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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弒師叛徒 文 / 溫瑞安

    這聲音慘厲怪異,遽然而起,又遽然而止,教人不知從哪裡傳出來,而又不寒而悚。

    小初這時正想說些什麼,可是關貧賤此時已然急煞,疾道,「我去看看。」當即展動身形。

    小初忽道:「是九霄樓落花亭外的聲音。」

    關貧賤急道:「在哪裡?」

    小初當即展開身形,拋下一句:「我帶你去。」

    小初輕功極快,關貧賤緊躡而奔,這次飛花襲臉,如雪雹霜,再也不是柔軟的了。

    小初掠至一座聳然樓塔下,倏然而停,關貧賤隨她目光望去,大大吃了一驚:有兩個人糾纏著,喘息著,一個人面對向他,另一個背向他。

    面向著他的人,眼瞳脹大,臉色蒼白,全身幾乎全在抽搐著。

    關貧賤認識這個人。

    這瀕死的人,便是他師父楊滄浪!

    關貧賤驚吼一聲,以全身之力,撲了過去。

    那背向他的人,乍聞吼聲,震了一震,立刻撒手跑了。

    關貧賤動作在先,如果全力前掠,就算抓不住他,也足以看清對方的臉目。

    但楊滄浪一個人在月色下,蹌踉了兒步,雙腿一彎,眼看就要撲倒下來。

    關貧賤再也顧不得捉拿兇手,馬上扶住楊滄浪。

    楊滄浪張大了嘴,眼神已開始散亂,他的雙手,按在腹中,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抽動著,極其痛苦。

    關貧賤哀叫了一聲:「師父……」右手一摸,只覺觸手濕濡,一瞥之下,月芒下儘是黑色的液體,自然就是血!

    這時小初發出一聲尖叫。

    尖叫清脆地在夜色中傳了出去,花林枯枝,紛紛落英,響起了一陣輕微的簌簌。

    關貧賤又摸到楊滄浪腹部有一件長形的東西。

    短劍!

    這一柄劍,已全刺入楊滄浪肚子裡,兜搠入胃囊。

    楊滄浪左右兩則太陽穴,青筋突突地跳動著,就是因為這一柄劍,令他無法說出話來!

    可是關貧賤也深切地知道:一旦拔出此劍,流血不止,只有加速死亡……

    他正猶疑難決,楊滄浪望著他,卻似有千言萬語,顫抖著手指,指著短劍,意思是要他拔劍,眼睛還淌出淚水來。

    關貧賤知道:這一把劍已奪去了師父的神,也攫走了他的命,師父連拔劍的氣力也喪失了,如果不拔出此劍恐怕師父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法子說出來了。

    關貧賤下了狠心。

    ──無論如何,要替師父報仇!

    於是他放出了劍!

    劍拔出,血飛濺。

    楊滄浪張開大口,血卻湧到了喉。

    關貧賤攬住師父,正在這時,枯枝上忽「喀」地一聲,有人驚喝:「在這裡了!」

    另一人喝問:「誰?!」正是「楚辭一劍」文征常的聲音。

    隨著這一聲吆喝,燈光也亮了起來,平一君和邵漢霄,一左一右,各提一個大燈籠,大步而來,原來他們乍聞聲、即掠出,倉促間仍不忘提燈照著。

    「篤、篤」兩聲,兩人自樹上躍落,正是文征常和魏消閒,兩人嗆地一聲,已掣劍在手。

    四人包圍下,再經宮燈一照,平一君叫道:「是──」

    邵漢霄驚呼,「四師弟!」

    魏消閒詫聲道:「──你!」

    文征常震聲道:「你竟──殺師!」

    這時又掠來了一人,待看清楚了局勢,這人吼道:「關貧賤,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這人便是祝光明。他向來涵養極好,對關貧賤也最賞識,但見此情景,真個怒得頭髮炸起!

    眾人委實太過震怒,太過傷心,又太過震訝,所以都說了幾句沒有意義沒有意思的話。但這時關貧賤正在全神傾聽楊滄浪說話。

    可惜楊滄浪已太過虛弱,無法說出什麼,就死了。就算他能說出什麼,聲音也一樣被眾人震愕中的怒語聲浪掩蓋掉。

    楊滄浪死了。「禮樂一劍」楊滄浪死得眼不瞑目,臉部肌肉完全歪曲,雙目充滿不信和憤恨,彷彿還在瞪著兇手,要跟殺他的人拚命。

    關貧賤手裡執著短劍,師父楊滄浪近十年來對他教導之恩,一一湧上心頭,手裡仍扶著他,但整個人卻呆如泥塑。

    邵漢霄道:「關貧賤,你因何作這等事情來!」誰都可以聽得出他的聲音是強抑著極大悲怒。

    關貧賤急道:「不是我,師伯,不是我……」

    祝光明怒道:「你手裡還拿著凶器,不是你殺的,是誰殺的?!」

    關貧賤只覺一種極之可怖、惶懼的感覺,如巨大的陰影一般,已壓罩了下來,緊緊的箍住他,使他身不由己,動彈不得。這種恐懼不是生死的威脅,而是無常的命運、有口莫辯的冤屈。就像青雲譜中害死了耿大王,就似石鍾山上誤殺了龐一霸,而在這裡……

    文征常看了看旁邊的小初,憤怒得全身骨骼,格格地抖動起來,恍然道:「你就為了師父責罵你幾句,就為了跟這小妖女幽會,給四師哥撞破了,你就下得了這種毒手!」

    關貧賤全身也抖了起來,喊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文征常「花」地劍鋒一劃,挺劍要刺,怒叱道:「你還不認!──」

    魏消閒長身一攔,轉向關貧賤,一字一句地問:「你說你沒有殺害四師弟?」

    文征常悲怒地截道,「證據確鑿,我們親眼所見,還問這畜生幹什麼!」挺劍又要將關貧賤斬殺。

    魏消閒在青城派中,位居第二,名望也僅次於掌門師兄,派中大小常務,多由魏消閒處理,故魏消閒看似魯莽,實小心謹慎,道:「總要問清楚才殺。」

    關貧賤嘎聲道:「師父待我這麼好,教我成人,我怎會殺他──」說到這裡,撫著楊滄浪屍身,聲都變了,聞者莫不心酸。半晌他又接道:「我聽到慘叫,趕來的時候,那殺師父的人,剛剛逃去──」

    魏消閒沉吟了一下,邵漢霄問:「你可看到是誰?」他既然這樣問,也就是說,對關貧賤的話自然是將信將疑了。

    關貧賤搖首:「沒有。那時我心急看師父的傷勢……」

    邵漢霄皺眉又一剔眉,問,「你一個人趕來的?」

    關貧賤道:「不是,我是和她……」忽想起這關係一個少女名節,寅夜與男子在一起,如此說出來不知會下會對她不大好,說到一半,噤口不語。

    祝光明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而小初又站在他身邊,便知究竟,氣得長髯激飄,罵道:「你果然不聽你師父的話,教女子害了……沒想你在山上,老實模樣,下山來如此胡作妄為!」

    這時幾名青城派弟子及劫飛劫等已陸續赴到,聽得關貧賤竟然弒師,莫不大感詫異。

    魏消閒沉著嗓子問道:「這位姑娘,你來的時候,可否見著兇手模樣?」

    小初似乎一呆,怯生生地道:「大爺,小初有話、卻不敢說……」

    魏消閒即向:「你怕什麼?!」

    小初眼睛向關貧賤處一瞟,「我怕……」

    文征常大步行前,橫劍當胸,擋在小初身前,大聲道:「你不要怕,事實什麼,你就照事實說好了。」

    小初的聲音似一塊冰:「兇手在這裡。」

    眾人俱動言問:「兇手是准?」

    小初說:「就是他。」她用手一指。

    她指的就是關貧賤。

    關貧賤做夢都沒想到,小初竟會這樣來冤枉他的,他感覺自己又陷進去了,完完全全地陷進去了,再也拔足不出了。

    這剎那間,他沒有憤怒,只有人生中的孤寞和無憑。他甚至忘了分辯。

    眾人緘默了半晌,連呼吸聲在鋪坦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辨。

    祝光明緩緩拔出了劍,劍氣森寒。

    白花枯林枝椏簌簌急響,一連串的飛鳥受驚掠起,沖天飛去。

    魏消閒向平一君一欠身,說了一句話:「得罪了,青城派要向平莊主借個地方,來清理門戶。」

    平一君歎了一聲,搖搖頭,領著小初退了開去。

    祝光明的劍尖遙指關貧賤,握劍的手,如磐石一般穩。劍身在月色下,一片白亮,劍尖卻輕輕抖動著,抖出一圈又一圈的白芒。

    眾人本來包圍住關貧賤,現在都退到祝光明的背後。

    「詩經一劍」祝光明要出手,誰都不需幫手,關貧賤是死定了。

    祝光明平舉了劍,說:「拔你的劍。」

    「嗆」地一聲,關貧賤手中帶血的劍,落下。

    祝光明冷冷地道,「來吧,像殺你師父一樣,來殺我吧。」

    他的劍似拉滿弦的弓,只要一放手,如矢的劍氣將勢無可匹地飛襲出去,然而關貧賤閉上了眼睛。

    祝光明怒道:「你閉眼,我要殺你,你不閉眼,我也一樣殺你……」

    就在這時,小初忽尖叫了一聲。

    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她手指遙指眾人背後。

    眾人連忙轉身,只見一條黑影,直閃入林中!

    邵漢霄、平一君齊聲喝道:「誰?!」

    就在這瞬息間,另一個身形自枯樹林疾閃而出,在關貧賤耳邊說了一句話。

    關貧賤猛睜開雙目,那人不由分說,扯了他邁步就逃!

    眾人分神回望,不過是剎那間的事,那人抓了關貧賤就跑,祝光明的劍,閃出三點寒花,喝道:「尊駕何人?!」已「刷」地一劍刺了過去!

    那人連頭都不回,卻回手一刀,這一刀格開了長劍,兩人身影,均為之一慢,那人卻借反震之力,偕關貧賤向前急掠而去!

    那人在電光火石間,帶走關貧賤,格了祝光明一招,魏消閒和文征常二人的劍,雖離得較遠,但也刺了出去,一劍刺關貧賤,一劍刺向那人!

    兩柄劍劍尖離那人與關貧賤背後,不到一寸,但那人開步猛走,關貧賤也全力往前奔,二追二逃,劍尖竟始終離那人與關貧賤背後一寸,遞不進去!

    四人只見眼前一排排一棵棵樹木迫撞而來,都在最後剎那間不容髮地避開了去,只聽耳旁朔風怒吼,是追入了林中,眼前巖壁深壘,月芒至此,一光一黯,甚為異常,原來又到了琴心館前的一線天狹壁!

    那猛漢當先跑了進去。窄壁僅可容一人通過,關貧賤才不過稍稍慢了一下,背心一痛,已遭劍尖刺入。

    那大漢已入壁縫,及時回手一拖,將關貧賤也扯入巖壁之中。

    魏消閒、文征常二人大恨,但這一線天天險奇地,僅容一人勉強可入,若在半途猝然遇襲,就算有天大的本領也施展不出來,所以兩人急得直跺足,卻不敢擠進去追殺。

    這才頓得一頓,平一君、邵漢霄、祝光明三人均已先後趕到,平一君問:「怎麼了?」

    文征常咬牙切齒地道:「給那弒師叛徒逃進去了……」目光一落,只見邵漢霄橫抱著的正是楊滄浪的屍體,想這幾十年來,自己師兄弟等五人、出生入死,不知幾經風浪,才掙出了今日的地位,而四師弟卻莫名地死於自己等人教出來的一名弟子手中,心中不禁一陣淒然,聲音也為之噎住了,說不下去。

    平一君怒道:「我進去看看。」捋起袍裾,就要側身擠進去。

    魏消失閒急忙道:「這地方淺窄不便,難攻易守,我們就是因為如此,才窮寇莫追──平兄您──」

    平一君氣呼呼地道:「他們在我莊裡,殺人救人,還用我所建的屋宇藏匿,也未免太過欺我平某人了……我拼著一死,也不能對青城派沒有交代。」說著不理諸人勸阻,硬挺身而入。

    眾人心想也是。這些不速之客居然在平家往來去自如,還出手救肋殺師兇徒關貧賤,更利用平家莊特殊環境來掩護藏匿,眾人雖沒有說出來,但多少全有些疑慮,只見平一君當先而入,好一會,只聽他喊道:「諸位請入,老夫掩護。」

    邵漢霄第一個跟著進去,其他人也緊跟躡入,人人自是小心戒備,以防萬一,雖難以反擊,至少也可以穩守。於是魏消閒、祝光明、文征常、徐虛懷、徐鶴齡、壽英、滕起義、劫飛劫、饒月半、文子祥及四名青城弟子,以及押後的平守碩、平婉兒與小初,都魚貫進入了狹谷,要平家莊家丁們把守谷口。

    眾人都平安無事,通過了一線天。過了狹巖,便是三而靠壁,門對狹口的琴心館。那是這裡唯一的屏遮,也是唯一的建築。四周不是如刀劍陡立的巖壁,就是深不見底的絕壑,隱約可聞激烈洶湧之聲,巖壁聳削,可以說是飛鳥難渡。

    祝光明揚劍道:「我們進去搜搜看,如何?」他是尊重平一君,故語氣是向他請詢,只是山壁回音,反蕩了回來,一層又一層、一波又一波,倒似責叱一般。

    平一君自不反對,只是眾人在琴心館裡裡外外搜了數遍,卻人影都不見一個,琴心館只是一座白木建造之板樓,已十分陳舊,大部分木柱,已有白蟻至嚙,裂紋處處可見。

    惟木樓內十分黑暗,眾人點著了燭火,才可堪朦朧,閣中並不寬闊,很容易便一目瞭然。

    關貧賤和那黑衣蒙面大漢並不在這裡。

    積了灰塵的地上,有一架古琴,斷了兩根弦,還有幾滴血跡,關貧賤顯然到過這裡,可是他去了哪裡?

    魏消閒輕咳了一聲,向平一君問,「不知琴心館這兒有什麼地道可以跟外面相通的?」

    平一君沒有作答,卻負手長吟:「……平生出處天知,算整頓乾坤終有時,問湖南賓客,侵尋老矣;江西戶口,流落何之,盡日樓台,四邊屏幛,目斷江山魂欲飛。長安道,奈世無劉表,王粲疇依?」

    祝光明一愣才道:「怎麼平莊主忽來清興,吟起劉過的詞來了?」

    平一君倏然道:「劉改之力主北伐,上書朝廷,他是辛棄疾的好朋友,可惜男兒事業無憑據,僅記當年悲歌擊楫,酒酣箕踞,也算是潦倒半生。世間英雄,大都少懷壯志,老負初衷,敢問諸位腰下光芒三尺劍,還能解昔年燈下夜雨否?還能似血戰紅袍燦耀今古否?」

    祝光明大惑不解,問:「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平一君忽問:「當日我們並肩殺敵時,你還記得我用的是什麼武器麼?」

    祝光明不明白他何以此問:「你用的是槍。」

    平一君緊接著問:「什麼槍法?」

    祝光明道:「『左手釣魚槍』。」他說這幾個字時,聲音充滿了尊敬,彷彿當年來親見這一根槍和使槍的人之威望一般。

    平一君點點頭。又問:「你見過我用劍否?」

    祝光明覺得他這番話說的不是時候,心中有氣,反問:「平兄會使劍麼?我倒聞所未聞,也見所未見。」

    平一君並不置答,只說:「祝兄。很冒昧問你一句,身為一代劍手,如果給你選擇,你情願死在什麼人什麼武器之下?。

    祝光明雖不明白平一君何作此問,但他傲然道:「一個劍士,乃為劍而生,為劍而死,假如真要死,我情願死在自己劍下。」

    平一君凝視著他的臉,臉色一片慈和:「我敬重你,寧可讓你死得不明所以,也不能讓你對人世間希望絕滅。」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出手。

    祝光明驚詫之下,回劍自救,平一君三招內奪得了他的長劍,劍招一展,又三招之內,結束了祝光明的性命。

    平一君在說那一段話時,吟哦四子,人人都留了心。所以平一君出手,文征常」嗆」地拔劍。

    可是他聽不到他自己拔劍的聲音。

    所以他以為自己的劍還沒有拔出來。

    但他卻看見自己一劍明明在手。

    可是他並不感覺得自己握著劍。

    就在這時,他發覺在月芒下,反映在劍身上,劍變作一條長長的白芒。

    他甚至不能分辨出這是不是一柄劍。

    他立時感覺到自己的反應已遲鈍,感覺正消失中,而且氣力也正在逐漸消散。

    當他醒悟到這一點的時候,「篤」地一聲,一柄劍已從側面刺入他左臂中。

    他卻感覺不到痛。

    所以他閃都閃不過去。

    「哧」地一聲,那劍尖自右臂凸露出來!

    也就是說,這一柄劍,自左邊刺人,右邊露出,即是把他身體,如一隻烤雞一般,用鐵叉串在一起。

    他只來得及側過身去,親眼目睹了殺他的人。

    那是魏消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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