒充頂檔,當作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活該之餘,有的還多踩幾腳,惟恐不置之死地呢!

    是以生死榮辱,本就沒什麼重於泰山、輕若鴻毛的,問題只在人怎麼看法:像方恨少、唐寶牛這般轟轟烈烈,興師動眾的押解他們受刑,已屬風光至極了,至於隔開三四十尺外的師徒倆一對兒,就可沒那麼理直氣壯了。

    溫柔忒也多事。她本來也一心一意要救方、唐二人(她跟唐、方本就有極深厚——簡直是「仇深似海」的交情),但見溫夢成、朱小腰早已率一眾兄弟連同「不丁不八」都出了手,看來方恨少、唐寶牛那兩個活寶貝兒大致一時三刻還死不了,於是她就著眼也著手遊目全場要找出還有沒有更好玩的事兒來。

    這一找,便發現那破板門殘破的板牆之外廢墟前,還有兩個就縛屈膝待斬的人。

    溫柔出招,至少打走了七八名官兵和攔阻她的人——以她溫大姑娘出手,要打倒這些「閒雜人等」,還不算什麼難事。

    況且,那對師徒沒啥人理會——主角和主場,都在唐寶牛、方恨少那邊!

    溫柔不理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打了過去,一眼看見那一中年漢一少年人眼露哀求之色,再一眼便發現二人給點了穴道,她也不問來龍去脈,叱道:「我來救你們!」

    一腳踢開少年人的穴道。

    少年人噗地跪了下去,居然在兵荒馬亂中向她咚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女俠高姓大名?女俠貌美如仙,又宅心仁厚,真是天仙下凡,救得小子,敢情天賜良緣,請賜告芳名,好讓小子生生世世、永誌不忘!」

    溫柔聽得高興,見他傻戇,又會奉承自己,當下噗嗤一笑,調笑道:「我叫溫柔。救你輕而易舉,不必言謝,只要每年今日今朝,都記得我溫柔女俠大恩大德便可!」

    那小子死裡逃生,本猶驚魂未定,但聽得芳名,早已色授魂銷,一疊聲的說:「溫柔?啊,真是麗質天生、天作之合、天造地設、舉世無雙。溫柔,溫柔,溫柔,啊,沒有比這名字更適合形同女俠仙子您了!」

    溫柔從來不拘小節,這小子這般說得肉麻,她也給人奉迎慣了,不覺唐突,只隨便問了一句:「傻小子你又叫什麼名字?」

    那小伙子一聽,可樂開了,心裡只道:她叫我「傻小子」,她叫我傻小子,傻小子……拿親暱啊,正要回答,卻聽那中年人忿然大喊:「你……你這逆徒,只掛著跟女人勾搭,不理師父了——!?」

    溫柔奇道:「他是你的師父?你為何不去救你師父?」

    這少年搔頭抓腮的,抓住中年漢擰扭了半天,只說:「都怪你!一味藏私,沒教會我解穴法。」

    轉首跟溫柔赧然道:「他嘛,確是我師父。我姓羅,字泊,天涯飄泊的泊,很詩意是不是?號送湯,送君千里的送,固若金湯的湯,很文雅是不?人叫我……」

    話未說完,他師父已大吼道:「羅白乃,你還不救我!?」

    羅白乃沒了辦法,只好撒手擰頭的向溫柔求助:「麻煩女俠高抬貴手,也解了師父他老人家的穴道……他可年紀大了,風濕骨痛,我怕萬一有個什麼不測的,我這當徒弟的也不體面嘛,我看——」溫柔聽得好笑,心裡暗忖:怎麼這兒又出來兩個要比唐寶牛、方恨少更無聊、無稽的傢伙來了!

    當下,發現群俠似一時未能在海派言衷虛、哀派余再來、服派馬高言、浸派蔡炒這些人手上救得方恨少、唐寶牛,心裡也著急,當即一腳踢開那「師父」的穴道,匆匆吩咐道:「好吧,你們各自求生吧!江湖險惡,你們可惹不得,還是明哲保身是宜!」

    溫柔這幾句話,自覺說得冠冕堂皇、成熟深思,她自己也覺判若兩人,大為得意。

    她說完便走,耳畔卻傳來剛給踢開了穴道的「師父」破口大罵道:「什麼妖女!竟用腳來踢我?當我『天大地大我最大』班師之是什麼東西!?嚇!咳……」

    「師父,您別這樣子嘛,人家是好意救您的呀!」只聽那戇小子羅白乃「左右做人難」的呼喊:「女俠女俠,您也可別見怪,我師父叫『天大地大』班老師,全名為班師之,但江湖中人多稱他為班師……他不喜中間那個『老』字……他的人是火躁一些,人也為老不尊,但人卻挺好、挺老實、挺老不死的——」「卜」的一聲,顯然他的頭頂已給他師父敲了一記:「死徒弟!逆徒!你敢在大庭廣眾這樣奚落自己的師父?你看你,一見上個標緻的,就一味傻笑,像只什麼的?」

    他徒弟居然問:「大俠?」

    師父也居然答:「不。」

    徒弟竟然又問:「豬?」

    師父竟然也答:「不。」

    徒弟回答:「那像什麼?」

    師父回答:「色魔。」

    「師父你錯了,」徒弟竟正色且義正辭嚴的道:「我這種笑,叫做勇笑,即是很勇敢、很有勇氣的笑,決不是普通的、平凡的笑容。要知道,在這千軍萬馬中,獨有你愛徒弟羅白乃一人,還能在此時此際、無視生死的笑得出來!」

    話未說完,卻聽一陣鋪天蓋地、震耳欲聾的大笑,自「回春堂」正對面刑場上轟轟烈烈的傳了過來。三、勇退

    發出這般笑聲的,正是唐寶牛!

    原來那邊蒙著面的溫夢成、朱小腰、銀盛雪、唐肯等人,率領著「發夢二黨」、「金風細雨樓」、「連雲寨」、「象鼻塔」的一眾兄弟,盡力衝擊搶救方恨少、唐寶牛二人。

    「天盟」盟主張初放、「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浸派」老大蔡炒、「海派」老大言衷虛、「服派」老大馬高言、「哀派」老大余再來的部屬弟子,還有龍八手下的一眾官兵,奮力抵抗廝殺,正打個旗鼓相當。

    龍八一見局勢還穩得下來,放下了七八個心,向多指頭陀道:「這些什麼小丑,算不了什麼,想當年,我領兵——」話未說完,忽聽西南一帶忽哨四起,喊殺連天,張鐵樹即去查探,一會兒即滿額是汗的前來報訊:「西南方又殺來了一堆人,都是臉披紅中的女子,相當凶悍,守在那兒『風派』的兄弟已全垮了。」

    龍八聽得一震。

    「那也難怪,風派劉全我已歿,就沒了擔大任的人材。」多指頭陀略作沉吟問:「來的都是女的?」

    張鐵樹說:「都是女子,且年齡應該都甚輕。」

    多指頭陀:「可都是用刀?」

    張鐵樹眼裡己有佩服之意,「是用刀,還有一手狠辣暗器。」

    多指負手仰天歎道:「是她們了。沒想到經過那麼多波折,仍然那麼死心眼。」

    龍八好奇,「誰?是什麼人?大師的老相好?」

    多指臉容肅然,只一字一句的說了三個字:「碎雲淵。」

    「碎……雲……淵……?」龍八想了老半天,仍沒能想起那是什麼東西,只順口說了另外三個字:「毀……諾……城……!?」

    一說完之後,自己也嚇了一大跳,見多指頭陀和張鐵樹俱神色肅穆的點了點頭,這才知道真是事實:「——真的是專門暗殺當朝大官的毀諾城!?以前文張、黃金鱗等就喪在她們手裡!她們……也來了麼!?」

    多指頭陀又在撫弄他的傷指,彷彿傷口正告訴他一個又一個沉痛的故事一般。

    「是息大娘、唐晚詞領導的『毀諾城』,這一干女夜叉,可不是好惹的……」

    是真的不好惹。

    西南一隅,已給「碎雲淵、毀諾城」的人強攻而破,非但「風派」弟子全毀,連「捧派」的人也全給擊潰了。「服派」馬高言即調去全力應敵。

    更風聲鶴唳的是,東北方面的戰情,忽然加劇,而且兵敗如山倒,原守在那兒的「抬派」子弟,全軍覆沒;「哀派」余再來馬上領手下堵塞破口,眼看也是不支。

    張烈心氣急敗壞,速來走報:「東北方來一群青布蒙面漢子,人不多,用的全是奇門兵器,已衝殺進來了。」

    龍八聽得很有些傍徨。

    「智利、張顯然已死,『捧派』、『抬派』自然守不祝」多指頭陀徐徐道:「來人可是都不用刀或劍,而且人人都擅用火器?」

    張烈心道:是。臉上已有崇敬之色。

    多指頭陀又長吁一口氣:「是他們了。」

    龍八忍不住又問:「誰?」

    多指頭陀道:「封刀掛劍。」

    龍八大吃三四十驚:「『霹靂堂』雷家堡!?」

    多指頭陀搖首:「不是整個雷門,但卻是『小雷門』主持人雷卷的部下。」

    龍八這才放下了十七八顆心,「還好,不是整個霹靂堂的人。」

    多指頭陀卻不舒顏:「那也夠瞧的了。幸好『連雲寨』的首領已心喪若死,久不出江湖,不然……可更棘手了。」

    龍八向那抱劍穩守、結成劍陣的「七絕神劍」嘀咕道:「他們是幹什麼的?來這兒裝腔作勢,只袖手看熱鬧的嗎?」

    多指頭陀橫了他一眼,語音裡洋溢了相當的不屑:「你最好別惹火他們。」

    龍八沒惹事。

    因為他就算不服,也不敢再生事。

    來劫囚的群雄加上「小雷門」和「毀諾城」的力助,已收窄包圍,若再不見救兵,龍八等人已岌岌可危了。

    龍八一見情形不妙,語音也軟了起來,向多指頭陀懇求道:「大師,大師,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你得想想辦法吧——?」

    多指頭陀道:「借劍一用!」

    他「刷」地抽出了龍八腰畔的劍,一劍擱在唐寶牛的脖子上,道:「你們來救這兩人是不?再不住手,退後,我馬上先殺了他!」

    他是那麼氣定神閒的一說,可是語音卻滾滾轟轟地傳了開去,在場廝殺的人無不為之一震,各自紛紛住了手,望向多指頭陀這邊來。

    一時鴉雀無聲。

    只有一個「氨的一聲,似驚醒了過來:那人正是」七絕神劍「裡的」劍「————羅睡覺。敢情他並不是在裝睡,而是真的一直在恬睡,直至如今,給多指頭陀一輪喊話,才像是如夢初醒過來。可是他睜開眼,左望望,右望望,像發覺不過是打打殺殺、血肉橫飛、血流成河,也沒啥大不了的事之後,又闔起眼皮,呼呼大睡過去了。龍八看得只吹鬍子、瞪眼睛:——這算是什麼幫手!?——這叫做什麼神劍!?多指頭陀這麼一喊,大家都住了手,多指頭陀又把劍往唐寶牛的脖子捺了一捺,揚聲道:「我的劍正架在這姓唐的頭上,你們再逼進,我就先下手,要他身首異處!」

    本來因為濃霧未散,大家在對峙廝鬥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把場中心(雖然那兒地勢略高)看得一清二楚,但多指頭陀倒先把話說得清清楚楚,群俠就再沒有不分明的了。

    所以他們都停了手。

    多指頭陀叱道:「先給我退到一邊去!」

    各路群豪不敢妄動,經溫夢成、唐肯等人示意下,都退到一邊,大家肩並著肩,與官兵對峙。

    這一退,卻不是敗退,而是勇退。

    ——不是呈一己之勇,而是為大局、為大義、為珍惜朋友性命而暫退的,是為「勇退」。

    是以他們退得井然有序,毫不慌亂。

    多指頭陀瞧在眼裡,也心裡暗歎。

    龍八見多指頭陀要脅之計可行,便自其副將「餓虎」馬上鋒手中抄來一把斬馬刀,也往方恨少脖子一擱,喊道:「放下你們的兵器,速速就逮,否則我就先殺一個示眾!」

    話才說完,只聽一陣鋪天卷地的笑聲,驚天動地的響了起來。

    大笑不止的人,正是命懸於人劍下的唐寶牛。四、他心口有個勇字

    唐寶牛大笑不已。

    他自己笑得全身震動,全場的人也覺震耳欲聾,目瞪口呆。破板門一帶現場的人,除了正在「回春堂」內凶險血戰的六大高手外,其他的人全都停了手,望向這邊來。

    他笑得直似人在刀口下的不是他,而是他一人已足能主宰全場人的生死成敗般的。

    多指頭陀也覺得給他這樣笑下去,氣勢必為其所奪,所以用劍鋒往下一壓,嘴裡叱道:「住口!不許笑!再笑洒家就要你人頭落地,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唐寶牛一聽,笑聲一斂,多指頭陀心才稍安,卻聽唐寶牛突如其來的向他吼道:「多指,你這留發禿驢!不只多指,還多口哪!我唐巨俠寶牛前輩要是怕你殺,我還笑得出來?好,你殺,你且管殺吧!你有種就一劍斬下來,我等著!誰不敢殺的就是他祖宗沒種借種弄了個野種的日他妹子的直娘賊!」

    這一番話鏗鏗鏘鏘、敲鑼打鼓的罵下來,比狂笑聲還要響多了,不但一時鴉雀無聲,還人人都屏息細聆,且都為唐寶牛生死安危捏了一把汗。

    「死便死,怕什麼!」唐寶牛直似天生就在心口上刻了個勇字,拚死無大礙的道:「你要殺便殺,我唐大宗師寶牛少俠皺一皺眉頭不是好漢。」

    這一來,多指頭陀還真不敢一劍殺下去:因為這來自四面八方的劫囚高手,全盯著他,只要他一劍殺下去,他知道,這些人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他,他只怕這輩子都得要去應付這些人和他們的復仇行動。

    ——就算是跟唐寶牛、方恨少向無深交的,今兒來只是虛應事故的人物,但自己若是手起劍落,斬了這廝,只怕這些人單是為了面子,都會跟他耗上一輩子。

    那麼他一輩子都得要提防。

    不得不防。

    而且不是防一個人。

    ——這麼一大票、各門各派、三山五嶽、黑白二道、官民雙方、文的武的都有。

    那麼,這一輩於恐怕都不易在江湖上混了。

    多指頭陀至了不起的本領,不是指法(包括他在音樂上和武功上的造詣),而是他的「詭秘身份」——正因為他非正非邪、亦正亦邪,在江湖上,大家多不知他是忠的好的,但都給這個面子他,而他利用了這一點,大可當「臥底」,把人出賣得個不亦樂乎,把朋友殺得個措手不及,把自己人背棄得不留痕跡,是以,就算武功、地位再高的,也得折在他手裡。

    這次主事為蔡京押犯行刑,他若不是為了在蔡京面前跟龍八爭寵,為部署日後在京裡有足夠的實力與米蒼穹爭權,他還真不想這般「拋頭露面」的出來「亮相」呢!

    所以,這一劍著實不好斫。

    但不斬又不行。

    箭在弩上,火已燒上船了。

    ——唐寶牛這麼一鬧,他要是不馬上殺了,救他的人,膽自然就壯了,一定冒死攻進,士氣大增。

    相反,自己這方面的人就會軍心大沮,對劫囚強徒排山倒海的攻勢,恐怕就很不易應付了。

    這時候,多指頭陀可謂「殺不是,不殺又不是」。

    ——怎麼辦是好?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還有個龍八!

    ——正好!

    龍八正以刀抵住方恨少的脖子。

    多指頭陀靈機一觸,即道:「八爺,先殺一個。」

    龍八威武鐵臉一肅,蒼眉一豎,瞪目厲聲叱道:「說的對!」

    多指「打蛇隨棍上」,立加一句:「你光殺姓方的立立威再說。」

    龍八悶哼一聲,臉肌抽搐了一下,連捋起袖子露出的臂筋也**了一下,終於刀沒斫下去,聲音卻沉了下來,道:「你先請。」

    多指道:「你請。」

    龍八道:「你先。」

    多指:「你官位比我大,你先請。」

    龍八:「你江湖地位比我高,你請。」

    「請。」

    「請請。」

    「請請請。」

    「請……」

    兩人互相謙讓。

    唐寶牛驀地又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催促道:「怎麼了?不敢殺是不是?不敢動手的放開大爺我和方公子逍遙快樂後放把火燒烤你全家去!」

    看來,唐寶牛非但心口上刻了個勇字,敢情他全身都是由一個「勇」字寫成的。

    他像是活不耐煩了,老向二人催迫動手。

    多指頭陀心知龍八外表粗豪心則細,膽子更加不大:敢情他和自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不敢一刀或一劍紮下去便跟天下雄豪成了死對頭;只不過,他不斬,龍八也不斫,這樣耗下去,唐寶牛又咄咄逼人,眼看軍心戰志就得要動搖了,卻是如何是好?

    忽然他靈機一觸,右手仍緊執長劍,斜指唐寶牛後頭,左手卻自襟內掏出一管蕭,貼著唇邊,撮唇急吹了幾下。

    蕭音破空。

    急。

    尖。

    而銳。

    ——卻似烏驚喧,淒急中仍然帶點幽忽,利索中卻還是有點好聽。

    其實唐寶牛愛臉要命,遠近馳名。

    他現在不要命得像額上刻了個「勇」字,主要是因為:他豁出去了!

    他可不想讓大家為了他,而犧牲性命,都喪在這兒。

    他眼見各路好漢前仆後繼的擁來救他,又給一批一批的殺退,長街蝶血,屍橫遍地,他雖然愛惜自己性命,也不想死,可是,他更不忍心見大家為了他們如此的不要命,這樣的白白的犧牲掉!

    所以他看開了。

    想通了。

    於是他意圖激怒多指頭陀。

    ——只要多指頭陀一氣,把他殺了,那麼,誰也不必為了救他而喪命,誰也不必因為他而受脅了!

    唐寶牛不能算是個偉大的人,他只是個必要時可以為朋友兄弟愛情正義犧牲一切,但他卻不可以容忍朋友兄弟愛人正義為他而犧牲的人。

    他平常常把自己「吹」得丈八高,古今偉人中,一千年上下,五百年前,五百年後,只怕都不再有他這種不世人傑,不過,其實他自己是個什麼人,有多少的份量,也許是他自己心裡最是分明。

    ——因為平凡,所以才要不尋常。

    ——就是因為位於黝黯的角落,所以他才要「出位」。

    ——「出位」其實是要把自己放在有光亮的地方:至少,是有人看得見的所在。

    如果你身處於黑暗之中,所作所為,不管有多大能耐,多好表現,都不會有人看見,且勢難免為人所忽略。

    他現在不是要「出位」,而是不想太多人為他而犧牲。

    所以他先得要犧牲。

    這看來容易,做到則難。

    ——君不見天底下有的是不惜天下人為他而犧牲、他踏在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血路上一腳登了天的偉人嗎?

    比起這些「偉人」,莫怪乎唐寶牛一點也不「偉大」了!

    方恨少呢?

    他也是這樣想。

    只不過,他的表達方法,跟唐寶牛完全不同。

    他知道,越是誘逼對方殺他們,對方可能越不動手,但同黨弟兄,卻可能因而更是情急疏失,所以他寧可死忍不出聲、不發作。

    他可不想大家為他傷、為他死,他雖然只是一介寒生,可是他有傲氣、有傲骨,他決不願大家都看見他就那麼樣的跪在地上,不能掙扎,無法反抗的窩囊相!

    他也許忘了一點,當日在「發黨花府」,任勞任怨白愁飛等人下了「五馬恙」,制住了群雄,任憑宰割之時,卻是他一人和溫柔獨撐大局,拖住了危局,群豪才不致全軍盡墨,是以,今次來劫囚的江湖好漢,越是見這文弱書生低首不語、逆來順受,就越是激憤矢志:非救他報恩不可!

    江湖上的漢子,講的是兩個字:義氣!

    微妙的是:此際,唐寶牛和方恨少,一個張揚一個沉靜,無非都是希望敵人快點動手把他們殺了,使兄弟友好不必再為他們受脅、犧牲;這同一時間,多指頭陀和龍八太爺,都各自祈冀對方先行下手,一可立威;二不必由自己跟這干江湖人物結下深仇。

    兩派人馬,想法不同。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

    ——乃分黑白,各有正邪。五、勇進

    破板門的劇戰雖然因為唐寶牛和方恨少二人性命受脅而凝住了,但只有一處不然:那是「回春堂」裡的戰役。

    花枯發本來守在「回春堂」裡,他就在這兒發號施令,溫夢成則在外圍調度子力,兩人裡應外合,相互呼應。

    這樣一來,「回春堂」就成了「發夢二黨」的「指揮中心」。

    而今,吳驚濤哪兒都不走,專挑這地方走了近來,還走了進來。

    也不是沒有人攔他。

    而是攔他的人(甚至只是試圖想攔他的人)全都給擊倒、擊潰、擊毀了。

    他邊行邊抹臉,邊走邊唱,邊唱邊摸。

    他的左手摸自己的臉,摸鬍碴子,摸稜形的唇,摸鬢邊耳垂,摸衣衽喉核,主要的還是摸出哪裡有汗,他就去用布小心翼翼的將之吸掉抹去。

    但他照樣傷人、殺人、擊倒敵人。

    只用一隻手。

    右手。

    他一面走,一面手揮目送,把攔截他的人一一幹掉,然後走入「回春堂」。

    走入「回春堂」等於掌握了作戰的中樞。

    ——這還得了!?

    這是一種「勇進」:在強敵環視裡如入無人之境!

    所以花枯發馬上迎上了他。

    他知道來者何人。

    ——驚濤公子吳其榮看去的年輕和他實際功力的高強,恰好成對比。

    另一個對比是:他臉目之良善和手段之狠辣,又恰好形成強烈對比。

    正好,花枯發迎著他的面前一站,也形成了另一大對照:一肥。

    一瘦。

    形容枯槁的當然是花枯發。

    他的人本來就很猛憎,稍遇不中意的事就大發雷霆,暴跳如雷。

    尤其在當日任勞任怨宰殺了他的獨子花晴洲,他的人就更形銷骨立了。

    無論再多歡宴,「發黨」勢力更強更盛,花枯發再大吃大喝,但他好像從此就再也長不胖、也拒絕再增添任何一塊肉、一點脂肪了。

    大家都知道他很懷念他的兒子。

    大夥兒都曉得花黨魁始終念念不忘要報仇。

    仇是要報的。

    ——那確是血海深仇。

    他只有一個兒子。

    他恨死了任勞任怨。

    所以群俠也特意安排他來這一陣「破板門」劫法場。

    而不是「菜市口。」

    因為負責押犯監斬於菜市口的是任勞和任怨。

    如果花枯發見著了「兩任雙刑」,很可能會沉不住氣,為子報仇的。

    可是這不是報私仇的時候。

    ——在這種大關節上,私怨積怨極可能會誤大事。

    這是救人的行動。

    是以,花枯發負責「破板門」這一邊——他也明白王小石等人調度的深意,並且服從。

    仇是要報的。

    只不過不是現在。

    他仍然焦躁、憤怒、和瘦。

    吳其榮則正好相反。

    他一向和氣、微笑、還有胖。

    他的樣子,看去最多只不過二十來歲(但沒有人知他的真實的年紀)。

    可是,他卻十分「豐潤」。

    如果說他只有二十四歲,那麼,他的腰圍至少有四十二寸。

    他曾笑說:我吃下去的每一片肉、每一粒飯,都「物盡其用」,連喝到肚裡去的每一杯水,都拿來長肉、長胖。

    他像個小胖子。

    小胖子通常都很和氣。

    和氣生財。

    不過,驚濤書生有一大遺憾的就是:他會長肉,卻賺不了幾個錢。

    沒有錢也就沒有地位,他練就了一身好本領,只好節衣縮食、鬱鬱不得志的過活,要他打家劫舍,殺人掠財,他還不屑為之;再說,不是有武功就可以恃強亂來的,畢竟,世上有捕王李玄衣、捕神劉獨峰、四大名捕、單耳神僧、鴛鴦神捕、霍木楞登、諸葛先生、大膽捕快李代、細心公差陶姜、鬼捕爺這些人,主持法紀,制裁強梁。

    他因慕雷純,而給招攬入「六分半堂」內。

    雷純為圖在蔡京面前搏取信任,才能在京師裡爭雄鬥勝,所以也故意在蔡京面前炫示了自己手上有驚濤公子這樣的人材。

    蔡京是何等人也:他一面對吳其榮嘉許,併力激吳驚濤在處斬方恨少、唐寶牛二欽犯一事中出力,但暗裡卻積極招攬吳其榮的對頭敵手:葉神油為其效力。

    蔡京曾試探並招引過吳其榮為他效命,但他卻無法打動這個年青人。

    其實吳其榮不是不動心,而是他有幾點顧慮和隱憂:一,他知道蔡京是極為老奸巨猾的人,而且位高權重,跟這種人做人難、做事也不易,只有他把自己吞掉,沒有自己能吃掉他的事。

    二,蔡京手下高手如雲,人材極多,自己雖然也是不世人物,但縱能受其重用,也鬥爭必多,他喜歡享樂,只對有興趣的事有興趣,但可不願意把時間心力耗費在明爭暗鬥上!

    三,蔡京打動他的方法,他不喜歡:好像一副只要跟了他就會榮華富貴、青雲直上的樣子,他覺得沒意思。

    何況,他想跟從雷純。

    他喜歡雷純。

    因為他跟雷純做事,可以使他滿足、驕傲,甚至更像個男子漢、大丈夫。

    這只是第一個理由。

    原因可不止這一個。

    雷純還能「對症下藥」:由於多指頭陀的引介,雷純一見這個年輕人,就摸清楚了他的性情,她馬上把「六分半堂」裡三件「最重要的事」都交給吳其榮去辦,而且還跟他這樣說:「你是人材,我們六分半堂雖然在京城裡也是數一數二有實力的幫派,但還是請不起你。你若能為我們做事,我們惟一能報答的,就是給你做大事,和做重要的事!」

    就這一句,驚濤書生就服到了底。

    他本來就對雷純好感,而且更不惜為她賣命。

    因為他只要個「識貨的人」。

    雷純賞識他。

    更且,其實雷純也口裡說並非「請不起他」,但在他加入「六分半堂」,只要他要,銀子花不完;也只要他把「大事」做好,他的地位就屹立不倒,而不需要去應付些什麼官場上的事。

    專才,固然重要,但人材都得要銀子培養出來的。

    雷純派他「陪侍」蘇夢枕,實則是「監視」蘇樓主,對這任務,吳其榮初不願意,但雷純只向大家問:「我有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執行的人不僅要身懷絕技,還得要聰明絕頂,能隨機應變,且又能忍辱負重的不世人物才能執行。」

    她一早已叫狄飛驚暗示大家,誰也不要挺身出來認這號人物。

    然後她又幽幽的道:「既能屈又能伸,武功智慧皆高的人,太少了……我心目中是有一個,但請他做這事,確又太耗費了他這等人材,太過委屈了他。」

    說著時,眼尾瞟向吳其榮。

    吳驚濤便立刻出來表明願為效力,雷純也在表欣慰之餘,馬上補充了這任務的重大意義:「你表面上是陪伴一個病人,但這病廢者卻是當今開封府裡第一有勢力的可怕人物,他隨時可能復起、造反、對抗我們,他一個人勝得過一支軍隊,但,也只有你,能一個人制住一支軍隊。」

    從此,吳驚濤便盯死了蘇夢枕。

    蘇夢枕在形格勢禁、病入膏肓而又遭樹大風喂毒縱控的情形下,加上驚濤書生這等人物晝夜不懈的監視,他才無力可回天、無法可翻身,最後只好一死以謝天下。

    但他在撒手塵寰之前,仍然把自己一手培植上來但也一手毀掉他的結義兄弟白愁飛打垮。

    如此,雷純更摸清楚了吳驚濤的脾氣。她知道驚濤書生喜歌舞古樂,她予之獎賞,便多賜予他些精於此道的舞孃樂妓。

    她為要向蔡京表示並無貳心,而又真的掌有實力,只好在「監斬」事件中出力「示威」,但她又不欲「六分半堂」的子弟全面陷入跟開封武林豪傑對立的絕路上,是以她就派出了驚濤書生出陣。她知道吳驚濤不會背棄她的。

    吳其榮向來只記恩怨,不理是非。

    他覺得這是大事。

    雷純派他去辦「大事」,他覺得十分榮幸。

    他當然全力以赴。

    蔡京見雷純薦了個驚濤書生來,就心知這人他撥不動的,他一面歡迎接受,暗自請動葉神油相助;一方面他又表示這次「伏襲」的事,是由多指頭陀、龍八等負責,與他無關,所以,吳其榮應向他所指派的人效力。

    他不想受雷純這個情。

    ——最難消受美人恩,像蔡元長這種狡似狐狸精過鬼的人,當然知道什麼要「受」,什麼得「卸」,什麼應「授」,什麼非得要「推」不可,什麼一定得要「消」還是「化」才可以。

    吳驚濤當然不服龍八、任勞任怨這些人。他勉強對多指頭陀有好感。

    是以他願意接受多指頭陀的調度。

    多指頭陀與他聯繫的方法,便是用樂器:蕭。

    他本與多指頭陀就是先以音樂相交。他素喜音樂,見多指頭陀以九指撫琴,卻能奏出千古奇韻,心裡總想:——能彈出這等清絕的音樂來的人,心術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吧?

    ——這朋友能深交吧?

    殊不知他這種想法,就似當日王小石覺得:「蔡京能寫出這樣清逸淡泊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處」一樣:其實字是字、音樂是音樂、藝術是藝術,跟人品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你至多只能從那個畫家作品裡看出他感情強烈,但決看不出他是否曾經**。其實王小石也不見得就信蔡京的字,他主要為的是要使白愁飛相信他會去格殺諸葛。

    他服膺於雷純,也是一種思慕之心;可是這道理也踉前例一樣:一個女子長得漂不漂亮,跟她是否純潔、善良,其實完全沒有什麼特定的關係。

    可是吳其榮完全是以一種赤子之心來思慕雷純,甚至還想盡辦法來使自己「瘦」點,「好看」一些。

    驚濤書生這個人很奇怪,他一旦心情不好,或生起了懷才不遇的感覺,他就不斷的吃東西和上茅廁,並且任由自己胖下去。

    這是一種自我放棄。

    他只要心情一壞,便也不愛惜自己了。

    他一旦遭受挫折,就會這樣子。

    直到他遇上了雷純。

    雷純關心他。

    對他而言,那比世上任何報酬都要高、都更好。

    那是令他看重自己的感覺。

    所以他要為她做事。

    為他而使自己別那麼「胖」。

    為她賣命。

    ——有時只要雷純一句溫言柔語,便勝過一切獎賞。

    雷純就是知道吳驚濤這點特性,所以她放心讓驚濤書生參與蔡京的陰謀計劃,因為她知道她不會失去他的:他只會為她去做「大事」。六、大事急事重要事關你屁事

    大事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有些事對某些人來說,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對其他的人而言,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例如你為應考而緊張,覺得這是不得了的「大事」,但對主考官來說,這只不過是「平常事」一件。

    就算國家「大事」,也是一樣。

    的確,有的「大事」,也是「重要事」。歷史上很多重大的戰役、重大的改革,都如是觀。

    但大部分的「大事」,卻不如何重要,在歷史的長河裡,一些當時叱吒風雲的人物、一些震驚天下的變局,乃至一些血肉橫飛的鬥爭,只不過是一口井裡的風波,算不了什麼大不了的事。

    雷純是給吳其榮辦「大事」:「大事」使驚濤書生覺得自己很重要。

    可是這些大事其實並不重要:一如皇帝任命童貫、朱勵等去江南運辦「花石綱」,他們覺得都是何等風光的「大事」,但在歷史的評價裡,那只不過是「醜事」而已。

    ——其實,縱辦不成這些「大事」,對六分半堂和雷純也依然無損。

    辦成了,自然最好不過。

    如果是舉足輕重、定判成敗的重大事,雷純當然在委派上自有分寸。

    而且她會先徵詢狄飛驚的意見。

    狄飛驚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已弄清楚了雷純的策略,如執行計劃的方式;他又用了很少的時間,已適應了雷純的方式與風格;他也只用了極有限的時間,已弄明白了吳其榮的個性和雷純任用他的辦法。

    他理所當然也責無旁貸的去配合雷純——一如他去配合雷損一樣。

    於是,吳其榮在「六分半堂」裡繼續去辦他的「大事」:當然,有時也常辦「急事」。

    人的一生,多辦的是「急事」,但「急事」不見得就是「大事」,更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像要「如廁」、「吃飯」、「服藥」、「喂(孩子吃)奶」、「洗衣」、「耕種」、「工作」、「購(日用品)物」、「應酬」等等,就是「急事」,但完全不能算是什麼「大事」。人的成就,八成以上要押在去辦「重要的事」裡,而特別大成功的人還得辦成「大事」。可惜,一般人的時間,多浪費在瑣碎的「急事」裡,「急事」、「瑣務」愈多,能花在完成「重要事」、專心在「大事」上的時間和心力愈少,自然成就也就愈低了。

    這是很遺憾的事。

    驚濤書生自從在水晶洞裡習成「活色生香掌功」和「欲仙欲死掌法」,立志要作一番驚天動地、驚濤駭浪的志業,但入江湖不久,便知道光憑武功,還真不能遂志如願,於是,他把「辦大事」的野心日漸收斂,連「重要的事」(例如像以前一樣勤加習武,以俾有日大展身手、盡展才能)也少辦了,日常裡,得享樂時便享樂,聽歌看舞愛美女,已是辦「急事」的多,做「好事」日少了。

    一個人的成就,主要是在他做了多少「重要的事」上,而不是在「急需的事情」上。

    ——久而久之,吳其榮已愈來愈不長進了,而且也愈來愈甘於不長進了。

    花枯發則不然。

    他既無意要做大事,也不管政事,但卻跟溫夢成一樣,都是民間百姓各行各業所推舉出來的領袖,他們也都喜歡「管不平事」。

    他們只要稍有「抱不平」之心,就難免跟蔡京一黨的人對立;事實上,只要稍有正義感的人,就一定不直蔡京、朱勵、童貫、王獻、李彥、梁師成等人所作所為。

    由於蔡京當政當權也當令已十數年矣,雖二遭罷相,但仍大權在握。他投機鑽營,盤剝人民,已到了無恥已極的地步。由於得到皇帝趙佶的極度信寵,他又好虛飾顏面,所以一旦妄作胡為,便先號稱:「這是先帝之法」,「此乃三代之法」,甚至還倭說那是神宗熙寧、元豐時期的「遺意」,而且竟可以不必知會皇帝,私發手詔,謂之「御筆手詔」,妄布聖旨,用以殺盡忠臣良將,廣植黨朋,因而,事兒鉅細,國家大事,萬民生計,全落在蔡京一人一黨手裡。

    凡是大臣有疑,他就下詔格殺滅族。凡有頒布,怕人疑他為私謀,就說「此上意也」,而且一個命令頒布下去,善則稱已,過則稱君,更使民意沸騰,天下之怨憤均加之趙佶身上。

    可是說也奇怪,趙佶還是信之不疑,甚至蔡京幾次假意辭官,趙佶還哭著哀求挽留他,並讚他:「公縱不愛功名富貴,也得為社稷著想啊!」蔡京既有皇帝的信任,便胡作妄為:譬如他的「方田均稅」法,把天下地主土地強加「濃縮」,本來多的,忽然變少,本來大的,突然變校本來三百多畝地,現已縮為三十畝;但農民的稅卻大為「暴漲」,本來三十文錢稅賦,而今卻要交近二千文。這使得天下農民俱叫苦連天。

    他又實行「免役法」,使得凡是中上等人家不必繳納免役的稅銀,全讓下等人家代繳,稅務重苛,竟比神宗變法時還多加了八十餘倍。官僚地主,雖不住進奉蔡京,負擔倒減輕了,但貧民百姓可苦極了。

    蔡京這還不夠,還實行了「鹽鈔法」。他壟斷了鹽的專營,要鹽商交錢給他,利益全歸於他控制的部門。鹽鈔經常更換,舊鈔沒用完,又發新鈔,常以三至五倍的價錢,才換得同一份貨。沒有錢換新鹽鈔的,舊鈔全廢,不少人傾家蕩產。這連富商巨賈也有抱幾十萬緡錢的,因流為乞丐,只好跳水自殺。當時,百姓食不起鹽,吃不起米,臉有菜色,餓殍遍野。客死異鄉,孤兒寡婦,號泣更嗆天呼地,奄息求生者不知其數。聞者為之傷心,見者為之流涕。蔡京趁機提高鹽價,原一萬貫可買三百斤鹽,他一點頭就抬到四萬貫,且在米中摻沙,鹽裡摻泥。

    這一切狂征暴斂,任意敲詐,肆意搜刮,也不過為了蔡京的享用奢靡,以及附同蔡黨官僚冗濫花費,還有就是供皇帝趙佶一人的無度揮霍而已。

    這還僅在盤剝勒索天下百姓黎民之一二例而已。至於蔡京其他搾取人民血汗勞力的作用,像著名害人殘民的「花石綱」等所作之孽,還不包括在內。至於他懷奸植黨,盡斥群賢,由於不是直接衝擊「發夢二黨」,雖然不是直接對付花枯發和溫夢成,但其中好些忠臣烈士,溫、花二人或素仰其人或曾是舊識,對此也十分厭憤。

    何況,溫夢成和花枯發曾在壽宴上受到任勞任怨的暗算,著了「五馬恙」,以致受制於人,連累門人、友人受辱傷亡,心知「二任雙刑」當然是蔡京遣來殺害京裡正派武林人物的,本已十分憤恨,後來白愁飛一番造作,且任怨手中居然還持有「平亂決」(這「平亂決」原是御賜給「四大名捕」,用以敉殺賊,警惡除奸時,可以先斬後奏,有生殺大權,不必先請准而後行刑之信物),九成也是向來「假造聖旨」、「欺冒御詔」的蔡京而為,對蔡黨一夥人更是痛恨切齒。

    再說,花枯發更曾有親眼目睹親子給蔡京派來的劊子手活生生剝皮而死的血海深仇。

    所以,他更是仇恨蔡黨的人。

    他們在低下階層的黎民百姓間,甚孚眾望,故此,常聽貧民哭訴,頻聞江湖中人談起,而今奸相當道,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屍橫遍野的情形,「發夢二黨」的人都甚為悲憤,恨不得要食蔡京髓、啖蔡黨肉、且將蔡氏當權一族挫骨揚灰,方才甘心。

    因而,他們聽聞「金風細雨樓」的好漢(同時也是「七大寇」裡主要成員的)唐寶牛和方恨少,居然在「尋夢園」裡把他們心目中的「天下第一豬玀」:皇帝趙佶,以及「天下第一奸惡」丞相蔡京揍了一頓,且打得臉青鼻腫的,當下人人拍手稱快,喝彩不已,只恨唐、方二人,沒真的橫狠下來一氣把沒骨頭的皇帝、沒良心的丞相活活打死。

    之後,又聽聞蔡京要當市處斬方、唐二人示眾,「發夢二黨」的人已下定決心劫法場,於是,花枯發和溫夢成各自帶黨裡人馬、派中子弟,裡應外合,營救這兩名他們心目中的漢子。

    事情變成了這樣:吳其榮為了要幫雷純「做大事」而跟為了要跟蔡京作對的溫夢成、花枯發二人成為敵對,決一死戰。

    或許,這在佛家而言,兩個完全本來毫不相干的人會因為一些十分偶然的因素而聚在一起,不管為敵為友,都是緣份。

    只不過,他們非友,是敵。

    所以,這是惡緣。

    同時,也是惡戰。

    驚濤書生吳其榮一面抹汗,一面殺入「回春堂」。

    由於「回春堂」是指揮這次「劫囚行動」的重樞。主持這行動的花枯發,他當然不讓吳驚濤奪得這重地。

    於是他一個箭步就跳了過去,作勢一攔,叱道:「退回去!」吳驚濤笑了。

    嘴很校

    牙齒很白。

    說話也很輕柔。

    「你是花黨魁?」

    花枯發哼道:「我知道你,我識得你。驚濤公子,我們本沒仇沒怨,你幹嗎為奸相殺我黨人?」

    吳驚濤又在揩汗,卻問非所答:「我不想殺你,也無意結怨。你走開,我進去,各走各的,我就不殺你,大家都好。」

    花枯發怒極了:「蔡京胡作非為,關你屁事!要你為虎作倀!滾回去,否則我要你血濺五步!」

    吳驚濤搖搖頭,只管向前走了一步,說:「蔡京的事,關我屁事?不過——」說著又踏了一步,睨向花枯發:「我既然來了,而且答允過要制住你們的中樞,我就一定要做到——」又行了一步:「反正,我手上已染了你們黨徒的血,已洗不清了,你要活不耐煩,那我就成全你吧——」邊說時又走了一步,忽然停下來,凝視花枯發,道:「我已走了四步了——你真的要我走第五步才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嗎?」

    花枯發怒吼一聲。

    出了手。七、試招喂招陰毒招不打自招

    花枯發向吳其榮第一次出手,是旨在試招。

    他瘦孝精悍,身上的每一兩肉似都搾不出油卻能磨出鐵汁來。

    他容易狂怒。

    他時常暴跳如雷,打人罵人,甚至殺人——就別說他的敵人了,就連他的親友、門徒,也很怕他。

    不過,其實他一旦對敵的時候,他的狂暴便完全轉為冷靜、敏銳,絕不受個人情緒所影響。

    當然了,要不這樣,他也不成其為一黨之魁。

    ——能在京華里當上個市井豪傑的首領,可絕對不是簡單的。

    花枯發看來毛躁,但也心細如髮:這可以從他接管了佟瓊崖(佟勁秋之父——詳見《一怒拔劍》一書)的鹽、油、布、柴、米、醬及馬、駝、騾的行業後,不到三年,便可以應付苛稅繁征,並團結了各路好漢,為「發夢二黨」效力,便可見一斑了。

    真的出手。

    ——手就是他的武器。

    他五指駢伸如一葉,直戳向吳其榮。

    吳其榮頭也不抬,立即反擊。

    他也是用手。

    掌。

    兩人就這樣,對了一掌。

    這一掌對了下來,好像都沒什麼。

    吳其榮眨眨眼。

    花枯發揚揚眉。

    兩人都沒怎樣。

    但半晌之後,忽然,在花枯發身後十一尺餘靠正面牆壁有一桌子,桌上有一口大瓶,瓶子忽「波」地一聲,裂了,碎了,瓶中藥丸,滾落一地。

    得得得得得……

    馮不八、陳不丁這時趕到,看了迸裂的瓷瓶碎片,再看看滾動中的藥九,轉首才發現花枯發原來已退了三步。

    這時際,吳驚濤又拔步前行。

    花枯發也在這時「拔」出了他的武器。

    葉。

    葉子。

    他的武器是一片葉子。

    ——不是小葉子,而是偌大的一片葉子:椰子葉。

    他把椰葉舞得發出破空尖嘯,就像一把兩邊佈滿銼齒的鋸刀,猛向吳其榮當頭耙落!

    這葉子竟像是純鐵鑄造的。

    誰都看得出來,花枯發這一擊,是動了真火。

    驚濤書生抬頭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他出手,出手一掌,一拿拍在「椰葉」上。

    「啪」的一聲,驚濤書生晃了晃,花枯發悶哼一聲,看來,跟先前一樣,誰都沒有什麼異樣。

    可是,在花枯發背後牆上原來掛的一張王小石手書:「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字書,忽然碎裂成片,片片翻飛紛然落下。

    這掛軸是一張紙,軟的,能給內勁激成碎片,遠比撞碎花瓶更難上三十倍!

    這使得陳不盯馮不八馬上感覺到:好像是花老頭吃虧了。

    所以他們越發感覺到他們趕援「回春堂」此項行動是做得對了。

    他們立即加緊了陰招、毒招,馮不八的「龍身虎頭拐」一陣狂掃,了賬了七八名官兵;陳不丁的「五鬼陰風爪」,一爪一個,已擰斷四名官兵的脖子,三名官兵的膀子,兩名官兵的腿子。

    他們要立援花枯發。

    可是花枯發並沒有氣餒。

    一個好戰的人是不易氣沮的。

    ——何況是他:一向在挫敗中建功立業的花枯發!

    他馬上還招。

    這一次,他又「拔」出另一件「武器」:還是樹葉。

    ——一張好大的樹葉:芭蕉葉!

    他一葉砸向吳其榮,就像持著一把大關刀,呼風喚雨的斫向這文弱書生頭號大敵!

    吳其榮只哦了一聲,出手。

    仍是一掌。

    掌擊芭蕉葉上。:悶響,像是一個人給炯在布袋裡暗啞的叫了半聲。

    之後,吳花二人,同時向後退了一步,也沒什麼事故。

    看來,他們二人就像在互相喂招,既沒什麼惡意,甚至也沒啥敵意似的。

    過得一會,轟的一聲,花枯發背後的整棟牆,忽然倒塌了。

    完全坍倒了。

    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潰倒了。

    花枯發居然笑了。

    他揉身又上,這一會,他是芭蕉葉、椰子葉左右開弓、雙龍出海,一齊攻去!

    吳其榮仍沉著應戰。

    馮不八、陳不丁卻一眼已看出來了,知道花枯發已吃上大虧了,連忙呼嘯連聲,枴杖鐵爪,一齊攻向驚濤書生。

    ——花枯發「雙葉」井攻,再不從容,等於對自己敗像已不打自招。

    經過喪子之痛的花枯發,還有在壽宴上慘被羞辱的「不丁不八」,對付敵人,已再不容情。八、怒笑輕笑美人笑請勿見笑

    馮不八的杖法,只有一個訣要,那就是:——砸!

    她一面打,身子一面不住的旋轉,凡她杖風風過處,無有不當者披靡,無有不摧枯拉朽的。

    她一面運杖如風,一面披頭散髮,尖嘯不已,不知者以為她發了瘋,其實這也是她制敵、懾敵之法,使敵人心亂神悸,她便急攻猛打得利。

    甚至以窮追猛打取勝。

    ——這種戰術,本只屬於天生魁梧的猛漢才能以勢逼人,但馮不八卻藝高人膽大,非但敢用,而且反而能將她瘦小的身形作最猛裂的發揮。

    她是以性情運使杖勢,而拙以身形。

    陳不丁則不。

    他夫人馮不八使的是至剛至猛的杖法,他的爪法卻至陰至柔,更十分狠毒。

    他跟他的夫人一樣,也有成名兵器。

    他的兵器是一支伸(有八尺長)縮(只一尺四寸)自如的精鋼雞爪撾。

    他的筆撾專搗人要害、死穴。

    他不止扭斷人頸、頭要害,也擰甩敵人的手足四肢,更連耳朵、鼠蹊、十指、十趾,無一不沾著即為之絞碎扭折。

    他以右手執鋼撾,左手空著。

    但空著的左手,使出麻醉爪、虎爪、豹爪、雞爪、鷲爪功,殺傷力更尤甚於拿武器的那隻手!

    他與馮不八合攻吳其榮,再加上花枯發的「雙葉」。

    可是,吳其榮依然前行。

    雖然他前行已緩,但仍在前行。

    他的雙手,也發出了一種斑斕彩芒,漸成紫色。

    他每遇上陰著、絕招,他的手也只不過是動那麼一點點、一些些、一下下,就把對方可怕的攻勢瓦解了、消解了,而且還是解決於無形。

    他好像只心意一動,就能馬上作出了反應,他的勁氣完全是來自丹田,但又似蘊自天地間,只要一動意就馬上抖決迸發,似乎已達到了絕代高人的中:「一羽不能加,一蠅不能落,一觸即有所應」的絕滅境界。

    他仍向「回春堂」內徐徐走去——彷彿他一旦起步,就絕不回頭,決不停步;又仿似有人向他下令:「攻入回春堂,否則死在當堂」,他已沒了回頭路可走,就只有前行一途了。

    所以他在進。

    換句話說,反而是合戰他的三大高手:陳不盯馮不八、花發在節節後退了。

    不過,由於是四人交手之際,罡風、陰風、花葉風狂起,而又綻發出極其艷麗的紫光霞彩,這卻吸引了剛救了班、羅二師徒的溫柔之注目。

    她一看:嘩,很好看。

    所以她決定要加入這戰團。

    ——你說,她溫柔大小姐決意要加入的戰團,能有人攔得住她麼?

    我們的溫姑娘自己心裡明白:不知怎的,很多人都無緣無故喜歡她,而她也常很好運氣的遇上了許多貴人,但也有不少的人不問情由的妒忌她、嫉恨她,巴不得她快些消失、希望她早些死——可她溫女俠就是不死,就是不退,她偏要在這多風多雨多險惡的大江大湖裡晃來晃去,且做些更教人羨煞、空自忌恨的大功大德、大業大事來!

    她也知道:這些年來,她闖了不少禍,惹了不少事,但只要她溫大姑娘本意是良善的,宗旨是幫助人的,管他什麼人嫉之恨之妒忌之,她依然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人見人愛、大顛大沛、高來高去的闖江湖,混紅塵,開開心心過日子,快快活活度歲月,管他漁樵耕讀,理他帝王將相,她姑奶奶照樣對對她好的人好、對對她壞的人壞,幫善人行善,與惡人鬥惡,除了蘇夢枕的死,使她傷懷,白愁飛的逝,令她惆悵外,她可鬥雞摸魚、鬧狗追貓的照樣逍她的遙、自她的在!

    她一向都很任性。

    她就算明知自己任性,但仍率性而為,就算她日後因而遭厄,但她至少已任性任情過,最少也曾率性人間走一回!

    她才不管!

    也不後悔!

    她趕了過來,是要懲戒膽敢闖入「回春堂」的人。

    她也不很明白要參與這場格鬥的真正理由是:到底是為了不容任何人侵入當年王小石替人治病療傷的根基之地,還是為了那抓聲杖聲葉聲及燦亮好看的紫霞之氣而來的?

    誰也不知道。

    ——反正,她要過去,就過去了。

    她掠了過去,對吳其榮戟指大罵,且一刀便斫了下去!

    刀光美麗。

    美麗的刀光。

    刀法輕柔。

    輕柔的刀法。

    吳其榮這人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戰略。

    在「特別命令」未接得之前,他已選定了佔領「回春堂」這一作戰意志:只要佔據了敵人的指揮中樞,且不管整體戰役有沒有落敗?囚犯有沒有被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佔領了敵人的要害,已替雷純掙回了一個面子。

    他對敵的方式也很簡單,幾乎跟一般人全沒啥兩樣:擋我者死!

    逆我者亡!

    所以,多一個敵人跟少一個敵人,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分別,也許分別只不過是在:他又得多殺一敵而已!

    他出手就是一掌。

    這一掌遙劈迎向溫柔,居然還帶著極其好聽的聲音,令人如聞仙樂。

    溫柔根本想也不想,一刀就劈了過去。

    她不怕。

    ——她根本什麼都不怕。

    江湖上,很多人就是討厭她這個:因為她什麼也不怕。

    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但世間偏偏就有這種人物:她(他)也許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本領,但就憑運氣、貴人和美貌,能如意吉祥、自在快活的在天下闖蕩,偏又不生什麼意外,縱有意外也能化險為夷。

    武林中有的是忌妒他(她)們的人,但更多的是羨慕者,他們特別想知道她(他)們的消息,無限嚮往。

    溫柔這一片刀光明淨如星光——但是不是能抵得裝活色生香掌「的第二層境界,殊為難說,甚至大家不看結果,也能測出一二。但更無稽的是:溫柔竟然撤去了自己斫出的那一刀。因為她覺得那音樂很好聽。所以她忘了——同時也不想煞風景——把那一刀繼續砍下去。她連那一刀都撤了,如何還抵擋得住吳其榮那名列當今六大高手的看家本領?溫柔索性不揮刀,還衝著那一掌,笑了一笑。這一笑,可真是好。而且美極。——這一笑,也許對任何人,都起不了什麼作用,但對吳其榮,可真管用!吳驚濤呆了一呆,怔了一怔。——他可是一個愛極了女人的男人。這時,花枯發、陳不了、馮丁八想上來搶救,都沒有用。他們闖不過吳其榮另一隻手:驚濤書生以單掌施展」欲仙欲死「神功。掌影如山。他們闖不過去。突不破。三人欲救無及,吳其榮卻因那一笑,長歎一聲,忽然也撤了掌,而且居然還有點失魂落魄。溫柔見了他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輕笑。吳其榮撤手的原因很簡單:他喜歡女子,尤其喜歡美麗的女子。他也不算是太好色,至少,從沒有為了性慾和恃著自己一身武藝去欺凌過任何女子、佔過任何女人的便宜。他總覺得美麗的女子是最乾淨的,就像他當年躲在水晶沿裡修煉絕世掌法的奇石一樣:最晶瑩漂亮也最是聖潔。出道以來,他總是不忍心殺女人——尤其是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對女人,總是有一種溫柔的感覺,而且還有一種莫大的親切和友善。他甚至有恨自己為啥不是生而為女人,但卻不幸已身為一名臭男子!所以,他忽見美麗的女子這一笑,還帶著薄怒輕嗔,竟瞑目噘起了紅唇挨受自己一掌的旖旖神情,他這一掌,竟拍不下去。溫柔見對方那一掌竟沒劈下來,而且音樂聲已消失了,但香味仍在,她大失所望的說:「什麼掌法?聲音好聽,而且好香。」

    吳其榮居然有占赧然的說:「是活色生香掌,姑娘請勿見笑。」

    溫柔正待答話,忽聽「吱啞——」兩響,眼前忽然一黯。

    原來又一人掠了進來。

    這人一身紅袍,白髮如皓,說話如雷響,正是「夢黨」黨魁溫夢成:「這點子扎手!咱們關門起來打狗!先把他放倒再說!」

    原來溫夢成知道驚濤書生難惹,生怕知交花枯發和老友不丁不八及故人之女溫柔吃虧,所以便闖了進來,先關起門來合力把這頭號大敵格殺了再算。

    這一下,門已拴起,溫夢成、花枯發、陳不盯馮不八、外加一個溫柔,五人就對付一個「驚濤書生」吳其榮。九、拚命搏命不要命注定此命

    吳驚濤以孤身一人,力敵花枯發、馮不八、溫柔、陳不盯溫夢成等五人,戰況如何,因「回春堂」的門緊閉,外頭的人不得而知。

    直到多指頭陀吹響了蕭聲。

    蕭聲奇急。

    情也急。

    蕭聲甫響,「轟」地一聲,「回春堂」的大門像著了雷擊,忽然開始像一頭給抽了筋的熊似的,坍倒軟塌了下來。

    但是在大門未坍毀之前的一剎那,大門給「砰」的撞了開來,一人呼地掠了出來。

    那人飛掠得如許充滿勁道元氣,以致那棟厚厚的板門還未及裂開掉落,人就已經如勁矢一般彈了出來,使得那木門正面出現了一個像用刀剜出來的人形。

    飛掠而出的是吳驚濤。

    不。

    他是倒飛而出的。

    他急(退)掠向多指頭陀。

    他是聞蕭而至的。

    但他才撞出了個人形洞口,倒掠而出,另外五人,已一起(齊)撞開了木門,追殺而至!

    他們的身形也極快。

    因為輸不得。

    ——五個人(要不算溫柔,至少也有四大高手)尚且攔不住一個後輩,日後再待在江湖豈不給人笑個臉黃?

    而且也輸不起。

    ——要是給吳驚濤回援戰局,豈非讓劫囚的同道們更雪上加霜?

    他們急追而至,但五人一齊撞向木門,兩扇木板門自然粉碎——他們就在碎木屑片中急追吳驚濤。

    ——他們一離屋子,「回春堂」的大門始告完全倒塌。

    人未到,看家本領已至。

    花枯發的「雙葉」:他以葉片為暗器,追射吳驚濤!

    溫夢成使的是「百忍不如一怒神功」,他在盛怒中出手,發出了排山倒海的攻勢,每一道攻勢都必殺驚濤書生。

    陳不丁的「五鬼陰風爪」、馮不八的「虎頭龍尾狂風落葉杖」,自是迫砸猛擊吳其榮,連溫柔都飄身而出,揮刀斫向驚濤先生。

    ——皆因他們都省悟了:驚濤書生吳其榮既能在酣戰中乍聞蕭聲,說走就走,馬上就能撇開跟他對敵的五人,即援主場,也就是說:此人戰鬥力之強,遠超乎想像,若制他不住,要救待斬的唐寶牛、方恨少,可謂庶幾難矣!

    這次連溫柔都省覺了這點。

    所以他們都傾全力追擊。

    這時,群豪在朱小腰引領衝刺下,往龍八、多指頭陀押犯之處猛攻不已。

    吳驚濤一面倒踩而掠,每一步都踩踏在官兵和群豪身上,都準確無誤,只要足尖在他們頸、肩、背、乃至頭上輕輕一沾,立彈起,如巨鳥般投向戰鬥的軸心;但他另方面卻不閒著,他迎著五名追擊的高手,一一還招:他的左掌發出燦爛的色彩,向陳不丁攻出了十四掌。

    陳不丁的「五鬼六壬白骨陰風爪」完全無法施展開來。

    他的右掌響起了極好聽的風聲,向馮不八劈了三掌。

    馮不八幾乎招架不住,連「虎頭龍尾狂風掃落葉」鑌鐵枴杖也幾乎脫手而出。

    他的左手和著檀香味,軟綿綿的向花枯發送出了一掌。

    花枯發的「雙葉」攻襲已給他這一看似無力的掌勢瓦解,連「一葉驚秋」的殺手鑭也給他一掌化解摧毀。

    他的右手震起一種極微妙的悸動,向溫夢成攻了十六次。

    溫夢成幾乎給一種「欲仙欲死」的顫動激得攻勢完全消失於無形,他自己也幾乎「欲仙欲死」去了。

    只有溫柔能追及他。

    溫柔的輕功,決不在溫、馮、陳、花之下。

    她外號就叫「小天山燕」。

    她的身法是「瞬息千里」,那是紅袖神尼的獨門身法。

    所以她後發而先至,居然追得及驚濤書生。

    但當她追及吳驚濤之際,陳不盯花枯發、溫夢成、馮不八四大高手都給迫逼退了下去;吳驚濤對她能追得上來,似也頗感意外,輕歎了一聲道:「你真的要迫我殺你?」

    一掌迫落了她。

    然後他就出了殺手。

    ——殺的不是溫柔。

    而是朱小腰!

    不只他殺向朱小腰,另一個人也掠向方恨少那兒!

    而且出了「劍」!

    ——誰?

    「劍」!

    他是世上惟一以一個「劍」字為名的人:羅睡覺。

    羅睡覺本來好像是已睡了覺,而且還是睡得極恬、極沉、也極入夢,就算動手,也好像不應該是他,而是他身邊的其他六位劍手,他只是專誠來睡這一場覺的。

    然則不然。

    他突然醒了。

    睜目。

    拔劍。

    動手。

    ——要知道:醒了,睜目,拔劍、動手,這四個動作,是同在一剎瞬間完成和發生的。

    而且他拔劍的方式很奇特。

    極為奇特。

    天下絕對不會有這樣拔劍。

    武林更不會有第二把那樣的「劍」。

    他「拔劍」的方式是:脫鞋。

    他穿的是靴。

    長靴。

    他一脫了靴,就完成了「拔劍」的動作。

    因為他的腳就是他的「劍」:腳劍。

    ——這就是他命名為「劍」的真正原因:他人劍早已合一。

    腳就是他的劍。

    甚至還發出浸浸的劍芒來。

    甦醒、睜目、拔劍、動手,四個動作,一氣呵成,主要是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命令。

    他這次來這一趟,只答允一件事:——一聽到蕭聲,即得趕援,只要聽到暗號,就即殺掉命令裡要殺的人!

    他收到的命令其實與吳其榮頗為近似:——一旦聞蕭,馬上出手殺掉命令中要他幹掉的人!

    現在蕭聲已起。

    命令已下。

    殺人的時候到了!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越眾而出,搶在眾人之先,左手五指,直插多指頭陀劍下唐寶牛的面門。

    這一下,可謂十分意外。

    人人都出於意料之外。

    ——這身裁窕窈,身著粉紅色衣裙,高髻長袖,面罩緋巾的女子,不是屬於來劫囚的那一個人的嗎?

    ——何況,這女子還明顯是這一干劫欽犯惡客的領導人物:她曾帶領人馬,幾次衝擊,無奈都給「服派」馬高言、「哀派」余再來、「浸派」蔡炒、「海派」言衷虛等人勉強敵祝可是,這一下,本來大家都凝住了,她卻突然衝了上來。

    本來,衝了上來還不打緊。

    因為多指頭陀還應付得來。

    但多指頭陀再聰明審慎,也沒料到的是:那女子上來,竟不是向自己而是向唐寶牛下手!

    不但多指頭陀料不到這一點,大家都沒料到。

    要是一個人,忽然上前來搶走你手上的重要事物,你本能的反應會怎樣?

    多指頭陀的反應是:馬上揪起唐寶牛,向後一扯。

    ——唐寶牛是欽犯,這人一上陣就殺了他,說什麼,也不大妥當。

    ——而且,來人在他手上殺了唐寶牛,就跟自己親手殺死唐寶牛沒什麼兩樣:來者要選在這時候殺唐寶牛,必有陰謀,他才不讓對方得逞。

    所以他拎起唐寶生往後一挪。

    唐寶牛牛高馬大,可不是輕量人物,多指頭陀及時拉開了他,但也扯痛了傷痛之指。

    這一痛,倒疼得他齜牙咧齒的。

    然而那女子的攻勢,卻十分狠辣、狠毒!

    她三指一駢,又戳向唐寶牛印堂穴來!

    多指頭陀再也不及細慮,又將唐寶牛往後一扯:索性藏在自己身後再說!

    可是這一下,那出招狠毒的女子才發動了真正的攻勢:她右手五指駢伸,急戳多指頭陀喉頭!同時左手兩指「二龍爭珠」,疾挖多指頭陀雙目!

    她從一現身率群雄衝擊法場起,就以出手狠、辣、毒、絕見稱,而今更是招招狠,著著毒!

    多指頭陀眼見今回她是衝著自己下手,心下不敢怠慢,八指彈動如穿梭,左鐵閂門,右攔江網,封鎖住女子的來襲。

    但仍防不勝防。

    防不了的是她的腳。

    ——而且不是踢他的腳。

    那女子的殺手鑭是在雙手猛攻向多指頭陀的同時,也無聲無息地疾蹴出兩腳。

    最難防的,還是這兩腿,不是踢向多指頭陀,而是踢向唐寶牛。

    多指頭陀大吃一驚,招架得住這兩招,卻已不及挪開唐寶牛了。

    唐寶牛頓時著了兩腳。

    多指頭陀這下當眾給一個女子逼住了,處處吃虧,顏面何存?

    當下怒叱一聲,八指像狂蛇亂舞,激顫了起來,攫向那女殺手。

    那女子腰身纖細,隨風而舞,到得了後來,竟隨多指頭陀身上所逼出來的殺氣、指上所激出來的勁氣而飄而舞,端如天女,無依如一襲飄泊在空中、風中的舞衣。

    ——好美。

    但觸不著。

    沾不上。

    多指頭陀猛攻了幾招,忽聽身旁有異響,心裡大呼:上當!

    但他反應已遲了一步,整個人已給人牢牢抱實,只聽背後的人呵呵大笑道:「小腰,還是你救了我!」

    說話的人正是唐寶牛。

    上來施辣手也下毒手對付多指頭陀的當然是朱小腰!

    她看準了多指頭陀的心理,所以,她一上來,反而不是救唐寶牛,而是要「殺」唐寶牛的樣子。

    這一來,多指頭陀只有為唐寶牛抵擋攻勢一途。

    然後她才轉而力攻多指頭陀。

    多指頭陀只好防守——她就趁其不備,踢向唐寶牛。

    這一上陣心理轉易,就算多指頭陀發現她出腿,也只以為她踢向唐寶牛,當然是先防禦她的攻勢保住自己,再理會唐寶牛的安危了。朱小腰正是要他這樣想。

    其實,朱小腰那兩腳,一腳踢活了唐寶牛身上給封住了的穴道,一腳鞋尖彈出了刀鋒,割斷了縛住唐寶牛的粗索。

    唐寶牛一旦解縛,自然又能自由「活動」了。

    他見朱小腰親來救他,而且救得那麼拚命、搏命、不要命,顯然是對他有情有義,他跟她的緣份看來已命裡注定,而他自己是注定了要撿回這條性命的;他高興之餘,哈哈一笑,已老實不客氣的,只管把對敵中略失防備的多指頭陀抱個死實的,活像抱住的是他的情人寶貝一樣。十、親情友情夫妻情不如無情

    以多指頭陀的武功,當然不怕朱小腰。

    不過一如前文所說,多指頭陀最厲害的,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智謀。

    但多指頭陀之所以能無往而不利,說來也不是因為他的智謀,而是他使人信重、讓人信任——因而,他下手、出手時每每多能得逞。

    可是這一回,他對上朱小腰,一時失著,便處處失利。

    俟他再要以力戰扳回局面,但背後己遭唐寶牛牢牢抱祝這一抱,他連蕭也給打落了。

    這一來,他的局面就凶險了。

    甚至可以說:他遇危。

    抱住了多指頭陀的唐寶牛,忽然回過來,睜大銅鈴般的大目、掀開盤根錯節的亂髯厲髭,張開血盆大口向龍八吼了一聲:「放——開——他——!」

    ——「他」,自然就是方恨少!

    局面急轉遽下。

    多指頭陀非但己控制不住劍下的唐寶牛,反而還給他緊緊攪著,龍八本已夠驚心,唐寶牛這下對他猛吼一聲,更令他失心喪魂、膽震心寒。

    龍八心一慌,手便亂,他本來就緊貼多指頭陀而立,原在這變局中最能及時解多指之危,並助他一把、扭轉局面的人,而今卻因這一怕,膽已生怯,兩人已迎面撲至,一支龍尾虎頭拐、一柄五鬼陰風爪已迎面打到——龍八雖是武將,但他從來未真的帶過兵打過仗,完全是靠奉迎王黼、童貫擢升上來的人,而今又得蔡京賞識,成了相爺在京師官道和武林的召集人,此際忽逢變局,便缺乏應付的急智和膽色。

    他第一個反應:便是保命要緊!

    ——敵人正排山倒海的一擁而上,而且來勢洶洶。

    他知道這些人不是為了他來。

    而是為了要救他手上的囚犯。

    他甚至明白這些悍夫也不是只為了方恨少,那是要拿了「表態」:——表示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囚打了天子和宰相的態度!

    龍八是聰明人。

    ——一個人能在狡詐貪婪、專權陰毒的蔡京手上當紅人,而且紅了這麼久,當然是聰明至極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不明理。

    他只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與安危,並不選對的事情去做。

    ——而只做對他自己有利的事。

    這也許就是忠臣與奸官的分別。

    龍八就是因為知道這些,所以他立即下了一個「保命」的決定。

    離開!

    他馬上身退。

    ——遠離囚犯方恨少!

    這一來,來人志在救囚,就不會追擊他了!

    ——何況,就算失了囚犯,在責任上他也不必肩得最重!

    因為還有多指頭陀。

    ——相爺既把調度「七絕神劍」和驚濤書生的號令和大權也交予那頭陀,這事自然就讓他背個正著好了!

    而他自己?

    還是保命要緊!

    ——有什麼要比活著更重要?

    龍八當真瀟灑,對他身上的職責,真是「理他也傻」,抽身便退,轉身就走!

    只留下了多指頭陀。

    可凶險了!

    要是龍八能及時聲援他,或脅持方恨少以制唐寶牛,定必能舒緩多指頭陀此際之劣勢,可是,龍八這一走,對多指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使他孤立無援,更難以扳回局面。

    所以他為了「保命」和「扳回勝局」,只好做了一件事:「殺!大圈、崩頭。大菠蘿!」多指頭陀忽然大喊,他給唐寶牛箍住了胸頸,又忙於應付朱小腰急劇狠辣的攻勢,因而喘氣急促,好不容易才嘶聲喊得出這幾個聲音:「殺了救囚犯的人!」

    這是命令。

    ——大圈、崩頭,大菠蘿都是「暗語」。

    「大圈」是羅睡覺這次參與行動的號令字眼。

    「崩頭」是吳其榮是次答允雷純助蔡京監斬行動的「密語」。

    「大菠蘿」則是共同的「決殺令」:——除了蕭聲,只要有人說出這三個辭句,他們便會聽令行事。

    至少做這件事。

    這其實也是多指頭陀之所以參與及主事這次監斬埋伏行動的重要理由。

    因為他得到蔡京的信任。

    蔡京告訴他「暗號」,由他來號令羅睡覺和吳其榮。

    ——有「劍」和「驚濤書生」這等強助,他難道還怕完成不了這事?

    一旦計劃得成,他的身份地位,可必然遠超龍八、朱月明、天下第七之流了。

    他知道相爺身邊有的是人——且不管那些是不是人材,但總有能人;他要出類拔萃,就必須「出其類而拔其萃」,也就是特別「出位」的意思。

    ——「出位」就是所處的位子比別人突出,比別人出色!

    要突出自己,就得要藉機借意,做一兩件大事立功才行!

    ——所以他這次才肯從「暗」走到「明」處來,立意要在此役裡不止立功立威!

    這一下,他可遇了險。

    所以他即下「決殺令」!

    令一下,羅睡覺和吳其榮立即殺向攻救唐寶牛的朱小腰,以及搶救方恨少的陳不盯馮不八!

    驚濤書生的身法不是掠,也不是躍,而是飄。

    一「飄」就「飄」到了朱小腰身後。

    朱小腰是個很警省的女子。

    她急於救唐寶牛。

    她也聽到了多指頭陀喊出了她不甚明白的號令。

    她是個敏感的女子。

    ——她感覺到那是個殺人的號令。

    她為唐寶牛急。

    她要救他。

    她要他走。

    她不要他相助。

    ——她只要他活命,其他的人、其餘的事,由她來頂!

    她這次來,只是為了救唐寶牛。

    主要只為了救唐寶牛。

    因為她要還他一個情。

    恩情。

    朱小腰這種女子,是欠不得情的。

    欠情不得的。

    她一生都不想欠人的情:她自小喜歡跳舞、舞蹈,要是她真的肯苦苦央求、要求,她的家人雖然反對,不一定就不讓涉獵舞藝的。

    但她不。

    不肯。

    也不願。

    所以她一直沒有機會好好習舞,反而因機緣巧合,練成了武。

    這是她一生裡莫大的遺憾。

    就算她加入了「迷天七聖盟」當上了二聖,但她在盟裡仍是做一件事算一件事,殺一個人是一個人,她只是做事、盡責,誰也沒欠誰的情!

    至少,她堅持不欠人的情。

    她也不要人欠她的情。

    所以她寧可放生了許多小狗小貓小兔小龜小動物,她放了它們,它們不知道,她也忘了,如此兩無相欠,那就很好了。

    但她最少還是欠了一個人的情。

    顏鶴發。

    至少,顏鶴發把她從青樓贖了出來,而且也教了她武功。

    她很感謝他。

    由於她沒有別的親人,她對他就像對待親人一樣。

    ——但只是親精。

    不是愛情。

    她不能愛他。

    她的愛在於舞。

    那種:翩然若雲鶴翔鷺,雪回飛花,舒展間腰肢欲折不折,流轉自如,就像風吹過枝頭花兒經霜輕顫,但卻搖而不落,若俯若仰,若來若往,綿綿情意,顧盼生媚的舞。

    但已過去了。

    那只是一場暗戀。

    也是一次失戀。

    她年歲已大,己不及練舞。

    而且她把舞已練成了武。

    她的天分已然轉易。

    ——舞,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永遠都趕不及赴長安應考的書生。

    一樣的失落。

    一般的遺憾。

    她記得顏鶴發。

    她也紀念他。

    那是因為親情。

    人世間最重要的三種情感,是:親情,友情,愛情。

    她對顏鶴發是親情,但卻拒絕了愛情。

    她也知道唐寶牛對她的一往深情。

    她一樣不能接受他的情。

    她知道他的好意,還有這大男人的可愛之處,以及這條漢子的癡情特色。

    她不是不動心。

    也並非全沒動意。

    她也暗自喜歡他的「憨」和「戇」、自大、自卑以及自吹自擂、自以為是。

    還有他的自得其樂。

    她甚至也在暗裡希望:他若有心,若真的有意,再主動示好時,再表明一下,以示堅貞,說不定,她就真的會答應了、默許了、接受了、也對他像他對她一般的好了。

    但一切還差那麼一步。

    只差那麼一點。

    朱小腰不是無情,她卻但願自己不如無情。

    ——顏鶴發剛死不久,她還沒適應過來。

    她只來得及從當他是朋友,轉而待他像兄弟,然後在心目中已把他視作密友……她的心情仍只趕得及接受了他的友情。

    ——那是相當豐富、感人和令人動心的「友情」。

    一切只差咫尺。

    也許唐寶牛就再有那麼一次機會,再獻一次慇勤,她就會讓他遂了心願……可是,轉首已是天涯。

    ——唐寶牛已然闖了禍。

    出了事。

    他和方恨少打了皇帝。

    那是彌天大罪。

    她決定去救他。

    縱捨身、捨命也不惜。

    她要報答他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恩情。

    她不能無情。

    她這次部署「劫法潮的事,反而不多說什麼,只默默做事,她就是等這一刻,她要捨死忘生的把這大小孩的漢子從死亡的關口裡救出來,除此無他。——這一種情義,只怕可直比夫妻之情深吧?可是一個人再厲害,只要有了情,總是會為情所苦,為情所累,對朱小腰這樣一個愛上舞蹈的女子而言,總不如無情,更教伊瀟灑、曼妙、明麗吧?」折腰應兩袖,頓足轉雙巾「,對一個舞者,舞到極至,不僅是」流「出來的,更進一步,也是」綻「出來的,羅衣從風,長袖交舞,軼態橫出,瑰姿譎起,舞到最後,誰不是乘風欲去、天上人間?但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像朱小腰這樣一個舞者,從飆回風轉、流采成文的舞失足舞成了武,她已不再飄逸俊秀,婉約嫻靜,反而成了馳騁若騖,英氣逼人;舞,對她而言,只是一次心碎,一場早雪。斜身含遠意,頓足有餘意,這種屈肘修袖平抬撫鬢的悠美姿態,對朱小腰而言,此際已成了殺人的絕招!一招殺向驚濤書生!殺吳驚濤是為了要救唐寶牛。她已別無選擇。誰叫吳其榮掠了過來、逼近了他——且不管對方要對付的是唐寶牛還是她,她都得殺了他!十一走狗惡狗乞憐狗關門打狗吳其榮這次參加這一役,主要是因受雷純之所托。他打算立了一個功便走。要立的,當然是大功。小功他還不看在眼裡。所以他準備立即打殺正在救唐寶牛的人——或者殺了唐寶牛也可!所以他一掌就劈了過去!然後他才發現那是個女子。而且是個極婉約、憂怨、動人的女子。那女子也馬上發覺了他的攻襲。並且馬上還擊。她的還擊極美。也極狠。美在身姿和風姿。那簡直是教書生輸盡了整座長安之一舞,這一舞就像舞出了許多江南。多花多水多柳多岸多愛嬌的江南。她斜曳著水袖羅袖像在雲上作凌波微步,時似擰身受驚回顧的蛟龍,有時像有羽翼的仙子乘風歸去,有時卻又像一朵風中的雪花,孤零而飄零的旋轉著過來。太真先把一枝梅,花下差差軟舞來。娉婷月下步,羅袖舞風輕。翩如蘭苕,宛若游龍。——那都是極美的。但在絕美中,卻是至狠的。舞者的指、指尖、指甲乃至腳、鞋尖、鞋頭上的刀,都在這楚楚引人的舞動中,向他發出了最要命的攻擊。吳其榮覺得好美。他本身就是個極喜歡觀賞女子曼舞的書生。——雷純就是因為看透了他這點,而把獎賞換著送他幾名特別出色的舞孃,讓他如願以償。何況朱小腰的舞,是天分,她的人更不是一般經調訓而成的庸脂俗粉。她自成一家。一舉手、一投足、一進一退、一流盼一回眸間,完全恰到好處,自成一派。所以驚濤書生看得為之目眩。喝彩。神往。他幾乎一時忘了還擊。還幾乎忘了閃躲。故此,當吳驚濤再省惕到身處危境時,朱小腰的狠著已離他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的了。吳驚濤情知不妙。他這人雖一向游離獨處,但絕對忠於自己。——什麼都可以犧牲掉,就是不能犧牲了自己。這時候他也跟朱小腰一樣,除了殺死敵手,已別無選擇了。他在危急關頭,雙手忽祭起了七種不同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然後大放異彩。那交匯在一起的色彩很奪目、很亮麗。——那是他的」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交揉一體之一擊。他本來是個愛女人的男人。他一向很愛護、也很珍惜女人。但他現在要保住自己,已沒了退路。他雙手一齊打了出去。」啪「、」波「二聲,像一朵花,在枝頭上折落了;又像手指輕輕在面頰上彈了那麼一下。朱小腰就哀哀的飛了出去。她掠過之處,鮮血如花,紛紛灑落,就像一襲無依的舞衣。待唐寶牛驀放了多指頭陀,接住她時,她粉紅色的衣裙,全染了一灘灘怵目驚心的血,就像一朵朵血的花,開在她的身上。唐寶牛一接住了她,就發現:一,她的腰脊已折斷了。二,她的五臟六腑已離了位。三,她已奄奄一息了。唐寶牛第一個反應(也是第一個感覺)就是:想哭。但他張開了嘴巴,哭不出。一聲也哭不出來。這時,她緋色的面巾半落,露出了半邊緋色的臉。她無色的唇帶血。星眸半張,似乎還帶著點哀怨的無奈(那仍是嘲笑多於悲涼的),仍是那一張絕美中帶著慵乏的容顏。吳其榮一招得手,自己也呆住了。他看著自己雙手。彩華漸褪。他的神情很奇特:——他不知是在得意,還是有點懊悔,甚至是十分憾恨?他的雙掌剛擊中了朱小腰,就乍聽有人大吼道:「走狗!」

    叱罵的人是花枯發。

    他旋舞雙葉,飛斬了過來!

    但溫夢成比他罵得更響,也更烈,而且更憤慨!

    「你這頭惡狗!我只恨剛才關起門來的時候沒把你這禽獸一氣打殺了,卻讓你又害了人命!」

    溫、花二人,已把吳其榮恨之入骨,兩人一面叱喝,一面向驚濤書生作出極其猛烈的攻擊。溫柔這時也挺刀斫到,由於剛給擊退,收刀回氣之際,親睹朱小腰給這壞鬼書生擊傷,更是氣煞,刀刀搶攻,招招不容情。

    溫夢成、花枯發二人,當然是真的憤懣不已,但事實上,他們的「一葉驚秋」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確是越憤怒則功力越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一葉驚秋」是以狂勁使柔物達無堅不摧之境地;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則以戰姿、氣勢先懾住敵手再予取勝,他們一邊罵、一邊打,以壯聲勢,就是此理。

    然而驚濤書生這回卻心不在焉。

    甚至不像平時一般,他還忘了擦臉。

    他只看著自己一對雪玉似的手——這對手保養得很好,很乾淨、整潔、白皙,甚至如果不是指甲太長方形的話,它像女人的手還多於像男人的——就像那是一隻黑手,另一隻是血手。

    他臉上的表情也很詭異。

    甚至還在喃喃自語。

    他像是失望。

    也似是喜悅。

    但最明顯的是有點如癡如醉。

    「好一場舞……」

    向他攻襲的人隱約聽見他這樣低聲呢喃似的說著,「好一個女子……」吳其榮雖不專心,但卻仍能一一躲開一花二溫三人的猛攻。

    ——雖然總帶點險。

    不過,似乎他也不大在意。

    ——他是一個愛女人的男人,然而,他剛才卻出手殺一個舞得最柔的美麗女子!

    他的心情也不好過。

    但這卻使這兩大黨魁暗自驚懼。

    甚至,剛才在「回春堂」五人圍攻吳其榮之時,久攻無效,相持不下之際,這書生卻乍聽蕭聲相召就能立時抽身退離「回春堂」,這彷彿已證實了一點:——憑他們五人,還制不住這看來有點癡癡的書獃子!

    這當然不是好事。

    更壞的是他們發現:多指頭陀已緩得一口氣,轉而繞過去要向唐寶牛背後偷襲了!

    然而唐寶牛卻在極大的悲慟中。

    他抱著朱小腰。

    他的膝頭像已折斷了似的跪了下來。

    他張大了口。

    眼淚像一拳一拳的大滴滾落下來。

    他望著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溫夢成、花枯發情急之下,再也不向吳驚濤攻襲、戀戰了。

    他們立扯走了溫柔,改掠向唐寶牛那兒,一面大叫道:「不可大意閃神!背後有敵!」

    「唐巨俠,挺起你的腰脊來,快救走朱姑娘——不要做乞憐狗!」

    他們一面高呼,一面人未到,飛葉和勁氣已分別向多指頭陀激發了過去!十二、多情總被無情傷

    唐寶牛這兒還不算慘烈,更慘烈的是方恨少那一戰團。

    龍八剛才給唐寶牛一唬而撒手就走,就把待斬立決的方恨少留在原地。

    方恨少苦於穴道受制,身上又有多重捆綁,無法動彈。

    話說驚濤書生自「回春堂」一路退了出來,追出來的人,除了溫柔、溫夢成、花枯榮之外,還有兩人。

    兩個年紀雖大,但脾氣亦大、膽子更大的人:陳不丁,馮不八。

    馮不八和陳不丁原對驚濤書生緊迫不捨,後轉而嚇退了龍八,正要解開方恨少身上受制的穴道和受縛的繩索;與此同時,花枯發和溫夢成也飛越了過來,先攻吳驚濤,轉襲多指頭陀,以解唐寶牛之危。

    這一剎間,局面已成了大對決。

    但龍八、多指那一夥人的確高手太多,單是「開蓋神君」司空殘廢,以及余再來、言衷虛、張初放、蔡炒、葉博識、馬高言等劍派掌門死守著,猶如銅牆鐵壁,江南霹靂堂、碎雲淵毀諾城、乃至佟勁秋率領「好漢莊」的人,正好鬥個難分難解、難分軒輊。

    這時,有一名全身白衣、臉蒙白巾的人,身法灑脫,劍法凌厲,單袖飄飛,鶻起兔落之間已殺傷官兵十七八人,眼看就要衝殺入龍八、多指頭陀、唐寶牛、方恨少那兒,但他的所向披靡、勢如破竹,卻激怒了另六人。

    這六人立即對他出了手。

    六大高手。

    六大用劍的絕頂高手。

    他們是:「劍神」溫火滾,「劍鬼」余厭倦,「劍妖」孫憶舊,「劍怪」何難過,「劍魔」梁傷心,「劍仙」吳奮鬥,六人終於出手。

    這「七絕神劍」,已不是當年隨蠻兵儂智高跟狄青作戰的「七絕神劍」本人。那七名劍客,已為蔡京招攬,年事已高,久不出江湖,人多已改稱他們為「七劍神」,而他們已把一身劍法絕學,各授予一位徒弟。這數十年來專心培植下,新的「七絕神劍」,在劍法上的造詣,恐怕要比當年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力戰上一代的「七絕神劍」更高更強!

    他們一直不出手,好像是因為還沒等到有足夠份量的人來逼使他們出手。

    而今他們等到了。

    他們終於一齊出手,攻向那白衣劍手。

    那白衣劍客以一敵六,單劍戰六柄神、仙、妖、魔、鬼、怪的劍法,卻絲毫不懼、越戰越勇。

    一時間,也打得劍氣縱橫、捨死忘生。

    陳不丁與馮不八正要趁這大好時機殺掉龍八、救走方恨少。

    可是,他們忽然感覺到一個感覺:不祥。

    馮不八、陳不丁二人平時雖然常常打打鬧鬧,但其實夫妻情深,心意相通,所謂打者愛也、罵者關心也。他們夫婦二人,鯨鰈情深,打打罵罵反而成了他們日常生活裡的樂趣。

    可是,這剎間,他們一同生起了一個感覺:一,有敵來犯;二,他們彼此間深深的望了一眼;三,然後才一齊返身應敵。

    ——「有敵來犯」是一種警惕。

    ——回身應敵是反應。

    ——真正的感覺是:彼此深刻的互望一眼:彷彿在這一次對望,要記住對方到來世;好像這樣一次互望,是今生的最後。

    敵人來了。

    敵人只一個。

    這惟一的敵人並不高大。

    他飛身而來,一絡長髮,還垂落額前,發尖鉤鉤的,晃在鼻尖之上。

    他眼睛骨溜骨溜的烏亮,還帶著一點稚氣、些許可憐。

    他向馮不八、陳不丁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後才出手。

    他向兩人點頭的時候,相距還有十二尺餘之遙,但他出手的時候,突然的、陡然的、驟然的、忽然的、倏然的、遽然的、驀然的、乍然的……總之是一切都令人意外的快速,他已人在馮、陳二人之間,然後出劍。

    劍攻破陳不丁的爪影裡。

    劍刺入馮不八的杖影中。

    可是他手上無劍。

    ——他的劍呢?

    腳。

    他是羅睡覺。

    對他而言,他的腳就是劍。

    ——而且是兩把劍。

    對他的敵人而言,他的一雙腳都不只是劍。

    ——同時也是死亡。

    在陳不丁鋪天蓋地的爪式尚未真正全面全力施展之前、馮不八排山倒海的杖法剛告一段落新力未生之際,他毫釐不失的、右腳一踢、足尖如劍鋒、切入陳不丁的咽喉;同時,左腳一蹴、趾尖如劍尖、刺入了馮不八的胸膛。

    兩人悶哼一聲,羅睡覺「抽劍」,雙腿一收,血噴濺,附近幾成了一片血霧。

    他已完事。

    ——完成了一件優美的工作。

    殺人的事。

    他很滿意自己所作的事。

    他做的十分專業。

    而且簡直就是「專家」。

    ——如果他不是個絕對且一流的「專才」,他的代號也不會只有一個字:「劍」。

    因為劍就是他。

    他就是劍。

    ——他已代表了劍。

    劍就是他一切。

    陳不丁身歷數百戰,馮不八比她丈夫更好鬥,他們兩人一旦聯手,更是夫妻倆一條心,合起來的武功絕對是馮、陳其中一人的三倍以上。

    當然,他們兩人並非無敵,但要找贏得過這對鑌鐵爪加虎頭拐的人,只怕也寥寥可數了。

    可是,羅睡覺只用了一招。

    二式。

    不止是贏了他們。

    也殺了他們。

    乾淨利落,好像他生來就是要殺他們的,而他倆生來就是給他殺的一樣。

    如此這般。

    如此而已。

    陳不盯馮不八死了。

    眾皆嘩然。

    「不丁不八」既歿,朱小腰也傷重,群雄戰志大為受挫。

    「劍」殺了二人,他的腳「立時」又「變」成了與常人無異的一雙腿子,緩步退回其他六劍陣中。

    他看來輕鬆。

    且帶點不經意。

    他的髮絲依然垂落玉粉粉的頰上,看去可愛得多,至多只帶點兒神秘,一點也不像是個出手殺人一招了的可怕殺手。

    何況他殺的還是高手。

    他看去渾似個沒事的人一樣:好像什麼事兒都不曾發生過。

    但有兩件事,只有他心裡知道:一,他胃痛。

    胃部像有一隻山貓在肆威,狂抓怒噬,使他痛苦不堪。

    二,他心疼。

    他的心在抽搐著,像正在給人大力擰扭、楂壓著,使他痛不欲生。

    他每次殺了人,就會這樣:不是手臂像脫了臼般的痛楚,就是呼息閉塞哮喘不已,總之,一定會感到肉體上的折磨。

    所以他每一次殺人,都形同是在折磨自己。

    他就像是給人下降詛咒一樣。

    但他卻不能不殺人。

    所以他不得不忍受這種苦痛。

    而且,他還不能讓人知道。

    ——一個殺手的缺點是決(絕)不能讓人知道的。

    讓人知道缺點的戰鬥者,如同把自己的罩門賣了給敵人。

    同理,一個好殺手若讓你知道他的弱點,那你得提神了:那很可能是假的,甚至有可能那才是他真正的強處。

    唐寶牛一向好強。

    他認為自己頂天立地。

    他一向都要揀驚天動地的事來作。

    不過,他現在全身都是弱點。

    他完全變得脆弱、易折。

    因為他的心:碎了。

    他沒有流淚。

    他抱著朱小腰。

    朱小腰比平常更倦、更慵、更乏。

    ——看她的樣子,似是歷經許多風霜了,她想放棄了,要歇歇了,要撒手了,不再理會那麼多了。

    「小腰……」唐寶牛低聲喊:「……小腰。」

    說也奇怪,朱小腰這時臉色反而並不蒼白了,玉頰很緋、且紅、很艷。

    她的眼色也不狠、不毒了。

    她還是那麼美,尤其受傷之後的她,在唐寶牛擁抱下,只顯得人更柔弱腰更細了。

    「……小腰,」唐寶牛哽咽:「小腰……」

    朱小腰微微半睜星眸,紅唇翕動,好像想說話,唐寶牛忙揭去了她面上半落的緋巾,第一句就聽到朱小腰像帶著醉意的說:「……真倦啊……」

    然後一雙美眸,流盼定在唐寶牛臉上,像用眼波來撫挲著他那粗豪的臉,好一會才說:「……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的草帽就給劈了開來,還記得吧?」

    「記得,記得。」唐寶牛很艱辛才從嗚咽中整理出話緒來,「我還逗你,我那時候……還……還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個女的……」

    朱小腰倦倦無力的一笑。

    頸肩就要往旁一側。

    唐寶牛一顆心幾乎也要折斷了——卻忽聽朱小腰又幽幽的說:「……那時候,你還說——」唐寶牛用盡力量用一種連他自己也沒聽過的聲音但也是他用盡一切真誠才逼出來的三個字:他把這三個字一連重複了三次:「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是的,當年,在三合樓上,他和朱小腰相遇,他為了要氣她、要逗她,還公然對她說出了這三個字:「我愛你」;然而,當時,他不知道她就是朱小腰,也不知道她是個女的。

    「……你,傻的。」朱小腰微微的、倦倦的、乏乏的笑了,像看一個孩子對一個心愛的孩子說話一樣:「多情總被無情傷,我要去了,顏老在等我呢。你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世上,要記住多情總為無情苦礙…」

    忽然,她沒有再說話。

    她清明的雙眸微微映紅。

    唐寶牛一怔,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隨她視線望了過去:十三紅狐那是一隻狐狸。

    紅狐。

    ——它不知在何時,竟奇跡的潛進這殺戮戰場裡,走入這人類的血肉陣地裡,微側著首,黑鼻尖抽搐著,眼睛紅著,像有兩點暗火在那兒約略點明,眼神就像人的感情,哀憐,且低低發出悲鳴。

    它在看她。

    它在呼喚她麼?

    ——這狐狸,就是以前她「小作為坊」遇伏時放生的紅狐!

    它是怎麼來的?

    它來做什麼?

    想起「三合樓」、「萬寶閣」、「小作為坊」的種種奮戰,「愁石齋」、「瓦子巷」、汴河雪夜橋畔的生死與共,歷歷在目,唐寶牛只覺撕心裂肺,他想號陶大哭——竟哭不出來。

    再回頭,朱小腰已溘然而逝。

    兩行清流,流過她桃色的玉頰,連淚水也帶著如此傲色、如此倦。

    她最後的一句話,隱約是:「……待來世才跳這一場舞吧……」

    語意像雪,在唐寶牛心裡不住飄落。

    ——畢竟,她是為他而死的。

    而今,她確是為他而死了。

    她已還了他的情。

    她為他送了命。

    ——她是個有恩必報的女子。

    可是他呢?

    他再舉目的時候,那只紅狐已經不見了。

    ——跟它來的時候一樣,完全似不曾出現過,誰也想不出它是怎麼來的?如何去的?幾時出現的?為何不見的?

    人逝了。

    狐去了。

    只剩下了唐寶牛。

    和他的傷心欲絕。

    他依然沒有淚。

    他:哭不出。

    一向感情豐富的他,竟連一顆眼淚也沒有,一聲也哭不出來!

    他雖然哭不出,沒有淚了,但他還是有生命的,而且是欽點要犯、候斬立決的死囚!

    不少高手,殺向前來,要救他。

    更多高手,殺了過來,要殺他。

    在他身旁不遠處的方恨少,情形也是一樣(凶險)。

    就在這時,忽聽快馬如急雷響起,有人洪洪發發的大喊:「相爺有令,統統住手!」

    大家果就停了手。

    ——本來相爺縱使有令,住手的也只不過是聽他命令的官兵,來劫囚的英雄好漢是不必賞這面子給他,馬上停手的。

    但他們停手不戰,是因為喊話的人:「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

    ——崔略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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