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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人生最欠揍的幸運 文 / 九把刀

    還想多存一點錢,便在清大夜市裡找到了一份工作。

    那是間便當店兼牛肉麵店,算是綜合性質的小吃店,生意爆好,每天都人來人往,除了下午兩點到四點沒生意,其餘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

    之前有工讀生偷錢被老闆辭退,為了避嫌,我每天乾脆都穿一件只有一個薄薄口袋的短褲上班,裡面絕不裝錢。生活費就放在停在店門口的機車置物箱裡。

    我什麼工作都得做,裝菜、盛飯、收錢找錢、清理桌面、洗碗。其中就數洗碗最…最棘手。話說位於室內的洗碗槽,旁邊就是一大桶套上黑色塑膠袋的餿水桶,裡面都是順手倒進去的、客人吃剩的食物殘渣,發出一陣陣濃烈的酸臭。

    我將客人吃完的碗筷收進廚房後,在洗碗槽累積了一定的髒碗,就要開始清理。但右手邊的餿水桶的氣味實在令人欲嘔,不必聞久,聞一下下就想很吐,道理有點類似你被一個暈車的歐巴桑吐了滿身,不久後就必定換你吐。

    所以,每次進廚房洗碗,我都深深吸一大口氣,然後閉氣洗碗。

    如果受不了了,就拉開衣領,頭低下,朝著黏答答的身體快速換氣。

    …寧願呼吸體臭,也不想吸進餿水的味道。

    有時毛毛狗來探班,會貼心地駐守在廚房幫我洗碗、或是幫我拿抹布清理桌面。兩個人在小吃店裡搞得全身油膩膩的,竟然也是約會的一大部分。

    「公公,這真的好臭喔。」毛毛狗一手沖水,一手將碗裡的麵條倒進垃圾袋。

    「唉,還不是為了要跟妳約會。」我放下一堆新的髒碗,又出去招呼客人了。

    雖然我心知肚明毛毛狗是好意幫忙,但她抱怨的次數多到讓我偶而都會跟她吵架。有時甚至會在小吃店裡鬥氣,真的是很那個。

    我有時候,難免遇到去那邊吃飯的同學。那些同學經常露出尷尬的表情,但我反而得笑笑招呼他們,偶而還會幫他們多添一些肉塊之類的。

    我猜想他們並不是瞧不起我出賣勞力的打工,而是看到我渾身髒兮兮、任人使喚,不由自主想同情我,卻又覺得那種同情無論如何都太傷人了的尷尬。

    我只有笑,才能安撫他們那種不上不下的情緒。

    「這個滷蛋…我請客的。哈哈!」我夾了一顆滷蛋,逕自放進麵裡。

    「九把刀…謝謝。」同學也笑了。

    晚飯時間最累,幾乎每三分鐘就有人屁股離開椅子,然後又有新的人進來。

    那時只有令腦筋完全空白、讓身體機械地執行每個單調的環節,我才能跟疲倦暫時脫鉤,否則心情很容易煩躁。

    過了九點,換了吃消夜的客人,節奏才整個慢下來。我開始在煮麵、燙青菜的過程中反覆構思「洛劍秋」「北狂拳」等人的武俠故事。故事一層又一層鋪蓋上來,解決了好多窮極無聊、卻累到不行的時刻。

    凌晨一點,打烊。

    我開始掃地拖地,抹乾桌子,將廚房跟料理台打掃乾淨。

    那包裝滿餿水的巨型垃圾袋到了這個時候已是超級飽滿,肥得快要爆炸。我必須小心翼翼而用力地將它抱了起來,然後半扛著走到店門口放著,等人來收。

    如果我膽敢偷懶,將那袋餿水放在地上拖拖拖,接下來袋子一破掉,我就得花上數倍的時間在清理超噁爛的地板。

    於是那股非得壓在肩上不可、壓搾腕力極限的巨大酸臭,至今不可能忘。

    忙完了,已經是深夜兩點。

    筋疲力盡,卻因為太累而沒有睡意。

    「我們去走一走好不好?」我疲倦地騎著車。

    「去哪?」毛毛狗不敢太用力抱我,因為我不僅臭,還很黏。

    「」我困頓地說:「還是去那裡好了。」

    我跟毛毛狗到附近的建功國小,大門旁的小門總是沒鎖。

    牽著手,兩個虛脫的情人在空無一人的操場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聊天,或不聊天。

    想事情,也不想事情。

    漫無停止地走在跑道上,夜正濃稠,風總是很涼很柔,筋骨一下子就鬆開了。

    「謝謝妳陪我洗碗。」我揉著她的手。洗潔精很傷手,我很心疼。

    「反正就約會啊。」毛不在乎。

    在一起的這段期間,毛每個週末都陪我吃消夜,變胖了不少,挑裙子時常常挑到生氣。我看著她有點胖胖的側臉,今晚睡覺一定要親得她滿臉都是口水。

    「我們躺下來好不好?我腳酸了。」毛毛狗不等我回答,直接就坐下。

    「我也想躺一下。」我大字型倒下,跑道上的塑料顆粒竟是溫溫的。

    看著上空巨大的黑,我的心底,總是有股不踏實。

    打工是自食其力、不分貴賤。

    更何況不見得每個人都命好,可以不用打工就能夠有車騎、有手機打、有正版的原文書讀、看首輪電影…這些我都沒有。沒有,就去賺,沒什麼不對。

    我可以無所謂學歷,捲起袖子去夜市洗碗,反而是我的本事,我的器量。

    雖然如此,但那個時候的我不免有些擔心。

    擔心什麼?

    正當我在小吃店洗碗打雜時,其他的同學不是在宿舍用功讀書、上補習班準備考研究所,就是在聽起來很酷的大公司裡當見習的工讀生。即使是一般打雜如影印文件之類的,也是在可以在《商業週刊》上看到的大企業裡觀摩學習啊。

    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大學生,把握了重要時刻在充實自己,培養更強的競爭力。

    在我的同學越來越像菁英的時候,我在夜市洗碗。

    …嗯,我重複強調了很多次,洗碗。

    我當然可以有很棒的自食其力的說詞,但那不過是一場說詞而已。

    他們在變強,而我還在原地踏步。

    這是顯而易見的殘酷事實。

    在大學同學的眼中,不愛刮鬍子、一頭捲髮加上拖鞋,功課很爛卻老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怪人,就是九把刀的註解。但這樣的註解不過是「怪咖」,怪不等於高深莫測,更不等於這個人將來會有前途。

    尤其在人才薈萃的交大,比鄰著象徵成功的科學園區,更顯得我的渺小。

    想著想著,竟然有點喪氣。

    「毛,如果我沒有辦法變成很厲害的人,妳還會喜歡我嗎?」我轉頭。

    「會啊,因為你是公公。」毛看著沒什麼好看的天空。

    「謝謝。」我嘆氣:「我越來越無法保證什麼了,只能說我會努力。」

    「不過,你的脾氣太差了,要改喔。」毛故意的。

    「是喔…我考慮一下。」我哼哼。

    也許在夜市打工洗碗,可以帶給我的人生,一點洗碗技巧之外的幫助。

    或啟發。

    我不知道。

    也許永遠也不會有,我就只是擦了幾千次桌子,洗過幾千個碗罷了。

    代價再公平不過,就是鈔票。

    我常常臭屁,如果我認真起來,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

    但我什麼時候要開始認真戰鬥我的人生?

    「公公,我睏了。」毛幽幽地說:「也有點冷。」

    「那我們回去宿舍吧。」我抬起雙腳,一晃,坐起。

    「拉我!」她撒嬌。

    「…嘿咻!」我拉起毛毛狗,拍拍她沾滿灰塵的屁股。

    嘻嘻,她笑著。

    「妳好臭。」我故意湊過去聞。

    「你才好臭咧!」毛惱火,用力打了我一下。

    兩個臭臭的人,騎著小一百,心甘情願地晃回了夜深人靜的交大。

    暑假到了尾聲,我們決定去新竹五峰鄉的觀霧玩兩天。

    「為什麼是觀霧啊?」毛毛狗不懂,但很配合地打包行李。

    「因為義智跟山服社團去過,他說很好玩。」我答得很簡單。

    不只室友義智,很多同學都去過觀霧,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也要。

    暑假快結束了,我可不想將來回憶起這個夏天,只聞到打工的酸臭味。

    幾乎是從網路上抄下從新竹市前往觀霧的機車路線圖後,就立刻請假出發。

    一大早,太陽沒有那麼霸道,風涼爽到全身毛細孔都跳舞了起來。

    天氣好,但我們的心情更勝一籌。

    「公公,我好開心啊!」毛貼著我的背。

    「對啊,我也超開心的。哈哈!觀霧聽起來就是霧很多的地方,一定美得讓我害怕啊!」我開心地喔喔喔了起來,好像全世界都知道我們要去旅行似的。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旅行的感覺正好,我們經過了竹東加油站。

    「要加油嗎?」毛的手伸進我的衣服裡,搔我癢。

    「現在?應該不必吧!」我笑笑,說:「我們一鼓作氣攻上去,中間遇到加油站再說吧!早一點到觀霧,早一點找到住的地方比較不虧。」

    就這樣,我們意氣風發地催動小一○○機車,繼續愉快的旅程。

    其實要去觀霧玩,觀霧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完全就是一時興起。只知道是個有點遠,必須要過夜認真玩的地方,所以我們帶了換洗內衣褲,其餘都不知道。

    這個時候應該要用什麼成語呢?

    (A)藝高人膽大?(B)愚不可及(C)不知天高地厚(D)見鬼了。

    應該是……以上皆是吧?

    沿途山明水秀,大山惡水,果然不是平地可以比擬的風景。

    我們一路騎車,騎到屁股都快抽筋了。

    未免也太久了吧?按照我的幻想,現在應該要躺在旅館床上抱抱了啊?

    「屁股好痠喔。」毛忍了很久才說。

    「那……休息一下好了。」我熄火停下。

    兩個人都下車走一走,順便拍照,在路邊暢快一下。

    拉上拉鍊,我有點疑惑地拿出我從網路抄下的路線圖,不禁納悶。

    明明是這樣走沒有錯,而且沿路上來就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沒道理走錯啊?

    慘了,如果迷路就挫賽了。迷路是我最致命的專長,平常也不打緊,可是在這種放眼望去就只有超藍天空的鬼地方……還加上一個非常信任我的毛毛狗,這次可不是我挫賽就可以解決的局面。

    「好像在爬山喔,剛剛都是上坡。」毛喝完水,將瓶子遞給我。

    「嗯,的確是這種感覺。」我喝水,裝作鎮定。

    我心想,觀霧說不定就在深山裡,難怪有那麼多霧。嘖嘖,我有點小看了。

    這時有汽車從後方慢慢開了過來,我趕緊揮手攔下。

    「請問妳們是要去觀霧嗎?」我彎腰。

    「對啊!」開車的是個女生,搖下車窗,滿車都是看起來正忙著暈車的人。

    「一直往前走就會到了嗎?」我趕緊確認這點。

    「應該是吧?」那女生轉頭,滿車的女生都點點頭。

    對話結束,我趕緊發動機車,遠遠地跟著前面的汽車走。

    不曉得是前面的車子大概也知道膽小的我們在跟車,於是刻意放慢速度,還是山路原本就很蜿蜒崎嶇,這一跟車,竟足足跟了兩個多小時。

    「天啊,這也太久了吧?」我苦笑,但嘴角揚起的角度有限。

    「公公,我屁股好痠喔。」毛像一個海星,虛弱地黏著我的背。

    「唉,我的屁股也快裂開來了,可是我們一停下來,就跟不上前面的車子了。」我曉以大義:「這樣的話,我們就完完全全,百分之百要靠自己找路了,那樣真有點太恐怖。」

    「我知道啊……我只是愛抱怨……」毛繼續裝哭。

    突然,油門的感覺有點怪異。

    我心中閃過一道超級不吉利的閃電!

    機車完全不動了。

    「沒……沒油了。」我很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

    「那就只好用走的囉。」毛乖乖下了車。

    前方的汽車雖然不能用揚長而去這四個字形容,但終究毫不留情地遠去。

    雖然挫賽是挫定了,我想了想,便將機車停在路邊。

    我的理論是,反正去觀霧的路就只這麼一條,下來時也必定會經過,不如先靠邊停好,兩個人用走的上去比較輕鬆。畢竟天知道前往觀霧的路程還有多遠,中間是否還有加油站,用牽車攻山搞不好會先累死掉。

    我打起精神,裝出笑容。

    兩個人像出來遠足的小朋友,無憂無慮地牽手爬山。

    「我有感覺,很快就會到了。」我帶著歉意的笑。

    「嗯,我也是。」毛一點也沒有不悅。

    「至少會遇到一間加油站吧,那時我們用礦泉水裝好油,再走回來。」

    「嗯,一定可以解決的。」

    「絕對沒問題的,妳相信我。」我只有靠不斷強調來掩飾不安。

    「我沒擔心啊!」毛毛狗一邊喘氣一邊笑。

    其實我還是很悶,超級悶,也很煩惱明天該怎麼下山的問題。

    但我還有心愛的女孩要照顧,可不能輕易流露出「死定了」的表情,可能的話,就讓毛毛狗一直維持一貫的樂觀吧,不然沒有油又加上沿途吵架,那就是旅行地獄了。

    休息了約莫五分鐘,一輛白色轎車從我們後面逼近。

    我還沒開口,車子就主動停下來。

    一個通緝犯模樣的男人搖下車窗,大聲問:「喂!要不要順便載你們上去!」

    「靠,當然要!」我振臂大呼。

    這時就不計較,這模樣凶狠的男人是不是正好開車來深山棄屍了。

    我們很幸運地搭到便車,在二十分鐘內就到達了觀霧山莊。

    沿途,毛毛狗發現一個美輪美奐的標示,寫著「雪霸國家公園」。

    我大吃一驚,原來觀霧就是雪霸國家公園!天啊!天啊!雖然我跟雪霸國家公園超不熟的,但關鍵字「雪」、還有「霸」,加起來就是超級高的意思啊!

    如果早知道我們是要來這麼高級的地方!我一定會乖乖加滿油的!

    白色的車子停下,凶狠模樣的男子朝更高的山上開去,繼續他的棄屍之旅。

    下了車,我們竭盡所能地道謝,然後在觀霧山莊找了一個便宜的房間住下。

    記得住宿費才六百多塊,還附贈一桌超級美味的晚餐。

    吃到快吐才罷手。我們在附近隨意走了走,一近傍晚,霧就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為了不想碰上靈異事件,我們只是稍微晃了一下就回到房間看電視。

    老實說我每分每秒都在思考明天退房後,該如何解決沒有汽油這重大問題。

    毛毛狗再白癡也看出來了,但她絲毫不擔心、或不想擔心,她只是很大而化之地重複:「別擔心,公公,船到橋頭自然直!」

    睡覺前我到觀霧山莊的大廳問服務人員,能不能夠賣我汽油,得到的答案都是:「天啊!你怎麼沒有在竹東加油站把油加滿啊!」好像我是故意自找麻煩。

    我煩死了,偏偏還聽到幾個同樣夜宿在觀霧山莊的大學生,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在凌晨時分騎車攻頂、看壯闊的雲海日出的計畫。

    賽咧,好羨慕,可我沒有汽油是要攻個屁啊,我可以平安下山就偷笑了。

    沒辦法了,我只好動用我的男人魂。

    我打了公共電話給還在交大醉生夢死的室友義智。

    他為人耿直不屈,一身正氣…也就是很好騙。

    「義智,我聽說你是交大管科最有義氣的男人,這個傳言是真的嗎?」

    「雖然不能說全部正確,但八九不離十啊。」義智謙虛地說。

    「義智,所謂的義氣,到底是什麼呢?」我語氣中帶著情感。

    「…你要幹嘛啦,九把刀?」義智冷冷地說。

    「我在觀霧山莊,機車沒油了,你幫我帶一瓶九五無鉛,當年分的頂級精釀汽油過來,中午到就可以了,因為我早上要跟毛毛狗在附近走路玩。謝謝!」

    「九把刀…」

    「嗯?」

    「不要!」

    義智幾乎要掛上電話的千鈞一刻,我大叫:「叫孝綸來聽!」

    接下來就是換冷血、殘酷、但說不定竟然有義氣的孝綸接電話。

    「孝綸,明天中午拿一罐汽油到觀霧山莊給我,我車沒油了。」我淡淡地說。

    「不要。」孝綸也淡淡地說。

    「…」

    「…」

    「如果你卡在觀霧,車沒油了,我一定騎去拿油給你。」

    「放屁。」

    我們大概是一起掛上電話的吧。

    雖然我剛剛真的是在放屁,但還是滿臉恨意地走回房間。

    看了當時很紅的《台灣靈異事件》當睡前的電視節目後,我們兩個就很害怕地抱在一起睡覺。但整個晚上翻來覆去,我一閉上眼睛,就想到機車一路攻山上來的鉅額時間—這還是有油的狀態。如果沒有油地滑下去,明天說不定要夜宿在荒山野嶺中。

    「公公。」毛毛狗含含糊糊地說。

    「唉。」我抱著有點胖胖的她。

    「如果你真的很擔心,我們明天一大早就下去,也不要玩了。」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這裡,不玩一下…」

    「一直擔心也不會突然出現汽油啊,我們早點下去,就可以早點把問題解決啊。」毛毛狗的聲音一半都被枕頭吸了進去,模模糊糊地:「可是,你現在要好好睡覺啊,這樣明天才有精神。」

    「嗯。」

    「有精神,才可以照顧我啊。」毛說了關鍵的一句話。

    「…好,晚安。」我努力閉上眼睛。

    南無阿彌陀佛。請保佑我們。

    隔天一大早。

    吃完贈送的早餐,又多買了一堆逃命用的乾糧裝滿包包後,我們就出發下山。

    永遠都記得,從觀霧山莊每往下一公里,就有一個告示牌清楚標示出來,毛毛狗跟我就在那個告示牌旁邊合照。每推進一公里,我們就擊掌擁吻一次。

    我想如果不幸發生山難了,好歹照相機可以代我們說出很多故事。

    一開始是刻意地說說笑笑,久了,出奇的,我漸漸拋下昨晚的憂愁煩惱。

    因為我手裡牽著的,可是沒有停止過蹦蹦跳跳的毛毛狗。

    她完全享受了整個過程。

    走著走著。

    「妳看!這是乾掉的蛇耶!」我眼睛一亮,蹲在路邊。

    「真的耶!不過好小喔…」毛毛狗跟著蹲下。

    走著走著。

    「公公,如果我們下山迷路了,我走不動了,你會揹我嗎?」

    「可是妳最近變胖了耶。」

    「你很可惡耶!」

    走著走著。

    「毛,謝謝妳。」

    「謝什麼?」

    「謝謝妳沒有發脾氣,謝謝妳沒有說…就跟你說吧,那個時候我就叫你加油,你就應該加油這樣的話!」

    「出來玩很開心啊,跟公公出來玩更開心啊。」毛毛狗天真無邪地說:「反正只是沒有油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事情一定可以解決的。」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看到那台可憐被我們遺棄在深山裡的小機車。

    淋了一整夜的露水,它看起來的樣子好像在發抖。

    我們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坐上去,開始絕妙的下坡之旅!

    「公公!」毛的聲音緊緊貼著我的背。

    「阿毛!」我大叫,風從耳際一道又一道劃過。

    「風好涼啊!哇!」

    「超級棒的啊!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啊!」

    我用煞車跟腳同時控制下坡的速度,一邊祈禱這樣的順境可以持續久一點。

    遇到地勢平一點的地方,就心不甘情不願跳下來用牽的。

    渴了就喝水,餓了就吃餅乾。

    無聊就聊天,不聊天就讓毛緊緊抱著我。

    「公,你有沒有想過,花錢把油表修好啊?」毛虧我。

    「據說要一千塊耶!」我斷然拒絕。

    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滑到半山腰,終於出現了奇蹟似的人煙。

    我向原住民買了兩瓶五○○西西的汽油,總共花了一百塊。

    嘖嘖,真的是給它有點貴到,但白癡才不買!

    解決了唯一一點點的擔憂,接下來就是心情超好地繼續滑下去。

    看著幾乎一動也不動的前方,左右卻是不斷往後飛逝的風景。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總之是有點鼻酸的快樂吧。

    這裡是觀霧。渾名「雪霸國家公園」。

    有油上去,沒油下來。

    但又怎樣?

    「毛,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

    「我也是,不可以忘記喔!」

    狗,一直是我生命裡的重點。

    大三了,我依然很不用功,只念自己有興趣的課,每個學期都沒辦法歐趴,原本大一上學期就該過的線性代數老是被死當。坦白說我一點都不想弄懂線性代數是蝦小,只想打混過去。

    為了確保我的天敵線性代數過關,我偶而會去教線性代數的女教授研究室裡,笑嘻嘻蹲在地上跟她養的大狼狗玩,還假裝一點都不害怕在搔弄牠的脖子。

    「咬我!快!咬我!」我心中祈禱,偷偷用力捏了牠一把。

    只要這條大狼狗突然發瘋咬了我一口,我的線代一定穩過的!

    可惜那條大狼狗始終沒有咬我,於是我的線代照樣被當了第三次。

    儘管被一當再當,讓我很不爽,但有件事我跟那位嚴格的女教授所見略同。

    當時有十幾隻流浪狗在交大走來走去,久了就被一些學生志工社團給認養起來,套上項圈編號。那位愛狗的女教授資助了志工社團不少錢,幫那些流浪狗結紮、買狗食等等。

    美其名每隻流浪狗都是校狗,但不見得每個大學生都喜歡在學校裡看到這些狗的存在,尤其不見得每隻校狗的個性都很好,有幾隻剛剛被套上項圈的狗,到了晚上就會變得歇斯底里,讓狹路相逢的學生感到緊張。

    老實說,就連我這種白天很常常餵牠們的大好人,到了晚上也會害怕牠們聚集在一起、對著我跟毛毛狗齜牙列嘴的情況,倍感威脅。

    「看清楚!我是白天餵你們吃東西的那個人!」我惱怒,緩緩前進。

    「公公,牠們發瘋了嗎?」毛毛狗尤其害怕,緊緊抓著我的手。

    「別怕,不要看牠們的眼睛,腳不要停下來。」我提醒。

    「為什麼牠們不認識我們了呢?我真的好想罵牠們喔!」毛用力抓著我,用力到指甲都深深嵌進我的肉裡。

    不見得愛狗的人,就不會被狗攻擊。但對的事如果不能堅持做下去,就會停頓在錯誤的過程中……於是永遠沒有對的一天。

    很多學校都有所謂的校狗,在學校圈養固定數量的校狗不僅可以潛移默化學生生命教育,也能防止其它地方的流浪狗侵入校園,以狗制狗。然而受盡種種人類苦難的流浪狗,被規訓成人人喜愛的校狗的過渡時期,沒有人知道會花多久時間。很多人讚成,同樣也有很多人反對。

    於是雙方在網絡上開始大戰!

    我很同情被人類丟棄所製造出的流浪狗,自然覺得在校園裡慢慢規訓這些狗是好的作法,於是站在贊成的一方與反對方筆戰。還記得我的主要論點是:「既然大部分的流浪狗都是人類遺棄所造成,就代表那些人類很大程度同意沒有主人的狗可以在公共空間自由活動,如果不同意,當初那些人類就不該用遺棄的方式,而是直接請捕狗隊的人到家裡把狗抓去安樂死。交通大學是公立學校,有很大的公共空間的性質,所以我們應該負起某程度的公共道德,將這些習慣在交大活動的流浪狗規訓成校狗,使牠們沒有攻擊性。」

    坦白說這個論點完全是技術性的立場,用來網絡辯論用的。

    實際上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捕狗隊的人走進交大,將那些狗抓去殺掉。既然已經有志工社團願意負責幫狗結紮、養牠們、規訓牠們,就有不染血地解決這件事的希望。

    這一戰,竟為期好幾個月。

    到了網戰末期,我的力量足以以一當百,所用的網絡賬號變得人盡皆知。

    話說交大是間很奇妙的網絡大學,許多的重大事件都脫離不了網絡。例如有個女孩寫了首〈交大無帥哥〉引起軒然大波,一堆記者湧進了交大鬧了好幾天的新聞,幾天後我便寫了首超低級的〈交大有恐龍〉響應,在網絡上被公幹得要死。

    但脫離了網絡,這群優秀學生的行動力就變得很虛弱。

    記得有一次,忘了是什麼原因,數千個學生在BBS交大校園板裡熱烈串連、打算向學校抗議某個事件的處理,大家相約在某月某日的中午一起在浩然圖書館前面靜坐,用集體的沉默向學校施壓,網絡上的氣氛火到不行。

    結果超爆笑的。時間一到,我跟室友好奇跑去看了浩然圖書館前面,半個人影都沒有,倒是廣場周圍不時駐足像我一樣好奇的人,大家都沒等到真正說話算話、一屁股坐在廣場抗議學校的英雄。

    我們綿延數月的網絡大戰儘管火熱,但畢竟是虛擬世界。每個在網絡上大放厥詞、揚言乾脆請香肉店的捕狗專家進學校抓狗的那些道德狂人,到了現實人生中,都是一團屁,統統躲在臨時申請的賬號底下不敢見人。

    相對那些不敢親自抓狗的嘴炮,我就猖狂地用特殊塗料在衣服上寫下我的網絡賬號,大大方方出沒在學校餐廳吃飯、穿去通識教室上課、在草地上餵狗當然也照穿不誤,表示「我就是說到做到的那種人」。

    高調戰鬥的結果,讓我所到之處,一定聽見背後議論紛紛的聲音。等我一轉頭,那些聲音就瞬間消失,只看見幾個忙著將視線飄到別處去的人。

    我這種行為當然很幼稚,而且是非常幼稚。

    但如果每件事都太像那些惺惺作態的大人,死皮賴臉活著也沒意思。

    毛毛狗一直不喜歡我花太多時間在網絡上,跟數百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打筆仗,她覺得沒有意義。尤其當我熬夜打嘴炮被她發現,一定被念到吵架。

    只是,她始終沒有埋怨過我一件事。

    我們在騎車約會看到路邊有瘦皮包骨的流浪狗的時候,我會停下來,請毛毛狗先下車「監視」這只流浪狗的行動,然後我用最快的速度騎車衝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一個大肉包回來,蹲在地上請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吃。

    幾乎每次約會,都會遇到這樣的事。

    儘管我們都是窮鬼,但至少知道我們明天還是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但這些萍水相逢的狗狗,真的很需要這麼一餐。

    大概在流浪的旅程中受過不少人類的敵視,牠們普遍畏懼人類,對我放在地上的肉包感到不可思議。牠們會戒慎恐懼地不斷後退、想逃、卻又對熱呼呼的肉包戀戀不捨。

    於是我跟毛只能遠遠走開,在機車上觀看終於鼓起勇氣的狗狗全神戒備地把肉包子咬起來、狼吞虎嚥後又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若能看到到處流浪的狗狗、願意信任我、信任到樂意在我的腳邊吃完包子,是十分幸福的畫面。也很容易刺激我的淚腺。

    有一次,看著一隻得皮膚病的狗狗正低頭吃包子,我突然就哭了出來。

    我還是想到了Puma。

    到處流浪的狗狗幾乎都是體型稍大的狗,對環境的適應力強,但Puma是體型嬌小的博美狗,又不會獨自過馬路,一旦走失流浪在街頭的話,肯定一下子就死掉。如果有一天Puma走失了,我會努力祈禱有好心人撿牠回家,然後大方施捨自己的腳給Puma干。

    毛毛狗看到我哭了,只是靜靜地陪著我。

    「公,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麼善良的人。」毛慢慢地說。

    「……謝謝。」我沒有擦掉眼淚,因為是在她身邊。

    其實,我沒有像毛所說的那麼好。

    我的缺點很多很多。

    跟我最親密的毛,尤其承受得多。

    但她說我善良這句話,不知道鼓舞了多少我往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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