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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情到濃處 文 / 古龍

    但展白生就傲骨,別人對他越是蠻橫無理,越是能激起他的傲性。

    如果有人用暴力強迫他,就算刀斧架在頸上,他連眼眉都不會皺一皺。

    因此,這突然間去而復返的亂髮怪人——雷大叔,雖然手如鋼箍,緊握住他的手腕,使他的手臂劇痛如折,他仍然是不理睬。

    「說!你是誰?」雷大叔怪目圓睜,厲光如電,緊盯著展白,厲聲叱道:「你是不是展雲天的後人?」

    雷大叔顯然神情甚為激動,問展白這話時,雙手競微微發抖,但握住展白的手,可就無形中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展白感到被亂髮怪人緊握之處,奇痛入骨,又加上他身有重病,兼負刀傷,無法運功和亂髮怪人的手勁相抵,只痛得他面白氣促,幾乎昏死過去。

    但就在這種難言的巨痛之下,展白依舊咬牙苦撐著,不管那亂髮怪人,是如何地窮兇惡極,仍然是閉緊嘴唇,繪他來了個相應不理。

    在展白身旁坐著的如花少女,見他痛得臉色慘白,額上豆大的汗殊滾滾而下,芳心中老大不忍。又見展白雖在劇痛之下,仍然毫無乞饒求恕的神情,更為他的硬骨氣而暗暗心折。相反的,她對雷大敘這種粗暴舉動,卻有了老大的不高興,只見她小嘴一嘟說道:「大叔!你放手呀!看,快把人家的手都要折斷了,叫人家怎麼回答你的話?……」

    這雷大叔本來最痛婉兒,素常對婉兒的要求,百依百順,無所不從。但在目前,這雷大叔卻似失去了往日的鎮靜。

    展婉兒使嗔撤嬌,叫他放開握住展白的手,他竟恍如未聞,仍然雙手緊握著展白的腕部關節,亂髮蓬亂的腦上閃過無限的悲憤悵憫之情,雙眼死死地盯在展白的臉上……

    「雲天呀!雲天!莫非真是蒼天有眼,給你留下了後代嗎?……啊!這一定是了……一定是了!一定是了!我雷……」

    雷大叔狠狠地望了展白一會兒,忽然仰起臉來,一臉的肅穆之情,口中彷彿祈禱般地喃喃自語。

    但他剛剛說到此處,忽聽婉兒一聲驚叫:「哎喲!他死了。雷大叔!雷大叔!他死了呀……」

    雷大叔如大夢初覺,猛然低下頭來,只見展白面白如紙,雙目緊閉,口鼻之間似是已沒有了氣息。

    雷大叔——這武林奇人,想當年與「霹雷劍」展雲天,義結金蘭,情同生死,二人並道江湖,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仗義俠行。

    但在二人一次小別期間,忽然噩耗傳來,武功俠行震驚天下的「霹靂劍」展雲天,竟然被暗算慘死!

    當時的雷大叔,聽到這個噩耗,幾乎痛不欲生☆立即趕到出事地點,洞庭君山絕頂。但,他不僅未能查到殺死展雲天的兇手,甚至連展雲天的屍首都未找到!

    可是,君山絕頂的現場,卻是一片凌亂,樹折草飛,斷劍殘戈,到處皆是散落的暗器,尤其遺留在地上一灘灘殷紅的血跡,東一片西一片,染紅了黃沙枯草。一切景況,均顯示出是經過一場慘烈的兇殺,所留下的痕跡!

    雷大叔見此光景,知道江湖上傳言不假。當時,他曾悲憤得幾乎發瘋,也曾想到橫劍自刨在君山絕頂,以酬報知交好友。

    但是,一個比死亡更大的慾望,使他活了下來,那就是復仇!

    他要尋訪到暗算殺死展雲天的仇人,為他結義盟兄復仇。

    可是,他走遍天涯,踏破鐵鞋,連殺死展雲天的仇人是誰,他都未尋訪出來,復仇就更無望了。

    事隔三十餘年,他已經對萬事都感到心灰意冷,此時卻有凌風公子的父親,慕容莊主,仰慕他的俠名,重金禮聘,請他到莊上充當一位門客。

    雷大叔本無意寄人籬下,但他又想到久訪殺死義兄的仇人,杳無端緒,自己萬念懼灰,落拓江湖,也不是個辦法,武林四公子,新近崛起江湖,各自收羅拉攏武林高手,歸其門下,幾年的時間,武林四公子的門下,武林高手已經是成千論百,聲勢之隆,直可媲美春秋戰國時代的四大公子了。

    自己暫時在慕莊主的莊上歇馬,慕容莊上魚龍混雜,說不定也許會把殺死義兄的仇人,查出個端倪來!

    因之,雷大叔落足在慕容莊上。

    慕容莊主,富可敵國,最講究排場,不僅本家人豪華無比,就是對門下食客,也均是禮遇有加,一個個衣錦華襲。

    唯獨雷大叔,笨路襤褸,不修邊幅。

    但慕容莊主深知雷大義氣干雲,所以對雷大叔的行止,絲毫不加於涉,並委以保護內宅的重任。

    慕容莊主的內宅,門禁森嚴,即三尺孩童,無人呼喚也不得入內。

    這雷大叔一個草莽豪客,能夠登堂入室,且居住於內宅之中,可以說是深蒙慕容莊主另跟相看了。

    至於雷大叔能在慕容莊主的門下,安心住下來,還不僅是為了酬答慕容莊主的賞識,而是雷大叔特別喜歡婉兒,真比婉兒的親生父母——慕容莊主夫妻,還要深一層。因此,雷大叔竟在慕容莊上久久住下來。

    可是,雷大叔對查訪殺死義兄的仇人,卻始終沒放鬆過。

    數十年如一日,雷大叔時時記念著,要為盟兄復仇。

    如今,竟大出意外地,叫他見到了似乎是盟兄展雲天的後人!又叫他如何不心情激動?如何不失常呢?

    因為他從未聽盟兄說道有妻室兒女。

    但,他今天見到展白,這少年人眉梢服角間的英俊氣概,極像盟兄當年的樣子。

    他又在窗外,聽少中對婉兒說:他也姓展,父親摻死,至今連殺父仇人都不知是誰?

    因此,他仰首向天,喃喃自語,對展白忍痛不住、昏死過去的情形,竟毫無所知。

    給展婉兒驚聲一呼,雷大願才如夢初醒,低頭一看展白痛死過去,嚇得忙把手鬆開,緊跟著伸出雙手為展白推宮活穴!

    看到展白昏死的情狀,展婉兒竟該然欲泣!

    這貌比天仙、自幼嬌縱成性的姑娘,包圍追求她的武林子弟成千逾百,富若王侯的,武功高強的,貌比潘安……各式各樣的人物,不計其數,但她從未把一個放進眼內。

    如今,卻衷心愛上這窮愁潦倒、又有傷病在身的落施少年!

    情這一個宇,真是令人不可理解的了。

    「姑娘!」雷大敘見婉兒定傷的神情,深悔自己的孟浪,不該出手太重傷了這少年,心中老大不忍。於是溫和地說道:「你不用擔心,他不會死的!」

    「我,我恨死你了!……」婉兒聽雷大叔一安慰她,反而忍不住存於眼眶內的淚水,像斷線珍珠般,滴落在她錦繡的衣襟上。

    她心痛展白被雷大叔抓得痛昏過去,竟口不擇言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可是,她話一出口,又覺得對一個非常疼愛自己的長輩,競說出這樣的話,有點不妥。停頓了一下,立即改變了口氣,說道:「他,他若是死了……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雖然她極力想改變口氣,不願說出對不起雷大叔的話來,但因為她太關心展白的安危,所以,說出口來的話,依然顯得不太客氣。

    雷大叔聽了微微一楞,他自從到慕容莊上以來,愛護婉兒,甚於愛護自己的親生女兒。雖然,他連婚都沒有結過,更不會有親生女兒,但他相信,就算自己有了親生女兒,但愛女兒的心也不會超過愛婉兒的心。想不到婉兒競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雷大叔不禁微微一楞……不過,這也是一瞬間的事,雷大叔僅微微一楞,一邊用雙手為展白推宮活穴,一邊轉頭望了婉兒一眼。

    見婉兒癡望著展白,滿臉關懷之情,眼淚統統地落下,心中立刻明白了一大半。心中忖道:「看來我這刁鑽的女娃兒,八成已經愛上這少年。啊!……我才是老糊塗,對一個豆藐年華的青春少女來說,還有什麼比她的意中人,更能使她開心的呢?……」

    雷大叔想到這裡,對婉兒無禮的話,不但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說道:「婉兒,你不用心急:大叔負責還給你一個活……」

    雷大叔說至此處,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活什麼呢?活情郎,活未婚夫,還是活愛人……總覺得怎麼說也是不妥,不由尷尬地直用手抓鬍子,乾瞪眼……\偏偏展婉兒,又是今天真未鑿、嬌憨無比的少女。她見雷大叔的怪樣子,不由破涕為笑,如雨後春花般。說道:「活什麼呀?大叔,你怎麼不說了?」

    「活……活人!」雷大叔囁嚅了半天,突然用手一拍自己的腦袋,到底讓他想出來了,這麼一句恰當的話,脫口說出,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噗哧!」婉兒再也忍不住,不由笑出聲來。嬌笑情中地說道:「當然是活人了,難道我還要個『死人』不成嗎?……」

    婉兒笑著說至此處,突然臉孔一紅,脈脈地低下頭去,用手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然後又瞟了雷大叔一眼,見雷大叔正用一種似乎含有深意的眼光望著她,立刻又很快地收回目光,她,頭垂得更低了,臉孔漲得更紅了。

    有人說:「少女害羞的神情最美!」此話一點兒也不錯。只見展婉兒賽雪欺霜的粉白小臉上,烘染上一層朝霞般鮮艷的紅暈,明如春水似的眼波,放出一種燦爛的光彩,麗,純美無比,不亞於一朵紅睡蓮,在晨露中迎著朝陽盛開,真是美麗極了!

    其實,雷大叔並不知道,展婉兒是為了什麼,競無端不勝嬌羞?

    但,世上又有幾人能夠猜測出,青春少女的心呢?

    原來,展婉兒在背地裡常聽到母親管父親叫「死人」,她天真少女的心上,便以為「死人」是「丈夫」的代名詞。

    如今,她無意中把展白比做了「死人」,難怪她要臉紅了……

    就在此時,展白在雷大叔一陣推拿之後,已然悠悠醒轉,他緩緩地睜開眼來,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婉兒貌美如花的嬌顏,但卻朦朧不清,有如霧裡看花……

    「水……」

    婉兒見他甦醒過來,神態高興已極。聽到他說要水,立刻拿起茶几上的碧玉蓋碗,先在溫水裡洗過,然後倒了一杯開水來,就在床上輕輕扶起展白的頭來,把蓋碗裡的開水一口一口地餵給展白吃。

    「唉!」雷大叔輕胃了一聲,見這嬌貴無比的慕容府中二千金,對一個落魄青年,竟是如此的溫柔體貼。

    不由暗歎「情」字力量之偉大,真是不可思議……

    「謝……謝……」展白就著婉兒的素手中,吸了幾口水。人在神智已見清醒時,第一個是嗅覺,他鼻孔中嗅到一般如蘭似麝的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

    第二個是視覺,他看到一張絕色少女的如花嬌園,緊緊貼在自己臉旁。

    第三個是觸覺,他只覺軟玉溫香,自己正倒在一個純美的少女懷中,不由臉孔發燒,一般說不出的纏綿滋味,竟使他心中一蕩……

    這種溫柔滋味,這種旖旎風光,是他一生中從未領略過的;他又見這如花少女,溫柔地擁抱著自己,白玉似的素手,端著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喂自己;而且,那少女比春水更加明媚的雙睛,含著無邊的愛,萬縷柔情地望著自己。

    啊!這一切的一切,似夢似真,竟使他感動得不得了。

    口中喃喃地說了「謝謝!」兩個字,突然又轉頭望見,立於床前的亂髮怪人,兩隻比電閃還明亮的一雙怪目,正在緊緊地盯著自己。他又感到這樣親密地偎在一個陌生少女的懷中,實在難為情,便掙扎著想坐起來!

    誰知他不掙扎還好,這猛力一掙,只覺左臂處的刀傷,一陣噬心的巨痛,不由使他咬牙皺眉,又頹然倒在少女的懷中。

    「哎呀!」展白天生傲骨,雖然急痛鐵鐵腕服牙皺眉,沒有發出聲來。但他這第二次又倒在婉兒的懷中,婉兒的手,正觸到他的肩腳之處,婉兒只覺觸手濕漉漉的一片,她還以為是自己不慎,潑濺出來的水,誰知待她擒手看清竟是鮮紅的血,不由驚嚇得尖叫起來。

    「怎麼!」雷大叔不知婉兒為何如此驚惶,急上前來探視……

    「婉兒」接著門外也傳來一聲驚呼,只見一個中年貴婦,環珮叮鐺,快步走進屋中,驚問道:「怎麼了……他!……」

    這時雷大叔也看清楚,原來展白奮力一掙,竟把左臂上的創口,重行震裂,鮮血透衣,流了一床。

    中年貴婦滿臉驚煌關切之容,一邊伸出素手連點展白「臂儒」「心俞」穴,為展白止住流血,一邊回頭對錦衣少女說道:「婉兒,你去取一杯人參燕窩羹來,需要濃一點!」

    錦衣少女忙不選地應了一聲,飛快向門外跑去……

    「婉兒!」站在一旁的雷大叔,忽然叫住婉兒,說道:「不用去了。我這裡有一顆丸藥,人參燕窩雖能提神補血,但我這顆藥丸,卻比人參燕窩要強多了!」

    雷大叔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羊脂小瓶來。這羊脂小瓶只有鼻煙壺大小,外邊包了幾層綢布;雷大叔鄭重地打開,看樣子極為珍貴……

    「大叔的藥也給他吃,門外傳來婉兒的聲音:「人參燕窩湯侄女也去取……」說著已去遠了……

    「這孩子向來是極熱心的……」中年貴婦笑對雷大叔說。

    展白這次創口迸裂,雖然痛極,卻未失去知覺。他咬牙苦忍著蝕心刺骨的巨痛,睜眼望著中年貴婦如慈母一樣慈愛地關心著自己,暗想婉兒親倚湯藥,極熱心地為自己奔跑,人家尊貴的身份地位,可以說是奴僕如雲,一呼百諾,如今為自己一個窮苦沃倒的人,競肯降尊纖貴,盡心服侍自己,不由一絲溫暖直襲心頭,可又夾雜著無限感激之一粒來歷不明的藥丸,要挾自己……

    展白本是生具傲骨之人,又受盡了人世間的冷落,從不願向人乞憐,更不願接受別人的要挾。

    因此,在雷大叔要他說實話,才肯給他吃藥時,競轉頭面向牆壁,給雷大叔來了個不理不睬。

    這一來,把一個性情暴躁的雷大叔,氣了個鬚眉皆炸。

    就連中年貴婦,見展白對雷大叔的善意,竟做出無禮的樣子,也不由深感意外,柔聲說道:「孩子!這龍虎續命丹,功可起死回生,練武的人吃了,更可增長功力,一般武林之人,連夢想都想不到的!雷大叔問你什麼話,快回答大叔!你吃下這粒丹藥,身上的傷病,都可以好了!而且,對你好處無窮哩……」

    中年貴婦語調慈祥,態度和藹可親,對展白猶如慈母。

    可是,展白仍沒有回過臉來,面向牆壁,說道:「我不希罕!」

    「氣死我也!」雷大叔怒叫一聲,說道:「難道我真是瞎了眼!我……」

    雷大叔神情激越,說至此處,竟語不成聲。手拿龍虎續命丹,心中暗想:武林中人夢寢求之而不可得,自己不顧生命為少林寺盡了一次大力,少林掌門方文為報答自己恩惠,才贈了這麼一粒,自己珍藏在身上十五年之久,捨不得服用,如今,自己好心好意拿出來給他院,人家不屑一顧……

    雷大叔越想越難過,手執那粒珍藥左右為難。

    送出又不是收回也不是。如果此時自己再收回懷裡,別人可能還會說自己是捨不得哩……

    「叭」的一聲脆響,任誰也想不到,雷大叔競把一粒珍貴無比的靈藥,一抖手摔在地上!

    在中年貴婦驚訝、莫明所以的時候。雷大叔已經像電光石火似的,縱出室外。

    突如其來的一聲脆響,展白情不由己的轉回頭來,只見亂髮怪人已不在房中,中年貴婦一臉的驚異之容。

    「怎麼回事?」展白不知何故,脫口問出。

    「唉!」中年貴婦輕囑了一聲,說道:「孩子,你傷了大叔的心了」「傷誰的心?」微風過處,展婉兒嬌艷如花,纖手托著一隻玉盤,玉盤上放著一個碧玉蓋碗,易娜得如風回楊柳,俠步走了進來。

    不等中年貴婦答言,婉兒即把玉盤放在茶几上,用手端起蓋碗,掀了蓋,先吸起小嘴吹了吹涼,然後拿了一個台玉羹匙,輕輕在碗內攪了一攪,立刻端至展白面前,嬌笑說道:「來!吃吧,我餵你!」

    展白先不吃人參燕窩湯,含著疑問的眼光,問那中年貴婦道:「夫人,小可不願吃他的藥,怎麼算是傷了他的心呢?」

    中年貴婦沒有回答展白的問話,仰臉若有所思,停了一會,忽然低下頭來:「雷大叔問你什麼來著?」「他問我……是誰?」展白見中年貴婦慈藹如慈母,不忍拒絕回答。「又問我……」「又問什麼呢?」中年貴婦顯得很關心,見展白吞吞吐吐,便急切地回問了一句。

    「娘!」這時,展婉兒卻在一邊插嘴道:「不要問那麼多嘛!先讓他吃,好不好!若不,他會……」

    「別打岔!」中年貴婦神色很莊重,阻止婉兒插嘴,一雙美妙的風目,「又問展……」展白只有據實回答。但說到父親的名字時,不禁激動得嘴唇發科,說道:「……雲天,是我的什麼人?」

    聽到展雲天的名字,中年貴婦的神情,似乎一震,更加緊地問展白:「你為什麼不回答雷大叔?展……雲天,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展……雲天是先父……」展白感激中年貴婦救命之恩,又加上中年貴婦待他如慈母,只有據實以答。

    中年貴婦聽展白說出,展雲天是他父親,臉上頓現出一種無比驚奇之容,鳳目中現出一種無比欣喜的光彩,張口欲言,但心情激動無比,競一時頓任,不知說什麼才好……

    那絕色錦衣美女——展婉兒,卻不知展雲天是何人,也未留意中年貴婦神色遽變,只端著人參燕窩揚,一隻纖手拿著白玉匙,要喂展白吃;忽見展白掉頭落淚,忙把白玉匙放進碗內,在衣襟內掏出一方絹帕,一邊為展白拭淚,一邊以萬般溫柔的聲調說道:「不要哭嘛!來,擦乾眼淚,吃下這碗人參燕窩湯,你的痛就會好啦!乖!聽話,啊!……」

    這二八年華的少女,哪裡是像跟一個尚比她大一兩歲的少年說話,倒像是在哄孩子。

    展白心頭感到一陣無比的異樣。此時……

    忽然從門外慌慌張張跑進雜一個青衣小婢,進門來張望到中年貴婦,忙上前施禮說道,「夫人!……您在這裡呀!叫小婢好找……老……爺子正急著……找夫人……」青衣小婢好似緊張過度,臉孔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說。中年貴婦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不大愉快的神色,平靜地問道:「老爺子找我有什麼事?」

    「小婢不……不知道。」青衣小婢結巴地說:「老爺子正在發……發脾氣,說叫夫人……快去!」

    中年貴婦似是無可奈何地立起身來,又望了倒在床上的展白一眼,向婉兒說道:「婉兒。你要好好照顧他,娘去去就來!」婉兒嗯了一聲,中年貴婦即隨著青衣小婢而去。這時,偌大一間華麗的臥室之中,只剩下婉兒與展白二人。展婉兒撤嬌使賴,半哄帶勸,一口一口地餵著展白吃了那碗人參燕窩湯。展白從母親死後,天涯飄零,歷盡世態炎涼,從來沒有嘗受過這般溫情。只覺芳香撲鼻甜美如蜜的人參燕窩湯,從少女白玉般的纖手中,一口一口地餵進自己嘴裡,這一甜直甜到心坎裡,暖暖的熱氣,也隨著人參燕窩湯,—直溫暖到心窩!展白一邊張嘴吃著,一邊不住打量這位對待自己有著無比深情的絕美少女。見她身穿一襲剪裁合體的淺藍色錦衣,那錦衣的質料非絲非綢,卻柔飄光亮無比,使她曲線玲斑的嬌體,妙韻天成,更見優美!淺藍閃亮的錦衣領曰,繡著一圈白色的小花,彷彿大海裡涵起的白色浪花,清新純美。少女週身的肌膚,白如凝脂,白玉船的粉頸,烏黑的秀髮,襲蓋著一朵朝霞裡盛開的自蓮般的橢圓小臉,細長的眉兒,如蝴蝶翅膀一樣左右開展著,瑤鼻櫻口,一雙黑白分明的明睜,顧盼生婆。笑時露出編貝似的皓齒,嘴兩邊有兩個深深的梨窩,叫人看了意亂情迷。但最使人動心的,還不在她這脫塵出俗、美逾天仙的容貌,而是她那一種內在的氣質,嬌憨天真,毫無一點機心,純潔善良得猶如天使。

    現在她嬌軀依偎在床前,幾與展白肌膚相接,展白一邊張嘴接吃著少女一匙一匙送來的參湯,一邊鼻孔中嗅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之幽香,幾疑身在夢中!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萍水相逢的絕美少女,為什麼會對他這樣好?

    「……在下……想問姑娘一句話。」在那青衣小婢叫走中年貴婦時,使展白想起中年貴婦在途中救自己時的憂鬱神情,不知如此高貴慈祥的貴婦人,還會有什麼心事?又想起這婉兒如此純真善良,競跟剛才那倔傲少年,與那冷若冰霜、神秘無比的黑衣蒙面女郎,像是兄弟姊妹似的,要是同胞兄弟姊妹,性格怎會如此不同,而那青衣小婢口中的老爺子又是誰?展白心中充滿了疑問,禁不住問道:「不知姑娘……肯開誠相告否?」

    但,展白問出口來,才覺得探詢人家的隱私,實有冒昧之嫌,不由得吞吞吐吐。

    「在下……姑娘……姑娘……在下……」婉兒模仿著展白的口吻,宋說完先自花校亂顫地笑起來。

    又說:「哎呀,酸死了!」

    展白臉孔一紅……

    「白哥,有什麼話儘管問好啦!」婉兒一片天真,上邊的話只是覺得好玩,絲毫沒有譏笑展白的成份。

    一見展白臉紅,立刻止住了嘻笑,誠懇地說道:「如小妹知道的一定告訴你。不要勉娘、在下的,聽著多見外!以後就叫我妹妹好啦!」

    「哪能……我實不敢當……」展白還想推托,誰知婉兒接嘴道:「我們都姓展,沒有什麼敢當不敢當!白哥,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展白見婉兒虔誠,自己不好意思再推托,便說道:「婉妹——」這一聲婉妹,婉兒聽了甚是開心,笑容如花。

    「那青衣小婢口中說的老爺予,是不是令尊……」

    婉兒搶著點了點頭,展白繼續問道:「令堂好像是不甚快樂,難道令尊與令堂……」

    婉兒笑容立斂,頻皺蛾眉,無限委婉地說道:「白哥,請你不要問我這些好不好,小妹不願談論上一輩人的事……」

    婉兒說到最後語聲漸低,頭也跟著低了下去。

    展白見婉兒幽怨之情,知道人家有難言之隱,便改口問道:「既是婉妹不願說,愚兄不便再問。但是,愚兄還有一事,深感不解,為什麼婉妹這樣好,令兄卻那麼咄咄逼人?令姐又……」

    「不要談他們啦!」婉兒又抬起頭來,含著無限深情凝望著展白,說道:「也讓小妹請問幾個問題,白哥,你的病好了以後,準備作何打算?」

    展白驀地聽到婉兒如此一問,千端萬緒,立刻壓上心頭,不由使他呆住了……

    「父仇不共戴天!」當然自己病癒之後,是要去為父親報仇。

    因自己連父親的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而且,又把父親臨死時,遺留下的寶劍及遺物,也給弄丟了。

    自己武功末成,舉目無援,此後連個存身之處都沒有。

    半途棄職,燕京鏢局是無臉再回去,至於現在自己存身之處——這神秘不可測的地方,雖然中年貴婦及婉兒,對待自己甚好,但說不定人家是見自己傷病,才產生了同情,等到自己傷好病癒,萬無救住之理。何況,還有那倔傲少年,及那瘋癲的亂髮怪人,自己想起來就寒心,就算讓自己任,自己也住不下去……

    展白思及此處,頓感前途茫茫,充滿了悲觀與無望,真是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了!

    固然,展白處此悲觀絕望之境,對人世一無留戀,一死毫不足惜。但想到父仇未報,自己又不能死。真應了那句懺語:「求生無路,欲死無門!」

    思及此處,展白真有英雄末路之感,不自覺地滴下幾滴英維淚來……

    「白哥!」誰知婉兒見願白帳望屋頂,默默無言,獨自落淚,競一探嬌軀,伏在展白身上,雙手抱住展白,用一種鐵石之人聽了也會心軟的溫柔聲調說道:「天涯海角,不管你走到哪裡,展婉妹也不跟你分開!」

    這純潔少女的真情流露,使展白心中大為感動,猶如在炎涼的人世之中,額逢知己一般。寒冬裡又出現了春天,絕望中又生出了希望,黑暗裡有了光明,沙漠中開遍了花朵!這雖是虛幻的不可捉摸,但,又顯得多麼充實呢?展白情不由已地,也從被中探出雙手,緊緊擁抱著婉兒,嘴中喃喃低語:「是的,我們永遠不分開!永遠不分開,永遠不分開……」

    「哼!」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極冷的冷哼,有如一陣凜冽的寒風,剎時,把遍地的花朵吹落得無影無蹤。

    「無恥的丫頭,膽敢敗壞門風!」冷哼過後,跟著傳來一聲寒冷猶如冰窟雪窖的語聲責罵。

    「大哥!」婉兒嬌喝一聲:「你敢欺侮我!」喝罷,婉兒從展白懷中掙起,飛掠至窗外。

    一陣爭吵聲傳來,愈走愈遠,終於聽不到了……

    剎那之間,展白彷彿覺得方才逸然的房間,於今又變得寂寞冷清起來,這盛夏的六月之夜,怎的有如此寂寞冷清的感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而腦海之中,都偏偏又混亂得很。自他在那小林中遇著安樂公子之後,一切世事就彷彿變得混亂不堪,他雖想靜下思潮來仔細思量—遍,競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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