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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上) 文 / 王小波

    第四章(上)

    七四春天年我去肛腸醫院看痔瘡時,對世界又有過很悲觀的看法。這時候童年飢餓的經歷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來,既然生存的主要方式是比賽磨屁股,那麼我們這些生來屁股窄的人就處於極不利的地位。假如把這裡排隊候診的人看作前線下來的傷員的話,可以說在戰鬥中受傷的全是男的。偶而有幾個女的,全是孕婦。這就是說,假如婦女不懷孕,就不會受傷害。後來我在那裡開了一刀,雖然不很疼,但是在很長時期裡不方便。等到痔瘡癒合,大便通暢,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不是磨屁股,還是一種冥思苦想。現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頭頂掉得禿光光,眼鏡像瓶子底,大概就持這種想法,只不過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學,有人想推背圖,有人想易經。我也在這些人之中,唯一的區別在於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髮越重,頭頂像被爆米花的機器崩過,陰毛比某些人的頭髮還多;視力也是越想越好,現在能看到十米外一隻蒼蠅腿上的毛。與此同時,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氈,隨著時光的流逝,臉上也起了皺紋,但全是豎著的,十足像個土匪。所裡的同事見我這個模樣就疑我敵視知識分子。但這又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的事是我去割痔瘡,X海鷹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進了手術室,她也要跟進去,醫生護士也不攔她。這件事乍看起來有點古怪,說開了也只尋常:那年頭到肛門醫院去開刀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不知現在是不是這樣的了。

    據我所知,人們去打胎往往是成雙成對。去生孩子往往也是成雙成對。這種時候她們很害怕,所以要拉個男人去壯膽。男人去割痔瘡也是這樣,倒使我大惑不解。後來才知道,那些女人覺得那個地方太髒,很可能大夫護士不肯下手,要病人家屬來開刀。這倒不是很離奇的想法。對我們這裡的醫生護士,決不能做太高的估計。我也覺得人家很可能不願動手給我開刀,但是我的手臂甚長,可以夠到那個部位。只要有個護士在後面告訴我:「往上!往下!往左一點!好了就是這兒!」就能給自己開刀。因為有這種把握,所以我沒有請求任何人和我一起去肛門醫院,這任何人裡也包括X海鷹。是她自己要去的,她還說,對於「後進青年」(即我也),就是要在生活上關心,工作上幫助,思想上挽救——直到關心、幫助、挽救都沒有效果的時候,才把他交給專政機關。聽了這後半截的話,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什麼話也不敢說了。

    除了喜歡繪畫,我也喜歡看小說。我最喜歡的作家是馬奎斯(Marquez)。其實也說不上喜歡他的哪部作品,我喜歡的是他創造的句式,比方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簡直妙到極處。仿此我們有:革命時期的發明,革命時期的愛情,等等。我患的就是革命時期的痔瘡。在革命時期我陷入了困境,不知怎麼辦才好。X海鷹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個廢輪胎,坐在輪胎上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但我還是憂心仲仲,不可終日。和她一起去醫院時,我對她恭恭敬敬,走在離她兩三米的地方。但是當時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時,距離也是這麼遠;所以醫生護士們見了,也不感到有什麼異樣。我進手術室時,她在外面探頭探腦,直到感覺要用到她時,才溜了進來。

    說明了這一點,就能明白當年為什麼護士不把X海鷹往外攆——像這樣自願幫忙的人太多了,攆也攆不過來。而我自己正朝牆躺著,等待著護士把手術刀遞給我,沒看見她溜了進來;事實上情況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開,然後就是一陣毫無警告的劇痛——我就這麼糊里糊塗的挨了一刀,滾下了手術台。我們倆去醫院時,騎了輛平板三輪車,板上放了個棉門簾。去時是我蹬,回來時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來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縱聲大笑。因為我不知道她曾看見了我毛茸茸的屁股,並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準備挨宰的樣子,所以一點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麼,只覺得是不吉之兆。我記得那個醫院裡有極重的來蘇水味,過道裡有些黑色的水窪,看上去好向一汪汪的煤焦油。還記得她蹬三輪車時,直立在車架上。至於自己是怎麼撅著屁股挨宰的,卻一點也記不得了。

    2

    人活著總要有個主題,使你魂夢系之。比方說,我的一位同學的主題就是要推翻相對論,證明自己比愛因斯坦聰明。他總在冥想,雖然比我小八歲,但是看起來比我老多了。至於他是不是比愛因斯坦聰明,我不知道,因為我對理論物理只知些皮毛。我說過,我的主題就是悲觀。這不是說我就胡吃悶睡,什麼都不想了。我的前半生絞盡腦汁,總想解決一個問題:如何預見下一道負彩將在何時何地到來?

    X海鷹也有一種古怪笑容,皮笑肉不笑,好像一張老牛皮做的面具,到了在大會上講話時,就把它拿了上來。像這樣的笑容我就做不出來,所以它對我是個不解之謎。對任何人來說,一種表情代表一種情緒。我怎麼也想不出皮笑肉不笑是怎麼一種情緒。這對我是不解之謎。但是有一點我已經知道,那就是X海鷹肯定是我的一道負彩。

    我被關在X海鷹屋裡百無聊賴時,翻過她的東西。當然她離開的時候,把所有的抽屜都鎖了,但是我拿個曲別針把鎖都捅開了。有關這一點沒有什麼可辯解的:我是個下流坯。我主要是想看看這位海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所說的關心、幫助、挽救,到底能不能指望。結果除了好幾抽屜文件、紙張之外,還發現了一個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經帶。照我的看法,可以用它改製成一個打石子的彈弓。有一本書,包著牛皮紙,皮上用紅墨水寫著「供批判用」,翻開以後,是本文革前出的《十日談》,一百個故事的,是本好書。後來出版的《十日談》只剩下七十二個故事,這說明中國人越來越不知道什麼是好書了。我看了一會,把書放了回去,把抽屜都鎖上。這樣干了以後,還是想不出她可不可以信任。過了一兩天,又打開抽屜,看到裡面有個紙條,上書:「翻我抽屜的是小狗」,我趕緊把抽屜又鎖上了。

    X海鷹後來告訴我說,她覺得我的笑容也是不解之謎。為此她想摸摸我的底。我說到長了痔瘡時,臉上的慘笑和在她面前無端微笑時的樣子一模一樣,這時候她恍然大悟:原來這種神秘的微笑本源是痔瘡!所以她就想看看那個痔瘡到底是什麼樣。為此她混到手術室裡,假裝要給我開痔瘡。結果就看到了那東西是個紫色的大血泡。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X海鷹有給我開痔瘡的打算,所以沒有什麼感想,後來想起來卻是毛骨悚然,想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打算。她的某些想法我始終搞不大清楚。後來我想,這可能是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要看看男人的肛門到底是什麼樣。或者是閒著沒事,覺得割個痔瘡也挺有意思,早知如此,我就該在屁股上也貼個紙條:看我屁股的是小狗。或者拿個水筆,直接寫在屁股上。我的屁眼是什麼樣子,我從來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它肯定不好看。總而言之,這件事給我添了很多的麻煩。後來X海鷹想叫我感到羞辱,就說:你的痔瘡真難看!彷彿我有義務使自己的痔瘡長得好看似的。聽到這樣的話,我還可以唾面自乾。然後她又說我在手術床上汗出如漿,扳著屁股的手都打哆索。有關這一點,我可以辯解說,在屁股後面挨刀,自己看不見,誰不害怕。但是我不能爭辯說自己沒哆索。我這個人雖然長了張凶臉,膽子卻小得很。

    假如你有過這種把痔瘡亮給人看的經驗,就會承認它是人生諸經歷裡最要命的一種。以我為例,雖然我相當的生性,面嫩,有時會按捺不住跳起來打人,但只要X海鷹一說到我的痔瘡,我就老老實實。等到X海鷹發現了這一點,她就用這些話做一種制服我的咒語。只要念上一遍,我馬上就從混蛋小子,變成端坐微笑的蒙娜·麗莎。

    現在我認為,人在無端微笑時,不是百無聊賴,就是痛苦難當。我是這樣的,X海鷹也是這樣。二十二歲的姑娘,每逃詡要穿舊軍裝,而且要到大會上去念紅頭文件,除了皮笑肉不笑,還能有什麼表情。而我痔瘡疼痛還要磨屁股,也只有慘笑。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別人。

    3

    割完了痔瘡就到了春天,有一陣子X海鷹對我很壞。晚飯時分讓我給她打飯,拿回來後,常常只看一眼就說:就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裡。然後她就拿點錢出來,讓我給她去買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種麵團和水發黃豆炒成的東西,我們廠門口的小鋪就有賣的。幸虧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還真不知到哪裡去買。當時我發誓說,永遠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吃。後來我一直沒有破誓,到今天也沒有吃過炒疙瘩。假如她不是個女孩子,我準要往炒疙瘩裡吐吐沫。我們廠裡一位機修師傅四四年在長辛店機車場學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飯,他找著沒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飯盒裡;他後來得了喘病,自己說是年輕時抗日虧了腎。我後來到美國留學時,給X教授編軟件,文件名總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總把第一個音節念成「考」,給我打電話說:考你媽一可以了,考你媽二還得往短裡改。我就糾正他道:不是考你媽,操你媽。我們一共是四個研究生給他編程序,人人都恨他。這是因為按行算錢,他又不讓編長。這種情形就叫作受壓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有壓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媽,就射精,就吐吐沫。

    有一次在X海鷹辦公室裡,我困極了,在她床上睡了一會,從此很受她的壓迫。她再也不用歡迎句式對我說話了,進去以後就讓我「坐著!」,然後就什麼話也不對我說,只是板著臉,把腳翹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對外人管我叫「王二這流氓」,我一聽這話就怒火三千丈。這就好比在美國聽見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讓我「gobacktowhereyoucamefrom」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只好生悶氣,暗想要能發明一種咒語,念起來就讓他們口吐白沫,滿地打滾才好哪。我受壓迫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後來我總結了一下,發現每次受壓迫都是因為別人氣不順,並且覺得我比他高興。比方說X教授吧,他壓迫我們,是因為他在做一個狗頭(這件事待會再講),發現經費不夠,憋氣得很,所以這麼一行行的和我們摳;後來有一天我告訴他,我得了癌,沒幾天活頭了,他就不跟我摳了。再比方說我老婆,每月總有幾天她總對著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彷彿是嫌我耳朵還沒有聾,這是因為她痛經;後來我到了那幾天就裝肚子疼,找熱水袋,她也不對我叫喚了。在這方面我辦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廠裡,我卻沒想出什麼辦法來。

    我睡X海鷹的床之前,嘗試過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式打瞌睡:比方說,把凳子移到牆邊上,把腳擱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團,腦袋從腋下穿出來;把椅子移到桌邊上,我把腿架在椅背上,頭朝後仰放在桌面上。這些姿式的怪誕之處是因為要避免壓到痔瘡,還因為桌面上有一大塊玻璃板,不能睡。其實在各種姿式下我都能睡著,但是我又怕X海鷹回來時看到屋裡有個擰成麻花的人,就此嚇瘋掉。小時候有一次我在家裡黑著燈打瞌睡,就曾經嚇得我姐姐尖叫一聲,揀起掃地的條帚劈面打來。這件事說明我的柔韌性達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會得到體育老師的青睞,被選進了體操隊。因為怕嚇著她,所以在實在想睡時,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對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來時飛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腳,喝道:滾起來!誰讓你睡我的床!嚇得我趕緊跳起來了。從此之後就對我很壞,下午我去她那裡,一進了門就規規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說:讓你坐下再坐下。嚇得我趕緊跳起來。然後她又說:坐下罷。我坐得筆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腦子裡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說,幹嘛呀你?像個衣服架子。於是我又鬆下來,開始胡思亂想。然後她又走過來踢我的腳,說道:坐好了!坐沒個坐相!她就這麼來回的折騰我,簡直把我氣壞了。c

    假如讓我畫受幫教的模樣,我就把自己畫成個拳頭的模樣。這個拳頭要畫成大拇指從中指與食指間伸出的模樣,這種拳在某些地方是個猥褻的手勢。但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個意味。我小時候流行握這種拳頭打人,大家都認為這種拳頭打人最疼。在我旁邊畫上站得直挺挺的X海鷹。有關我,有一些地方還沒有說到。這就是我雖然有點壞,卻是蔫壞,換言之,起碼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級,尊敬領導,從來不頂撞。這大概是因為過去我爸爸脾氣壞,動不動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靦腆,從小學三年級到中學畢業,從來不和女同學講話。這些可以說明我在X海鷹面前為什麼會逆來順受。但是我挨了她那麼多的狗屁呲,也不會一點罪惡的念頭都沒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裡揪她的小辮子,打她的嘴巴,剝光她的衣服,強姦她。特別是她讓我去買炒疙瘩時,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辮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還以為這樣干雖然很不對,但是想一想總是可以的。要是連想都不讓想,恐怕就會幹出來了。

    假如讓我畫出想強姦X海鷹的景象,我就畫一個黑白兩色的臉譜,在額頭上畫上一個太極圖。在臉譜背後的任何東西你都看不到。X海鷹一點也看不出我在想什麼,我也看不出她想幹什麼。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4

    七四年我在豆腐廠裡受幫教時,X海鷹問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後來她逮住我在她鋪上睡覺,那不過是個朝我發火的口實罷了。現在我承認,X海鷹當年很漂亮,但是現在這麼說已經於事無補。我記得這件事是這樣的:我們倆在她的小屋裡,聊過了各種電影,聊過了我過去有一個情人,她說我的資產階級思想很嚴重,需要思想改造。後來就聊到有一種品質叫做聰明。你要知道,當時只承認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階級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資產階級;革命領袖很偉大。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素質了。可是我卻說,聰明人是有的。比方說漢尼拔,精通兵法;畢達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證法。修拉發明了點彩畫法,還有歐幾里德——甭提他有多聰明了。在這個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區區在下一名。當時太年輕,還不大懂謙虛。她馬上問道:「我呢?」這時我犯了前結巴:挺——挺——挺聰明的!這一結巴,就顯得有點言不由衷。X海鷹有點不高興。我以為這是她活該,誰讓她把我嚇出了這個毛病。

    後來又聊起了一種品質,叫作漂亮。革命時期不准公開說漂亮,於是男孩子們發明了一套黑話,管臉漂亮叫盤亮(靚),管身材好叫條直。像這樣的術語還有好多。我講到一位中學同學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學走去,假裝稱讚她胸前的瓷質紀念章:你的盤很亮!那個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盤亮,盤亮!我們在一邊笑死了。說到這裡,X海鷹忽然冒出一句來:我呢?盤亮不亮?這時我只要答一句盤亮,就萬事皆無。不幸的是,當時我犯起了極嚴重的前結巴,一個字也不能講。過了這一晚,她就總對我板著臉,樣子很難看。

    我在十三歲時,感到自己正要變成一個濕被套,並且覺得自己已經臭不可聞。當時我每星期都要流出粘糊糊的東西。當時我雖然只有那一點歲數,但是男性器官早就發育了起來。夏天在家裡洗澡,也不知怎麼就被我妹妹瞄見了,她說:二哥像驢一樣!因此她挨了我媽一頓打,這使我很高興。從此到了飯桌上她總是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瞇縫著她那先天性的近視眼(左眼二百度,右眼五百度,合起來是二五眼),瞅著大人不在,就惡狠狠地說道:驢!其實用不著她說,我也知道自己已經很糟糕,因為晚上睡覺時它老是直撅撅的,而且一想到漂亮的女孩子,它就直得更厲害,絲毫也不管人家想不想答理你,由此還要想到舊社會地主老財強姦貧下中農。對於這件事,我早就知道要嚴加掩飾,以免得罪人。從隱瞞自己是個濕被套和驢的方面來說,說自己不知道誰漂亮比較有利:這樣可以假裝是天閹之人,推得乾乾淨淨。這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中彩,就肯定是頭彩。我把X海鷹得罪了,與此多少有點關係。

    5

    X海鷹問過我愛看哪些書,我說最愛看紅寶書。她說別瞎扯,說真的。我說:說真的就是紅寶書。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對性夥伴在一起玩性遊戲時出的問題相同。假如受虐的一方叫道:疼!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興;因為遊戲要玩得逼真就得這樣。而真的覺得疼,受不了時,要另有約定。這約定很可能是說:不疼!所以千萬別按無約定時的字義來理解。X海鷹後來說:說假的,你最愛看什麼書。誰也不敢說愛看紅寶書是假的,所以我就說是:李維《羅馬史》、《伯羅奔尼薩戰爭史》、凱撒《高盧戰記》等等。我爸爸是弄古典的學者,家裡有得是這種書,而且我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愛看這種書也不是故弄玄虛——我是在書裡看怎麼打仗。她怎麼也不懂為什麼有人會去研究古人怎麼打仗。我也承認這種愛好有點怪誕。不管怎麼怪誕,這裡面不包含任何臭氣。怪誕總比臭氣要好。這件事說明我和X海鷹雖然同是中國人,仍然有語言方面的問題。我把她得罪了的事,與此又有點關係。

    現在我要承認,我在X海鷹面前時,心裡總是很緊張。有一句古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到了革命時期,就是X海鷹治人,王二治於人。X海鷹中正彩,王二中負彩。她能弄懂革命不革命,還能弄懂唯物辨證法,而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我哪能達到她的思想水平。所以她問我盤亮不亮,誰知道她想聽真的還是想聽假的。

    X海鷹後來和我算總賬時,說我當時不但不肯承認她盤亮,而且面露詭異微笑。微笑就像痔瘡,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說是有就是有。但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微笑,卻要我來解釋。只可惜我當時沒看過金庸先生的力作《天龍八部》,否則可以解釋道:剛才有個星宿老怪躲在門外,朝我彈了一指「三笑消遙散」。三笑消遙散是金庸先生筆下最惡毒的毒藥,中在身上不但會把你毒死,還能讓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實在革命時期只要能叫人發笑就夠了,毒性純屬多餘。假如你想讓誰死的「慘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會上往他身上彈一點。只要能叫他笑一笑就夠了,三笑也是浪費。但是在我得罪X海鷹的過程中,那一笑是結尾,不是開始。在這一笑之前,我已經笑了很多回。這個故事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在革命時期裡大家總是哭喪著臉。

    革命時期是一座樹林子,走過時很容易迷失在裡面。這時候全憑自己來找方向,就如塞利納(Celine)這壞蛋杜撰的瑞士衛隊之歌裡說的:

    我們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長途旅行。仰望天空尋找方向,天際卻無引路的明星!

    我很高興在這一團混亂裡沒有摔掉鼻子,也沒有被老魯咬一口。有一天我從廠門口進來,老魯又朝我猛撲過來。我對這一套實在膩透了,就站住了不跑,準備揍她一頓,並且已經瞄準了她的鼻子,準備第一拳就打在那裡。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聲「徐師傅」,兜了一個大圈子繞過我,直撲我身後的徐師傅而去。像這樣的朝三暮四,實在叫人沒法適應。所以每個人死後都該留下一本回憶錄,讓別人知道他活著時是怎麼想的。比方說,假如老魯死在我之前,我就能從她的回憶錄裡知道她一會抓我,一會不抓我到底是為什麼。讓我自己猜可猜不出來。

    後來老魯再也不逮我了,卻經常纏住徐師傅說個沒完。從張家長李家短,一直扯到今年的天氣。老魯是個很大的廢話簍子,當領導的往往是這樣的。徐師傅被纏得頭疼,就一步步退進男廁所。而老魯卻一步步追進男廁所去。我們廠的廁所其實不能叫廁所,應該叫作「公共茅坑」,裡面一點遮攔都沒有,一覽無餘。見到他們兩位進來,原來蹲著的人連屎都顧不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來。

    黑格爾說過,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瞭解一個時代,一步步甚為重要。但是說到革命時期的事,瞭解是永遠談不上的。一步步只能使你感到下次發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說老魯把徐師傅攆進了男廁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瞭解。我說老魯原要捉我,發現我要打她就不敢捉,就近捉了徐師傅來下台,你同樣不能瞭解。但你不會感到突兀。自從去逮徐師傅,老魯再沒有來找我的麻煩,但我的日子還是一點不好過。因為現在不是老魯,而是X海鷹要送我上學習班。對我來說,學習班就是學習班,不管誰送我進去都是一樣的。不管是老魯因為我畫了她的毛扎扎,還是因為X海鷹恨我不肯說她漂亮,反正我得到那裡去。那裡似乎是我命裡注定的歸宿。

    上大學本科時,我的統計教授說,你們這些人雖考上了大學,成績都不壞,但是學概率時十個人裡只能有一個學懂——雖然我也不忍心給你們不及格。他的意思是說,很多人都不會理解有隨機現象,只相信有天經地義。這一點他說得很對,但是我顯然是在那前十分之一以內。而X海鷹卻在那後十分之九之內。這是我們倆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其他如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只要做個變性手術就能變過來。只要X海鷹想道:我何時結巴何時不結巴,乃是個隨機現象,那她就不是X海鷹,而是王二;而只要我想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必有原因,王二在說我盤亮之前犯了前結巴也必有原因,一定要他說出來,那我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王二,而要認為我是X海鷹。當然,我屬於這十分之一,她屬於那十分之九,也純屬隨機,對於隨機現象不宜亂揣摸,否則會導致吃下月經紙燒成的灰。

    現在我回憶當年的事,多少也能找到一點因果的蛛絲馬跡:比方說,小時我見到一片紫色的天空和怪誕的景象,然後就開始想入非非;後來我餓得要死又沒有東西可吃,所以就更要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人保持了童稚的狀態,所以連眼前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也答不上來。但是誰都不知道我六歲時為什麼天上是一片紫色,也不知為什麼後來我餓得要死。所以我長成這個樣子純屬隨機。

    作為一個學數學的學生,我對黑格爾的智力不大尊重。這不是出於狂妄,因為他不是,也不該是數學家學習的榜樣。當你一步步回溯一件過去的事時,當然會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經歷一件當前的事,你就會對未來一無所知,頂多能當個事後諸葛亮,這一點在革命時期尤甚。假如黑格爾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絕不知為什麼自己會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將來是瘠死在北大荒了呢,還是熬了下來。我一步步從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X海鷹問我她是否盤亮那一秒鐘前,還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會犯前結巴,假如我能知道,就會提前說道:「你盤亮」,以便了結此事;後來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不會進學習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學習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釋重負。這說明一步步什麼用也不頂。就算是黑格爾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鷹。我倒贊成塞利納在那首詩裡的概括,雖然這姓塞的是個流氓和賣國賊。

    現在讓我回答X海鷹當年的問題,我就不僅能答出「盤亮」,還能答出「條直」(身材好)等等黑話。除此之外,還要說她charming,sexy等等。總而言之,說什麼都可以,一定要讓她滿意。X海鷹身材碩長,三圍標準,臉也挺甜,說過頭一點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的小命還在她手裡捏著哪。現在說她漂亮意味著她可以去當大公司的公關小姐,掙大錢,嫁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國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課,永遠不會不及格;去考駕駛執照,不管車開得多糟都能通過。有這麼多好事,她聽了不會不高興。但是在革命時期裡,漂亮就意味著假如生在舊社會則一定會遭到地主老財的強姦,在越南打游擊被美國鬼子逮住還要遭到輪姦。根據宣傳材料,階級敵人絕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姦後殺。所以漂亮的結果是要倒大霉,誰知道她喜歡不喜歡。

    在革命時期裡,漂亮不漂亮還會導出很複雜的倫理問題。首先,漂亮分為實際上漂亮和倫理上漂亮兩種。實際上指三圍和臉,倫理上指我們承認不承認。假如對方是反革命份子,不管三圍和臉如何,都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犯錯誤。因此就有:

    1:假設我們是革命的一方,對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實際上怎麼樣,我們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墮落。

    2:假設我們是反革命的一方,對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對方實際上漂亮,我們就予承認,以便強姦她。

    其它的情況不必再講,僅從上述討論就可以知道,在漂亮這個論域裡,革命的一方很是吃虧,所以漂亮是個反革命的論域。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根據這些原理,我不敢質然說X海鷹漂亮。

    我把X海鷹得罪了之後,對她解釋過這些想法。她聽了說:你別瞎扯了。後來我又對她說:你到底想讓我說你漂亮還是不漂亮,應該事先告訴我。我的思想改造還沒有完成,這些事搞不太清。她聽了怒目圓睜,說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X海鷹得罪了的事就是這樣的。更準確的說,這是四月中旬的事。後來她就打發我去給她買炒疙瘩,我又想往她飯盒裡吐吐沫。但是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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