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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零章 恩怨纏結 文 / 古龍

    此刻已是未未申初之交,這間生意本是不佳的酒鋪,在這種午飯已過、晚飯未至的時候,上座自然更壞。

    這間裡面只擺了七八張白楊木桌的小小酒鋪,此刻座客除了卓長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便再無別人,酒菜更自然也做得精緻些。

    對酌三杯,菜略動著,高冠羽士舉起手中木筷,含笑說:「此間酒既不精,菜亦不美,老夫這個東道,做的豈非太嫌不敬?」

    卓長卿微微一笑,方待謙謝兩句,卻聽這高冠羽士又笑道:「不過老夫倒可說個故事與兄台聽聽,權充兄台之下酒之物。」

    卓長卿停杯笑道:「如此說來,小可今日的口福雖然差些,耳福卻是不錯的了。」

    高冠羽士朗笑一笑,道:「這故事雖然並不十分精奇,但兄台聽了,卻定必是極感興趣的。」

    卓長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問道:「難道這故事與小可有關不成?」

    高冠士目光之中,突地掠過一絲令人難測的神采,緩緩說道:「此事不但與兄台有關,而且關係頗大。」

    卓長卿不禁又為之一愣,暗道自忖:「這高冠羽士與我本來素不相識,又怎知此事與我大有關係的,更是少而又少——」一念至此,心下不覺大奇,對這「高冠羽士」的身份來歷,先前雖已但然,此刻卻又不禁開始疑惑起來。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嘴角似又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緩緩說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著一對名聞天下的俠侶,那時兄台……哈哈,兄台年紀較輕,自然不會知道這兩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俠中提起梁孟雙俠,卻絕不會沒有一人不知道。」

    他語聲微頓,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樣菜來,他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咀嚼半晌,停著笑道:「這館子別的菜做的雖不甚佳,這魚雜豆腐卻是極為不錯的,兄台不妨先嘗兩口。」

    卓長卿無可奈地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心中卻是思潮百轉,又是驚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這漸江省內,臨安城外一間小小鄂菜館子的魚雜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著魚雜豆腐,一面卻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這梁孟雙俠縱然名震江湖,卻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卻見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淺淺地吸了口酒,方自接著說道:「這梁孟雙俠在武林之中,聲名顯赫無比,武功卻並不甚高強,他們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夫婦兩人,俱都美絕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樹臨風英姿颯爽,武林中人先還有些蕩婦淫徒,想打這兩人的主意,只是他們夫婦兩人,不但情感極深,而且彼此之間,俱是相敬如賓,十數年來,他夫婦兩人遍歷江湖,武林中卻從未有人見過那梁同鴻對孟如光偶出疾言,也從未有人見過那孟如光對梁同鴻稍有厲色的。」

    卓長卿心中暗歎一聲,忖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憾。」

    轉念卻又不禁暗忖道:「只是這兩人與我又有何干係?」

    想來想去,還是無法猜出這高冠羽士說這故事的真意來,只見他語聲微頓,略喘了口氣,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俠士,見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還有這樣一對夫妻,對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蕩婦淫徒見到這兩人在江湖中人緣如此之好,也就將滿腔邪心慾火,強自忍了下去。」

    卓長卿暗皺眉頭,心中轉念,直到此刻,這高冠羽士所說的故事,雖然動聽,卻仍然和自己毫無關係,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卻見這高冠羽士的一雙電目,正自凝目望著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著又道:「他們夫婦兩人將大河兩岸、長江南北遊歷一遍之後,足跡便遠至苗疆,這對夫婦一生之中,平穩安靜,他們卻再也想不到在暢遊苗疆之際,會遇到一個令這對被武林艷羨不已的俠侶夫婦,從此魂歸離恨的武林魔頭。」「聽到這裡,卓長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脫口問道:「難道此人便是那醜人溫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將面前的一杯花彫,仰首一於而盡,道:「不錯,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稱為紅衣姑娘,卻自稱醜人的溫如玉:「一時之間,卓長卿但覺心胸之中,怒火沸騰,幾乎忘了這高冠羽士怎會知道自己和那醜人溫如玉有著深仇,脫口又道:「這醜人溫如玉難道又將這神仙俠侶雙雙害死了嗎?」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頷首道:「這溫如玉自稱醜人,其實醜的一字,還遠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卻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鴻,試想梁同鴻有妻如花,而且溫柔賢慧,卻又怎會對這貌賽無鹽的醜人溫如玉稍假詞色呢?」

    他長歎一聲,目光仰視,接著又道:「於是這溫如玉因愛生妒,因妒生仇,竟將一生之中,謙謙自守,在武林裡從未與人結過樑子的梁同鴻,一掌擊斃在他的愛妻面前。」

    卓長卿耳畔轟然一聲,全身亦不禁為之一震,心胸之間,像是被人重重地擊了一拳,雙目直視,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個謙謙自守的君子,而且是個急人之難的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嘗不是被這萬惡的魔頭一掌擊斃在自己的愛妻面前。」

    一念至此,兩行淚珠,便不能自止地沿著面頰緩緩落了下來,落在他身上穿著的玄色長衫上,卻又毫不停留地從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長卿面上的目光,亦隨著他的淚珠緩緩移下,一絲令人難測的光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閃過。

    但等到他的目光轉到那兩滴由卓長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淚珠時,他雙目中所顯示的神采,卻全然變為驚愕了。

    這幾乎是一件無法思議的事,因為那淚珠幾乎是毫不留滯地自衣衫上滑下,那麼,這該又是什麼質料製成的衣料呢?

    於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雙眉微微一皺,似乎想起了什麼,但瞬即接著歎道:「梁同鴻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這可憐的女子那時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為了這點梁氏骨肉,孟如光縱然想死,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歎息一聲,但你如果聰明,你可以發現他這聲沉重的歎息聲中,幾乎全然沒有惋惜和哀傷的意味。

    但卓長卿此刻正是悲憤填膺,淚如泉湧,又怎能發覺他歎息聲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鬚,便又歎道:「生死之事,雖是千古之人難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卻遠比求生不得還要痛苦得多——」他競又自微微一歎,接道:「兄台年紀不輕,雖是絕世奇才,但對人世之間的一些淒慘之事,終究不如我這歷盡滄桑的傷心人體會得多,試想那梁同鴻與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艷羨的神仙眷屬,但如今鴛鴦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則情天雖已常恨,比翼之鳥可期,也還能含笑於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卻亦不能,唉——人世間最淒慘之事,怕也莫過於此了。」

    他雙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頗為哀痛的表情來,稍微一頓,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內,天時雖較暖,但仍是凜風怒吼,葉落滿山,只差沒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鴻的屍身上,哀哀地痛哭著,哭聲與風聲相和,便混合成一種令人不忍卒聽的聲音。」

    「但是那醜人溫如玉,竟將這對已成死別的鴛鴦,還要生生拆開,將那梁同鴻的屍身,葬在貢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卻將孟如光軟囚在貢黎山左的一個所在,也不將她置之死地,因為這心如蛇蠍的魔頭知道,與其將她殺死,還不如這樣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這醜人溫如玉更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折磨這個可憐的女予,但是孟如光卻都忍受了下來。」

    這高冠羽士說話之時,不但語聲清朗,而且加以手勢表情,將這個本已是慘絕人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淒慘絕倫。

    卓長卿本是傷心人,聽到這種傷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癡,一時之間,但覺醉從中來,不能自己,竟忘了再想這故事究竟與自己有何關係。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接著又道:「直到那粱同鴻的親生骨血生下來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將那女孩子交給一個在這數月內,在苗疆中結識的一個知己,再三囑咐叮嚀之後,便挾著滿腔悲憤,去尋那醜人溫如玉,去報那不共戴天的殺夫深仇。」

    「只是她的武功,卻又怎比得上那生性異稟,武功絕世的溫如玉呢?不出三招,這恨滿心頭的可憐女子,也就魂歸離恨天了。」

    卓長卿劍眉怒軒,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聲,重重一拍桌子,將桌上的杯盞碗筷,部震的直飛了起來。

    高冠羽士微唱一聲,道:「人世之中,悲慘之事原本遠較歡樂之事為多,兄台也不必為此事太過悲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處世、得過且過,若是十分認真起來,那只怕誰也不願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長卿雙眉微蹙,朗聲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間,魅魑豈非更加橫行,群魔亂舞,真正安份守已之人,還有處身之地嗎?」

    高冠羽士朗聲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俠之心,老夫自然欽佩得很。」

    他笑容一斂,便又歎道:「只是老夫雖是如此說,對那溫如玉的憤怒之心,卻也未見就在兄台之下哩。」

    「那溫如玉將孟如光擊死之後,竟將孟如光的屍骨,火化成灰,撒在貢黎山右,讓她隨風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鴻聚在一處。」

    卓長卿心念一轉,忍不住問道:「難道女魔頭斬草不除根,竟將那梁同鴻的親生骨血,輕輕放過?」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這一問,卻也未免將那溫如玉看得太過簡單了。」

    卓長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道:「難道那孟如光自認是自己知己的人,卻是溫如玉早已預先安排的嗎?」

    高冠羽士猛地一擊手掌,頷首笑道:「老夫早說兄台聰明絕頂,心智之機巧,確是超於常人,那醜人溫如玉果然早已將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對這可憐女子作出同情之態,那孟如光在那種瀕臨絕境的情況之下,有人對她有三分好處,她便當作十分,何況這人對她本是蓄意結納,她自然也就難免將這些人當作自己的患難知已。」

    卓長卿長歎一聲,道:「那孩子落到那醜人溫如王手中,豈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搖首笑道:「兄台這一猜,卻猜錯了。」

    卓長卿微微一愕,暗地尋思道:「難道這孩子也和我一樣,被一武林異人,救出生天嗎?」

    卻聽高冠羽士又道:「那溫如玉非但未將這孩子置之死地,卻反而對她愛護有加——」卓長卿不禁又自接口問道:「難道這孩子長的與那梁同鴻十分相像,那溫如玉將自己對人家的單面相思,都移到這孩子身上。」

    高冠羽士拊掌歎道:「兄台事事洞燭先機,確是高人一籌,老大的確欽佩得很——」他話聲一頓,又道:「溫如玉一生之中,恨盡天下之人,對這孩子,卻是愛護倍於常人,竟將自己的一身武功,都傳給了這孩子——」卓長卿劍眉一軒,突地長身而起,脫口問道:「難道這孩子匣是她那弟子溫瑾。」

    高冠羽士微一頗首,目光緩緩移注到他面目之上,只見他襯色之中,又是惜愕,又是驚奇,卻又有種無法描測的喜悅之意,竟在這剎那之間化解開了。

    高冠明士便一突說道:「人道舉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絕頂聰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聰明才智,尤在此輩之上,老夫實是口服心服的了。」

    他微一拊掌,便又正色說道:「此一可憐之孤女,正是被那醜人溫如玉將其終身交託於兄台的溫瑾了——」卓長卿面容一變,接口道:「難道老丈先前便在樹林之中,將小可方才與那醜人的談話,全都聽到了。」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瞞兄台說,老夫萍蹤寄跡,到處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在那樹林之中,尋了個木葉濃密的枝丫,歇息了下來,卻不想無意之中,竟將兄台與那醜人溫如玉的答話,全都聽到耳裡,但望兄台不要怪罪於我。」

    卓長卿頎長的身軀,像是頓然失去了的力量,緩緩地又坐了下來,目光越過桌子,卻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這剎那之間,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湧起許多驚詫與疑惑。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高冠羽士將這故事告訴自己的意義。

    暗中尋思道:「此事糾纏複雜,可說隱秘已極,這高冠羽士又怎會知道的呢?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飄泊風塵的武林隱士,但以他的身份,本應萬萬不會知道這魔頭溫如玉的隱秘之事的呀!」

    於是這高冠羽士的身世未歷,便再一次成為他心中困惑難解之事。

    「他到底是誰呢?如此交給於我,又有什麼用意?」

    卓長卿暗問自己,只是他亦自知道這問題井非自己能解答的。

    只見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頷下漆黑的長髯,笑容斂處,神色之間,突地變得十分莊穆,目光之中,更是正氣溢然。

    卓長卿雖對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卻再也無法從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好狡之態來,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對此等隱秘之事,坦誠相告於我,小可感激還來不及,焉有怪罪老丈之理。」

    高冠羽士微唱一聲,正容說道:「此事不但極為隱秘,而且關係頗大,武林之中,知道此事的,可說是少而又少,就算那曾經參與此事的溫如玉的親信苗人,事後亦都被這女魔頭殺卻滅口,要知道那梁孟雙俠生前交遊頗眾,溫如玉雖然驕橫跋扈,凶焰甚高,卻也不敢將此事洩露出去,唯恐有人尋她復仇。」

    他話聲微微一頓,又道:「武林中人雖然奇怪這梁孟雙俠怎會突地失蹤,但時日一久,也都逐漸淡忘,然而那醜人溫如玉卻將此事隱藏得越發嚴密,為的是那孤女溫瑾已經長大**,溫如玉自然不願讓她知道自己曾經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雙俠九泉之下,若還有知,知道自己的獨生愛女,竟對溫如玉千依百順,奉之如母,真是死難瞑目了——」他又自長歎一聲,像是十分悲哀的樣子,卓長卿劍眉一軒,突地問道:「此事既是恁地隱秘,卻不知老丈又是怎麼知道的?」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間,絲毫未顯驚慌之態,緩緩說道:「老夫壯年之時,曾經深入苗疆採藥,在荒山之中,遇見一個垂死的苗人,這苗人便是曾經參與此事,又被溫如玉殺之滅口的,他臨死之際,將這件事告訴了我,還讓我為他復仇,只是——」他語聲微頓,歎息一聲,方自接口道:「我自問武功不是那溫如王的敵手,又不敢將此事隨便告訴別人,是以便只有任憑這件慘絕人衰之事,在武林中隱藏如許多年、唉——其實老夫卻是時時刻刻想將此事了卻的。」

    他目光一抬,筆直地望向卓長卿,沉聲又道:「如今我將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沒的秘事告訴兄台,兄台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卓長卿道:「正想請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轉,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聰慧絕人,而且正氣凜然,老夫自問雙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數十年,卻從未見過有如兄台這樣的少年俠士,想那溫如玉明知與兄台仇不可解,卻仍然將自己唯一愛護之人托付給兄台,因此可知,這女魔頭雖然是驕橫凶酷,對兄台卻也是十分器重的。」

    卓長卿微一擺手,正待謙謝兒句,卻聽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與兄台萍水相逢,便將這等重大之事,告訴兄台,為的是想請兄台將此事了卻,也免得梁盂雙俠冤沉海底,老夫雖已老朽,但為著此事,只要兄台用得著老夫之處,老夫也願拼盡全力,以供鞭策。」

    卓長卿劍眉微軒,朗聲道:「這等淒慘之事,莫說與小可尚有關係,只要小可知道,也萬元袖手之理,只是——」他長歎一聲,緩緩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溫如玉的武功的確是驚人無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敵手,是以——唉,小可連自家的殺父深仇部無法報得,又怎能替老丈效力呢?」

    高冠羽士捋鬚一笑,道:「這個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雖不如那醜人溫如玉,卻也未見相差多遠,只要兄台稍加智計,便不難將此魔頭除去。」

    卓長卿微一皺眉,心念數轉,突他說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將此事告訴溫瑾,讓她們兩人之間,先起衝突,然後——」高冠羽士拊掌笑道:「兄台確是驚世絕才,萬事俱能洞悉先機,想那溫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師,卻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焉有不為自己父母復仇之理,那溫如玉一生孤僻凶殘,對她卻是千真萬確的真心愛護,溫瑾縱然對她動手,她卻是必定不會傷害溫瑾,甚至還會心甘情願地讓溫瑾殺死亦未可知——」卓長卿目光動處,只見這高冠羽士目光之中,得意已極,生像是與那醜人溫如玉也有著什麼深仇大恨一樣,心中不禁一動,接口問道:「既是如此,老丈何不直接將此事告訴溫瑾。」

    高冠羽士伸手取起面前酒杯,吸了一口,神色不變他說道:「老夫若直接將此事說出,那溫如玉若是知道,豈肯放過我,唉——老夫老矣,昔年豪氣,今已消去,也變得有些貪生畏死起來,唉——說來的確汗顏得很。」

    他放下了酒杯,不等卓長卿說話,卻又自顧接著往下說道:「方纔我在林木之中,見到兄台獨立長歎,便知道兄台心中一定是為著兩事憂煩,不能自解——」他微微一笑,接道:「兄台所煩憂的第一件事,自是為了那溫如王要叫閣下娶溫瑾為妻,那時兄台還不知道此中內情,心中極為不願和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徒弟結為夫婦,但卻又答應了那溫如王,因之心中煩惱,卻又無法向人說出,更無法求人幫助,老夫若是猜的不錯,那麼兄台心中這一件煩惱,此刻想必不會再有了。」

    卓長卿軒眉一歎,朗聲接道:「若論凡事俱能洞悉先機,只伯老丈還要遠在小可之上哩。」心中卻在暗中尋思道:「方纔我僅只在林邊歎息一聲!這高冠羽士便已猜中我的心事,但他明明已知我是為了何事歎息,卻又為何要再三追問我?看來此人外貌雖是光明磊落,心!一卻不知對我暗藏著什麼機心呢?」

    目光抬處,只見那高冠羽士又自捋鬚一笑,緩緩他說道:「老夫遇事,雖也能事先猜著三分先機,遇人也能猜中別人三分心事,但這不過是全憑老夫飄泊人海數十年,積得的一點閱歷經驗而已,怎比得兄台年輕英俊,天縱奇才,唉!兄台若是到了老夫這等年紀,普天之下,無論心智、武功,只怕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與兄台頜頑之人了。」

    卓長卿微笑一下,口中謙謝不已,心中卻又自尋思道:「這高冠羽士自從一見我面,每一句話中都少不了恭維我兩句,他武功顯然較我高些,年齡更比我大了許多,對我如此客氣,竟卻又是為的什麼呢?」

    他閱歷雖淺,但方纔已覺這高冠羽士有些可疑之處,此刻更覺得他如此結交自己,必定有著什麼深意。

    高冠羽士手中輕捻著長髯,見到他瞪著眼睛出神,一笑而道:「兄台心中所憂慮著的第二件事麼?老夫此刻也猜上一猜,如若老夫猜的不錯,那麼——」卓長卿微笑接口道:「莫非老丈對小可這第二件心事,也有什麼化解的方法麼?」

    高冠羽士笑容一斂,正容說道:「老夫與兄台雖然是浮萍偶聚,相識甚淺,但也已看出兄台非但天資絕頂,聰慧超人,而且是個生具至情至性的熱血男兒,兄台心中所憂慮著的第二件事,倒不是為著兄台自己,卻是為著成千成百,不遠千里趕來的武林豪士。」

    他語聲一頓,目光直注卓長卿的面目之上,緩緩又道:「老夫方纔所說的話,絕非故意恭維,確實句句出自肺腑,而老夫自信雙眼不盲,對兄台的為人,也不會看措,是以……」

    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信這第二件事麼,也萬萬不會猜錯。」

    他目光一轉,卻看卓長卿正自含笑凝神傾聽,卻並不答話,便又接道:「紅衣娘娘溫如玉蟄居苗疆四十年,一向不大過間武林中事,這卻並非因她生性恬淡,無意名利,而是她對武林中的一些前輩異人,心存畏懼,是以不敢出來為非作歹而已。」

    「但近年來,這些前輩異人,不是已經物化仙去,便是封劍已久,再也不問世事,這紅衣娘娘靜極思動,早就想在江湖間掀些風浪,這『天目之會』,名雖是為其擇婿會友,其實卻是這位魔頭想藉機將天下武林豪士一網打盡,這點兄台想必也從她說話之間看出來了,是以兄台便在憂鬱,如何才能將武林中這場劫難消洱。」

    他略為歇息一下,卓長卿心中卻怦然一動,接口問道:「難道老丈有何妙策,能解開小可心中這件憂鬱之享嗎?」

    高冠羽士微笑一下,目光之中,淡淡掠過一絲極為得意的神采,端起面前酒杯仰首一乾而盡,含笑說道:「老夫這第二件事,猜的還不錯吧?」

    其實卓長卿方纔那句話,已無殊告訴他自己心中所憂慮的正是此事,是以他便根本不必等待回答,又自斟了一杯酒,接著說道:「此事的確井非易與,難怪兄台心中憂鬱,想那紅衣娘娘在天目山中設下的香餌,俱是武林中人夢寐難求之物,這些人不惜遠道而來,兄台若在此刻加以阻止,他們又怎會心甘情願的放棄,又怎會相信兄台的話,只怕他們還當兄台想獨吞這些珍寶呢!」

    卓長卿一皺雙眉道:「是了,想他們又怎會聽從我的話,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些珍寶呢?唉——那醜人溫如玉不知在天目山中,設下什麼古怪花樣、惡毒陷阱,卻可憐這些人一點也不知道。」

    這個初涉江湖的少年,雖然對那高冠羽士已生疑惑之心,但此刻卻又不禁為他的這番言語所動,競又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高冠羽士故意俯首沉吟半晌,抬頭一笑,緩緩說道:「老夫方才對兄台說的那個故事,不但能將兄台心事第一件憂慮之事化解,兄台這第二件心事,卻也要依靠這個故事,才能化解得開。」

    卓長卿不禁為之一怔,說道:「這是為了何故呢?」

    高冠羽士一笑道:「兄台若在會期之前,趕到天目山去,將老夫方纔所說的那個故事,一字不漏地對那溫瑾說一遍,那麼——哈哈!」

    他仰首狂笑數聲,接著又道:「想那溫瑾若是稍有人性,怎會再有半刻遲疑,必定立即去尋那女魔頭報仇,兄台若在旁邊稍加援手,那紅衣娘娘武功再高,卻也不見能逃出兩位的手下,哈哈——昔年梁孟雙俠,夫唱婦隨,天下艷羨,今日兄台與那位溫姑娘,不但同仇敵汽,而且珠聯壁合,此番若能聯手誅此魅魑,報卻深仇,又將為武林添一佳話。,他笑容滿面地舉起面前酒杯,大笑又道:『這麼一來,元兇既除,天目之會,就算能夠如期舉行,但那魔頭設下的諸般陷阱,想必也將變成兄台與溫姑娘的迎賓戰宴,這場武林劫難,豈非消洱於無形,來,來,且容老夫先敬兄台一杯。「仰首一乾而盡,抬目望去,卻見卓長卿雙目望著面前的酒杯出神,雙手放在桌上,動也未動,對那酒杯碰都沒有碰一下。高冠羽士面容微變,舉著酒杯的手,半晌放不下去,在這一瞬間,他面上的表情,突地變得十分獰惡,先前那種浩然的正氣,也自消去無影,只是卓長卿目光低垂,並未看到而已。等到他那雙微帶迷惑的雙目緩緩自酒杯移到高冠羽士面上的時候,這蒿冠羽士面上的獰惡之色,竟又從他嘴角所泛起的一絲微笑中化去。於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是無法知道這高冠羽士究竟是何許人物?也未能知道此人的真正來意。被潮水淹沒的沙灘,等到潮水退去的時候,依然是原來的樣子,沙灘上的沙粒和貝殼,雖然會因之潮濕,但是潮水也會很快地退去的,那麼,被虛假掩飾著的秘密,恐怕也不會隱藏多久吧?卓長卿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對,高冠羽士突又笑道:「只是老夫還忘了告訴兄台一事,此刻那天目山上,正如兄台所料,早已埋設下許多雖是考較群豪武功,其實卻是暗害群豪的陷阱設施,這些設施之中,究竟包涵著什麼惡毒花樣,老夫雖然不甚清楚,但老夫卻知道那魔頭溫如玉,不但在這些本應光明正大,用做考較武功的五茫珠、羅漢陣、線香渡一類設施之中,暗設下許多詭計,而且還唯恐這些詭計不夠惡毒,害不到別人。」

    卓長卿意動心驚,現於神色,轉眉怒道:「她便又怎樣?」

    高冠羽士生像是不勝感慨地長歎一聲,接著又道:「這魔頭竟在一年中,將一些久已金盆洗手的綠林巨寇,或是一些蟄伏塞外、遁跡邊荒、久已不容於武林的江湖妖魔,暗中請來,做這些設施的主持之人,一些武功特高的武林豪士,就算能僥倖逃出她們設下的惡毒陷阱,卻也不能逃浙這些巨寇妖魔的毒手,就算他們再能逃出毒手,甚至將這些妖魔擊斃,可是等到他們最後到達那溫如王設下的主擂之時,卻已早就精疲力竭,只怕連她的輕輕一擊,都無法抵擋了,」這高冠羽士一口氣說到這裡,只聽得卓長卿心胸之間既是驚懼,又是憤慨,竟也沒有再去想一想,這些極為穩秘之事,這與世無爭的高冠羽士又怎會知道的呢?

    卻聽高冠羽士歎息著又道:「她一計連著一計,這連環毒計,為的不單只要將天下的武林豪士一個個打盡,而且連那些被她或以利誘,或以名動,從各地請來的巨寇妖魔,竟也在她除去之列,到那時候武林之中,她一人唯我獨尊,才算稱了她的心意。」

    一時之間,卓長卿面容陣驚,陣怒,突地長歎一聲,復又低語道:「小可年齡極幼之時,曾在黃山始信峰下,遇著一件驚人之事,小可當時雖未目睹,但這件事在小可心中,卻始終記得鮮明。」

    他又自沉聲一歎,接著說道:「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卻一直在奇怪,那毒物星蜍,為什麼在將一些凶暴惡毒的毒蛇猛獸除去之外,卻又要去殘害那些無害予人的綿羊馴鹿,這豈非是件難以理解之事,唉一此刻我才知道,原來人類之中竟也有著像星蜍一樣的邪惡之物。」

    他低低他說著,而且說的非常凌亂,但當他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那高冠羽士面上的神情,卻像是非常激動,店裡的店伙,遠遠站在門口,厭惡地看著這兩個久坐不走的客人,只見他們忽而大笑,忽而長歎,忽又滔滔不絕他說著話,心裡大為奇怪,不知道這一老一少兩人,究竟是幹什麼的。

    高冠羽士定了定神,方自說道:「老夫此刻只要告訴兄台,便是兄台此次若真的不惜危險,先就趕到天目山去,縱然那魔頭溫如玉已將兄台看成她愛徒的乘龍快婿,不會加害於你,但那些秉性兇惡的巨寇妖魔,卻未見會放過兄台,兄台武功雖高,但雙拳不敵四手,唉——」他故意長歎一聲,方自接道:「老夫與兄台一見如故,為著兄台著想,這天目山麼——」語聲又一頓:「不去也罷。」

    暗中一膘,眼角只見卓長卿果已劍眉怒軒,義憤填膺,竟自伸出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朗聲道:「老丈怎地如此輕視於我,那天目山上縱然是刀山劍海,我此番也要去闖他一闖,卓長卿雖然不才,但路見不平,尚要拔刀相助,為著天下武林朋友的命運,我卓長卿又何惜性命,就算是兩肋插刀,粉身碎骨,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高冠羽士俯身整理著被卓長卿一掌震倒的杯盞,於是,他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種得意而獰惡的目光,卓長卿便又無法看到。

    且說臨安城裡——

    多臂神劍雲謙父子,以及那飛騎奔來,報凶訊、求援手的大漢,又怎會知道他們所焦急等待著的卓長卿,不但已經見著他啟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還遭遇到這些複雜而奇異的事。

    這一日之間所發生的事,不但使得卓長卿的生命為之改觀,甚至天下武林中人的命運,也受到影響,這卻也是臨安城裡的雲氏父子無法預料得到的。

    一陣風吹來,吹散了西天的晚霞,月亮卻從東邊升起來了,又是一個有月有星的晚上。

    卓長卿從那小小的鄂菜酒鋪,漫步走出,他的態度雖然仍是那麼從容而安詳,但是他的心緒,卻遠不及外表的安定。

    方纔,太陽剛剛隱沒的時候,那高冠羽士就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還道:「老夫與君一席長談,更覺得兄台是武林中百年難見、不可多得的少年俠士,對此番武林浩劫,兄台想必能有一妥善安排,老夫方才絮絮所言,不過是給兄台一個參考而已,兄台如能將此浩劫消弭,則不但老夫幸甚,亦是武林中千百同道之幸了。」

    卓長卿默默地聽著他的話,長揖相送,自己卻仍然坐在那間小小的酒鋪裡,沉思良久,這高冠羽士的一席話,雖然使他明白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卻也替他添了許多疑雲。

    天就晚,暮雲四合,酒鋪中的食客也多了起來,見到他一個人坐著發愕,都不禁投以詫異的眼色,他覺察到了,便也走了出來,風越來越涼,日間的褥暑之意,此刻已為之盡消,但是他的心,卻仍然沉悶得很,還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該如何做。

    方才半日之間,那高冠羽士滔滔辯才,雖然使得卓長卿將自己對他的疑惑之心消去不少,但此刻卓長卿沉思之下,卻又不禁開始覺得此人可疑,不住地暗自尋思道:「此人員是可疑,但他所說的話,卻是極為合理的呀!我若真能在會期之前,將那醜人溫如玉除去,那麼此場劫難,便在無形之中化暴戾為祥和,甚至那溫瑾…」

    想到溫瑾,他不禁暗中歎息一聲,中止了自己思潮,目光抬處,只見暮色之中,已然依稀顯出城廓的影子,他知道臨安到了。

    遠遠望去,臨安城裡,萬家燈火,依稀可見,這在當時尚未十分繁華的山城,此刻卻是冠蓋雲集,笙歌徹夜不絕。甚至百里以外的流螢,都飛到這裡來,喬遷手中所持的那三幅畫卷,在江湖之中掀起的風浪,不可謂之不大了。

    卓長卿徐然走人臨安城,只見城市鬧市之上,家家燈火通明,不時有三五勁裝佩刀的彪形大漢,把臂高歌而來,從酒樓高處飄下的呼五喝六之聲,更是時時可聞,昨夜的流血慘劇,雖然使得山城一度陷於恐懼之中,但城中的這些武林豪士,本是刀頭舔血的朋友,僅只一夜,便生像是將那流血的景象忘卻了。

    卓長卿不禁暗中歎息一聲,忖道:「這些人不遠千里而來,只望名劍美人,俱已在望,至不濟也可看一場熱鬧,弄幾百兩銀子回去,又有誰知道自己已將大禍臨頭呢?」

    心念一轉,便又想到多臂神劍雲氏父子,忖道:「雲老爺子他老人家見多識廣,不知道有沒有看出此事的端倪來。」

    他雖是聰明絕頂之人,但此刻心中卻有著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心裡雖然很想找那老於世故的多臂神劍商量一下,但卻又覺得此中牽涉,有許多事竟難以出口。

    一時之間,他心中思潮又自翻湧,不能自決,暗歎一聲,又忖道:「無論如何,我總該先找他老人家再說,反正此刻離會期還有幾日光景,稍遲一日,我再上天目山去,亦不為遲——」他突地驚訝地阻止住自己的思慮,因為他自家亦不知在什麼時候,也自認為如要消去這場劫難,就非得聽從那高冠羽士的話不可,但是他內心隱隱約約之間,卻又覺得那高冠羽士不甚可靠,甚至姓名都可能是假冒的。

    是以他此刻才覺得有些驚訝,驚訝之中,卻又不禁忖道:「我怎地如此糊塗,方才竟忘了問他那醜人溫如玉布下的陷講究竟是在何處,想那天目山乃海內名山之一,綿亙何止百里,我若漫無目的地去亂找一氣,只怕找個五天也無法找到。」

    又忖道:「呀!我甚至連雲老爺子此刻究竟落腳何處都不知道呢?這臨安城如此大,要想找一個人的下落,怕不比那更要難些。」

    皺眉沉吟,漫步良久,心中突又一動,不禁暗中失笑道:「我怎地如此笨法,想那雲老爺子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他住在什麼地方,我只要問問人,想必總會有人知道的吧!」

    這少年此刻正是思潮百轉,紊亂不堪,甚至連原有的聰慧都消去幾分,此刻一念至此,腳步微頓,方想找個武林朋友,詢問一下那多臂劍雲氏父子的落腳之處。

    哪知——

    他目光方自一轉,耳中卻聽得一般奇異的樂聲,若有若無地從城外傳來,此刻城中雖然喧嘩,但這種樂聲一經人耳,卓長卿毋庸仔細凝聽,便知道又是出自今晨所見那些紅衫少女手中所持的似蕭非蕭、似笛非笛的青竹之中。

    他心中不禁為之一驚,忖道:「難道那醜人溫如玉此刻竟也到這臨安城裡來了?」

    卻聽這種奇異的樂聲,由遠而近,越來越為清晰,何消片刻,不止卓長卿聽的清清楚楚,就連那些正在街頭漫步,或是正在酒樓熱飲的人,也俱都聽到這種奇異的樂聲了。

    於是路上的行人,為之駐足,酒樓中的食客,也探出頭來,雖然看來俱都消閒尋樂,其實心裡又何嘗不是人人暗中警戒著。這臨安城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隨時都可能有突來的災禍,降臨在大家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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