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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4篇 地球戰士 文 / 韓松

    她正準備重新上路,忽然聽見「遙聽」發出一聲鳴叫。她嗅到了濃烈的腥臭味,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這是她曾經很熟悉的氣味和聲音。她的心一下涼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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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斜躺在牆角,緊張地看著女人。

    女人也看著他,既好奇,又因不可思議而震驚。

    一個小時前她還與他一樣。但現在他們已互為異性。

    變性的感覺,彷彿是一次再生。從復合器中出來時,身體像被撕裂了。可是,世界卻新鮮起來。

    在做男人的時候,她就聽說過,身體結構的不同會造成心境的變化。這竟是真的。但因為事情來得倉促,她一時還說不清變化的細微處在哪裡。

    而女人已沒有時間來熟悉自己的新身體和新感受。她需要行動。

    兩分鐘前,她進入這個房間時,裡面有11個男人。看到女人進來,10個都立即逃走,僅剩下了他。

    因此,他其實成了她能夠仔細端詳的第一個男人。

    他相當年輕,只能說是個大孩子,長得很漂亮。

    他為什麼不逃走呢?

    他是不是在等她呢?

    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嗎?

    女人的心一陣怦怦急跳。此時她竟忐忑到不敢去查看「遙聽」,而寧願把一切交給直覺。

    這大概便是變性後的新心境吧。

    她朝他邁了一步,又一步。他兩眼的緊張神色中,增添了不安與惶恐,他向後縮了縮。女人遲疑了。她忽然停了下來。她看見了他軀幹下的斷腿和鮮血。她明白了。

    她歎了一口氣。怪不得他沒有跟他們一起逃走。

    他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女人遺憾地退出。房子外面,群山和湖泊蒸騰著烈火硝煙。又有一架突入大氣層的飛船在齊射下墜毀了。地球戰士在搜尋外星人。而外星人從埋伏的地方不斷探出頭來,把女人的同胞——都是男人——割麥子一樣刈倒。

    那個能夠為她做一切的人,此刻在哪裡呢?

    他是否在她變性前就早已經化為了鬼魂?

    她感到了不安。

    她正準備重新上路,忽然聽見「遙聽」發出一聲鳴叫。她嗅到了濃烈的腥臭味,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這是她曾經很熟悉的氣味和聲音。她的心一下涼到了極點。

    這麼近,還沒有過。「遙聽」怎麼被欺騙了呢?她知道在這樣的距離上根本無法逃脫。她閉上眼,不甘心地等待死亡降臨。「噗」一聲,是激光槍在射擊。女人卻沒有感到身體被擊中。

    她回頭一看,一個醜陋的外星人倒在腳下,正在痛苦地抽搐死去。長滿觸角的後腦上有一個小小的圓形傷口。

    在門口,男孩拿著冒煙的槍,努力支撐著身體。他的目光中,剛才的緊張和惶恐已然不見一絲蹤跡,代之的是銳氣、勇敢和勝利的喜悅。

    「他要偷襲你……」疼痛卻讓他幾乎昏了過去。

    這喚回了女人對她變性前的記憶。她曾經有過同樣的喜悅和激動。每打死一個敵人,都是這樣的喜悅和激動。啊,對了,那時,大家都是兄弟,他們之間總是互相救護,而戰友的犧牲總要激起倖存者的復仇之情。

    這便是男人生命的全部內容。

    她十分感動。這男孩雖然負了重傷,但仍然沒有忘懷他作為男人的使命!他的所作所為,喚回了她以前的感受。

    她心念一動,快步走回去,拿出急救包,幫助他止血。他嚇了一跳,想要掙脫,但是,很快便安靜了下來,任她擺佈。

    此時,她看見了他裸露的大腿上發達的肌肉,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她感到心跳加快了。

    男孩說:「您快走吧,您沒有時間了。」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她遲疑了一下,說:「我先不走,我要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說這話時,是腦海中浮現出剛才他的戰友拋下他逃跑的情形。以前,在她還是男人時,每當女人出現,他們也曾驚慌失措,拋棄負重傷的戰友。他們不懼怕死在外星人的槍下,但是,卻不願意死在一個地球女人手中。

    變性後,她從新的角度看這一點,產生了深深的慚愧和負罪感。

    她於是溫柔地攙扶他前行。他剛開始不願意,試圖自己走,但卻差點摔倒了。於是,才接受了她的關懷,但仍很憚畏。她也有一種異樣感,但她努力克制著這種情緒。

    這是戰爭,她想,而且,他並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她肯定會保證他的安全的。這一點他完全可以放心。

    一邊走,她一邊問:「你屬於哪個部分?」

    「東亞軍團。」

    「我原先在北美軍團。」

    「啊,知道,有一個紅狼支隊!」

    「我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真了不起!都是最優秀的勇士。可是您……」

    「總得有人啊。」

    她尷尬地笑笑。她不想跟他說這個。這是解釋不清楚的。

    「你怎麼弄成這樣的?」她問。

    「我們遇到了埋伏。我們打死了5個外星人,自己也犧牲了3個。我掩護戰友,才負了傷。」

    「我看見,你的戰友剛才離開時,沒有管你。你恨他們嗎?」

    「不恨,因為他們只是害怕您。」

    「為什麼害怕我呢?」

    「因為您是女人。您要和我們中的一人睡覺。睡完後,便要開槍打死他。」

    他又有些緊張起來,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

    女人歎了一口氣。

    「我不會向你開槍的。」她說,「你不明白。」

    「我明白,因為您很清楚我不是您要找的那個男人。」

    他說這話時,臉上倒呈現出了很坦然的神色,但卻夾雜著一絲她說不清的東西。是一種憾意?她心緒一陣翻騰。臉也發燒了。她仍攙著他。他們的身體正在接觸。

    而那種難以言傳的接觸,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做男人時,她聽戰友們私下談論過。那是一個禁忌的神秘話題。他們只是悄悄地談論。如今,她要代表許多人去身體力行了。她感到惶惑。

    然而,變性的一剎那,她已在朦朧中意識到它的美妙了。那是她需要的,甚至是渴望著的。可是,究竟為什麼呢?她卻不知道。

    她問他:「那麼,你現在還怕我嗎?」

    「剛見到的時候怕,現在一點也不怕了。不僅不怕,還覺得您挺可親的。」

    聽到這話,她心中猛然熱流滾湧。

    她把他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裡距戰場中心遠了一些。他應該活下去。她想,他要等待屬於他的女人來殺死他,而不是她。但是她這時卻非常地不敢肯定起來。程序可能並沒有把一個女人分配給他。他的基因級別可能不夠格。另外,他的傷太重了。她的這番好意,最多也只能使他多活幾個時辰。

    「我要走了。」女人抱歉地說,「勝利屬於人類。」

    他眉頭跳動了一下,遲疑地說:「勝利屬於人類。」女人咬咬牙,扭頭離開。走了幾步,有些不忍,回過頭來,見他正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望著她。

    「你還需要我做什麼嗎?」她溫柔地問。

    「我……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他竟然有些扭捏起來,如果不負傷,他真的是一個可愛的大男孩。女人眼睛忽然間有些濕潤。

    「你問吧。不要著急。」

    「我想問的是,做女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

    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怎麼向他描述呢?她僅僅做了不到兩個小時的女人。

    而且,對一個男人……她只是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

    要是換了她是男人,處於這種境地,會不會這麼問呢?她努力去想。她拿不準。不過,面前這個男人有些特別。他是不是一個基因變異體?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她。他的身體仍在出血,臉色已變得很蒼白,可能沒有多長時間了。她有些害怕,又於心不忍,猶豫了一陣,最後,囁嚅道:「怎麼說呢?身體的變化剛發生時,只是劇痛,但是,幾分鐘後,心中就有了一種異樣的衝動。這你是體會不到的,因為我現在也還說不清楚。我感到身體中有一種東西在覺醒。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對了,還有『遙聽』。它使我開始尋找屬於我的那個人。」

    她老老實實地說,臉都漲紅了。不知為什麼,既然開始說了,她便產生了把一切和盤說給他聽的衝動。

    「您還沒有找到吧……」他好像很快就懂得了她說的一切,目光在燃燒。

    女人停住了,臉更紅了。她認為他看穿了她的潛意識。在這殘酷的戰場上,要找屬於她的那個人的可能性實在很小。3個世紀前確定的程序,並不適用了。所以,她才把一切說給他聽吧?她想,他有權在死之前與她分享這些秘密。

    這時候,他眼中激動的神色越來越明顯了。女人有些慌亂。她聽見他說:「剛才您救我的時候,我在想,女人真的不錯,跟傳說中的不一樣。我的傷好了,說不定也要申請去做一個女人的。剛才您就要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捨不得您走。我有一個想法,說出來真不好意思,可是您對我那麼好,我就要死了,不對您說,也就沒有人知道了。那就是我其實從來沒有過做男人的感覺。真奇怪以前我竟從來沒有這樣去想這件事情。現在我就要死了。我的傷是不能治的。」

    他說話的邏輯亂七八糟,說的都是什麼意思呢?怎麼她好像聽懂了,又好像什麼也不懂呢?她看見他眼中有什麼東西在晶瑩閃爍。這個,在她做男人時,的確是不曾見過的。沒有一個男人會這樣。也許,是他的傷,使他產生了臨死前的幻覺吧?她不知說什麼好。

    「如果您找不到他怎麼辦呢?」不知是體力消耗太大,還是緊張,他喘著大氣,汗水淋漓。

    「我沒有那樣想過。」這話是真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作為女人——對不起——您就白白浪費了。整個種族都需要您。500個男人中才有一個能有機會轉變成女人。我聽說,她們是最優秀的人。她們為人類戰士創造最優秀的種子。」

    「你不要說了。」她低聲說,心想,他真的快死了。

    然而,他的表情卻是鎮靜和美麗的,他的眼神是理智而溫存的,決不像臨死之前神志錯亂之人。退一步講,如果說是死亡前的迴光返照,也頗讓她心顫。

    「我不是您要找的那個人。我不優秀。但我想您也可以殺了我。」他忽然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閉上眼睛,胸脯一起一伏。

    殺了他!

    女人的臉漲得通紅。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男人。她剛才不應該對他說那麼多。那些話使他產生了不該有的想法。

    但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是真的。在您替我包紮傷口的時候,我就有了不一般的感覺。那些關於凶狠的女人的傳說是假的。我的心在怦怦跳呢。他們為什麼要逃跑呢?」

    女人的淚再也忍不住,一串串落了下來。生而為人,她是第一次落淚,第一次就是為一個異性。

    他並不是她要找的那個人。但是,這時,她卻衝動地想把他擁在懷裡。

    她潛意識中其實是否也喜歡上他了呢?畢竟,這是她遇上的第一個男人!

    這是十分危險的想法。

    在她變性之前,每天想的,是殺人和被殺。偶爾有女人出現,「他」除了跟戰友們逃走外,從來沒有過別的想法。女人忽然遺憾地想,她的男人生涯,竟然就這麼悄然結束了。跟這個人一樣,她在此前的人生中,也從沒有體會到做男人的感覺。這都是計算機設計的啊。可是,計算機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出什麼差錯了呢?

    「行嗎?」他的話語,充滿熱力,不像是個快要死的人。她心頭又一顫,想說,不,不行的,絕對不行,因為為了人類的前途,已經有人在等她了。但話出了口,卻變了樣:「你……行不行?」這把她也嚇了一跳。但心情反而鎮定了下來。她想,為什麼不可以呢?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僅僅因為這個,她為他無論做什麼,難道還需要在乎嗎?

    「可以試一試。您也許不知道,我可是個堅強的戰士呢。我有3條命。」

    他為了證明這點,一使勁,奇跡般用一條腿站立了起來,疼痛使他一皺眉,但他堅強地忍住了,並朝女人展露出了一個天真燦爛的笑容。在這血腥的戰場上,這個笑容將使她過目難忘。女人呼喚了一聲,躍過去扶住他。

    他一把把她摟進懷裡。女人第一次感到,男人的胸膛竟是這麼滾燙。就在兩小時前,她身上也曾擁有這份滾燙,擁有與他一樣的氣味,現在竟是那麼陌生,卻也使她愉悅和爽快。在男人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的血性味道中,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她想,世上並沒有什麼緣定三生。

    讓「遙聽」見鬼去吧!

    她沒有料到,雖然他負了重傷,但他們的結合,竟然那麼成功。生命之道,本是無師自通的。

    很快,一切都結束了。她躺在他懷中,兩人都一動不動。她需要回味。她剛才的確體會到了這一生中都沒有過的一種感受,她可以叫它做……快樂。這個詞她從生下來到現在從沒有人教過她,此時,卻不知怎麼從記憶深處蹦了出來。那一定是在外星人到來前人類習用的詞彙,仍然被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保存著。

    她想讓這一刻持久一些,然而,她實際的表現卻是抽出了武器。她朝他看了一眼。他閉著眼,漠然無知的臉上綻著無邪而心滿意足的笑容。他也沉浸在快樂中嗎?他也知道快樂嗎?

    她一邊思忖著,一邊開了槍。他哼都沒哼一聲,就死掉了。腦袋上留下了跟那外星人一樣的難看小洞。此時,快樂感就像一條蛇一樣,從她抓不住的地方滑走了。她一下清醒了。其實心中並沒有留戀,更不會難過。

    已經與基因牢牢結合在一起的人工進化規則開始發揮作用了。

    她不會忘記,教科書告訴地球戰士,被選定與女人配合的男人,在與女人發生關係後,由於腦垂體分泌的改變,將喪失作為地球戰士的本能,在復興人類的偉大事業中他不再有任何用處。

    不讓交媾後的男人活著,這的確是人性的一部分。

    殺完人,她憶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她本該去做的事情。而與這年輕戰士做過的一切,就成了遙遠的故事。她開始尋找真正屬於她的人。那是超級計算機在好多年前就確定了的。那時他們還遠遠沒有孵化出來。有17萬個數據證明,她和那個未曾謀面的男人的結合——而不是與剛才這位——才最有利於人類的前途。

    意識到這一點,她痛哭不已。她希望人們能原諒她的**,她畢竟才做了兩個小時的女人。

    但她並沒有找到她命定的授精者。「遙聽」在她開槍時,就忽然自動關閉了,不再引導。

    不久,女人感知到了腹中的變異。在人類與外星人3個世紀的漫長戰鬥中,為了最後的勝利,一切過程都按照生命工程學原理進行了加速。她更加不安了,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否使人類的命運加快走向了末路。

    她趕在夜幕降臨前回到了地下基地。在那裡,戰友們將用冷凍法把她活活殺死,然後,剖開她的肚子,摘下她的子宮,從她的胚胎細胞中,克隆出500個能夠奮勇搏殺、捍衛地球的男人。其中,有一個將在他7個月短促生命的最後一天變性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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