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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有情有義憐難侶 無法無天振饑民 文 / 金庸

    周綺在亂軍之中與眾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清兵,隨手砍翻了幾名,只見兵卒愈來愈多,四面八方的湧到,心中慌亂,縱馬亂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隊官兵,她不敢迎戰,回頭落荒而走,黑暗中馬足不知在甚麼東西上一絆,突然跪倒。她此時又疲又怕,坐得不穩,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暈了過去。幸而天黑,清兵並未發現。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響,接著臉上一陣清涼,許多水點潑到了頭上,周綺睜開眼來,只見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來。周綺吃了一驚,忙從地上抓起單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來,原來那人是徐天宏。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麼你在這裡?」周綺在亂軍中殺了半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雖然素來不喜此人,專和他拌嘴,畢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饒是俏李逵心膽豪粗,不讓鬚眉,這時也不禁要掉下淚來。她咬嘴唇忍住,說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道:「有官兵。」周綺忙即伏低,兩人慢慢爬到一個上堆後面,探頭往外張望。

    這時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見數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屍,一面掘地,一面大聲咒罵。過了一會,屍體草草埋畢,一名把總高聲吆喝:「張得標、王升,四邊瞧瞧,還有屍首沒有?」兩名清兵應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見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還有兩具。」周綺聽得把自己當作死屍,心中大怒,便要跳起來尋晦氣。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聲道:「等他們過來。」兩名清兵拿了鐵鍬走來,周徐二人一動不動裝死,待兩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兩兵一聲也來不及叫,已然喪命。那把總等了半天,不見兩兵回來,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煩。口中王八羔子的罵人,騎了馬過來查看。徐天宏低聲道:「別作聲,我奪他的馬。」那把總走到近處,見兩兵死在當地,大吃一驚,正待叫人,徐天宏一個箭步,已竄了上去,揮刀斜劈。那把總手中未拿兵器,舉起馬鞭一擋,連鞭帶頭,給砍下馬來。徐天宏挽住馬韁,叫道:「快上馬!」周綺一躍上馬,徐天宏放開腳步,跟在馬後。眾清兵發見敵蹤,大聲吶喊,各舉兵刃追來。徐天宏奔不得幾十步,左肩上被金針射中處愈來愈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跌倒在地。周綺回頭觀看敵情,忽見徐天宏跌倒,忙勒轉馬頭,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將他提起來,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眾清兵叫了一陣,哪裡追趕得上?周綺見清兵相離已遠,將刀插在腰裡,看徐天宏時,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呼吸細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麼是好,只得將他扶直了坐在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盡揀荒僻小路奔馳。跑了一會,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催馬進林,四周樹木茂密,稍覺安心,這時雨已停歇,她下了馬,牽馬而行,到了林中一處隙地,見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讓馬吃草。她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餘,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哭,眼淚一點一點滴在徐天宏臉上。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會,神智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哭得紅紅的,淚水撲撲撲的滴在自己臉上。他哼了一聲,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聲「啊喲」。周綺見他醒轉,心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覺,又縮了回來,怪他道:「你怎麼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徐天宏「嗯」了一聲,掙扎著要爬起。周綺道:「算了,就躺在這兒吧。咱們怎麼辦呀?你是諸葛亮,爹爹說你鬼心眼兒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厲害,甚麼也不能想。姑娘,請你給我瞧瞧。」周綺道:「我不高興瞧。」口中這麼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瞧了一會,說道:「好端端的,沒有甚麼,又沒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單刀刀尖將肩頭衣服挑開了個口子,斜眼細看,說道:「這裡中了三枚金針,打進肉裡去了。」金針雖細,卻是深射著骨,痛得他肩上猶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綺道:「怎麼辦呢?咱們到市鎮上找醫生去吧?」徐天宏道:「這不成。昨晚這一鬧,四廂城鎮誰不知道?咱們這一身打扮,又找醫生治傷,直是自投羅網。這本要用吸鐵石吸出來,這會兒卻到哪裡找去?勞你的駕,請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吧。」周綺半夜惡鬥,殺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現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躊躇起來。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動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幾條布條,交給周綺,問道:「身邊有火折子麼?」周綺一摸囊中,道:「有的,幹麼呀?」徐天宏道:「請你撿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把針拔出,用灰按著創口,再用布條縛住。」周綺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周綺氣道:「我是笨丫頭,你自己來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周綺道:「哼,你也會知錯?」右手拿起單刀,左手按向他肩頭針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膚,不禁立刻縮回,只羞得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徐天宏見她忽然臉有異狀,雖是武諸葛,可不明白了,問道:「你怕麼?」周綺嗔道:「我怕甚麼?你自己才怕呢!轉過頭去,別瞧。」徐天宏依言轉過了頭。周綺將針孔旁肌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裡,輕輕一轉,鮮血直流出來。徐天宏咬緊牙齒,一聲不響,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周綺將肉剜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力貫雙指一提,便拔了出來。徐天宏臉如白紙,仍強作言笑,說道:「可惜這枚針沒針鼻,不能穿線,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周綺道:「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媽教我學,我弄不了幾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繃子弄破啦,媽罵我,我說:『媽,我不成,你給教教。』你猜她怎麼說?」徐天宏道:「她說:『拿來,我教你。』」周綺道:「哼,她說:『我沒空。』後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徐天宏哈哈大笑,說話之間又拔了一枚針出來。

    周綺笑道:「我本來不愛學,可是知道媽不會,就磨著要她教。媽給我纏不過,她說:『你再胡鬧,告訴爹打你。』她又說:『你不會針線哪,哼,將來瞧你……』」說到這裡突然止住,原來她媽當時說:「將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問道:「將來瞧你怎麼啊?」周綺道:「別囉唆,我不愛說了。」口中說話,手裡不停,第三枚金針也拔了出來,用草灰按住創口,拿布條縛好,見他血流滿身,仍是臉露笑容,和自己有說有笑,也不禁暗暗欽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叫媽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陣難受。這時她滿手是血,說道:「你躺在這裡別動,我去找點水喝。」一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百步,找到一條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勢湍急,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淨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髮蓬鬆,身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漬又是泥污,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教他看去了。」於是映照溪水,洗淨了臉,十指權當梳子,將頭髮梳好編了辮子,在溪裡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沒盛水之具,頗為躊躇,靈機一動,從背上包裡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裡洗乾淨了,浸得濕透,這才回去。徐天宏剛才和周綺說笑,強行忍住,此時肩上劇痛難當,等她回轉,已痛得死去活來,周綺見他臉上雖然裝得並不在乎,實在一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張開嘴,將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口裡,輕輕問道:「痛得厲害麼?」徐天宏一直將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對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見,哪知自己受傷,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惟一對頭護持相救,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一時盡除,這時周綺軟語慰問,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廝混,便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心中感動,望著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綺見他發呆,只道他神智又糊塗了,忙問:「怎麼,你怎麼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謝你。」周綺道:「哼,我也不要你謝。」徐天宏道:「咱們在這裡不是辦法。可也別上市鎮,得找個偏僻的農家,就說咱們是兄妹倆……」周綺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覺得我年紀大,那麼就叫我叔叔。」周綺道:「呸,你像嗎?就叫你哥哥好啦。不過只在有人的時候叫,沒人的時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們對人說,在路上遇到大軍,把行李包裹都搶去啦,還把咱們打了一頓。」兩人商量好了說話,周綺將他扶起。徐天宏道:「你騎馬,我腳上沒傷,走路不礙。」周綺道:「爽爽快快的騎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馬。兩人出得樹林,面對著太陽揀小路走。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處處桑麻,處處人家,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又饑又累,好容易才望見一縷炊煙,走近時見是一間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一個老婦,見兩人裝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將剛才編的話說了,向她討些吃的。那老婦歎了一口氣,說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貴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綺望了他一眼,卻不說話。那老婦把他們迎進去,拿出幾個麥餅來。兩人餓得久了,雖然麥餅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說是姓唐,兒子到鎮上賣柴給狗咬了,一扁擔把狗打死,哪知這狗是鎮上大財主家的,給那財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頓,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不久就死了。媳婦少年夫妻,一時想不開,丈夫死後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周綺一聽大怒,問那財主叫甚麼,住在哪裡。老婆婆說:「這殺才也姓唐,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背後都叫他糖裡砒霜。他住在鎮上,鎮上就數他的屋子最大。」周綺問道:「甚麼鎮?怎樣走法。」老婆婆道:「那個鎮啊,這裡往北走五里路,過了坡,上大路,向東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鎮。」周綺霍地站起,抄起單刀,對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裡休息。」徐天宏見她神情,知她要去殺那糖裡砒霜,說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綺一楞,明白了他意思,點點頭,坐了下來。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你這裡過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窮人家沒甚麼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們,那是感激不盡。我妹子全身都濕了,老婆婆有舊衣服,請借一套給她換換。」老婆婆道:「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對付著穿穿,怕還合身。」周綺去換衣服,出來時,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裡的炕上睡著了。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周綺在他額角一摸,燒得燙手,想是傷口化膿。她知道這情形十分凶險,可是束手無策,不知怎麼辦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舉刀在地上亂剁,剁了一會,伏在炕上哭了起來。那老婆婆又是可憐又是害怕,也不敢來勸。周綺哭了一會,問道:「鎮上有大夫嗎?」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過他架子很大,向來不肯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我兒子傷重,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他也不肯來瞧……」周綺不等她說完,抹了抹眼淚,便道:「我這就去請。我……哥哥在這裡,你瞧著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來的。」

    周綺不再理她,將單刀藏在馬鞍之旁,騎了馬一口氣奔到文光鎮上,天已入夜,經過一家小酒店,一陣陣酒香送將出來,不由得酒癮大起,心道:「先請醫生把他的傷治好再說,酒嘛,將來還怕沒得喝麼?」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廝,問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處,逕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門,才有個家人出來,大剌剌地問:「天都黑了,□彭山響的打門幹麼?報喪嗎?」周綺一聽大怒,但想既然是來求人,不便馬上發作,忍氣道:「來請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話,轉身就要關門。周綺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門來,拔出單刀,說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綺道:「到哪裡去啦?快說。「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裡去了。」周綺將刀在他臉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麼東西?在哪裡?」那家人道:「小玫瑰是個人。」周綺道:「胡說!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個婊子。」周綺怒道:「婊子是壞人,到她家裡去幹麼?」那家人心想這姑娘強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竅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語了。周綺怒道:「我問你。怎麼不說話?」那家人道:「她是我們老爺的相好。」周綺才恍然大悟,呸了一聲道:「快領我去,別再囉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幾時囉唆過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頸裡,不敢不依。兩人來到一家小戶人家門口,那家人道:「這就是了。」周綺道:」你打門,叫大夫出來。」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門,鴇婆出來開門。那家人道:「有人要我們老爺瞧病,我說老爺沒空,她不信,把我逼著來啦。」那鴇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聲把門關了。周綺站在後面,搶上攔阻已然不及,在門上擂鼓價一陣猛敲,裡面聲息全無,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腳,喝道:「快滾,別在姑娘眼前惹氣。」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吃屎,口裡嘮嘮叨叨的爬起來走了。周綺待他走遠,縱身跳進院子,見一間房子紙窗中透出燈光,輕輕走過去伏下身來,只聽得兩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濕破窗紙,附眼一張,見房裡兩個男子躺在一張睡榻上說話。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是瘦長條子,一個妖艷的女子在給那瘦子捶腿。

    周綺正想喝問:「哪一個是曹司朋,快出來!」只見那壯漢把手一揮。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來,笑道:「哥兒倆又要商量甚麼害人的花樣啦,給兒孫積積德吧,回頭別生個沒屁眼的小子。」那壯漢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著走了出來,把門帶上,轉到內堂去了。周綺心想:「敢情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臉。不過她話還說得在理。」

    只見那壯漢拿了四隻元寶出來,放在桌上,說道:「曹老哥,這裡是二百兩銀子,咱們是老交易,老價錢。」那瘦子道:「唐六爺,這幾天大軍過境,你六爺供應軍糧,又要大大發一筆財啦。」周綺一聽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裡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費一番手腳,怒的是大軍害得她吃了這許多苦頭,原來此人還幫害人的大軍辦事。

    那壯漢道:「那些泥腿子刁鑽得很,你道他們肯乖乖的繳糧出來麼?這幾天我東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這兩包藥你拿回去,有的你樂的啦。這包紅紙包的給那娘兒吃,不上一頓飯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愛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這可用不著兄弟教了吧?」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那瘦子又道:「這包黑紙包的給那男人服,你只說給他醫傷,吃後不久,他就傷口流血而死。別人只道他創口破裂,誰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說兄弟這著棋怎麼樣?」那壯漢連說:「高明,高明。」那瘦子道:「六爺,你人財兩得,酬勞兄弟二百兩銀子,似乎少一點吧?」那壯漢道:「曹老哥,咱們自己哥兒,明人不說暗話,那雌兒相貌的確標緻。她穿了男裝,我已經按捺不住啦,後來瞧出來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邊的肥肉不食,人家不罵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沒積陰功麼?那個男的,真的沒多少油水,只是他們兩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兒,總不能讓那男的再活著。」那瘦子道:「你不是說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單是這枝笛子,也總有幾斤重吧?」那壯漢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兩。」又拿出一隻元寶來。

    周綺越聽越怒,一腳踢開房門,直搶進去。那壯漢叫聲「啊喲」,飛腳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綺單刀翻處,順手將他右腳剁了下來,跟著一刀,刺進心窩。

    那瘦子在一旁嚇得呆了,全身發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周綺拔出刀來,在死屍上拭乾血漬,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麼?」那瘦子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求……姑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綺道:「誰要你的性命?起來。」曹司朋顫巍巍的站起,雙膝發軟,站立不穩,又要跪下。周綺將桌上五隻元寶和兩包藥都放在懷裡,說道:「出去。」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門,開了大門。鴇婆聽見聲音,在裡面問:「誰呀?」曹司朋不敢做聲。周綺叫他去牽了自己坐騎,兩人上馬馳出鎮去。

    周綺拉住他坐騎的韁繩,喝道:「你只要叫一聲,我就剁你的狗頭。」曹司朋連說:「不敢。」周綺怒道:「你說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給你看。」說著拔出刀來。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綺一笑,還刀入鞘,心道:「我還真不敢剁你的狗頭呢,否則誰來給他治病?」不到一個時辰,兩人已來到那老婦家。周綺走到徐天宏炕前,見他昏昏沉沉的,燭光下但見滿臉通紅,想是燒得厲害。周綺一把將曹司朋揪過,說道:「我這位……哥哥受了傷,你快給他醫好。」曹司朋一聽是叫他治病,這才放下了幾分驚疑憂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臉色,診了脈,將他肩上的布條解下,看了傷口,搖了幾下頭,說道:「這位爺現在血氣甚虧,虛火上衝……」周綺道:「誰跟你說這一套,你快給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離開。」曹司朋道:「我去鎮上拿藥,沒藥也是枉然。」這時徐天宏寧定了些,聽著他二人說話。周綺道:「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開藥方,我去贖藥。」曹司朋無可奈何,道:「那麼請姑娘拿紙筆來,我來開方。」

    可是在這貧家山野之居,哪裡來紙筆?周綺皺起了眉頭,無計可施。曹司朋頗為得意,說道:「這位爺的病耽擱不起,還是讓我回鎮取藥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條細柴燒成炭,寫在粗紙上就行了,再不然寫在木板上也成。」周綺喜道:「究竟還是你花頭多。」依言燒了一條炭,老婆婆找出一張拜菩薩的黃表紙來。曹司朋只得開了方子。

    周綺等他寫完,找了條草繩將他雙手反剪縛住,雙腳也捆住了,放在炕邊,再將徐天宏的單刀放在他枕邊,對老婆婆道:「我到鎮上贖藥,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說。」周綺又騎馬到了鎮上,找到藥材店,叫開門配了十多帖藥,總共是一兩三錢銀子,一摸囊中,適才取來的五隻元寶留在老婆婆家裡桌上,匆忙之中沒帶出來,說道:「賒一賒,回來給錢。」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錢短缺……」周綺怒道:「這藥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將來你也生這病,我拿來還你。」店伙道:「這是醫治刀傷的藥,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綺怒道:「你不會給刀砍傷?哼,說這樣的滿話!」刷的一聲,拔出單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傷?」店伙見了明晃晃的鋼刀,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隨即鑽入了櫃檯之下。周綺是富家小姐,與駱冰不同,今日強賒硬借,卻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取藥上馬,天色漸亮,見街上鄉勇來往巡查,想是糖裡砒霜被殺之事已經發覺。她縮在街角,待巡查隊過去,才放馬奔馳,回到老婦家時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藥煎好,盛在一隻粗碗裡,拿到徐天宏炕邊,推醒他喝藥。徐天宏見她滿臉汗水煤灰,頭髮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從未做過這些燒火煮湯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來把碗接過,心念一動,將藥碗遞到曹司朋口邊,說道:「你喝兩口。」曹司朋稍一遲疑,周綺已明白徐天宏之意,連說:「對對,要他先喝,你不知道這人可有多壞。」曹司朋只得張嘴喝了兩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這藥過一會再喝。」周綺道:「幹麼?」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綺道:「對啦,要是他死了,這藥就不能喝。」將油燈放在曹司朋臉旁,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瞧著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醫生有割股之心,哪會害人?」周綺怒道:「你和糖裡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謀人家的金笛子,都給我聽見啦。還說得嘴硬?」徐天宏一聽金笛子,忙問原因。周綺將聽到的話說了一遍,並說已將那糖裡砒霜殺了。她說到這裡,忙出去告訴老婆婆,說已替他兒子媳婦報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淚鼻涕,又哭又謝,不住念佛。徐天宏等周綺回進來,問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樣一個人?女扮男裝的又是誰?」周綺拔出單刀,在一旁威嚇:「你不說個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極,說道:「小……小人照說就是……昨天唐六爺來找我,說他家裡有兩個人來借宿,一個身受重傷,另一個是美貌少年。他本來不肯收留,但見這少年標緻得出奇,就留他們住了一宿,後來聽這少年說話細聲細氣,舉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斷定是女扮男裝的。」周綺道:「於是他就來向你買藥了?」曹司朋道:「小人該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麼樣子?」曹司朋道:「唐六爺叫我去瞧過,他大約二十三四歲,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處刀傷棍傷。」徐天宏道:「傷得厲害嗎?」曹司朋道:「傷是很重,不過都是外傷,也不是傷在致命之處。」

    徐天宏見再問不出甚麼道理來,伸手端藥要喝,手上無力,不住顫抖,將藥潑了些出來。周綺看不過眼,將藥碗接過,放在他嘴邊。徐天宏就著她手裡喝了,道:「多謝。」曹司朋瞧在眼裡:心想:「這兩個男女強盜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說『多謝』的?」徐天宏喝了藥後,睡了一覺,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這曹司朋人品雖壞,醫道卻頗高明,居然藥到病除。再過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來。

    又過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強騎馬上路,對周綺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麼會投在惡霸家裡。那惡霸雖已被你殺死,想無人礙,但我總不放心,今夜咱們去探一探。你瞧怎樣?」周綺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莊上來過的,你也見過,就是我們總舵主派他第一個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綺道:「喂。早知是他,將他接到這來,和你一起養傷,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過了一會,沉吟道:「那女扮男裝的卻又是誰?」到得傍晚,周綺將兩隻元寶送給老婆婆,她千恩萬謝的收了。周綺將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將他一隻右耳割了下來,喝道:「你把我哥哥醫好,才饒你一條狗命,以後再見到你為非作歹,嘿嘿,那糖裡砒霜就是榜樣。我一刀刺進你心窩子裡。」曹司朋按住創口,連說:「不敢。」周綺怒道:「你說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們過三個月還要回來,那時再來拜訪曹大夫。」曹司朋又說:「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訪,是……是小的不敢當,不敢當。」周綺道:「你騎他的馬,咱們走吧。」兩人上馬往文光鎮奔去。周綺問道:「你說咱們過三個月再回來,幹麼呀?」徐天宏道:「我騙騙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為難。」周綺點點頭,行了一段路,說道:「你對人幹麼這樣狡猾?我不喜歡。」徐天宏一時答不出話來,隔了半晌,說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對待朋友,當然處處以仁義為先,但對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虧上當了。」周綺道:「我爹爹說寧可自己吃虧,決不能欺負別人。」徐天宏道:「這就是你爹爹的過人之處,所以江湖上提到鐵膽莊周老爺子,不論是白道黑道、官府綠林,無人不說他是位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欽佩。」周綺道:「你幹麼不學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天性仁厚,像我這種刁鑽古怪的人怕學不上。」周綺道:「我就最討厭你這刁鑽古怪的脾氣。我爹爹說,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會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感動,一時無話可說。周綺道:「怎麼?你又不高興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綺哈哈大笑,道:「也不揀好的學,卻去學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麼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還是像狗一樣的大夫?」周綺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兩人一路談笑,頗不寂寞。經過這一次患難,徐天宏對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綺也怕有恩於人,人家故意相讓,反而處處謙退一步。周綺道:「以前我只道你壞到骨子裡去了,哪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樣?」周綺道:「我瞧你從前使壞,是故意做出來的。你幹麼老是存心慪我呀?我這人教你瞧著生氣,是不?」徐天宏道:「一個人是好是壞,初相識常常看錯。我當初哪知姑娘是這樣一副好心腸。」周綺笑道:「你那時以為我又驕傲又小氣,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兩人等天黑了才進文光鎮,找到糖裡砒霜的宅第,翻進牆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嚇,問他余魚同的蹤跡。那更夫說唐六爺那天在小玫瑰家裡被曹司朋大夫殺死,家裡亂成一團,借宿的兩人一早就走了。周綺道:「咱們追上他們去。」不一日過了皋蘭,再走兩日,徐天宏在路上發現了陳家洛留下的標記,知道大伙要在開封會齊,忙對周綺說了。周綺聽說眾人無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記掛著爹爹,此時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個痛快。這時徐天宏肩上創傷已經收口,身子也已復原。兩人沿路閒談,徐天宏說些江湖上的軼聞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規矩,詳加解釋。她聽得津津有味,說道:「你早跟我說這些不好麼?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這一日來到潼關,兩人要找客店,一打聽是悅來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問,上房只剩下一間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錢塞給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間。店小二十分為難,張羅了半天,回來說:「別的店房確實住滿了。這位爺和這位姑娘不知是甚麼稱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親兄妹,住一間房也不打緊啊!」周綺怒道:「要你多囉唆……」話未說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說道:「好,一間就一間。」周綺一路跟他行來,見他對待自己彬彬有禮,確是個志誠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悶聲不響。到得房間,徐天宏立即把門帶上,周綺滿臉通紅,便要發話,徐天宏忙打手勢,叫她不可作聲,輕聲道:「剛才見到鎮遠鏢局那壞蛋麼?」周綺驚道:「甚麼?帶了人來捉文四爺、害死我弟弟的那個東西?」徐天宏道:「剛才我瞥見一眼,認不真,我怕他瞧見咱們,所以趕緊進屋,待會去探一探。」

    店小二進來泡茶,問要甚麼吃的,徐天宏囑咐後,說道:「北京鎮遠鏢局的幾位達官爺也住在這裡,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們路過潼關,總是照顧小店的生意。」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說道:「這童兆和是元兇首惡,咱們今晚先幹掉他,好給你弟弟及四哥報仇。」周綺想到弟弟慘死,鐵膽莊被燒,氣往上衝,不是徐天宏極力勸阻,早已拔刀闖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會兒,養一下神。到半夜裡再動手不遲。」說著坐在桌邊,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綺瞧上一眼。周綺只得沉住氣,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實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單刀,說道:「走吧。」徐天宏低聲道:「他們人多,怕有好手。咱們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來,單獨對付他。」周綺點點頭。兩人在院子中張望,見東邊一間上房中透出燈光,徐天宏一打手勢,兩人躡足過去,周綺在窗上找到一條隙縫,附眼往裡窺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後望風,見她忽然站起,右腿飛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驚,忙閃身擋在她面前,周綺一腳踢出,剛剛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縮轉,這一踢勢道過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數步。徐天宏跟著縱到,低聲問:「怎麼?」周綺道:「快動手。我媽媽在裡面,給他們綁住了。」徐天宏大驚,忙道:「快回房商量。」回到房中,周綺氣急敗壞的道:「還商量甚麼?我媽媽給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氣,我包你救她出來。房裡有多少人?」周綺道:「大約有六七個。」徐天宏側頭沉吟。周綺道:「怕甚麼?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媽媽,又要殺那小子,這兩件事總要同時辦到才好。」周綺道:「先救媽媽。那小子殺不到就算啦。」正在此時,門外一陣腳步聲經過,徐天宏忙搖手示意,只聽得有人走過門口,口中嘮嘮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屍,還喝甚麼燒刀子?他媽的,菩薩保佑教這班保鏢在半路上遇到強人,將鏢銀搶個精光!」徐天宏一聽,知是店小二,保鏢的半夜裡要他送酒,因此滿肚子不高興,靈機一動,對周綺道:「那曹司朋有兩包藥給你拿來啦,是嗎?有一包他說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給我。」周綺不明他用意,還是拿了出來,問道:「幹麼?」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開窗跳出,周綺跟在他身後。徐天宏走到過道,悄聲道:「伏下,別動。」周綺滿腹狐疑,不知他搗甚麼鬼,等了一陣,不見動靜,正待要問,忽見火光閃動,店小二拿了燭台、托了一隻盤子過來。徐天宏在地下撿了一塊小石子擲出,撲的一聲,蠟燭打滅。店小二吃了一驚,罵道:「真是見了鬼,好端端的又沒風,蠟燭也會熄。」放下盤子,轉身去點火。徐天宏等他轉了彎,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閃,看清盤中有兩把酒壺,將那包藥分成兩份,在兩把壺中各倒了一份,對周綺道:「到他們屋外去。」

    兩人繞到鏢師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縫裡望去,果見一個中年婦人雙手被縛在背後,坐在地上。幾個人坐著高談闊論,他識得其中一個是鐵琵琶手韓文沖,一個是錢正倫,另一個便是童兆和,此外還有四個未曾見過的鏢師。

    只聽童兆和道:「人家說起鐵膽莊來,總道是銅牆鐵壁,哪知給老子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哈哈,這叫做:童兆和火燒鐵膽莊,周仲英跳腳哭皇天!」周綺在窗外聽得清楚,原來燒莊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發怒,回手搖了搖。

    韓文沖神氣抑鬱,說道:「老童,你別胡吹啦,那周仲英我會過,這裡咱哥兒們一齊上,也未必是他對手。他日後找上鏢局子來,有你樂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們是福星當頭,偏偏鐵膽周的婆娘會找上咱們來。現下有這女人押著,他還敢對咱們怎的?」說到這裡,店小二托著盤子,送進酒菜來。眾鏢師登時大吃大喝起來。韓文沖意興蕭索,童兆和不住勸他喝酒,說道:「韓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你栽在他們手裡,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下次咱們約齊了,跟他們紅花會一對一的見過高下。」一名鏢師道:「別人一對一那也罷了,老童你跟誰對?」童兆和道:「我找他們的娘兒……」話未說完,突然咕咚一聲,跌在炕下,眾人吃了一驚,忙去扶時,忽然手酸腳軟,一個個暈倒在地。徐天宏將單刀伸進窗縫,撬開了窗,跳進房中。周綺跟著跳進,只叫得一聲「媽」,眼淚已流了下來,忙割斷縛著母親雙手的繩索。周大奶奶乍見愛女,恍在夢中,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徐天宏將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給兄弟報仇。」周綺揮刀砍去,童兆和登時了帳。此人一生為非作歹,興風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終於命喪徐天宏與周綺之手。周綺挺刀又要去殺其餘鏢師,徐天宏道:「這幾個罪不至死,饒了他們罷。」周綺點點頭,收回單刀。

    周大奶奶知道愛女脾氣,要怎樣便怎樣,向來任性而行,除了父親的話有時還聽幾句,此外誰都勸她不動,見她對徐天宏的話很是遵從,不禁暗暗納罕。

    徐天宏在眾鏢師身上一搜,搜到了幾封信,也不暇細看,放在懷內,說道:「咱們快回房去,收拾東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執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作房飯錢,到馬廄裡去牽了三匹馬,向東而去。

    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氣。連問:「你爹呢?這位爺是誰?怎麼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是不是?」周綺道:「你才是跟爹鬧了脾氣出來的。媽,你待會再問好不好?」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說著就要爭吵起來。徐天宏忙來勸解。周綺嗔道:「都是為了你,你還要說呢!」徐天宏一笑走開。母女兩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當晚在一家農家借宿,母女倆同枕共話,周綺才把經過情形一一說了。她不善說辭,周大奶奶又性急亂問,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個賭氣不說,一個罵女兒不聽話,鬧到半夜,才互將別來情形說了個粗枝大葉。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悲憤交集,離家出走,到皋蘭去投奔親戚許家。主人雖然慇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閒居多日,實在悶不過了,逕自不別而行。這日來到潼關,在悅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鏢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累她愛子死於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頭童兆和,夜裡便跳進店去查看。聽得眾鏢師言談,那童兆和正在其內,她怒氣難忍,衝進動手,鏢局中人多,終於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決無倖免,哪知女兒竟會忽然到來。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計謀,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問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紹興人,十二歲上全家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個。」周大奶奶道:「官府幹麼害你呀?」徐天宏道:「紹興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討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我爹當然不答應。知府就說我爹勾結土匪,我爹爹、媽媽、哥哥都下在監裡,教人傳話給我姊姊,說只要她答應,就放我爹出來。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給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訊息,投河自盡。這一來,我爹爹、媽媽、哥哥還有活路麼?」周綺聽得怒不可遏,說道:「你報了仇沒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長大,學了武藝,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這幾年來到處找尋,始終沒得到消息。」周綺道:「這狗官叫甚麼名字?我決放他不過。」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於叫甚麼名字,那時候我年紀小,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臉上有一大塊黑記,一見面就知道。」周綺嗯了一聲。

    周大奶奶又問他結了親沒有,在江湖上這多年,難道沒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綺笑道:「他這人太刁滑,沒哪個姑娘喜歡他。」周大奶奶罵道:「大姑娘家,風言風語的,像甚麼樣子!」周綺笑道:「你要給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許家妹子?」當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兒:「你一個黃花閨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難道還能嫁給別人嗎?」周綺道:「他受了傷,我救他救錯了嗎?他雖然詭計多端,可是對我一向規規矩矩的。」周大奶奶道:「這個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別人能相信麼?除非你一輩子不嫁人。否則給丈夫疑心起來,可別想好好做人。這是咱們做女人的難處。」周綺道:「那我就一輩子不嫁人。」兩人越說越大聲,又要爭吵起來。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爺就住在隔房,別教人家聽見了不好意思。」周綺道:「怕甚麼?我又沒做虧心事,幹麼要瞞他?」次日母女倆起來,店小二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隔房那位徐爺叫我拿給奶奶的。」周綺忙問:「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說有事先走一步,今兒一早騎馬走了。」周綺抓住他領口,喝道:「你幹麼不來叫我們?」店小二道:「徐爺說不必了,他的話都寫在信上。」周綺放下店小二,搶信來看,見信上寫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賜鑒:天宏受傷,虧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說。現在兩位母女團圓,此去開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請勿見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當然終身不忘,但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請兩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周綺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丟,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飯動身,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們不是在鐵膽莊哪,怎麼還發大小姐脾氣?」周綺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個兒不聲不響的走了,是不是?」周綺氣道:「他是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麼你在怪我了?」周綺翻身向裡,把被蒙住了頭。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麼呀?」周綺霍的坐起,說道:「你昨晚的話,一定都讓他聽見啦。他怕人家說閒話,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獨個兒先走。他信上不是說『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嗎?我嫁不嫁,你操甚麼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見她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雖然自己還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於是低聲安慰:「媽只有你一個女兒,難道還不疼你?咱們到開封府見了你爹,要他作主,將你許配給這位徐爺。你放心,一切包在媽的身上。」周綺急道:「誰說要嫁他了?我有甚麼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別說一救,半救也不救。」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在燈下細看,有一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京,護送一批重寶前赴江南云云,其餘的都無關緊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好幾次提到自己名字,一聽之後,十分不安,自忖周綺如因救護自己而聲名受累,那如何對得住她?於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見災像已成,暗暗歎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幾時有一刻把災害放在心上?」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豪傑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他無恙歸來,歡忭莫名。梅良鳴張宴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了。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內她們就會趕到,怕他細問起來,難以措辭,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傷,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一起,卻不知是誰。眾人議論了一會,猜想不出,都甚掛念,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幹,必能設法養傷避敵。次日清晨,周綺獨自個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眾人又各大喜。廝見後,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徐天宏心懷鬼胎,料想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要大大責罵一頓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麼罵,我決不頂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你給我想個法兒。」徐天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麼請你爹去見她。」周綺道:「媽也不肯見他,口口聲聲,說我爹沒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說道:「好,我有法子。」輕輕囑咐了幾句。周綺道:「這成麼?」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和眾兄弟閒談了一會,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勝,看看時候已到,悄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聽說這裡鐵塔寺旁的修竹園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卻是不可不嘗。」一聽到好酒,周仲英興致極高,笑道:「好,我來作東,請眾兄弟同去暢飲一番。」徐天宏道:「這裡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於是約了陳家洛,三人徑投鐵塔寺來。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几淨,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個雅座。三人飲酒吃黃河鯉魚,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會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歎道:「大梁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梁,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麼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團圓,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歎了一口氣。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莊被燒了麼?」周仲英道:「家財是身外之物,區區一個鐵膽莊,又有甚麼可惜的?」徐天宏道:「那麼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語,又歎了一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要他別再說這些話動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爺子一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義,我們可是萬分不安。」陳家洛道:「七哥,咱們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對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孩子。唉,她一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這孩子她愛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其實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殺了孩子。待咱們把四哥救出後,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麼一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老妻和女兒兩人了。」說到此處,忽然門簾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

    周大奶奶道:「你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你肯認錯就好。我就在這裡,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見妻子,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媽。」對母親道:「媽,這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二人施禮相見。周綺命酒保把隔座杯盞移過,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裡的酒好,一定要來喝,媽不肯來,給我死拖活拉的纏了來,哪知就坐在你們隔座。」五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

    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於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采烈的說到殺童兆和、報了害弟燒莊之仇。徐天宏連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覺,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後,我跳進窗去,救起了媽。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讓我親手殺了這惡賊。」

    周仲英和陳家洛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哪裡話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你們兩位怎麼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幾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殺童兆和時和他在一起,那麼以前的事怎麼瞞人呢?」臉上一陣飛紅,低下頭來,神智一亂,無意中一揮,將筷子和酒杯都帶在地上,嗆啷一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狽。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間的事決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那樣,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後把徐天宏叫在一邊,道:「七哥,你瞧周姑娘這人怎麼樣?」徐天宏忙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的言語,請你別向人提起。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別人聽見了,要是加一點污言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極啦,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陳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謙,你武諸葛智勇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雄說到你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語。陳家洛連問:「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歡我。」陳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刁鑽古怪的脾氣,以前咱們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鬧彆扭。」陳家洛哈哈大笑,道:「那麼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別白操心,咱們不能自討沒趣。」忽然梅家的小廝走進房來,道:「陳少爺,周老爺在外面,請你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來,只見周仲英背著雙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爺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親來?」周仲英道:「不敢。」拉著他手,到花廳中坐下,說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請陳當家的作主。」陳家洛道:「老爺子但說不妨,小侄自當效勞。」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了她一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所以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裡,似乎躊躇,隔了一會才道:「貴會七當家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作一個媒,將小女許配於他,就是怕小女脾氣不好,高攀不上。」陳家洛一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愛,我們紅花會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馬上去說。」一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說經過,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有一句話,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麼不肯的?」陳家洛笑道:「我也想沒甚麼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還是因咱們紅花會而死。眼見周家香煙已斷。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下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無後為大,咱們這樣辦,也算稍報周老英雄的一番恩義。」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之德,慨然允了。兩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請周大奶奶過來。周綺不知原因,跟著進房。周仲英一見陳徐二人臉色,便知事成,笑道:「綺兒,你到外面去。」周綺氣道:「又有甚麼事要瞞著我了。不成,我非聽不可!」話是這麼說,還是轉身出去。

    陳家洛將入贅之意說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周仲英也是喜容滿面,連說:「這哪裡敢當,這哪裡敢當?」徐天宏跪下磕頭。周仲英連忙扶起,笑道:「我們身在外邊,沒帶甚麼贅見之儀,待會我把那手打鐵膽的法兒傳你,七爺你瞧怎樣?」周大奶奶笑道:「你老糊塗啦,怎麼還叫他七爺?」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鐵膽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絕藝,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嬌妻,又遇名師,忙再跪下叩謝。兩人遂以父子相稱。這件事一傳出去,大家紛來賀喜。當晚梅良鳴大張筵席慶賀。周綺躲了起來,駱冰死拉也拉不出來。

    飲酒之間忽然石雙英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的信已經送到,這是木卓倫老英雄的回信。」陳家洛接了,說道:「十二哥奔波萬里,回來得這樣快,真辛苦你啦,快來喝一杯……」話未說完,突然蔣四根飛跑進來,高叫:「黃河決口啦!」眾人一聽,俱都停杯起立,詢問災情。蔣四根道:「孟津到銅瓦廂之間,已決了七八處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沒法子走啦。」大家聽了都感憂悶,既恤民困,而常氏雙俠迄今仍未回報,不知文泰來情狀若何。陳家洛道:「眾位哥哥,咱們在這裡已等了幾天,五哥六哥始終沒有消息,多半前途有變,只怕洪水阻路,誤了大事。請大家想想該怎麼辦?」章進叫道:「咱們不能再等,大夥兒趕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們好歹也劫他出來。」衛春華、楊成協、蔣四根等都齊聲附和。陳家洛和周仲英、無塵、趙半山低聲商量了幾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就馬上動身。」於是向梅良鳴謝了吵擾,啟程東行。陳家洛在路上拆閱木卓倫的書信,信上對紅花會報訊之德再三稱謝,並說已召集族人,秣馬厲兵,決與強敵周旋到底,只以寇眾我寡,勢難取勝,但全族老小寧可人人戰死,也決不屈服。信中詞氣悲壯,陳家洛不禁動容,問石雙英道:「木卓倫老英雄還有甚麼話說?」石雙英道:「他問起四哥救出來沒有?聽說沒有成功,很是掛念。」陳家洛「嗯」了一聲。石雙英又道:「他們族裡的人對咱們情誼很深,聽說我是總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對我好得不得了。」陳家洛問道:「你見了木卓倫老英雄的家人麼?」石雙英道:「他夫人、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見了。他大女兒是和總舵主會過面的,她問候總舵主安康。」陳家洛隔了一會,緩緩的道:「她此外沒說甚麼了?」石雙英想了一想,說道:「我臨走時,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只是細問咱們救四哥的詳情。」陳家洛沉吟不語,探手入懷,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這短劍刃長八寸,精光耀眼,劍柄金絲纏繞,磨損甚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可是這些日來翻覆細看,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回首西望,眾星明亮,遙想平沙大漠之上,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黃衫?眾人走了一夜,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只見河水濁浪滔天,奔流滾滾,再走幾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無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屍,夾著箱籠木料,隨浪飄浮。群雄繞道從高地上東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周綺一直和駱冰在一起,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縱馬追上徐天宏,說道:「你鬼心眼兒最多,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與她定婚後,未婚夫婦為避嫌疑,兩日來沒說一句話,哪知她開口第一句話,就出個天大難題,不由得好生為難,說道:「話是不錯,可是災民這麼多,有甚麼法子呢?」周綺道:「要是我有法子,幹麼要來問你?」徐天宏道:「趕明兒我對大伙說,不許再叫我『武諸葛』這外號,免得你老是跟我為難。」周綺急道:「我幾時跟你為難啊?我話說錯了,好不好?我不說話就是。」說罷嘟起了嘴,一聲不響。

    徐天宏道:「妹子,咱們現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綺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錯了,饒了我這次。你笑一笑吧。」周綺把頭轉開,一張俏臉仍然板著。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來是見了新姑爺怕羞。」周綺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舉起馬鞭笑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打不打你?」駱冰在二人之後,她怕白馬遠赴回疆,來回萬里,奔得脫了力,這兩日一直緩緩而行,眼見周綺天真爛漫的和徐天宏說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未牌時分大伙到了招討營,這是黃河沿岸的一個大鎮,郊外災民都逃到鎮上來。駱冰將身上所帶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買了糧食散發。災民蜂湧而來,不一會全數發完,受到救濟的人連一成都不到。眾人出得鎮去,許多災民戀戀不捨的跟在後面,只盼能得到一點點糧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裡救濟得這許多,只得硬起心腸,上馬馳走。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間,忽然迎面一騎馬急奔而來。山路狹窄,那騎馬卻橫衝直撞,一下子將一個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會,自管策馬疾馳而來。群雄俱各大怒。衛春華首先竄出,搶過去拉住騎者左腳一扯,將他拉下馬來,劈面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之上。那人「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三隻門牙。那人是個軍官,站起身來,破口大罵:「你們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緊急公事在身,回來再跟你們算帳。」上馬欲行。章進在他右邊一扯,又將他拉下馬來,喝道:「甚麼緊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會。」陳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麼東西。」章進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過去。陳家洛見是封插上雞毛、燒焦了角的文書,知是急報公文,是命驛站連日連夜遞送的,封皮上寫著「六百里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的字樣,隨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那軍官見撕開公文,大驚失色,高叫起來:「這是軍中密件,你不怕殺頭嗎?」心硯笑道:「要殺頭也只殺你的。」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兵官孫克通,稟告兆惠,大軍糧餉已運到蘭封,因黃河氾濫,恐要稽延數日,方能到達云云。陳家洛把公文交給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沒甚麼關係。」徐天宏一看,喜容滿面,說道:「總舵主,這真是送門來的大寶貝。咱們相助木老英雄,救濟黃河災民,都著落在這件公文上。」跳下馬來,走到那軍官面前,將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裡,還是回蘭封?失落了軍文書,要殺頭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軍官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想想此言確是實情,無可奈何,脫下身上軍裝往水裡一拋,混在災民群中走了。陳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說道:「劫糧救災,確是一舉兩得,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咱們人少,如何幹這大事,願聞七哥妙計。」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陳家洛大喜,道:「好,就這麼辦。」當下分撥人手。各人接了號令,自去喬裝改扮,散佈謠言。次日上午,蘭封城內突然湧進數萬災民,混亂不堪。縣令王道見情勢有異,叫捕快抓了幾名災民來問話,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因此趕來領取。王道忙下令關閉城門。此時十傳百,百傳千,四鄉災民大集,城內城外黑壓壓一片,萬頭聳動。王道差人傳諭並無此事,災民哪裡肯信?

    王道見災民愈聚愈多,心中著慌,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紮在寺中的總兵孫克通,請他調兵在城內彈壓。孫克通道:「小將奉兆將軍將令,剋日運送糧餉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閃,就是殺頭的罪名。不是小將不肯幫忙,實在軍務重大,請王大人原諒。」王道再三懇求,孫克通只是不允。王道無奈,只得辭出,到得街上,只見災民已在到處鼓噪。

    天將入夜,忽然縣衙、監獄、和街上幾家大商號同時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亂間,一名公差氣急敗壞的奔來報道:「大……大老爺不好了,西門給災民打開,成千成萬災民湧進城來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無措,忙叫:「備馬。」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條街,道路已被災民塞住,無法通行。只聽得災民中有人叫道:「在東城石佛寺發糧發銀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眾災民迎面蜂擁而來。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佈謠言,給我抓來審問。」兩名衙役應了,嗆啷啷抖出鐵鏈,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領頭災民頭上套去。那人一把奪過鐵鏈,反手揮出,登時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們要吃飯啊,又犯了甚麼王法哪?」

    王道見不是路,回馬就走,繞到南門,迎面又是一群災民湧來。王道心想只有到孫總兵那裡去躲避。正行之間,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丁紛紛逃竄,一個道人手執長劍,一個胖子揮動鐵鞭,一個駝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漢挺著鐵槳,隨後趕殺過來。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馬逃向石佛寺。寺門早已緊閉,守門士兵認得是知縣大人,開門放他進去。那時寺外災民重重疊疊,已圍了數層。災民中有人叫:「朝廷發下救濟錢糧,都給狗官吞沒了。發錢糧哪,發錢糧哪!」眾災民齊聲高呼,聲震屋瓦。王道不住發抖,連說:「造反了,造反了!」

    孫克通究是武官,頗有膽量,叫士兵將梯子架在牆頭,爬上梯去,高聲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謠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這時兩名游擊已帶領弓箭手布在牆頭。災民紛紛鼓噪,孫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有十多名災民中箭倒地。眾災民大駭,轉身就逃,互相踐踏,呼娘喚兒,亂成一片。孫克通在牆頭哈哈大笑,笑聲未畢,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投了上來。孫克通側身避開了一塊,另一塊卻從腮邊擦過,只感到一陣痛楚,伸手一摸,滿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災民驚叫聲中,忽聽兩聲呼嘯,兩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縱上牆去,手掌揮處,將幾名弓箭手擲下地來。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湧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然後一鼓作氣,攻進寺中。忽見常氏雙俠跳上牆頭,群雄都是驚喜交集。

    駱冰舞開雙刀,跳上牆頭,挨到常赫志身旁,問道:「五哥,見到四哥了麼?他怎樣?」常赫志見了駱冰,很是驚奇,道:「咦,四嫂你也來了?四哥見到了,你放心。」駱冰一聽,精神大振,突然間喜歡過度,反而沒力氣廝殺了,跳在牆外坐倒,扶住了頭。章進和心硯忙奔了過來,連問:「怎樣?受傷了麼?」駱冰笑道:「沒事,五哥見到四哥了。」

    看牆頭時,只見衛春華、楊成協、周綺、孟健雄都已攻上,正與官兵惡鬥。不一會寺門打開,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向災民連連招手,大叫:「大家進來拿糧!」眾災民一湧而入。寺中官兵先還揮動兵刃亂砍亂殺,後來見災民愈來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強之人混在其間,統兵軍官接連被殺了數名,不由得亂了手腳。但官兵人數愈多,又有兵器,災民卻不敢逼近。孫克通舞動大刀,帶著幾名親兵在牆頭拚鬥,邊打邊退,忽覺耳旁風生,後心一陣酸麻,一鬆手,大刀噹啷啷跌落牆下,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覺得頸項中一陣冰涼,一個聲音在腦後喝道:「你龜兒,命令官兵拋下兵器,退出廟去。」孫克通稍一遲疑,項頸中一陣劇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頸上,那人輕輕把刀拖動,在他頸項中劃破了一層皮。到了這地步,孫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聲傳令。官兵見總兵被一個鬼怪模樣的人擒住,主將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拋下兵器,退出廟去。眾災民齊聲歡呼。陳家洛走進大殿,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一袋袋的糧食,一車車的銀鞘。石雙英將縣令王道掀來聽他發落。陳家洛笑道:「你是縣太爺嗎?」王道顫聲道:「是……是……大王。」陳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嗎?」王道道:「我該死,說錯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陳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問話,問道:「你是兩榜出身嗎?」王道道:「不敢,不敢。」陳家洛道:「不敢甚麼?你既是進士,胸中必有才學,我出一個對子給你對對。」他折扇一揮,秀眉一揚,笑道:「你對出,饒你性命,對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氣了。」眾災民聽紅花會群雄告諭,說不久就可分發錢糧,俱都安靜了下來,這又聽說知縣被擒,紅花會總舵主正在考較他的才學,都覺好奇,圍成一圈,千百雙眼睛集在王道臉上。陳家洛道:「你聽著,這上聯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卻問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滿頭大汗,惶急之際,本來便有三分才學,也隨黃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說道:「公子,你這上聯太難了,我……我對不出。」陳家洛答道:「也好,不對也罷。我問你,是黃河清容易呢,還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黃河的水也就清啦。」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饒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將錢糧散發給災民。喂,總兵官,你也幫著點。」孫克通和王道好生為難,軍糧散失已是殺頭的罪名,怎麼還能由自己手裡分發出去?但若不聽命令,眼見當場便要喪命,火燒眉毛,只顧眼下,萬般無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軍糧軍餉發給災民。災民歡聲雷動,紛紛向紅花會群雄稱謝,領錢糧時不住對孫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兩人只當不聞不見。陳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聽著,日後衙門裡要是派人查問,便說是總兵官和知縣太爺親手發給你們的。」眾災民嘩然叫好,連說:「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監視,直到深夜,眼見糧餉散發已盡。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們把這些軍器都拿去藏在家裡,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罷了,要是我們走後:再來逼你們交還錢糧,大伙就給他們拚了。」眾災民這時對紅花會群雄的話,說一句聽一句,當下便有精壯男子過來,拾起眾兵丁拋在地下的刀槍。官兵見災民勢大,總兵又落入敵人手中,哪敢抗拒?

    陳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來,群雄擁著孫克通,在眾災民轟謝聲中離了石佛寺,上馬出城。馳出十餘里,陳家洛將孫克通往馬下一推,說道:「總兵大人,多謝你的糧食銀子,咱們後會有期。你下次再押糧餉,千萬送個信來。」雙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衛中絕塵而去。奔出里許,陳家洛問常氏雙俠道:「兩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見到十四弟留的記號,說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陳家洛大為詫異,問道:「送去杭州幹麼?怎麼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兒要親審麼?」常伯志道:「咱們也覺得奇怪。不過十四弟做事素來精細,定是探到了確訊。」

    陳家洛要眾人下馬,圍坐商議。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們就奔江南設法搭救。杭州是咱們的地盤,朝廷的勢力也沒北京大,相救起來較為容易。不過還得請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萬一。」眾人俱各稱是。陳家洛望著石雙英,說道:「再請十二郎辛苦一趟。」石雙英道:「好。」商議已畢,石雙英一人北上,群雄連騎南下。

    陳家洛再問起余魚同傷勢情況。常氏雙俠說並不知情,他哥兒倆一見到記號,馬上趕回報信,經過蘭封時見災民大集,就隨著災民到石佛寺看看熱鬧,碰上官兵放箭,兩人按捺不住,跳上牆去動起手來,不意群雄都已到達。

    眾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來雖未脫險,但已知二人安然無恙,均感欣慰,談起適才劫糧救災之事,痛快不已。周綺道:「西征大軍沒了糧餉,霍青桐姊姊定可打個勝仗。」無塵笑道:「那女娃子劍法不錯,人緣又好,大夥兒都幫著她。盼她打個大勝仗,好讓大家都歡喜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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