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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兒需成名,酒須醉 第二章 空地上的破攤子 文 / 古龍

    一

    謝小玉並沒有回神劍山莊。

    經過了昨夜水月樓事件後,她本應該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沒有回去。

    她沒有回去,並不是為了濟南城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這裡,只為了一個理由。

    一個通常都能讓少女留下的理由。

    二

    大雁塔回來後,白天羽並沒有回到醉柳閣。

    因為那裡還有些討厭的人在,他不想見到這些人,他只想找一個能聊聊天,喝喝酒的人,安安靜靜的度過今晚。

    這個人最佳人選,當然是藏花。

    只可惜白天羽現在找不到她,或許她的人會在醉柳閣裡,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裡去。

    於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謝小玉和白天羽碰面了。

    ——這個偶然的機會,當然一定是謝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無所謂。

    能有個人陪,總比獨自好多了,況且謝小玉並不是個討人厭的女孩。

    ——這一點是最主要的。

    三

    就算在最繁華的城市裡,也會有很多的空地,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

    這些地方本來是準備用來蓋房子,做生意的,誰也弄不清後來房子為什麼沒有蓋起,生意為什麼沒有做成?

    到後來人們甚至連這塊地的主人是誰,都漸漸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裡有塊沒有人管的空地,無論誰都可以到那裡去放牛,去養豬,去打架,去殺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腦筋動得特別快的人,才會想到利用這空地去賺錢。

    用別人買來的地方去賺錢,當然比較輕鬆愉快,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為你不但要腦盤動得比別人快,拳頭也得比別人硬些。

    這攤子就在一塊很大的空地上。

    當謝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後,謝小玉問過白天羽: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吃東西?」

    「到七個半去。」

    「七個半是什麼意思?」

    「七個半就是七文半錢,七個半大錢。」

    「那地方就叫七個半?」

    「那地方的老闆也叫七個半。」

    「這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

    「因為別人剃頭要十五文錢,他去卻只要七文半。」

    「為什麼呢?」

    「因為他是個禿子。」

    謝小玉笑了。

    「這人在市井中本來並沒有名,後來又在那裡擺了個牛肉攤子,無論牛肉麵也好,豬腳面也好,都只賣七個半錢一碗,到後來生意做出了名,人當然就更出名,這裡出來混混的人,不知道七個半的只怕很少。」

    「那裡的生意很好?」

    「好極了!」

    這攤子的生意的確好極了。

    謝小玉從未在三更半夜裡,看到這麼多人,也從未在同一個地方,看到這麼多種不同的人。

    幾十張桌子都已坐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有人是騎馬來的,有人是坐車來的,所以空地方旁邊,還停著很多馬車。

    各式名樣不同的馬車,有的馬車上,居然還有穿的很整齊,很光鮮的車伕在等著。

    謝小玉實在想不通,這些人既然養得起這麼漂亮的車馬,為什麼還要到這種破攤子上來吃七個半大錢一碗的牛肉麵?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著幾個昏燈。

    燈籠已被油煙燻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卻太大,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是黑黝黝的,連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遠比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謝小玉在旁邊等了半天,才總算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張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個陰陽怪氣的夥計過來,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問完了這兩句話,這夥計調頭就走,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謝小玉怔住了。「這夥計好大的架子!」

    「我們是來吃東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來看人的。」

    「但他卻沒有問你要吃什麼?」

    「他用不著問。」

    「為什麼?」

    「因為這裡一共只有四樣東西,到這麼來的人差不多都每樣叫一碟。」

    「哪四樣?」

    「牛肉麵、滷牛肉、豬腳面、紅燒豬腳。」

    「就只這四樣?」謝小玉又怔住了。

    「這四樣豈非已足夠?」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豬腳,不吃豬腳的人,可以吃牛肉。」

    謝小玉歎了口氣,苦笑的說:「能想出這四樣東西來的,倒真是個天才。」

    ——也許就因為這地方只有這四種東西,所以人們才覺得新鮮。

    「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天才。」

    「哦?」謝小玉說。

    「就因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會發財。」

    謝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認這話有點道理。

    但究竟是什麼道理,她卻不太清楚。

    ——世上豈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沒有人能弄清楚的。

    沒有擺桌子的地方,更暗。

    謝小玉忽然發現那些地方有好幾條人影,在黑暗中遊魂般的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狗一樣。

    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

    「那些是什麼人?」謝小玉忍不住又問。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邊一眼。

    「到這裡來做生意?」謝小玉又問:「做什麼生意?」

    「見不得人的生意。」

    謝小玉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她是真懂?還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麼生意——這點她至少還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

    她看到了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

    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中來的。

    然後她就看見剛才的夥計托著個大木盤走了過來。

    面和肉都是熱的,只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

    但謝小玉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著白天羽:「你說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賣這兩種面出名的?」

    天羽在吃麵,沒有多餘的嘴來回答。

    謝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歎了一口氣。

    「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這些特地到這裡來吃東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將面吃光,才長長吐出口氣。「他們沒有病。」

    「這個人呢?」謝小玉的眼睛正在盯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紀並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

    「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謝小玉說。

    「而且地位還不低。」

    「像他這種人,家裡一定不會沒有丫頭傭人。」

    「非但有,而且還不少。」

    「他若想吃什麼,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好的。」謝小玉說。

    「隨時都有。」

    「那麼,他若沒有病,為什麼要一個人深更半夜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呢?」

    白天羽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才說:「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

    「當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劍山莊裡,就時常覺得很寂寞。」

    「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東想西,想出來到處逛逛,想找個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麼?」

    「那只不過你覺得很無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樣子的。」他笑笑,笑得很淒涼。「真正的寂寞是什麼樣子?

    也許沒有人能說得出來,因為那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謝小玉在聽。

    「你若經歷過很多事,忽然發覺所有的事都已成了過去,你若得到過很多東西,忽然發覺那也全是一場空,到了夜深人靜,只剩下你一個人……」

    他的話語聲更輕,更慢,緩緩的接著又說:「到那時,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寂寞。」

    「你懂嗎?」

    白天羽好像沒有聽到她的這一句話,又癡癡的怔了半天,才說:「那時你也許什麼都沒有想,只是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怔,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找不到著落,有時甚至會想大叫,想發瘋。」

    「那時你就應該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類最大的痛苦,也許就是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拚命想去回憶過去那些有起的事,但想的卻偏偏又總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時你心裡就會覺得好像有根針在刺著。」

    「好像有根針在刺?」謝小玉又笑了:「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個人的心真會痛,也以為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過甚之辭。」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辭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無法形容出你那時的感覺。」

    他的笑容更淒涼。「你若有過那種感覺,才會懂得那些人為什麼要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這破攤子上來喝酒了。」

    謝小玉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個人到這裡來呀!」

    「不必?」

    「他為什麼不去找朋友?」

    「不錯,你痛苦的時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白天羽說:「但你總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輩子?」

    「為什麼?」

    「因為你的朋友們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遠來陪著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況,你也不會真的願意要你的朋友永遠來分擔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錢雇些人來陪你。」

    「那種人絕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絕不是那種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說:「否則,與朋友有何區別?」

    「我知道另外還有種人。」她的大眼珠轉了轉。

    「哪種人?」

    「像醉柳閣裡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這裡舒服多了。」

    謝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閣。

    「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有能力到那裡去的。」

    「不錯,他可以去。」白天羽說:「但那種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時也會覺得很厭倦,厭倦得要命!」

    「所以他寧可一個人到這裡來喝悶酒。」

    「這裡不止他一個人。」

    「但這裡的人雖多,卻沒有他的朋友,也沒有人瞭解他的痛苦,他豈非是等於一個人一樣?」

    「那完全不同。」

    「有什麼不同?」

    「因為在這裡他可以感覺到別人存在,可以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白天羽說:「甚至還會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個人若看到別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會減輕嗎?」謝小玉問。

    「有時是這樣子的。」

    「為什麼?」她問:「人為什麼要如此自私?」

    「因為人本來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個人都快樂。」謝小玉說。

    白天羽歎了一口氣,看著她。「等你再長大些時,就會懂,這種想法是絕不可能實現的。」

    「人為什麼不能快樂?」

    「因為你若想得到快樂,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價,」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會同時失去另外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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