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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張天翼

    清明時節--六

    六

    這件事叫地方上的人哄了起來。他們各種人用著各種話來推測著,這麼發展下去就成了許多不同的說法。有些人確定是觀音坡白天裡出鬼,那裡死過幾個災民的。還有些人以為是羅家的佃戶勾通了外路來的土匪。也有人猜這件事是副爺們幹的,說不定有一天會要兵變。

    許多家人家就在白天裡也關上大門。

    誰也想打聽打聽清楚,都設法要知道隨緣居裡傳出來的話:地方上的什麼新聞,只有那家茶店裡最先明白。

    那些茶客也不斷地議論著,一個個跑到程三先生跟前問羅二爺的傷勢。他們還想要知道程三先生的意思:他以為這些行兇的傢伙是誰呢?有人主使麼?

    程三先生趕緊吞下一口茶,點了點腦袋。行兇的一共有多少人,羅二爺自己也沒有明白,大概總有四五個吧。他們臉上都塗著黑東西,身上都穿著白大布大襟褂褲。可是一聽那些侉腔——就知道是些兵大爺們。不過當然弄不明白是哪幾個。現在李營長不在鎮上,羅二爺打算請勞副官去調查一下。

    至於有沒有人主使——程三先生可沒說。他只是低聲告訴別人:那些兇犯還對羅二爺交代了幾句話,一聽這幾句話,這就很容易想得到這後面有誰在指揮。

    「哪個呢,到底是?……那些打手講了幾句什麼話呢?」

    可是那位羅二爺的親信人只搖搖頭,抱歉地笑了笑,聲明這些是不能夠隨便洩漏的。

    有幾位立刻想到了羅二爺最近結的仇家。於是有幾張嘴湊近幾隻耳朵說出了這個意思。

    過了會兒程三先生自己也忍不住了,他聲音更放低了些,讓別人知道那些兇犯對羅二爺說了什麼。接著掃了大家一眼,再三囑咐他們——別把這些傳開去。

    所有的腦袋就都晃動起來,嘴裡小聲兒吹出了「謝老師」這些字眼,聽來就只是些「西西嘶嘶」的聲音。並且照例還加一句——

    「千萬莫講出去啊。」

    連掌櫃的也走了進來,手搔著光腦袋,盯定了眼睛,要知道他們談什麼。堂倌們提著個開水壺站在半路裡,把臉子想法擠進人堆裡去。

    先前咬別人耳朵的那幾位就拍一拍自己大腿,叫人別忘記他剛才沒有猜錯。

    那麼羅二爺就這麼算了麼?

    大家巴望什麼好事似地瞧著程三先生的嘴。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羅二爺一下子不好怎麼下手。謝老師到底是個區董,在地方上有點聲望。謝老師還在省城裡那家了不起的人家裡教過書,直到現在還有點交情。

    羅二爺躊躇著。茶店裡也有人顧慮著:

    「如今一點真憑實據沒有,要是指定他是主使的人,要對他怎麼樣,事情就鬧大了——他從前那個東家不出來幫他說話麼?」

    於是有個沉重的聲音在許多耳朵裡響著,告訴別人謝老師在地方上的這點兒聲望,也是省城那個東家替他造成的。

    有些人可記起了羅二爺的傷勢,就馬上裝出一副關切的臉子,仔仔細細問著程三先生。一面他們很吃驚地插進一些話來:什麼,恐怕打斷了一支肋子骨?膀子也受了傷麼?原來羅二爺請中醫治內傷,請西醫治外傷。於是有幾張嘴對中醫西醫都說了點意見,接著還介紹了幾個專治跌打損傷的靈方。一位尖臉的中年人可擺擺手叫別人別多嘴,他主張羅二爺該喝點童便——這比仙丹還靈。

    談話轉了方向:他們對這些藥方有了一場大辯論。

    謝老師一進來,大家就一個個回到自己位置上,談聲也一陣一陣息了下去——像一陣風從近刮到遠處,然後沒了一點聲息。只有這裡那裡發出一兩聲故意似的咳嗽。

    沉默。

    掌櫃的伸著他那個光腦袋,對門裡吃驚地瞅了一眼:這隨緣居打開張一直到今天——從來沒這麼靜過。

    堂倌們那些叫喊逗得大家都嚇一跳。茶爐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響聲——在現在彷彿太不相稱似的。

    許多眼睛都在偷偷地瞟著謝老師。

    謝老師可很明白地方上的風聲,也打聽到羅二爺發了狠勁。可是他還是那麼打著招呼,愛笑不笑的,只是嘴角在打顫。這叫人難堪的沉靜對他簡直有一種威脅,他料得到他們剛才談了些什麼。他就好像怕有誰向他動手似地輕輕聳著肩膀,手也在暗底下做著要招架的樣子。步子踏得非常小心:打算不叫它發出一點聲響。他悄悄拖正那張靠牆的凳子,把水煙袋挺謹慎地放到桌子上。

    遠遠有人在低聲談話,聽著叫人以為這是小魚在水面上吃東西。

    什麼地方有誰咳了兩聲。

    程三先生把屁股移動了一下,臉子對著謝老師微笑著,滿不在乎地提到了昨天那個亂子。

    大家又都閉住了嘴,連呼吸也停止了似的。程三先生的嗓子就震得別人耳朵疼。

    謝老師脊背上一陣冷。他顫著嘴唇,努力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真的呀?」

    接著他馬上想到這句話不大對勁,於是又輕輕地補了一兩句:他聽說有這麼回事,可是他不相信。

    「果然是真的呀?」他往別處瞟了一眼,哆嗦著噓了口氣。

    可是他感覺到別人眼色裡有著一點什麼惡毒的東西。大家都眼巴巴地希望他有點災難。他們用的語句都是含含糊糊的——叫他摸不清那到底是熱是冷。

    他記不起抽煙,也沒去喝茶。手掌上濕淥淥的全是些汗,指尖也有點發冷:要動一動都沒這個力氣。心頭一陣陣發緊,覺得有人抓住了他。他極力想聽聽別人說什麼:只要有誰一開口,他趕緊就轉過臉去。可是老聽不出一點道理:他的領悟力發了麻,耳朵裡也似乎有什麼東西嗡嗡地在叫著。

    「然而——這或者是昨夜裡沒睡好之故,」他對自己解釋。

    昨夜他的確一晚沒睡著:老是想起猶開盛他們對羅二爺說的那句話。屋子裡只要稍為有點什麼響動,他就得嚇一跳。彷彿以前那和次兵亂的年頭似的。一大早他就起了床,在屋子裡踱著,一會兒又站到那扇紙糊格子窗跟前——聽聽院子裡有什麼聲音沒有。他老感覺到有種什麼不好的預兆,時不時要怔忡一下。於是他又踱起來,一面打算著今天要做些什麼事。躲在家裡總不是個勁兒,隨緣居還是得照常去。他該鎮靜自己一下:在別人跟前該拿出那副滿沒有什麼的樣子來。

    然而這一手他沒有辦到。他提心叫膽地問自己:

    「他們一定曉得了,一定曉得了,這些瘟傢伙!」

    回家的時候他覺得身子在空中飄著。一雙腳也沒了彈性:那條小石子砌的路似乎變成了棉花那麼軟的東西。步子不由自主地一會兒快,一會兒又等著誰似地慢慢移著。走幾步就回頭瞟一眼:他總以為有誰在後面跟著他。

    家裡像沒有人住著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就是個把蚊子叫也聽得很明白,耗子在屋子角里打滾,掛著的字畫給風吹得輕輕地動:這些響聲都放大了幾十倍,可是聽來叫人更覺得寂寞。

    端妹子在靜靜地寫著「九成宮」。太太走路也放輕著步子,說起話來就搗鬼似地把嘴湊到別人耳朵邊。

    有時候柴房裡漏出了點笑聲。那三位兵大爺成天地呆著不出去,蹲在泥地上擲骰子玩。兔二爺老是輸,逗得那兩個直樂。

    謝老師很快地走到房裡,把房門上了閂:好像他們的聲音是不吉利的。

    柴房裡可又透出兔二爺的粗嗓子:

    「這回準得贏你們的!」

    一會兒他們哄的笑了起來:兔二爺擲了個「ど二二」。這失敗了的人動了火,抓起骰子來對它們吐了口唾沫,一把扔到溝裡。

    這些謝老師都聽得很明白:不知道怎麼一來——他思想忽然觸到了一些說不出的東西上面,碰著了他的隱痛的地方。他站起來又坐下去,肚子裡彷彿有融化的蠟在滾著。

    易良發又在哼他的蹦蹦調。猶開盛嘟噥著似乎在問什麼,可是沒誰答腔。兔二爺大概閒得無聊起來,想起那副扔掉了的骰子,就拿根蔑棒在陰溝裡掏著,一面不耐煩地罵著。

    上房裡坐著的主人咬著牙,忽然有種奇怪的衝動——想結結實實把那三個傢伙捶一頓。他右手抓著自己的衣襟扭著,眼珠子盯定了帳簷上的「早生貴子」。

    「他們說不定要亂講……」

    一下子一他那頂可怕的模糊想像叫他幾乎發狂:他跳起來往裡面房裡走,馬上又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彷彿要找個地方躲一下。一面他用盡了力量來制住自己:怕一個不留神他自己會亂叫亂跳。

    這晚他又沒睡好。

    謝標六整天地在外面奔著打聽消息,隔不了兩三個鐘頭就得來一趟,壓著嗓子向他報告敵方的動靜。別人對這件案子可一步逼進一步。

    李營長趕回鎮上來了:他要徹查一下,那幾個兇犯到底是不是他部下。縣裡也打算追出那件事的頭腦來。龔縣長髮了脾氣:青天白日出了這個亂子,在治安上大說不過去。許科長到羅二爺那裡去慰問過兩次,還轉達了縣長的意思。羅二爺說他已經知道了主使是誰,要是三天裡找不出兇犯,找不出證據,他也要買打手來報復一下。

    謝老師喃喃地說:

    「聽天由命罷,聽天由命罷。」

    把冰冷的手貼到了滾燙的額頭上:他承認他沒力氣掙扎了。

    對那三個侉子——他想盡方法不跟他們見面。他連早晨洗臉刷牙的事也搬到房裡來做。房門老是上著閂。每逢進院子,他就用那種跟他身份很不相稱的快步子走著。只要一看到他們的影子,他就打個寒噤,像看到了一條蛇似的。可是別人偏偏要跟他打招呼,還想要攀談幾句。謝老師只好隨便點點頭,費力地笑一下,鼻孔裡哼兩聲,不停腳地趕快走過去。

    他不時壓著嗓子警告太太小姐:

    「千萬莫去惹他們:那些傢伙是惹不得的。」

    聽見他們三個的聲音,就彷彿聽見貓頭鷹哭似的,他得哆嗦一陣。他懊悔他不該跟他們搭上了交情:現在跟他們見面的時候要乾脆不睬——那就辦不到。

    「見了鬼,見了鬼!怎麼讓把柄抓在他們手裡呢。」

    於是他把謝標六拖到屋角落裡,顫聲解釋著:

    「呃,六弟,我跟你心裡明白:那個路徑——我們並沒叫他們去幹。那是他們自己幹的。我跟你不過談了談羅家裡的情形,於是乎他們出於義憤……」

    哥兒倆眼對眼盯了會兒。謝標六才把視線移到了地上,說話的聲音在嗓子裡打滾——沒完全吐出來:

    「不過羅二爺著實上緊,想要抓人……他們大家都……」

    「你真蠢!」堂哥咬著牙。「那三個侉子——難道是我們叫他們去打人的?我們講了這些話沒有,講了沒有?」

    謝標六把腮巴子的皺紋皺了起來,記起了一點糟糕的事:他有好幾次跟那三位兵大爺說過很多很多的話。他拚命想一想——他有沒有吐出過那些明白的話頭,譬如「去打羅二一頓呀!去打呀!」這些。他們商量要幹那件犯法事情的時候,不總是由他謝標六出面的麼?

    他嘴張得很大,讓唾涎淌到了下巴上。好一會他就打牙齒中間迸出一句話來:

    「嗨,操得!真不景氣!」

    接著屋子裡只有他們呼吸的聲音。

    謝老師兩手撐在桌子上。因為有個分擔那件禍事的人在他面前,他稍為定了定心。他覺得那三個老粗老呆在他家裡,總不很穩當,想要謝標六勸他們到外面去走走,頂多是搬一個地方。

    可是他堂兄弟伸出手來動幾下:又像是搖手,又像是招架:

    「我不去講,我不去講!」

    「噴,你真是!」

    做哥哥的努力忍住了怒氣,在屋子裡踱了一轉又站住:

    「再不然就這樣:把柴房門封起來,另外開個門。像如今這樣,他們出出進進都要走我們這裡,總不方便。至於做門的工錢——我跟你二一添作五……」

    謝標六沒言語,瞪著眼瞧著自己的一雙手,像沒聽見別人的話。這麼愣了兩分多鐘,忽然肩膀聳動了一下,一臉的肌肉都皺得縮起來,用著哭腔叫著:

    「要是把我們抓到了牢裡去……唉,真不得了,真不得了!家裡有堂客,有兒女……真不得了……我的鋪子又怎麼辦呢……」

    這天程三先生忽然待謝老師特別客氣。他用著一種向別人討教的口氣談到錢南園的書法了不起,只是很難學:要象謝老師這麼臨得了他的骨髓的怕沒有第二個,就是羅二爺也佩服這一手的。

    說著就向別的桌上瞟一眼。

    謝老師提心吊膽地聽著,嘴角在抽著痙,那雙手似乎沒地方安置:在自己大腿上放了會兒又給擱到桌子上,用中指在褪了漆的木器上擦了會兒又收了回去——兩手捅到袖子裡,可是熱得掌心出了許多汗,於是又抽出來。

    程三先生啜白乾似地呷了一口茶,就把腦袋湊過去,彷彿把謝老師當做自己一家人看待,問他有沒有得到一點那件案子的眉目。

    謝老師怕自己的嗓子會發生異樣的聲音來,就閉著那兩片發白的嘴唇,只搖搖頭。

    一屋子的眼睛都往這邊瞟著,臉子挨著臉子在低聲議論著什麼。就是同桌的人也不言語,側著臉聽他們談天,裝做沒注意的樣子。

    那兩張臉更湊近了些,叫謝老師聞到一股柑水樣的味兒:他彷彿要忍受著這個來消災弭難似的,並沒把鼻子掉開。

    程三先生告訴了他許多話,一個個字都有彈性地在他耳朵裡跳著。口氣裡帶著哀求別人幫忙的那種誠懇勁兒,以為這件事只要謝老師動一動嘴就能辦成的,並且還報告了一個有利於對方的好消息。

    「羅二爺只要正凶,不問主謀。」

    「什麼?」謝老師的肚子一抽動,打丹田里迸出了一句問話。

    那個又熱心地把這好消息敘述了一遍:

    羅二先生就是這個意思。他不願意牽涉到主使的人——他不追究這個。他只要查出正凶來就算了。

    一下子謝老師全身的骨頭似乎都脫了節:手掉到了大腿上,脊背往牆上一靠。皮肉也解體了似的。他覺得他掉到了不尋常的溫度裡面——不知道到底是冷還是熱。可是背上頭上都冒出許多汗來。肚子裡老反覆著:「他不追主使的人,他不追主使的人。」

    衝著程三先生的臉緊瞧了會兒,他像做了太吃力的苦工之後一下子休息下來似的,吸足一肺的氣噓了出來。

    他為了要回家去把這件事好好想一想,提早走出了隨緣居。

    大家拿視線送著他:那些眼睛像水面上的月影那麼閃著亮。他快要跨出門檻的時候,程三先生追了出來,在他耳朵邊加了一句:

    「這些話千萬莫漏風,千萬。」

    一走到街上,謝老師又噓了一口氣。他慢慢移著步子,在領略著腳板踩在石子路上的味道——覺得有種輕微的快感。

    天上流著一球球的白雲,每一團的邊上都帶著點灰褐色。風飄到臉上很舒服。

    他那件汗透了的小褂子貼在背上冰冷的,他搖一搖肩膀,步子跨得很大方:沒再疑心有人在後面跟他。一面耳朵裡咭咭刮刮響著程三先生的話聲,嘴裡就嚥下一口唾涎。他只要一想起這幾天他自己那種害怕得怎麼也鎮定不了的神情——竟有點害臊起來。

    「然而其實沒有什麼,唔。」

    羅二不會怎麼下他的手。他這麼一輕鬆,就覺得他竟可以不理會這件事。嘴角上現出一下隱隱的微笑,腦子裡掠過一個不相干的想頭:他似乎可以做個好人——叫那三個侉子悄悄地逃掉罷。

    可是他進了屋子仍舊閂上了門。他決計叫自己冷靜一下,心平氣和地坐在書桌邊,右手在眉心裡輕輕地抹著。他考慮著他該怎麼對付:這會兒是個頂要緊的關頭,並且他還得弄明白程三先生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麼過了十多分鐘,他站起來踱著,兩手反在後面,他到桌子邊站了會兒,看著端妹子寫「九成宮」。小姐瞟了他一眼,抓筆的那雙手有點兒把不穩起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又踱了開去。

    太太在畫自己的鞋樣,有時候鼻孔裡吸一兩聲,或者用手拍一下蚊子——腮巴肉就給震得一蕩。

    謝老師在太陽穴上很快地搔了兩下。他急著要決定一下辦法:他全家的命運怎樣——就全在這一著。

    十一點鐘一敲過,忽然謝標六奔了進來,他似乎不知道房門上了閂,只是一個勁兒衝上去,那扇門就叫著彈了一下,等端妹子開了閂,他趕緊跳進了房,一把拽住了他堂哥哥。

    「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找你講話……他他……他在隨緣居……他找你……」

    一家人都停了動作,連出氣也屏著,睜大了眼睛——等那張水淋淋的嘴巴交代下文。

    謝標六抓著拳頭在空中晃著,一雙腳亂動著,嘴裡把同樣的話混著唾沫星子說了好幾遍。他轉開身子往前跨了一步又打回頭,捏著拳頭在桌上敲了幾下,於是重新零零碎碎告訴別人:勞副官到隨緣居去找謝老師,現在還在那裡等著他。

    「他叫我來請你,他叫我……真不得了,我們屋裡都有堂客有兒女……」

    謝老師哆嗦著拿起了水煙袋。

    太太主張他不要去,她認為勞副官他們沒什麼好心。可是她老爺理也不理,只嘟噥了一句:「婦人之見!」於是她尖聲哼了一下,也管不著那許多規矩什麼的,一面對小叔子很快地迸出一些不明意義的話,一面顫聲叫著菩薩的名號。

    小姐兩手用力地絞著一塊手絹,發慌地哭了起來。

    可是他們的家長走遠去了。他步子倒踏得很穩的,不過脊背上又淌了汗,風吹過來竟像有熱東西戮著他的臉。

    勞副官一瞧見他就站起來打招呼,很有禮貌地微笑著。這位軍官個子很大,可並不顯得胖:那身灰布中山裝透出了那副挺出的胸脯和圓肩膀。蒼白的臉上有幾條皺紋——好像用木炭勾出來似的。

    這裡的茶客已經走了不止一半。靠窗的這一桌只有這位軍官跟謝老師。

    謝老師老是乾咳著,一面拿出東道主的派頭來給對方倒茶,還問別人用過早點沒有。

    那個似乎不太懂得這些客套,只用了很簡單的語句告訴謝老師——他是專程來找他的。接著馬上談到了正題上,一點也沒繞彎。

    「我是為觀音坡那件案子——找您商量來的。」

    這種乾脆態度叫謝老師打了個寒噤。他勉強地笑著。右手按在茶壺蓋上,視線打別人臉上移到了那件灰布中山裝——顏色褪得成了黯白的,只有掛皮帶的地方顯出鮮明的灰色。接著又瞧著對方那雙手:生怕他陡地掏出小洋槍來逼他到牢裡去。於是他全身的肌肉都縮了起來,緊得五臟六腑一陣陣的脹痛。

    可是勞副官始終保持了那種又謹慎又客氣的樣子,彷彿在別的部隊的高級長官跟前接洽公事似的。略為報告了一下那天出事的情形,就正式提到了謝老師:

    「您一定知道點兒:到底那些兇犯有幾個,是些什麼人——是不是我們營裡的。本來地方上除了打土匪什麼的,別的事我們管不著,可是這件案子大家都說是我們營裡的弟兄干的,我們就得查明是誰。所以我來找您商量一下。」

    謝老師那張長臉成了灰色:

    「呃,然而我……我……」

    「呃,您聽我說,」那個微笑著擺擺手,喝了一口茶,幾個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準備要說許多話的樣子。

    趁這當口謝老師給添上了茶。手指可發了軟似的,連茶壺也拿不動,壺嘴裡出來的黃水就像一條繩子那麼晃著。他費了大勁放下茶壺的時候,壺蓋也差點沒摔到地上。

    有幾位茶客照規矩該回去了的,現在他們可甘願多呆一會:斜著眼珠子注意地瞟著這邊。

    那位軍官的嘴不停地動著,手指在桌面上敲著畫著。

    謝老師那繃緊著的臉漸漸鬆了點兒。過會兒他透出了一口長氣。這麼過了兩三分鐘,他竟拿出平素那副舒坦勁兒抽起水煙來。臉上的皺紋也沒象先前那麼打著結,只是那副憔悴的顏色還沒去掉。他向勞副官那面移近一下,把拿著紙煤子的手伸開得遠遠,小聲兒地問:

    「然而這樣看起來,早晨程三先生對我講的那些——想必真的是羅二先生的意思了?」

    「對,」那個的聲音很沉重。「主使的人決不追問:龔縣長跟我們營長也是這麼個意思。現在您要是不肯幫忙,那——將來我們自己查出兇犯,那就得牽連到許多人。」

    謝老師躊躇了一會。他知道對方在瞧著他,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來,只盯著桌面上那些疤。這位副官的乾脆勁兒雖然叫人不會疑心什麼,他謝老師可總要想得周到些:要看清這是不是給他當上。

    對方拿起他的黑氈帽在手裡玩著,這裡停住了動作:

    「您放心,這絕不是什麼圈套,謝老師。我還賣您這個朋友麼!羅二先生說往後他得給您個憑據,我們營長也可以向您擔保:這案子沒您的事。大家全要請您幫這個忙,不然的話……」

    「我曉得,我曉得,」謝老師定著一雙眼睛,嘴唇沒力氣地輕輕動幾下。

    勞副官喊著堂倌。一面站了起來,把帽子戴上。

    「請您考慮一下罷:我下午四點鐘來領您的回音。」

    那個全身一熱,心一跳:象想到了情婦似的。他覺得他的敵人這麼放鬆他,總有點兒別的玩意——這玩意他彷彿很知道是些什麼。可是他得咬一咬牙:只要別人放一條生路給他,他甘願犧牲一點兒,於是他心又一跳:現在這當口竟成了他一生命運的關鍵,他隱隱覺得也許會因禍得福,要是他幹得好的話。

    好像把他緊緊綁在凳子上的繩子一下子就解開了似的,他輕鬆地站了起來。對勞副官搖搖手:他搶著要把茶錢寫在他自己的帳上。接著對那個堂棺解釋著:他早晨也泡過一壺的,這回只能當是他出去一趟又回來,因此攏總只能算一壺茶的帳。

    可是那位軍官已經掏出了銅子。於是謝老師一把擋住,假牙齒動呀動地說他的理由。一直等掌櫃苦笑著承認了這辦法,他們才走出來。

    勞副官右手在帽桅邊隨便一舉,再叮了一句:「下午四點鐘。」

    街上那些屋子襯在一抹白雲下面,黑的顯得更黑,白的顯得更白。什麼東西都很新鮮明亮,這叫謝老師稍為有點吃驚——怎麼自己竟像在房子裡關了幾十年之後初次上街似的。

    前面謝標六迎上了他,彷彿找到了自己的魂那麼九死一生地叫:

    「你還在這裡呀!我當你是……」

    接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明他剛才急得要上吊,可又不敢公然跑進隨緣居去。他右手背不住地抹著嘴角,鼻孔裡咻咻地喘著氣,又結裡結巴問堂哥哥談話的結果。

    堂哥哥冷冷地瞟他一眼:

    「慌什麼呢!——真是大驚小怪!」

    這位廣貨鋪老闆跟著走著,想說的一大串話都沒法發出聲音來。只是讓兩隻手忙著:一會兒抹抹汗,一會兒擦擦嘴。

    一進門可又遇見那三位副爺。他們象瞧見了他們長官似的,帶種畏縮的神情站正了身子。對謝老師用一半鞠躬一半點頭的姿勢招呼一下,嘴裡還嘟噥了句把什麼問候的話。

    這回謝老師乾脆不理會,低著腦袋一直沒停步子。謝標六就發慌地瞧瞧他們三個,又瞧瞧他堂哥哥。

    馬上房門訇的一聲響,「喳達!」——上了閂。

    易良發愣住了,他緊瞧著猶開盛,又向上房那邊掃一眼,小聲兒問:

    「怎麼回事,這是?」

    「誰知道他什麼毛病!」兔二爺唾出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太太小姐都打廚房裡趕到了房裡,對謝老師擺出一副又擔心又驚慌的臉色。太太相了相老爺,就慇勤地叫端妹子替爹爹泡茶,還忙著找出老爺的舊鞋子來給他換:彷彿謝老師這趟能夠安然回家,值得她這麼來獎勵他。等什麼都舒齊了之後,她馬上就問到那件案子。

    謝老師站了起來。於是三雙眼睛都跟著他身子往上移了一步。

    「一下子講不清,」謝老師說。「我自然有辦法。……你們總是慌做一團,一個小小波折也經不住。有什麼用呢!」

    一吃了中飯他就穿上了馬褂,一句話不說地就走了出去。

    家裡都睜著眼瞧著他的背影,愣了會兒: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不過從他那平靜的臉色看來,大概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禍害。太太就一下子驚醒了似的,叫端妹子到門口去張望一下——她爹往哪一方走。

    那位家長出門就往南頭那邊去,當然不是去找六叔的。

    娘兒倆瞎猜著。做娘的有點埋怨老頭兒——總是什麼事都不肯說,叫家裡人不放心。其實她有時候也有好主張,可是別人不聽她的。這裡她忽然住了嘴,側著臉聽著。於是她們聽見那三位副爺在溜著侉腔哼小調子,還咕嚕著說話。她臉上馬上沉了下來,好像有烏鴉叫似的,呸地吐出唾沫,趕緊就拖端妹子逃到裡面房裡,還叫她卜個牙牌神數看看怎樣。

    可是她們的謝老師正在不快不慢地走著,步子拿得很穩,顯見得他很有把握。

    二十分鐘之後,他由門房師爺帶進了羅二爺的書房。

    羅二爺躺在籐床上,從腦頂齊下巴包著白色的布條。小膀子上貼著真正北京貨的狗皮膏藥。右手時不時去摸自己的胸脯。他今天可很有禮貌;客人一跨進門,他就吃力地點點頭。

    靠書櫃的一張紅木籐心椅上坐著程三先生,也規規矩矩對謝老師打個拱。

    謝老師瞧著那位那副七孔八傷的樣子,腮巴子跳了一下,他纏不明白現在他自己是在感覺到痛快,還是在可憐著別人。他掀著鼻孔沒聲沒息地透出一口長氣。

    那碗藍花蓋碗的泡茶呈到了他面前,他於是覺醒到了自己的地位,就打定主意要開門見山地說個明白。他穩重地把上身轉向著羅二爺那邊,臉上堆著笑——眼角邊打起一把扇形的皺紋。

    「我是有一件事來向二先生請示……」

    主人拿右手動幾下,打斷了謝老師的話。臉上一點表情沒有,只提高了嗓子叫別人知道他自己的意見:這還是程三先生勞副官他們說過的那些。

    謝老師老哼著:「是,是,」一面把上身往前面彎一下。有時候就得瞟程三先生一眼,那一位可在抹著鬍子,滾圓的臉上埋著微笑,看來竟有點福相。

    說話的人似乎要表示鄭重一點,這裡坐了起來,他跟程三先生互相瞅了一下,歪著嘴角吸口氣,用食指打著手勢說:

    「我向來講一句算一句,我講的不問主使的人就真不追問。冤家宜解不宜結。叫人家坐十年大牢,於我也沒什麼好處,是不是?不過我既然給了你這種方便,你也該幫我一個忙,棋盤角你們府上的祖墳,要請你們遷動一下,我就是這個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謝老師的腮巴肉忽然抽動了一下,聲音也打了顫:

    「這個,自然要那個的,自然要……至於地價的話,自然要請二先生酌量,二先生隨便賞一個……」

    二先生第二次擺擺手打斷他,認為這件事不妨待會兒再談。現在頂要緊的,是那解冤除仇的約言得給一個不含糊的擔保。

    「正凶非查出來不可,李營長跟龔縣長都追得緊。此外——哪個忘八蛋才牽涉到別的人。……老程,我們昨天的那個稿子呢?……謝老師你看,我要給你憑證的。」

    於是程三先生像在自己家裡那麼熟悉而隨便,在一個抽屜裡翻出一張紙來。他撲在桌上,對謝老師指點著那張東西談著。有時候羅二爺還得插句把話,好像他倆在演相聲。

    原來姓羅的打算要把那天的事當做路劫案報上去,這麼就無所謂什麼主使不主使了。這張稿子算是由地方上的區董聯名來證明這件事的,謝老師當然也得在上面署個名字。此外事主方面也得有個正式狀子,為了要叫謝老師更放心些,這個稿子想請謝老師來包辦。這裡羅二爺還補充了一句:至於潤筆當然要照送的。

    謝老師趕緊呵呵腰,對別人拱拱手,笑得更厲害些:

    「呃呃,那不敢當,那不敢當,二先生何必這樣見外呢?」

    這件事可辦得千穩萬妥,沒有了謝家的干係,那兩個就把眼睛死盯住謝老師,好像怕他會逃走似的。他們巴巴地等著謝老師說出兇犯的名字來。

    可是謝老師只嚥了一口唾涎,舌子舐著那幾顆假牙,他很快地轉著念頭:他也許不妨賣一賣關子,先談一下地價,這麼著或者不算點兒。於是他很文雅地捧起藍花蓋碗來呷了一口茶,咳一聲清清嗓子。

    「棋盤角遷墳的事,不曉得二先生是不是馬上……」

    別人可要等一下子再談這個。羅二爺甚至於用了叱責的勁兒叫他擱起這個問題,不過程三先生還是那麼微笑著,他認為應該一樁事了一樁事,把那案子弄明白了再打算別的。

    「是的,是的,是的,」謝老師眼對著羅二爺,腦袋輕輕點兩下。

    要是馬上就把話題回過去,馬上就告訴了那個秘密,似乎有點不大合式。謝老師就端起茶碗來耽擱了兩三秒鐘,並且還小心地瞧瞧四面,這才跨到羅二爺跟前。腰彎成四十來度,盡量地把臉湊過去,一面還時不時側過來對著程三先生,表示他同時也向這一位說話。

    「兇犯是哪個呢?——就是——就是——住在舍下的那三個!本來我早就該過來報告二先生的,然而這幾天……這幾天……」

    羅二爺一跳:

    「只有三個?就是那三個?」

    這連程三先生都詫異起來,嘴動著迸出了一句什麼。他們本來以為謝老師決不敢就叫家裡住著的客人幹這件事的,一定是找了遠一點的副爺們來做打手。可是竟……

    「只有三個!」羅二爺叫。

    這個數目彷彿是對他羅二爺的一個侮辱,他用力咬著嘴唇,瞪著眼瞧著謝老師像要咬人一口的那種臉色。

    那個的笑臉漸漸有點支持不住了。可是還在腮巴上死命用著勁,嘴角就哆嗦起來。

    陡然——羅二爺的傷處發了痛,「嗯」地哼了一聲,馬上又倒了下去。

    謝老師趕緊收了笑容,換上了一副發慌的臉色,用種又著急又傷心的聲調問別人什麼地方難受。他上身更俯下了些,伸著兩手要去撫摩的樣子,可又不好意思觸到對方身上去。一直到羅二爺搖搖頭說不要緊,他才透過一口氣來:

    「唉,真是!如今還痛不能,痛不痛?」

    接著他努力要替自己洗刷一下:觀音坡那回事他其實沒嗾使別人去幹,完全是那些侉子好管閒是閒非。他要把自己的態度更叫人明白些,就乾脆用了痛恨的口氣來議論那些粗傢伙。一面說一面看著那兩位的臉色,有時候還插句把問話想叫別人答腔。

    聽眾沒開口,只空讓他吐出來的一個個字有彈性地跳著。這間書房竟像是空空洞洞的,他聽見自己說話的嗓音,竟有點害怕起來。

    可是羅二爺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跟程三先生低聲商量著。他們於是叫謝老師寫出那三個兇手的名字,打算馬上告訴李營長。謝老師才換了個題目:立刻把聲音收小,很忠心地說出了一個更穩當的辦法。

    「然而我看不如這樣:二先生可以交給我一點東西——無論什麼東西,我就叫捨六弟拿去藏到那些侉子的床裡,這樣一來就可以查出贓物來,唔。二先生看如何?」

    不過那兩位認為要快點下手,不然就會漏風。並且可以說是曾搶去了銀子錢——至於查不查得出贓來,那倒不在乎。

    這天整個下午,謝老師一直呆在羅花園,連勞副官的約會也不算回事了。

    他在那裡替羅二爺寫好了狀子,才談到棋盤角遷祖墳的買賣。他們談得幾乎要決裂:買主只肯出二十塊錢,這數目小得叫謝老師嚇一跳。可是羅二爺的老脾氣又發作起來:

    「你不肯就拉倒!那我也不必做爛好人幫你的忙!我要叫那三個正凶咬出主使的人來,哪個該吃官司就吃官司!——公事公辦!」

    程三先生調停了好一會,結果是謝家答允了那個地價,不過遷墳的工錢得由買主付出。今天先收五塊,叫謝老師寫個憑據——證明他出讓了那塊地。

    謝老師嘴角發白,顫動著沒發出聲音來。他想:

    「真背時!棋盤角的墳地,三位副爺:攏共只值二十花邊!」

    然而到底有個好處:往後他可以天天來親近羅二爺。於是他竟在那裡吃了晚飯,還親眼瞧見他寫好的狀子給送了出去。他就跟他們大聲地談到狗皮膏和雲南的白藥:羅二爺的一切他都挺關心的。第二天一到隨緣居,跟程三先生談的頭一句話就提起羅二爺:

    「明天想請羅二先生到舍下吃便飯,你老兄做陪客。然而不曉得他老人家肯不肯放駕哩,就是。」

    他決計要找謝標六商量一下:這回當然該哥兒倆合請。於是他很急地拖住程三先生,拍拍那個的肩膀,嘴裡的假牙齒動呀動地:

    「羅二先生那裡務必請老兄去作個說客,先容一下,我這裡再正式下帖子。一定要請他老人家放駕,給做小弟的一個面子。如何?一定罷,唔?唔?一定罷。」

    原載《文學》月刊1935年7月1日第5卷1期現據作家出版社1954年4月單行本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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