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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讎 養兵千日,欲用無人 文 / 溫瑞安

    可是這絲悔意,只不過在白愁飛心裡一掠而過,甚至還來不及在臉上現出悔色來,他的想法已變成了:

    ——殺出去!

    ——敵人雖多,但蘇夢枕是頭病得掉牙脫爪的老虎,雷純不見得會武功,狄飛驚這折頸漢武功也高不到哪兒去,只要天下第七能先敵住王小石,雷媚能制住雷動天,神油爺爺能纏住驚濤書生,他猝然發動攻襲,一舉殺了蘇夢枕,懾住人心,再出手擒住雷純,要脅全場,仍然可以扳回勝局,扭轉乾坤!

    那時,他再來一個一個地報復:包括打擊蔡京!

    他心下計議已定,殺性大起。

    雷純卻忽然發話了:「神油爺爺,葉前輩。」

    由於她的人文文靜靜,說話斯斯文文,甚易得人好感。

    葉雲滅對這個女子原也有好感,更何況她在尊稱著他。

    所以他「嗯」了一聲,算是相應。

    雷純斯文淡定地說:「我知道,在當世六大高手:『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裡,雲滅神爺是個最耿直的人。要是神油爺爺葉雲滅也肯拉攏派系,成群結社,黨同伐異,排除異己,葉神油的勢力與實力,加上他原來的號召力,只怕比其他五大齊名高手還要強大多了——可不是嗎?」

    葉神油又「嗯」了一聲。

    這女娃子說的話倒中聽得很。

    雷純抿嘴一笑,好像感到有點寒意,脖子往衣襖裡縮了縮,她身後的劍婢立即為她加了披氈。

    「『神油爺爺』跟我們的供奉『驚濤書生』,向來都有些兒過節,這點我們是深知的。只不過,我們這次的行動,不止是『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交手,也是『金風細雨樓』新舊兩股派系的決戰,如果您老為『驚濤先生』而插上一把子手,那麼,就如同跟『六分半堂』、『象鼻塔』連同『金風細雨樓』蘇公子的支持者一併開戰……我知道『神油爺爺』一向樂於助人、好打不平,但為一個出賣自己人太多的白愁飛,葉爺要得罪了這麼多江湖上的好友,值得嗎?」

    然後她又側了側頭,像只靈靈的小貓,補充了一句:「何況,我們今晚的行動,已得到相爺的默許……『神油爺爺』若為了我們的吳先生而開罪了相爺,這,這划得來嗎?」

    她轉向「驚濤書生」眨了眨眼睛,「驚濤書生」吳其榮只用濕布揩臉,並不答話,好像已把一切主權都交予雷純,聽憑她處理似的。

    只聽雷純又道:「假使『神油爺爺』您沒這個意思要與相爺為敵,何不聽小女子一言呢?」

    「神油爺爺」葉雲滅其實壓根就不想得罪蔡京,他連「六分半堂」、「象鼻塔」、「金風細雨樓」裡任何一股勢力都沒意思要開罪。

    他要幫白愁飛,只不過為了兩個原因:一是他欠了白愁飛一點情,二是他要借這個機會來對付他二十二年來的死敵死對頭吳其榮。

    說來他的人相當倔強,但不見得十分膽大:脾氣可謂非常暴躁,卻不是一流勇敢。他很有堅持本領,卻沒機變能耐。而今局面急遽直下,他既不好意思離白愁飛而去,又怕自己雙拳難敵四手,更不想開罪對方那麼一大眾的人。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得雷純這一番話,自然聽入了心。他還想聽下去。

    雷純笑笑又道:「以我的看法,兩位不如對今晚的事,抽身不理,另外相約決鬥時間、地點,如兩位不棄,小女子倒可代辦此事,亦可作個仲裁。」

    葉神油知道這是下台階,所以再不細慮,即道:

    「如此最好,我就衝著相爺面上,跟姓吳的另約決戰之日!」

    「驚濤書生」好像早已料著「神油爺爺」必會這樣說似的,聳了聳肩,攤了攤手,表示了他無所謂的態度。

    雷純這邊廂語音方才一落,那邊廂的狄飛驚已忽道:「我知道你為何幫白愁飛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一向都是這種『俊傑』,而今在這狼子野心的人身邊不肯去,必有苦衷。」

    他指的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陰著臉,他的臉色比雪意還寒,正伸手解下他背後的布包。

    他的動作很緩。

    很慢。

    就像他所背的是活著的、寵愛著的、不可大力碰觸的易碎的事物。

    他沒有回答狄飛驚的話。

    狄飛驚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一徑把話說下去:

    「白愁飛為奪指訣而發動行動,但梅幫主之死,卻是你一手造成的。梅幫主一脈不聽命於朝廷,所以相爺命你逐一暗殺幫中大將,但有一次不小心陷於泥沼之中,梅幫主卻救了你,但也因此無意中掀開了你布條中的兵器,發現你才是兇手,你就殺了他滅口。當時,也許是白愁飛曾助你一臂,你算是欠了他一個恩。」狄飛驚說到這裡,「天下第七」已有七次想向他出手,但都不成功,因為雷動天已悄沒聲息地移動了七次方位,每次都恰好堵在他要出手的死角上。「不過,你最好得要留意,你至少還有個好處,不殺無還手之力的人,所以總算放過了小約兒,但是白愁飛這種人,你還了他一個情,他不見得會跟你講一次義氣。他連基本上的信義都不會有。」

    「天下第七」雙眼發出了一種淬礪的寒芒來——他目中的寒火與蘇夢枕雖相近但不盡相同:

    蘇夢枕雙目中的寒光,宛似生命已燃燒到了盡頭,最後發出來留戀的火花,還帶著點淒厲。

    「天下第七」則不一樣。他目光的寒意像一把毒刀,活像要把人搠心刺殺,這才甘休,他的眼色裡透露著怨毒之意。

    他寒颼颼地問:「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他雖然目色怨狠,像對全世界的人都有著深深的恨,但較熟悉他的人——像曾跟他數度(非正面、正式交鋒的王小石,卻感覺到天下第七已算是非常尊敬狄飛驚,不僅是非常,而且還是極度地尊重這個垂著頭的敵對派系領袖。

    狄飛驚仍然沒有抬頭(或是根本抬不起頭,抑或是沒有能力抬起頭來),只道:「你問吧——你問的,我一定答。」

    「天下第七」森冷地道:「你這消息是怎麼聽來的?」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白愁飛也在狠狠地盯著狄飛驚——那樣子,就像有十冤九仇,使他恨不得、巴不得把對方一口吞進肚子裡去的樣子。

    王小石知道白愁飛也在心裡問了這個問題。

    狄飛驚掏出一方乾乾淨淨的白手絹,抹了抹嘴角,他的動作溫文淡定、安靜從容,令人好感,卻絲毫不會令人不耐:

    「可以說是白愁飛透露的——畢竟,這種事,只有你和他二人共知……」

    「天下第七」立即向白愁飛橫了一眼,眼裡發出寒匕越空的猝厲冰芒。

    白愁飛忿然欲語,狄飛驚卻緊接著說:「但卻不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天下第七」即問:「誰還知道這件事?」

    狄飛驚道:「梁何。」

    「天下第七」詫道:「梁何?」

    白愁飛慘然道:「梁何!」

    狄飛驚:「這也難怪他。白老二知道跟你擁有共同的秘密,是件危險的事,但你是相爺身邊紅人,他不能除掉你,但又知你在相爺麾下得令,難保不殺人滅口,所以,他先把秘密告訴了身邊心腹,以留退路——萬一有一天你用個什麼借口殺了他,他已叮囑梁何去相爺那兒告你一狀:你是為滅口而殺他的。」

    「天下第七」默然。

    狄飛驚:「你不能怪他這樣防你——因為你也確是這種人。」

    「天下第七」道:「是的——所以他為防患我而告訴了梁何?」

    狄:「他身邊雖然人多,但真正能信任的人確也不多。」

    「天下第七」:「看來,他還是信錯了人了。」

    狄:「這更不能怪梁何。要是你,有這麼一個動輒就殺人滅口、逆上背叛的主子,今日卻告訴了你許許多多的秘密,難道你會沒想過有一天會是什麼個下場?」

    「天下第七」:「要是不夠堅強的,早都自殺了。」

    「偏偏梁何是個甚為堅強的人。」

    「所以他只好先行背棄了他的主人。」

    「他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他投靠了你,而且把白愁飛的秘密都告訴了你。」「天下第七」深深地望著狄飛驚,「而你在此時此地公然道破,用意一是把這秘密變成不再是秘密……?」

    狄飛驚神態自若:「你武功再高,實力再強,也殺不盡今晚這許許多多的人。梅幫主為人正義,不少江湖子弟深受其恩澤,今日大家都知道你們做了這種事,總有一天,必會有正義之士為梅幫主來報這個仇。」

    「天下第七」冷峻地道:「這是你第一個目的。第二個用意:是要離間我和白老二……他既然已變相地道出了我的秘密,我就沒理由幫他拒敵。」

    白愁飛深吸了一口氣道:「到這地步,養兵千日,欲用無人,我還要什麼人為我拒敵!」

    說罷,他大聲慘笑了起來,語音淒厲,笑聲愴烈,猶似千年夜唱墳前冤,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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