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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葉兆言

    1

    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願,大動干戈重新佈置。甄氏父子成群結隊的小妾們,除了愛愛需要繼續留下來照顧乃祥之外,其他統統被妤小姐無情地攆出大宅。曾經是男人統治著的世界,已經徹底崩潰,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的父親,又好像要和舊的甄家大宅憋氣,她決心毫不含糊地創造一個由女人統治的全新世界。

    在這個由女人統治的世界裡,首先發生的重大變化,就是原來隨處可見的女人沒有了。在男性權威的統治下,甄家到處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裡的活擺設,男人統治下的性奴隸,人們都說甄家連女僕和丫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少年來,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洩慾和拋棄的對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討男人歡心為自己的生存原則。女人們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我活不可開交。現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將這現象徹底顛倒過來。

    不僅風騷的小妾們被驅逐,成群結隊來來往往的女僕和丫環,大部分也已經換成了男僕人。妤小姐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規則。她近乎任性地發號施令,根本不考慮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權在手,她便可以為所欲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她常常忽發奇想,做出了一個接一個荒唐可笑的決定。

    在甄老爺子逝世一個月以後,胸前飄著長長白鬍子的康駝,緩步走進了甄家大宅。康駝是本城名氣最大的書法家,長期來,一直在輔導妤小姐寫字。他老先生是甄老爺子在世時,對女人有著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據說康駝最大的愛好就是收女學生,越是漂亮的女學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歡。妤小姐便是康駝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間裡一片混亂,幾個健壯的男僕正在忙著鋪大紅的地毯。康駝為自己眼前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的陌生男人感到吃驚,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幸好這時候吳媽過來了,見了他,連忙招呼,同時扯開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從還沒有完全鋪好的大紅地毯上跑了出來,喊了一聲:「康先生。」

    「這翻天覆地,幹什麼呢?」康駝拈著胸前的鬍子,問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答。吳媽搬來了一張躺椅,招呼康駝躺下,然後進屋端出煙盤,笑著說:「屋裡亂得很,老先生就在這躺椅上抽兩口。」

    「不礙事,不礙事,」康駝笑瞇瞇地說。

    吳媽太瞭解康駝的那點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問:「老先生自然是要我們小姐親自燒煙泡了?」康駝嘴裡敷衍著:「一樣,一樣。」吳媽一本正經地說:「怎麼能一樣,不一樣的。」

    妤小姐笑著走到康駝面前,熟練地拌起煙膏來,拌了一會,挑起一小塊,用手捏了捏,放在煙鍋裡,把煙槍遞給康駝。康駝接過煙槍,湊在煙燈上吸起來,妤小姐說:「其實我的煙泡,燒得哪有吳媽好,不過學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燒煙,這也是天經地義,對不對?」

    正在吞雲吐霧的康駝這時候已聽不見妤小姐說什麼,他是多少年的老槍了,狠狠地吸足了一口,並不立刻吐出來,而是端起放在旁邊的小茶壺,喝一口茶,將煙全部壓到了肺裡,隔了一會,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抽完了煙,都顯得精神十足,康駝卻是有氣無力,彷彿剛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

    「你爹死了,這字,你還得好好寫。」隔了好一會,康駝歎了口氣,煞有介事地說。

    吳媽正好又走過來,一聽這話,接茬說:「我們大小姐這一陣忙著呢,哪有時間寫字。你看,這又鋪起什麼地毯來了——」好小姐很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吳媽也不察覺,繼續說下去,「大小姐也是的,這地上又不睡人,鋪什麼毯子。」

    妤小姐不耐煩地打斷了吳媽,讓她去房間裡將自己寫得幾張字拿來給康駝過目,吳媽嘴裡嘰哩咕嘟地去房間,拿了兩張字出來,妤小姐板著臉說不是這個,讓她進去重拿。吳媽只好又一次去房間,這次她總算拿對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駝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接過吳媽手上的字,打開來細看,一邊看,一邊不住地點頭或搖頭。看了一會,康駝緩緩地說:「名師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點,如今這字,已是矯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為書之道,無窮無盡。小姐臨的這《石門頌》,師周代的『散氏盤銘』,雄野豪放,跌宕圓致,小姐切記,此頌乃隸書之正宗,必須仔細揣摩,心慕手追,馬虎不得。」

    吳媽在一旁,能聽懂的就是「馬虎不得」,她倚老賣老地插話:「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們老爺這一走了,我們大小姐也沒人管了,她還有什麼心思寫字。」妤小姐的臉色變得很不高興,吳媽繼續喋喋不休。「馬虎不得,聽見沒有,大小姐你還得好好地認真才行。」

    「你有完沒完?」妤小姐說。

    2

    外面陽光燦爛,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間裡臨《石門頌》。懷甫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牽著紙。一名非常健壯的男僕阿四,迸進出出一趟趟跑著,將室內的花盆,搬到太陽底下去曬。妤小姐一門心思在臨寫,懷甫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妤小姐寫了幾個字。示意懷甫把面前的宣紙往上拉,可是他只顧著看妤小姐,兩隻手雖然牽著紙,呆呆地不知幹什麼好。妤小姐抬起頭來,對他望了一服,用筆就手在他手背上畫了一下。

    懷甫吃了一驚。這以後,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實地牽著紙,一直到妤小姐把字寫完。甄氏族人召開的會議,是讓懷甫幫著妤小姐照料家務。所謂照料家務,也就是說,甄家沒有一個能出來應酬場面的男人,因此懷甫的任務,便是成為大宅裡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麼也不讓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邊日常生活離不開的人。換句話說,他很快成了不是僕人的僕人。懷甫發現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裡,只有兩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寫字時,替她牽紙,另一個就是抓緊時間學習燒煙炮,以便替妤小姐噴煙。

    剛開始,懷甫像熊一樣趴在煙炕上學燒煙,吳媽在一旁教著,懷甫老是不住地要咳嗽,怎麼也學不會。煙炕很小,懷甫生得人高馬大,趴在煙炕上顯得很滑稽。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燒煙泡,為什麼那麼難以掌握。在他學燒煙泡的時候,妤小姐和吳媽總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興致勃勃地看著懷甫的狼狽樣,捉弄他說:「懷甫你知道,你到了這,就等於是過繼給我爹做兒子了。」

    懷甫手忙腳亂學著,又要在意妤小姐對他說什麼,一走神,嗆住了,狠狠地咳嗽著。煙順著氣管鑽到了肺裡,他感到胸口一種刀割一樣的疼痛。妤小姐卻因此笑得十分開心,說:「喂,你想過沒想過,你可是這大宅正經八百的男人了。對了,懷甫,我還是弄不清楚,我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爺爺的爺爺,和我爺爺的爺爺,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是一個人?還是兄弟兩個?」

    懷甫臉嗆得通紅,又要顧著學燒煙,又要忙著回答妤小姐的問題,腦子用不過來。他停下來,很費力地想了一會,還是沒想出來。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好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吳媽在一旁看他那麼費勁,插嘴說:「這還不簡單,你爺爺的爺爺,就是她爺爺的爺爺。」

    懷甫似明白非明白地點了點頭。他不得不繼續跟著吳媽學燒煙,學得很認真,想盡快能掌握這門可以討好妤小姐的技術。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學不會。妤小姐看著他一頭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說:「喂,你怎麼這麼沒用的,真是個鄉巴佬!」

    懷甫終於學會了燒煙。他幹著吳媽過去幹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鴉片煙,往妤小姐的臉上噴去。雖然對他的技術還不是十分滿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猶豫地對吳媽下了逐客令。她早就對吳媽存了一肚子意見,吳媽老氣橫秋地干涉她的行動,讓她感到十分惱火。

    「大小姐,你怎麼這麼狠心,說要讓我走,就真讓我走了。」吳媽做夢也不會想到,妤小姐竟然這麼快,就做出這一無情的決定。她拎著包袱前來告別,氣鼓鼓地站在一邊,看著已取代她位置的懷甫,屁顛顛地正為妤小姐噴煙。妤小姐知道是她來了,故意不睜開眼睛,鼻翼輕輕地動著,嗅著空氣中的煙霧。

    吳媽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轉意,斜著眼睛,惡狠狠地瞪了懷甫一眼。懷甫正好在偷眼看吳媽,連忙把眼睛避開。他有些心虛,因為從內心來說,他也真心盼著吳媽離開甄家大宅。吳媽自恃資格老,到處指手劃腳,橫挑鼻子豎挑眼。她常常惡聲惡氣指使他幹這幹那,有時候甚至比妤小姐對他還要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這麼心狠,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臨了,就落這下場?」吳媽掉頭怏怏而去,臨走,她又最後白了一眼對自己愛理不理的妤小姐。

    3

    妤小姐是在過道上遇見小雲的。對她來說,少年時代就熟悉的小雲,現在已經變得非常陌生。三月裡的一天,天氣明朗,各種各樣的花都開了,大宅裡一片芬芳。由於幾天前,接連著下了幾場雨,空氣中依然能感覺到有幾分潮濕。妤小姐領著懷甫從鋪好的紅地毯上飛快地走過,他們穿過天井,從側面的小圓門裡,走迸長長的過道。當他們沿著過道往前走的時候,發現過道的牆角邊放著一輛自行車。妤小姐和懷甫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著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車面前,孩子氣地試圖推它。

    一個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現在他們的身後。懷甫一回頭,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不由地吃了一驚。妤小姐回過頭來,看見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懷甫面前的,是一個戴著一副墨鏡,手上拎著一鳥寵子的年輕人。因為戴著墨鏡,而且是那種老式的只有兩個小黑圓圈的墨鏡,他的表情顯得十分嚴峻,同時還有些滑稽。他顯然是自行車的主人,冷冷地看著妤小姐,好像是在責怪她不該亂動他的自行車。

    妤小姐怔了一會,走到年輕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著他看,看著看著,趁他不注意,突然一伸手,將他的墨鏡摘了下來。她和那年輕人同時又吃了一驚。妤小姐只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她想了一會,根據年輕人左眼角下一顆明顯的痣,認出了他是誰。

    「小雲,你是小雲?」妤小姐試探著問道,「喂,是你嗎?」

    被叫做小雲的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種尷尬,從沒有否定自己是小雲這一點,可以斷定他就是妤小姐說的人。小雲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於素琴姐弟的父母,在素琴出嫁後不久就死了,小雲很小的時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裡來住。他可以說是在甄家大宅裡長大的,也可以說曾經是妤小姐少女時代唯一的小夥伴,因為這個深宅大院裡,從來就沒有別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過。

    妤小姐確定他就是小雲以後,立刻譏諷地說:「我說是誰呢?多少年不見,竟然變得神氣起來了。」

    小雲慌張地伸出手去,搶過妤小姐手中的墨鏡,一本正經地重新戴好,戴上了墨鏡的小雲,好像立刻恢復了自信,傲氣十足地看著妤小姐和懷甫。他對妤小姐稱王稱霸的脾氣早已領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個最好的辦法。妤小姐果然和顏悅色地說起話來:「真是好多年,對了,自從我哥哥得了病以後,就沒見過你,你跑哪兒去了?」

    小雲想了想,說:「我在唸書。」

    「唸書去了,這麼多年,就一直在唸書?」

    小雲似乎懶得回答妤小姐的問題。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過了一會,他不以為然地把臉轉向妤小姐,冷冰冰地看著她。

    「不得了,現在是洋學生了,」妤小姐顯然有些羨慕他,但畢竟有些被小雲的冷落刺傷,她帶著些諷刺地說。小雲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姐下句話要說什麼。好小姐已經無話可說。

    懷甫默默地站一邊,偷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吃驚居然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妤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氣。懷甫只在鄉下的小學裡讀過三年書,他的家太窮了,想多讀書也不可能。對於那些能有條件繼續讀書的,尤其是那些所謂的洋學生,懷甫內心裡充滿嫉妒。小雲很傲氣地向自行車走去,將鳥籠子掛在車龍頭上,推了自行車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後面跟了幾步,看著小雲出了大門,跨上自行車,向遠處騎去。

    4

    懷甫的確曾經差一點過繼給妤小姐的爹做兒子。如果他真是過繼到了甄家大宅,也許就完全不是今天這樣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懷甫的話,懷甫很可能也會成為一個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變成殘廢的第二年,懷甫由竹山四叔帶著,來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開了一個會,一直認為應該把懷甫過繼給甄老爺子。這是一個自作主張的決定。那一年懷甫十五歲,換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進了大宅。早在鄉下的時候,懷甫就聽說甄家大宅如何輝煌,他終於第一次有機會看到這麼大的宅子。由於大多數房屋的門窗梁坊上,都雕刻著寓意吉祥的歷史故事和動物圖案,懷甫的最初記憶,就是他走迸了一個虛幻的神話世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將都不會是凡人。

    也正是在這一次,懷甫有機會第二次見到妤小姐。這時候的妤小姐已經成為大姑娘,他們正好在天井裡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懷甫喊人。和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相彷彿,懷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麼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也更傲氣。她老氣橫秋而且不是太情願地招呼了一聲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盯著懷甫上上下下看了一會,不友好地問竹山四叔:「這人怎麼傻頭傻腦,從哪冒出來的?」

    竹山四叔一邊介紹,一邊示意懷甫快叫人。懷甫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妤小姐大約已經知道了過繼的事,白了他一眼說:「別叫阿姐,我可沒這弟弟。」懷甫頓時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淚差一點掉出來。妤小姐說完了,轉身就走,竹山四叔搭訕著笑著給自己下台階。那一天沒有任何愉快可言,他們到處不受歡迎。去見甄老爺子的時候,面對甄老爺子鄙視的目光,懷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場。有些話大約不想給他聽到,竹山四叔讓他在天井裡待一會。他獨自一人待在天井裡,裝作是在看西面牆壁磚雕上的圖案,心裡難受得彷彿有刀子在絞。妤小姐對他的態度太惡劣,懷甫只盼著能早些離開。

    這一天他們甚至都沒被邀請留下來吃飯。臨了,竹山四叔只好帶著他在外面的麵館裡,吃了一碗麵條。「他們現在也不用神氣,」麵條端上來的時候,竹山四叔安慰地說,「他們遲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懷甫根本記不得那碗麵條是什麼味道,他所不能忘記的,不僅僅是在甄家大宅裡當時受到的屈辱,還有更讓他難以忘懷的,就是在當天夜裡,他居然做夢遇到了妤小姐,夢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見到時一樣傲氣,她又一次羞辱了他,並動手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奇怪的是這記耳光根本不疼,當他摸著自己的臉時,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清香,香味一古腦地往鼻子裡鑽,他感到一種不能抑制的快感,這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是遺精了。

    和妤小姐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懷甫常常會被應該消逝的記憶,弄得面紅耳赤。他常常為這種事實上不能忘懷的記憶,感到一陣陣突如其來的羞辱。懷甫想不到自己若干年以後,會當真走進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會有機會和妤小姐挨得這麼近,朝夕相見,好像他就是她的貼身心腹一樣。妤小姐彷彿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懷甫相信妤小姐這樣仙女一般的人物,什麼都會知道,什麼都能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從見第一面起,懷甫就預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間,將會有剪不完的糾葛。他們之間的許多恩恩怨怨是早就注定的。他們注定會走上一個共同的舞台,演出同一場悲喜劇。

    「這大宅裡有什麼好呢?」妤小姐不止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很顯然,她已經不像過去那麼討厭他。懷甫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妤小姐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懷甫樂意別人拿他當傭人一樣使喚。「你難道一點脾氣也沒有?」自從有了懷甫後,妤小姐好像有了一個跟班的小廝,她帶著他在大宅裡到處亂竄,有時甚至想帶著懷甫一起走出大宅。多少年來,好小姐一直在大宅裡過著隱居的生活。她的父親從來不讓她出門。雖然新式教育已經風行,但是甄老爺子在女兒的教育這一點上,完全是舊的一套,他借口女兒離不開鴉片,專門為女兒聘請了私塾先生。妤小姐在大宅裡怎麼胡鬧也可以,然而就是不許走出大宅。

    「懷甫,什麼時候,你陪我出去走走,」妤小姐有一天心血來潮,偷偷地對懷甫說。

    5

    陽光明媚的中學操場上,妤小姐十分笨拙地在學騎自行車。在她不遠處的小雲,懶洋洋地指手劃腳,不太願意地教著。好小姐早在喊小雲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出小雲的不情願,他陰陽怪氣地搭足了架子,先是不肯來,後來總算是素琴出來說情,他才勉強同意。由於小雲不肯好好地為她扶著自行車,妤小姐便賭氣要懷甫來扶她。懷甫屁顛顛地上來扶了,他笨手笨腳地扶著,累得死去活來。妤小姐不止一次差點摔倒,懷甫咬牙切齒地扶著,然而還是吃力不討好。

    小雲冷冷地在一旁看著,臉上仍然架著那副看上去非常怪的墨鏡,嘴角邊時不時露出一絲不易察黨的冷笑。自從幾天前在過道裡遇到妤小姐,他就料到會有今天。雖然離開甄家大宅十年,但是他依然能記得她那任性的脾氣,他知道自己那輛讓整個小城都感到震驚的自行車,一旦讓妤小姐發現,她絕對不會放過它。妤小姐是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長大的,對於沒見過的新事物,將會比旁人表現出更強烈的好奇心。

    學生們正在上課,可以聽得見朗朗的讀書聲。懷甫大汗淋漓,妤小姐一次次剛跨上車,便失去了平衡,連忙用腳踏地。由於緊張,妤小姐的臉色通紅。牙咬在嘴唇上,一次接一次嘗試著。

    小雲的眼前彷彿突然閃過一隻少年的手。過去的歲月向他撲了過來,小雲不可遏制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他看見一隻帶著些女人氣的手,正飛快旋轉著,十分熟練地拌著煙膏。他看見這隻手,正從一隻精緻的鼻煙壺裡,倒出了一些白色粉末狀的東西出來。他看見粉末狀的東西被攪拌在了煙膏裡。

    啪的一聲,妤小姐終於重重地摔了一跤,她賭氣爬起來,拍了拍手,不願意再學了。

    陷入沉思中的小雲,看見妤小姐向自己走過來。

    妤小姐不高興地說:「讓你教我騎車,你一點都不樂意?」

    「我沒有不樂意。」

    「沒有?」妤小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小雲似乎還沒有從沉思中解脫出來。「要想學騎車,就得摔跤。」他心不在焉,不陰不陽地說。

    妤小姐說:「我摔跤,你看著高興。」

    「我有什麼高興的,」小雲冷笑著,說,「這可是你自己要學的,你跑來,硬要把我拉出來。這摔不摔跤,怨不著我。」

    「我不學了!」

    小雲無動於衷地看著妤小姐。他的眼前又一次閃過剛才的幻覺,鼻煙壺裡倒出的粉末狀的東西,正源源不斷地灑出來。「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就是不學了!」他聽見妤小姐這麼說著,但是並不是不往心上去。妤小姐這時候說什麼話,對他來說已經太重要。他想擺脫不斷出現的幻覺,盡快回到現實中來,然而他越是這麼想,越是擺脫不了幻黨的誘惑。

    當小雲推著自行車,與妤小姐和懷甫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的時候,小雲的腦子裡仍然排除不了幻覺的干擾。他的悶悶不樂,讓任性的妤小姐感到奇怪,「喂,你發什麼呆?」她大大咧咧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有什麼心思。小雲十分歉意地對妤小姐一笑,這一笑,讓她看到更奇怪和不可理解。「你怎麼了?」妤小姐已忘掉了剛剛學騎自行車的不愉快,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很少走出大宅的妤小姐,像個大孩子似的跟在小雲和懷甫後面,離開了學校操場,往縣城走去。學校在縣城的邊上,甄家大宅在縣城的當中,他們要回家,就得走過一片田野。對於外面的世界,妤小姐知道的實在太少。甄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大宅之外,向來是妤小姐活動的禁區。多少年來,她只是一個躲在大宅裡,等著讓別人噴鴉片煙的女孩子,唯一的排遣,就是每天臨碑習字。甄老爺子已經死了,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門現在對妤小姐敞開了。她反而一下子變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一下子有了許多錢不知如何使用一樣。

    野外的景色,幾乎什麼都能讓妤小姐感到新鮮,她充滿好奇地東張西望。兩隻狗在田野上打鬧著,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打著瞌睡,不遠處,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特色的橋,掛著帆的船遠遠地駛過來。小雲椎著那輛自行車,一路丁零光啷。妤小姐想找話和小雲說,想問問他外面的世界,可是小雲老是打不起精神,始終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上橋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位女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她和小雲顯然是熟人,兩人一見面,就站在橋上面十分親熱地說起話來。

    妤小姐站在他們身邊,以為小雲會為她做一番介紹,然而小雲根本無視她的存在,繼續和女學生說笑。小雲對女學生的熱情,和對妤小姐的冷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女學生顯然知道妤小姐和小雲是一起的,笑著對她點了點頭,算是問候過了。好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學生一眼,臉上露出了按捺不住的不高興。她示意懷甫和她繼續往前走,下了橋,回過來,憋著一肚子不高興地等小雲。

    小雲和女學生有說有笑,他似乎存心在氣妤小姐。女學生說:「上次你在我們學校做的演講,好極了,真的,你走了以後,我們一直在議論這件事。」小雲說:「好什麼,我不是差一點把你們的校長氣死嗎。他不住地咳嗽。我就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往下說,可我偏要說,就是要讓他難過。」

    妤小姐終於憋不住了,氣鼓鼓地對小雲喊道:「喂,你有完沒完?」

    站在橋上的小雲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有些不太高興自己的話被打斷。

    「你走不走?」妤小姐彷彿是在下命令。

    「你們先走就是了。」小雲不當一回事地說了一句,繼續和女學生說話。

    「你——」妤小姐的眼睛冒著火。

    小雲自顧自地說著,完全忘記了妤小姐的存在。氣急敗壞的妤小姐想對他大發一通脾氣,可是面對著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妤小姐第一次有些自慚形穢。她突然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完全舊式的女孩子,一個沒見過世面,也沒讀過什麼新書的老姑娘。她知道凡是新派的人,都會看不起老派的人。妤小姐突然感到很悲哀,她覺得自己一下子想明白了為什麼小雲會對她愛理不理的關鍵。在甄家大宅,她可以稱王稱霸為所欲為,可是一走出甄家大宅,她便什麼也不是了。

    「懷甫,我們先走,有什麼了不起的,讓他有屁直管放好了。」妤小姐失態地在懷甫手臂上擰了一下,她是咬牙切齒擰的,疼得懷甫直咧嘴。

    6

    小雲是在甄老爺子嚥氣後的第三天,悄悄地回到甄家大宅的。他原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回到這座腐朽的大宅裡來,然而他還是硬著頭皮,重新走進他曾經度過童年的地方。十年前,小雲從這裡毅然走出去的時候,他剛剛十六歲。十年之中,他在不同的地方讀書,在書店裡打雜,當過小學的教師,還在省城的一家報館裡混過幾個月。他孤傲的性格和現實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什麼地方都待不長。他到處和人吵架,不止一次被人揍得鼻青臉腫。

    從剛踏進甄家大宅門檻的那一刻起,小雲就開始感到深深的後悔。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一次回來,不應該再一次回來依附自己的姐姐素琴。大宅裡辦喪事的混亂氣氛,沖淡了他對往事的記憶。十年過去了,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都是陌生的。人們好像已經忘記了他是誰。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就連素琴也心思重重,沒時間和他說幾句體己話。

    除了吃飯和睡覺回到甄家大宅,小雲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大宅之外的世界裡。他拜訪了小城中的所謂新派人物,想和他們結交,但是很快又翻了臉,因為他發現小城中新派人物的嘴臉,實在要比老派的保守分子更讓人討厭。一個妓院的老鴇對老派和新派人物之間的區別,曾做過一個見解獨到的說明,那就是老派新派一樣都喜歡嫖妓,老派的人物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出發去妓院過夜,而新派分子呢,卻喜歡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來找相好的妓女睡覺。

    小雲給小城帶來的一些時髦的新玩意,很快就失去了招搖的魅力。當他第一次戴著墨鏡,騎著自行車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一大群孩子發了瘋似地跟在他後面追著。因為他是省城回來的,號稱從不拒絕新思想的本城中學校長,禮賢下士地找到了素琴,讓素琴一定要說服小雲去學校講演。中學校長是個十分可笑的老古董,滿腦子迂腐的舊觀念,卻最喜歡標榜新潮,標榜開明。

    結果小雲的演講,除了一些學校的激進分子,表示少許贊同之外,大多數人聽了都目瞪口呆。在長達數小時的演講中,小雲誇誇其談,大談暴力革命,大談流行的無政府主義。在對軍閥譴責的同時,小雲自己的口氣,就像是一位領兵百萬不可一世的軍閥。他的演講語無倫次,說穿了只是一系列時髦口號的堆積。由於過分激烈的演講流傳出去,可能會引起當局的不滿,感到有些害怕的中學校長,不得不假裝咳嗽,一次次試圖打斷小雲的說話。

    小雲的演講獲得了一些女學生的好感,當他被迫中斷自己的演講時,坐在下面的好幾位女學生,熱烈地鼓起掌來。散會後,中學校長眼睜睜地看著那幾位女學生,像小鳥似的向小雲飛過去。她們圍住了小雲,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地提著十分幼稚的問題。小雲頓時成了差不多導師一般的人物,他眉飛色舞,不考慮任何後果地繼續說著,一直說到嗓子失音為止。事實上,他的肚子裡並沒有多少詞彙,他的那些激烈的觀點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他不過是以批判的態度,對現實的一切進行最強烈的抨擊而已。人們很快發現,在他的內心深處,正蘊藏著深深的仇恨。

    7

    懷甫趴在那燒煙,妤小姐躺在煙炕上養神,等著懷甫替她噴煙。查良鍾從外面一頭闖了進來。這是個外表看上去很神氣的男人,穿了一身西服,小分頭梳得閃閃發亮。他好像熟客一樣,章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著在煙炕上正準備吞雲吐霧的妤小姐。他發現妤小姐現在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

    妤小姐正在為小雲的冷淡生氣。自從甄老爺子死後,她還是第一次出門,出門時高高興興,回來以後,卻是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小雲的做法實在太可惡了,妤小姐一想到他對自己的惡劣態度,就忍不住要生氣。她後悔自己走出了大宅,因為不出去,小雲也許就不敢那麼傲氣。外面的世界,她妤小姐顯然不適應。而且如果不出去,也不會碰到那個年輕的女學生。女學生和小雲說話時的親熱樣子,對妤小姐來說是個刺激。女學生的年輕單純,讓妤小姐充滿嫉妒。

    懷甫注意到有人進來,手上幹著的活便停了。妤小姐睜開眼睛,看見了查良鐘,有些奇怪。然而她立刻就賭氣地把眼睛閉了起來。查良鍾在甄老爺子死了以後,這是第二次來。他來的目的十分明顯,只是為了向妤小姐討好。看得出他是個拍馬屁的好手。

    查良鍾涎著臉說:「妤小姐沒想到我會來吧?」

    妤小姐不理他。

    查良鍾繼續涎著臉,又說:「我就知道妤小姐還在生我的氣。」

    妤小姐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瞪著查良鍾:「我生你屁的氣,你也配讓我生氣,我問你,你怎麼會來?」

    查良鍾說:「我嗎,早想來看你妤小姐了,可是我怕挨你好小姐的罵。」

    妤小姐冷笑著說:「我幹嗎要罵你?」

    懷甫一邊擺弄著手上的煙具,一邊仔細偷聽妤小姐和查良鐘的對話。他琢磨著眼前這位油頭粉面的男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麼來頭。懷甫時不時偷眼看查良鐘。

    「這位是?」查良鍾眼睛斜著看了看懷甫,不懷好意地問好小

    妤小姐明白查良鐘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她根本不在乎這種眼神,而且有意要讓查良鍾產生一點誤會,「你說是誰呢?」她神秘兮兮地讓他猜。查良鐘的臉色頓時難看了一陣,做出在想的樣子,想了一會,搖了搖頭,說猜不出來。妤小姐說:「別不敢說出來,你大膽地猜好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查良鍾笑著說他不敢亂說。妤小姐冷笑著說:「有什麼不敢的,哼,你那肚子裡想什麼鬼名堂,我會不知道?懷甫,你知道這人是誰。我告訴你,人家可是本城最有名氣的貴公子,我爹那時候還想讓我嫁給他,可人家是什麼人,我怎麼高攀得上。」說著,往煙炕上一倒,示意懷甫繼續替她噴煙,她閉上眼睛,悠悠地說著:「良鐘,你是不是也來嘗兩口。」說完,她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查良鐘,查良鍾在她的逼視下,很有些尷尬。妤小姐笑著說:「我知道你見著這玩意怕,你們查家,不就是因為我有抽大煙這毛病,不肯要我的嗎。」

    查良鍾極度尷尬地笑著。

    妤小姐不饒人地說:「你笑什麼?」

    查良鍾打岔說:「妤小姐今天上午去什麼地方了,你知道,我已經來過一次,沒想到你妤小姐出去了。」

    「我出去不出去,管你什麼事?」妤小姐不允許他繞過自己提出的問題,緊緊盯住了不放,「你說呀,是不是因為我抽大煙,你們查家就討厭我了?」

    查良鍾搖著頭說:「過去的事,千萬不要再提了。」

    妤小姐瞪著眼睛說:「怎麼不要再提,是你們查家賴了婚,憑什麼不讓我提?憑什麼?」

    懷甫注意地聽著,似明白,又不太明白。他早在堯山村的時候,就知道妤小姐很小就和門當戶對的人家訂了親,後來人家毀約不要她了,結果她便成了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這件事在堯山村家喻戶曉,大家都當笑話講。妤小姐光顧著說話,已經把懷甫正要替她噴煙這事,忘到腦後去了。多少年來,她一直等待著這樣的發洩機會。查家和甄家完全不一樣,同樣是本城的大戶人家,查良鐘的父親是個熱衷功名的人,當甄家大宅逐漸頹敗,走向破落的時候,查家曾經一度名聲顯赫,全家遷居到省城去住。有一陣子,查良鐘的父親官場得意財源滾滾,據說是離省長的位置都不遠了,可是過了沒多久,便丟了烏紗帽,連家產都被抄走了。

    查良鍾悲哀地說:「唉,別提我們查家了,我爹當年也是昏了頭。妤小姐怕早也知道了,自從我爹丟了官,我們查家如今,早敗落得不像話。」

    早在查家倒霉的消息,傳到妤小姐耳朵裡的時候,她就準備好了要說的幾句話。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著說這幾句話的機會。這幾句話已經憋了太長的時間,心傲氣盛的妤小姐忍辱負重,一直在苦苦等待著這報復的時刻。今天是查良鍾自找沒趣,白白地送上門來讓她羞辱,妤小姐故意做出不相信現在查良鍾所說的話,然而一看就知道她是裝的:「你們查家也會敗落?這真是奇怪了,你們家又沒人抽大煙,又不像我爹和我哥,娶了那麼多的小老婆。你們查家不一樣,你們查家怎麼也會敗落呢?」

    8

    一個大的搪瓷浴缸正從船上往下卸。碼頭上空空的,沒什麼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落了下來,兩位卸浴缸的船工轉眼之間,全淋濕了,濕漉漉的衣服貼在了健壯的身上,襯出了裡面十分結實的肌肉。老式的搪瓷浴缸實在太重,不是強壯結實的男人抬不動。船工冒著雨,在懷甫的指揮下,抬起了浴缸,往大宅裡送。雨太大了,在大宅門口,船工們不得不歇下來,將浴缸側倒,讓積在浴缸裡的雨水傾瀉出來。「這玩意就跟棺材一樣重。」一位船工嘀咕了一句。

    浴缸是妤小姐特意從上海訂購的,據說還是進口的美國貨。有關浴缸的知識,妤小姐是從甄老爺子生前弄到的一本雜誌上看到的。那是一則廣告,登在封底上面,巨大的搪瓷浴缸裡躺著一位露出肩膀的外國姑娘。這則廣告引起了妤小姐的興趣,她接管了甄家大宅的大權以後,毫不猶豫地就按照廣告上的地址寫了封信去。於是上海的那家經銷店,不僅滿足了妤小姐的要求,還特地派人千里迢迢地送貨上門。

    等到浴缸裝好以後,妤小姐由懷甫帶著一起參觀安裝好的浴室。經過改造的浴室,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很不協調。十分寬大的中式房間裡,放著一個孤零零充滿洋味的西式浴缸。由於沒有冷熱水龍頭,也沒有下水道,浴缸只能用一個大的木塞子塞住,是永久性的塞住。在浴缸的前面,拉起了一道布簾子,幸好有了這道布簾子,要不浴室更顯得空空蕩蕩。

    妤小姐把那道布簾子,來回拉了好幾下,然後摸了摸插在那的木塞子。試著用勁拔,自然是拔不動。妤小姐興致勃勃地欣賞著自己的浴缸,懷甫站在妤小姐的背後,十分猥瑣地看著她背影曲線。妤小姐屬於那種豐腴的女人,當她彎下腰的時候,她的臀部彷彿充足了氣的皮球。儘管是隔著衣服,他仍然感到一種是犯罪的恐懼。妤小姐即將在這浴缸裡洗澡的想法,害得他心猿意馬。

    阿四已經將熱水燒好了,他拎來了一桶熱氣騰騰的熱水,懷甫的眼睛有些發直,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阿四將熱水倒進浴缸。浴缸太大了,滿滿一桶水倒下去,剛剛把底部淹沒。阿四轉身又去拎熱水去了,懷甫怔了怔,自告奮勇地幫忙去拎熱水。

    懷甫再次見到妤小姐的時候,已是她從浴室出來。剛洗完澡的妤小姐變得更好看,她的臉色通紅,頭髮幾乎濕透了。懷甫正等得百無聊賴,一看到妤小姐,立刻屁顛顛地迎了上去。好小姐走到自己的梳妝台前,拿起梳子,一邊梳頭,一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從鏡子裡打量自己,是妤小姐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她喜歡對著鏡子觀察自己,搔首弄姿做不同的表情。

    妤小姐為自己梳了兩條女學生的粗辮子,臉部做出一會兒偽裝的天真來。這種天真因為很做作,顯得十分滑稽。懷甫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離開。他走到妤小姐身後,看著她。妤小姐把目光移向鏡子裡的懷甫。懷甫發現她正在注視自己,連忙將眼睛避開。

    妤小姐說:「你幹嗎老是偷眼看我?」

    懷甫假裝沒聽見妤小姐的話。

    「喂,懷甫,我問你話呢!」

    懷甫好像突然驚醒,通過鏡子,呆呆地看著妤小姐。妤小姐被他那憨厚的樣子給逗笑了。兩個人都從通過鏡子看著對方,妤小姐笑容可掬,懷甫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漂亮?」

    懷甫頓時臉紅起來,結結已巴地說:「阿姐嗎,總歸是很漂亮的。」

    「我未必就比那個女學生差到哪裡去,」妤小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耿耿於懷地說。一想到那天小雲見女學生後對自己的冷落,她便感到一肚子的不痛快。「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上了兩天洋學堂嗎!」

    懷甫一時想不起來妤小姐說的女學生是誰,他呆呆地看著妤小姐,眼睛裡一片迷惘。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好小姐了。這是一個不用回答的問題,他不相信還會有別的女人比妤小姐更漂亮。自從進了大宅以後,懷甫的眼睛裡,始終就只有妤小姐一個人。他心甘情願地忍受著她對他的捉弄,心甘情願地處在管家不像管家、僕人不像僕人的位置上,像崇拜女神一樣地崇拜著她。

    「你去把小雲給我叫來,」妤小姐有些賭氣地向懷甫下著命令,「就說我有事找他。」

    懷甫按照妤小姐的旨意,乖乖地去喊小雲。

    9

    小雲寄住在他姐姐那裡,懷甫吃不準這刻他在不在,然而既然是妤小姐的命令,他不敢違抗,也不可能違抗。即將走進素琴的天井的時候,懷甫聽見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正說著什麼。

    熟悉的聲音是來自懷甫曾經見過一面的查良鐘。查良鍾重新出現在甄家大宅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有可能成為甄家的上門女婿。昔日顯赫的查家早已一無所有,好吃懶做油頭粉面的查良鐘,已經淪落到了到處賒賬到處躲債的地步,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必須把握住這個機會。他必須抓住妤小姐這根救命稻草。自從在妤小姐那兒碰壁以後,他想到完全可以到素琴這來碰碰運氣。他相信自己對付女人很有一手,天生了有一種吃軟飯的功夫。他希望能通過素琴起到拉皮條的作用,只要素琴樂意從中幫忙,對付僅僅是任性卻沒見過世面的妤小姐,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此刻查良鍾正站在天井裡和素琴說著話。兩人嘻嘻哈哈,話彷彿很投機,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近乎。離他們不遠處站著小雲,他戴著那副墨鏡,臉上毫無表情,正站在屋沿下,逗籠子裡的鳥玩。由於素琴和查良鍾談得太近乎了,而且有些話說得已接近輕薄,小雲扭過頭來,看著他姐姐素琴。素琴察覺到了小雲的不高興,也意識到自己的有些話有些過分,笑著掩飾自己的失態:「小雲,我一看見你這戴著黑眼鏡的模樣,就想笑。」她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看著查良鐘。小雲十分嚴肅的臉上,所有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擠出了一句:「我這模樣,有什麼好笑的?」

    懷甫沒有立刻往裡走,而是像棵樹似的豎在那不動,偷聽著天井裡的對話。天井裡的幾位絲毫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懷甫的性格本來很內向,從小就喜歡偷聽別人的談話和偷窺別人的秘密,進了甄家大宅以後,他的這種不良嗜好越演越烈,老是情不自禁監視別人。

    「我這兄弟也是的,也不小了,就是不肯正正經經找個事做。」素琴又隨口對查良鍾說著,「年紀輕輕的,整天玩那鳥有什麼意思。」

    小雲繼續逗引籠子裡的鳥:「誰說我不想找事做,可是姐,你說有什麼正經的事,值得你弟弟去做?」

    素琴說:「我就不相信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反倒沒合適你的事做了?」

    小雲理直氣壯地說:「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雲少爺說得還就是有道理,」查良鍾就勢向小雲討好,「如今這年頭,你越是有能耐,讀的書越多,晦,還就是找不到事做。」

    素琴不相信地說:「什麼找不到,真要找,還會找不到。」正是在這時候,她看己走進了天井的懷甫。懷甫對著她喊了一聲大嫂子。然後徑直向小雲走過去。走到小雲身邊,告訴他妤小姐有請。懷甫的突然出現,讓有說有笑的素琴感到有些掃興。她難得有機會這麼高興,因此懷甫來的實在不是時候,素琴不知道妤小姐找小雲有什麼事,為什麼自己不能親自來。她帶著幾分反感地詢問懷甫。懷甫看了一眼籠子裡正跳躍著的小鳥,畢恭畢敬回答說:「阿姐找雲少爺有什麼事,我怎麼知道。」

    小雲不說話,透過墨鏡,十分冷漠地看著懷甫。他這刻的心情很不好。自從回到小城以後,小雲的心情似乎就沒好過。憤世嫉俗的小雲對一切都感到嚴重的不滿意。他不願意在這個沉悶腐朽的大宅裡待著,可是就算他走出大宅,外面見到的事仍然是讓人感到生氣。對於妤小姐也是一樣,從這次回小城以後見了第一面起,他就想狠狠地教訓一下這個傲氣的老姑娘。他知道自己對妤小姐懷著天生的敵意。雖然十年不見,他仍然能記起她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傲氣樣子。十年以後,這種不可一世的傲氣不但沒有改變,而且變得更厲害了。

    懷甫的眼睛一直盯著籠子裡的小鳥,他正不動聲色地在等著小雲的答覆,小雲遲遲不表達,懷甫也不催他,只是將自己的食指伸進鳥籠子讓小鳥啄著玩。站在一邊的查良鍾摸不著頭腦,他像個局外人那樣,瞪大眼睛看著懷甫和小雲,又轉過身來,訕笑著看了一眼素琴。他的笑有幾分勉強,因為他似乎突然意識到,現在一聲不吭的小雲,有可能成為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覬覦著妤小姐家產的,顯然不只是他查良鍾一個人,近水樓台先得月,如果素琴首先為自己的弟弟小雲牽線搭橋,他的計劃便要落空。正擔心著,查良鍾看見素琴酸溜溜地冷笑起來。她說:「不得了,真是大小姐脾氣,良鐘,你可別見怪,我們這大小姐,那是十足的娘娘派頭。這大宅裡如今全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小雲,你快去吧,人家這是召見你呢,快點去,別給臉不要臉。」

    「憑什麼她喊我去,我就得去?」小雲十分傲慢地說著,「我袁小雲又不是她的小廝,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她大小姐又如何了,說一聲,發個什麼話,要我怎麼樣,我就必須應該怎麼樣,憑什麼?」

    10

    啪的一聲,暴怒的妤小姐將一隻茶碗扔在了地上,頓時碎成了好幾片。小雲的傲慢果然惹火了妤小姐,「他究竟還說了什麼?」懷甫回來報告小雲不肯來,吞吞吐吐把小雲的話學給好小姐聽,妤小姐怒氣沖沖地追問著。這段時間裡,她一直坐在梳妝台前打扮,小雲久等不來,她已經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容易懷甫回來了,卻帶回了這消息。

    懷甫老實巴交地站在那,不敢再吭聲。妤小姐發脾氣是經常的事。可是像今天這樣摔茶碗,還是頭一回。雖然這火不是衝著他來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想躲也躲不掉,況且這事跟他並非一點也沒有牽連。「你真沒用,叫一個人,也要這麼長的時間。他不來就回來好了,你等他個屁。求他幹什麼?」妤小姐生氣的時候,愛使用「屁」這個字眼。她有理無理,先拿懷甫撤氣。「你把他說過的話,再給我學一遍。」妤小姐逼著懷甫再一次重複他剛說過的活。

    懷甫結結巴巴地說:「小,小雲也沒說什麼……」

    妤小姐把盤好的兩條辮子,用力散開,然後對著鏡子用手胡亂捋了捋頭髮,拔腿便走。她嘴裡嘀咕著,風風火火地興師問罪去了,只見她的身影快速地從走廊上閃過,不一會,便沒了蹤影。懷甫神色恐慌地小跑著,跟在她後面。他沒想到妤小姐會這麼頂真。如果妤小姐真和小雲大吵起來,他夾在這兩個火爆辟啪的年輕人之間,什麼話說都說不清。他無端地害怕小雲會翻臉不認賬,這樣,就變成自己是在裡面挑撥是非了。

    妤小姐怒氣沖沖走進她嫂子的天井時,查良鍾已經離去,素琴姐弟也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天井裡沒別的人,倒是在大宅裡轉了一大圈回來的愛愛,推著乃祥,和妤小姐前腳後腳幾乎同時到達。妤小姐蠻橫地衝進了她嫂子的房間,沖素琴便大聲地嚷起來:「小雲他人呢?我有話跟他說。」

    素琴搭訕著向妤小姐招呼,可是妤小姐根本懶得理睬她。她轉身跑出屋子,站在天井裡,對小雲的房間喝道:「小雲,你在不在,要在的話,就給我出來,別跟烏龜似的把頭縮著不敢出來。」

    小雲顯然聽到了妤小姐的咋呼聲,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從窗子裡探出腦袋,不動聲色地看著妤小姐。妤小姐光顧著對門嚷嚷,她突然看到了窗戶裡的小雲。小雲還是戴著那副墨鏡,只要是戴著墨鏡,他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戴著一副面具。當一個人的臉成為一張神秘莫測的面具以後,妤小姐發現自己竟然一時無話可說。小雲的怪樣子讓她一下子消去了許多氣。

    小雲隔著窗戶,不陰不陽地說:「這麼大的火氣,怎麼了?大小姐親自趕了來,有什麼吩咐?」

    「你……」妤小姐一時語塞,她只是有些生氣,其實究竟找小雲有什麼事,她自己也說不清,「你出來。」

    「有什麼話,這麼說,還不是一樣?」

    「你出來!」

    小雲不急不慢地走了出來,他仰著脖子,好像是在等妤小姐的下文,又好像是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只是存心捉弄她而已。妤小姐咬牙切齒,看著他,仍然沒什麼話好說。天井裡的懷甫和愛愛,還有素琴,以及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似乎都在看她拿小雲怎麼辦。

    妤小姐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你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雲做出不太明白妤小姐的話的樣子。

    妤小姐又說:「你不就是在外面見了幾天新世面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雲好像是在認錯地說:「我當然沒什麼了不起的。小時候,我靠我姐,如今這麼大了,還是吃我姐的,我知道,吃我姐的,不就是吃你們甄家的嗎。大小姐說對了,像我這樣的,能有什麼了不起。」

    小雲的這番話,讓妤小姐的氣又消了一大半。小雲的態度老是讓她捉摸不透,他不卑不亢,或者說是一會卑一會亢,彷彿是在和她做遊戲。當妤小姐覺得自己氣消得已差不多的時候,小雲接下來的話,立刻又讓她火冒三丈。「我袁小雲自然是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大小姐你呢,就真有什麼了不起?」他轉過身子,眼睛很做作地看著她,「大小姐也不過就是一個闊小姐罷了,闊小姐說穿了,也只是個闊小姐。我告訴你,有錢的闊小姐多著呢,也許,也許有點錢,也沒什麼了不起,是不是?」

    妤小姐被他這幾句反問,咽得說不出話來,氣鼓鼓地掉頭就走。

    11

    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待過妤小姐。回到自己的住處,妤小姐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整治小雲。她覺得自己這一次絕不應該饒了他,別以為他是讀過幾天書,上了幾天洋學堂,就可以這麼挖苦她。她相信自己是很生氣,但是事實上,她根本就不是太生氣。小雲說的也許完全是對的,因為妤小姐知道,大家所謂都怕她,不過是故意讓著她。大家為什麼要故意怕她和讓她呢。

    隨著天氣越來越暖和,妤小姐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越來越莫名其妙。和小雲的重逢,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兒時的回憶。她記得小時候自己老是欺負他,因此小雲怯生生總躲著她。她記得小時候的小雲就是個性格內向的男孩子,他總是帶幾分害怕地躲著她。那時候小雲的個子就不高,一雙眼睛雖然很大,也很好看,但是從來不敢正眼看人。想不到當年那個一向受人欺負和小雲,如今會變得這麼傲氣。

    小雲的傲氣對妤小姐有一種別樣的誘惑。和她見到的別的男人相比較,小雲是唯一敢直接頂撞她的人。頂撞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時候,頂撞反而更能吸引著對方。妤小姐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的生氣,她似乎成心想給小雲一個機會。作為一個老姑娘,妤小姐幾乎沒什麼跟男人打交道的經驗。異性對於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吸引力。甄爺子逝世以後,壟斷著財產大權的妤小姐,不止一次幻想著自己怎麼和異性打交道。畢竟從十七歲開始,她就熟讀了《金瓶梅》。在性方面,這些年來,她一直忍受著非凡的壓抑。早在甄老爺於還沒有死的時候,她便想像過自己會變得怎麼下流放蕩。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性經驗的老姑娘,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秘密。讓她自己也感到詫異的是,當他爹已死的消息傳到她耳朵裡的時候,她產生的第一個衝動,不是喪父的悲痛,而是恨不得立刻找一個野男人來睡上一覺。

    躺在浴缸裡洗澡的時候,妤小姐撫摸著自己過於成熟的身體,為自己即將逝去青春年華感到委屈。在妤小姐生活的那個年代,二十歲的女人還不出嫁,將被當作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多女孩子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就當了母親。在大宅封閉的環境中長大的妤小姐,她所得到的性教育,不是從那本讀得熟透的《金瓶梅》上,便是來自風流成性的父親和哥哥那裡。父親和哥哥沒有節制的性生活,使得甄家大宅長期以來,就像一個和妓院差不多的淫窟。

    有一年夏天,一個十分悶熱的夜晚,妤小姐在後花園納涼,離她不遠,她哥哥的兩位小妾也在納涼。滿天的星星,終於有了些涼風,妤小姐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她醒過來的時候,她聽見不遠處的兩位女人,正肆無忌憚地講述自己經歷過的性感受。也許她們以為妤小姐睡著了,也許她們是有意說給她聽,反正她們聲音不是太低地說著,不加任何掩飾,一陣又一陣的竊笑。她們說著具體生動的細節,對乃祥的技藝進行評論,這時候的乃祥已經成為廢人,兩個小妾都成了怨女,只能通過口頭表達來發洩自己的不滿。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說著說著,話題轉到了妤小姐身上。

    妤小姐聽見一位小妾壓低了聲音說:「這老爺子怎麼想的,女兒都這麼大了,還不趕快嫁出去。」

    另一位小妾說:「老不死的光想著自己快活,他才不急女兒的事呢。我跟你說,男人都一樣,他們光知道自己想這事,不知道我們女人實際上也會想。你以為大小姐不急?我們好歹是嘗過男人的滋味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種事,越是有男人,越是想,你說我們當姑娘的時候,哪想過這種事……」

    她們故意壓低了聲音,彷彿是怕妤小姐醒來會聽見。多少年來,妤小姐一直後悔自己當時沒有一躍而起,把那兩名不要臉的小妾,指著鼻子痛罵一頓。也許她們說的有一點是對的,這就是妤小姐的確想嘗嘗男人的滋味,但是她並不像她們想的那樣,急著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就嫁出去算完事。事實上,妤小姐並不急著想嫁人。想男人和想嫁人未必就是一回事。男人都不是東西,稍稍有些出息,就一定是三妻四妾。妤小姐早就想到過自己真出嫁了以後的結局。既然她爹和哥哥都討了那麼多的小妾,她的男人又怎麼可能是個例外呢。為什麼女人和男人比起來,會這麼不公平,男人可以擁有好幾位女人,而女人只能為一個男人爭得你死我活。

    妤小姐決心把甄家大宅變為一個真正的女人的世界。她是這個世界的女主人,而男人必須在她的這個世界中,變成女人一樣的男人。她要讓這個大宅裡所有的男人,都聽命於她,讓他們為她爭風吃醋,為她鬥得鮮血淋淋。她要為幾千年受壓抑的女人們出一口惡氣。

    一個小雲算什麼,妤小姐並沒有為他頂撞自己,生太長時間的氣。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她相信自己已經有辦法收拾他。「你討饒的日子在後面呢!」妤小姐想到了許多整治他的辦法。她覺得自己已經征服了他,想到自己大獲全勝的情景,她帶著笑意睡著了。

    12

    多少年來,妤小姐一直想到迷樓上去探險,然而妤小姐成為大宅的主人以後,她並沒有迫不及待地進去。迷樓是甄家大宅建築中,最神秘的去處,也是甄老爺子生前唯一不讓她涉足的地方。妤小姐知道這地方是她爹的風流場所,是他和自己的妻妾們尋歡作樂的領地。妤小姐記得自己有一次偷偷地走近迷樓,她那時候才十六歲,無意之中被樓中傳出來的女人呻吟聲吸引過去。因為他爹一再關照她不許走近迷樓,妤小姐像貓一樣地輕輕上了樓。女人的呻吟聲越來越強烈,妤小姐透過窗紙上的小洞,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大廳中間放著的一個巨大的炭盆,紅紅的炭火十分耀眼。緊接著,妤小姐看見她爹赤條條地站在炕沿下面,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動作著。呻吟聲是從煙炕上躺著的那位女人嘴裡發出來的。這是妤小姐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男人的那玩意,因為她爹幹著幹著,突然停止了動作,拍了拍那女人的屁股,讓她換一個姿勢接著重新開始。就在那一瞬間裡,倔強地豎在那的男人的玩意,狠狠地嚇了妤小姐一大跳。十六歲的妤小姐一下子就似懂非懂地明白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年以後,當她一個人偷讀了《金瓶梅》,原來還有些不明白的東西,立刻全都明白了。

    妤小姐終於帶著懷甫一起去了迷樓。甄老爺子死了以後,妤小姐這是第一次正式打算進入迷樓。她好像已知道裡面會藏著什麼,像一個探險尋找寶藏的小孩子一樣,既興奮好奇,又略略帶著些恐懼。不明真相的懷甫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後面。關於迷樓的傳聞,在堯山村也廣為流傳,然而懷甫現在並不知道自己是和妤小姐到了什麼地方。他只知道自己樂意干一切妤小姐讓他幹的事。

    就在沿著扶梯上樓的時候,他們看見愛愛推著乃祥從不遠處走過來。懷甫住進甄家大宅以後,經常可以碰見在大宅裡漫遊的乃祥。乃祥給懷甫的印象,只是一個還剩一口氣的活死人,總是冷不丁地突然出現在別人面前。懷甫注意到,當乃祥的木輪椅向這邊推過來時,妤小姐似乎猶豫了,她停在了扶梯上,有些拘謹,同時又是有些鄙視地看著乃祥。懷甫憑直覺可以感覺到他們兄妹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調和的敵意。妤小姐似乎從來不把哥哥乃祥放在眼裡。

    妤小姐掏出一大串鑰匙,試探著想把鎖打開,連試了幾把鑰匙,都沒有把鎖打開,於是有些不耐煩,把鑰匙扔給了懷甫。懷甫手忙腳亂地接住鑰匙,搗鼓了半天,終於將鎖打開了。隨著吱卡一聲門被推開,一股奇異的氣氛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這是一間佈置得十分精緻,卻仍然瀰漫著昔日淫蕩氣息的房間。迎面的牆上,掛著一張古人所畫的《貴妃出浴圖》。寬大的煙炕上方,懸掛著一面極大的鏡子,從鏡子裡,能看見那張雕欄紅木大床,床欄上鑲著一塊塊貝雕的春宮圖。在一條長案上面,放著好多個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都是景泰藍的,妤小姐隨手掀起一個瓶蓋,瓶蓋的背面不可思議,畫著一對赤條條正在合歡的男女。妤小姐的臉頓時就紅了,出於本能地迅速將瓶蓋蓋上。她注意到懷甫的眼睛已經移向別處,便十分好奇地再次將瓶蓋打開,匆匆看著,看了幾眼,然後又將瓶蓋蓋上。

    在一個圓圓的小瓶子裡,妤小姐發現了裝在裡面的藥丸,她撿起一粒看上去玲瓏剔透的小藥丸,放在手指尖端細看。她知道這些藥丸就是她爹生前服過的淫藥,說不定正是按照西門慶留下的藥方配製的。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淫藥,甄老爺子的那些女人才會忘情地呻吟不止。也同樣是因為這些淫藥,甄老爺子才會縱慾過度,猝死在女人的懷抱裡。迷樓中有些暗,妤小姐讓懷甫打開西面的排窗,懷甫遵命,走過去,折騰了好一會,才將窗打開,一道金黃的斜陽頓時射了進來。妤小姐將手中藥丸對著晃眼的光線又一次琢磨。

    懷甫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一會偷眼看妤小姐,一會隨意打量著迷樓中的擺設。突然,懷甫的目光落在了《貴妃出浴圖》上。身上只披著一層薄紗巾的楊貴妃,春意蕩漾,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在楊貴妃充滿暗示的目光下,懷甫感到十分的不自然。為了掩飾這種不自然,懷甫把目光移向妤小姐打開過的那個景泰藍的瓶蓋上面。瓶蓋是蓋著的,然而懷甫卻好像有一雙能穿透瓶蓋的眼睛,他剛剛只是偷偷掃了一眼,赤條條男女交歡著的圖像,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腦子裡。

    懷甫感到不自然的同時,妤小姐也產生了同樣的彆扭感覺。雖然她熟讀了《金瓶梅》,對男女之事有一種理論上的早熟,她畢竟是一個還沒出嫁的老姑娘。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她畢竟是和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待在一起。妤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懷甫也是一個男人。自從懷甫進入甄家大宅以後,她從來沒有把他當過正經的男人對待。換一句話說,她根本就不把他當回事。可是在迷樓這樣的氣氛中,妤小姐的心跳情不自禁咯咚咚快起來。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懷甫。

    「我跟你說,這兒可不是個好地方,」妤小姐詭秘地說。

    迷樓上還放著一排紅木書架,妤小姐非常果斷地伸出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落滿了灰塵的字帖。看得出,去世的甄老爺子生前,對書法曾產生過濃厚的興趣。事實上,讓女兒拜師練習書法,可能是甄老爺子在對妤小姐的教育上,做的唯一一件好事。這麼多的字帖引起了妤小姐的注意力,在打開之前,妤小姐用力吹了吹浮在字帖封面上的灰塵。突然揚起的灰塵到處亂飛,迷住了正往這邊走過來的懷甫的眼睛。懷甫用力去揉眼睛。

    妤小姐很不當回事地又換了一本字帖,緊接著又是一本,她突然抽出了一本冊頁,那冊頁有些重,一失手,冊頁跌散在了地上。

    妤小姐和懷甫各自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一本看上去極度下流和滑稽的春宮畫冊。

    13

    妤小姐毫不猶豫地把春宮畫冊帶回了自己的住處。剛離開迷樓的時候,她還有些心虛,因為這事讓懷甫知道,總是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她想自己應該一個人偷偷地到迷樓來,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偷偷地來將冊頁帶走。

    一回到自己的住處,妤小姐原有的那點擔心便都沒有了。她明白自己是這個大宅裡的主人,用不到擔心別人會怎麼想。懷甫不過是一個小廝似的人物,根本不用把他當回事。她知道她很想看看那冊頁究竟是畫了些什麼,她知道她會像熟讀《金瓶梅》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好地欣賞這本春宮畫。一種不能抑制的情緒籠罩著她。

    天氣在迅速地變暖和起來,春天似乎正走向尾聲,甄家大宅後面的一片小池塘裡,青蛙開始哇哇地叫了。妤小姐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她早早地就吃了晚飯,飯後的臨碑也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正是因為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有意比平時多寫了一個小時的字。在康駝的的指導下,妤小姐所臨的《石門頌》,技法上已大有長進。等到懷甫為她噴過煙以後,她幾乎是很迫切地攆懷甫走了。

    妤小姐終於有機會一個人在房間偷看春宮畫冊,她一邊偷偷地看著,一邊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很快就天真地笑起來。這是一冊充滿想像力的畫冊,誇張的變形和幽默的造型相映成趣,沖淡了純色情的成分。夜深人靜,蛙聲一片,妤小姐彷彿很投入,絲毫也不知道已經回自己住處睡覺的懷甫,這時候正躲在窗外,隔著放下的竹簾子,正在偷看她。她絕對想不到這些。與此相反,懷甫似乎早就猜到了妤小姐的心思,他知道妤小姐匆匆攆他走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在懷甫的內心深處,實在是比妤小姐更急著想仔細看看那冊頁上的春宮畫。雖然妤小姐離窗戶不遠,但是懷甫根本沒辦法看清楚畫面上的內容。他只能大致地看見畫面上的男女,看見那些男女一個個都是脫光了身子,要不就是沒穿褲子,捋胳膊露腿的,像打架一樣地摟在一起。懷甫只能通過妤小姐的臉部表情,來大致猜想那些春宮畫是否真的有趣。妤小姐興致勃勃地看著,一會一本正經板著臉,一會抿著嘴竊笑。終於她被春宮畫上的滑稽的畫面,逗得忍不住大笑起來。

    懷甫在妤小姐的笑聲中,把頭頂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想不明白妤小姐為什麼在這時候要大笑,霎時間,他以為自己的偷窺行為已被發現,然而他幾乎立刻就明白這根本不可能。全神貫注的妤小姐不會想到有人在偷看她的。懷甫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麼偷看,如果真被妤小姐知道,將是多麼的不光彩。一陣由衷的歉意打心底裡竄了上來,他朝自己頭上打了一拳,離開了。

    「我真是不要臉,」走過天井的時候,他看著滿天的星星,暗暗地咒罵自己,「我他媽不是人!」

    無論是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還是一遍遍地咒罵自己,懷甫發現自己沒辦法平靜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像一頭發了瘋的狗熊一樣,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竄。他的房間裡沿牆拉著細繩子,上面用竹架子夾著一張張妤小姐寫得的字。妤小姐平時練字,凡遇上有個別字自己覺得不滿意的,便隨手握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裡。懷甫偷偷將這些廢紙簍裡的字撿了出來,一張張仔細地攤平了,掛起來自己欣賞。懷甫並不知道字的好壞,他所以喜歡這些字,是因為他覺得這些字,都是妤小姐親手寫出來的。此外,他還喜歡聽微風吹過時,紙飄動磨擦的沙沙聲,這種沙沙的聲音,老讓他想起童年時代,在竹園裡第一次聽人講故事的情景。

    懷甫終於在黑暗中坐了下來。他由黃昏時分迷樓裡的探奇,想到了妤小姐現在正如何在偷看春畫宮冊。看過這些畫冊以後,妤小姐會怎麼想呢?思想的野馬在懷甫的腦海裡狂奔,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和妤小姐見面後的夢遺。看了這些淫穢的春宮畫,妤小姐為什麼會哈哈大笑?懷甫的腦子裡湧現出了無數個不穿褲子的男女,光著下身的男女在無邊的大草原上來回奔跑追逐,像小孩子打鬥一樣緊緊地摟抱在一起遊戲。懷甫想像著自己也變成不穿褲子的男女中的一員。他知道現在唯一能使自己平靜下來的辦法,就是什麼也不想,立刻上床睡覺。要是現在就能倒頭呼呼大睡多好,要是現在就能一下子投入夢鄉多好,懷甫連衣服也沒脫,很傷心地撲倒在了床上。此時此刻,又是經歷了如此激動的事情,懷甫知道他又怎麼可能睡得著。他知道一件他並不想做的事,正在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著他。他每次都是不想做,可結果每次都做了。

    懷甫為自己做過的這件蠢事,已後悔了無數次。他無可奈何地向掛在那裡的一張字走過去,當他解開扣死的褲帶,掏出自己的傢伙,面對眼前龍窣作響微微飄動著的那幅字,他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14

    妤小姐是在一次洗澡出來後不久,轉眼之間,突然從老姑娘,變成一名真正的女人的。這個變化來得實在太突然,以至於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妤小姐,也大大出乎意外。在一切尚未意識到的時候,事情已經突如其來地發生了。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切早已在命中注定。妤小姐太成熟了,成熟得自己離開瓜蒂墜落下來。也許,這一切本來就避免不了。

    自從安裝了浴缸以後,妤小姐對洗澡,充滿了激情。她喜歡放上滿滿的一浴缸水,自己像下餃子似的泡在浴缸裡。她喜歡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喜歡水的浮力戲弄著她的身體。吳媽在的時候,向來是吳媽給她洗澡,這習慣從小開始,一直到妤小姐將她攆出甄家大宅才告結束。吳媽是急性子,在她的控制下,洗澡沒有太多的樂趣可言。吳媽總是很快地替她洗一洗,然後立刻讓她穿上衣服,彷彿耽誤一刻就會受涼。有一次,她試圖光著身子,去自己的房間照照鏡子,大驚小怪的吳媽馬上揚言要將這事告訴甄老爺子。

    妤小姐總是在浴缸裡的熱水,都快成為涼水的時候,才濕漉漉地從浴缸裡爬出來。由於過去吳媽對她管得太多了,妤小姐現在洗完澡以後,所有的事都喜歡自己動手。她喜歡在洗過澡後,穿上寬大的浴衣,坐在梳妝台化妝打扮,通過鏡子充分欣賞自己。她喜歡自己慢慢地梳頭,將長頭髮挽成不同的式樣。她喜歡通過對自己的欣賞來追回正逝去的青春。

    這是天氣很悶熱的夜晚,剛洗完澡的妤小姐,額頭上不住地流著汗,坐在梳妝台前,衣衫不整地梳著頭。她實在太熱了,便喊來了懷甫替她打扇子,在懷甫打扇子的時候,妤小姐用毛巾擦著還在往下淌的汗水,同時繼續挽頭髮,她的一隻手懸在半空中,把頭髮高高地盤起來,琢磨著怎麼才能把頭髮固定住。她極有耐心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無意中,把目光移到了鏡子裡的懷甫臉上。她注意到了懷甫眼睛裡的男人慾望。懷甫的眼睛發直,失態地看著妤小姐似露非露高聳著的胸脯。他顯然已經偷窺了好半天了,不過妤小姐沒察覺到罷了。

    「喂,你的眼睛往哪兒看?」妤小姐一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乳峰,有一半已經露在了敞開的衣領之外。一想到自己的乳峰正被一個男人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臉頓時紅了。不久前,還是在浴缸裡泡著的時候,妤小姐用手按著那對不肯安分的乳頭,就想到過如果一個男人見到它,會產生一種什麼樣的激情。毫無疑問,男人的目光,遲早會見到它們的。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雲。如果是小雲見到了,他會怎麼樣。妤小姐想到他戴著那副墨鏡的腔調,差一點笑出聲來。她相信小雲只有戴著那麼一副墨鏡,才可能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看。這是多麼好的一對玩意呀,妤小姐知道它們還從來沒讓一個男人的眼睛注視過。

    可是懷甫卻成了最先見到它們的男人。出於本能的臉紅了一陣以後,妤小姐並不是太生氣,既然生了這麼好的東西,讓男人看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懷甫能最先看到,那是他的福氣。妤小姐將自己的衣領拉了拉,白了懷甫一眼。懷甫像遭了電擊一樣,畏畏縮縮地把眼睛挪向別處。巨大的恐懼像一張網似的將他籠罩住了。蛙聲叫得讓人心煩,妤小姐注意到懷甫的可憐相,不屑一顧地暗笑起來。「沒出息的東西,看就看了吧,幹嗎要嚇成這樣,」她在心中這麼想著,男人嗎,真要有點骨氣才好,好小姐覺得小雲在這一點上,就比懷甫好。懷甫太老實了,這個憨厚的鄉巴佬,肯定也還不知道女人是怎麼一回事呢。

    妤小姐突然站了起來,向煙炕走去,一側身歪倒在了煙炕上。懷甫用不著吩咐,連忙把扇子扔了,屁顛顛跟過去,嚓的一聲,劃著火柴,點上煙燈,開始替妤小姐燒煙泡。妤小姐沒有任何掩飾地看著懷甫。懷甫似乎知道妤小姐正對著自己看,顯得有些侷促不安,他架起煙槍,一邊燒,一邊往妤小姐臉上噴去。蛙聲減弱了,彷彿音樂演奏時的間歇。妤小姐跟前煙霧繚繞,她陶醉著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突然睜開眼睛,盯著懷甫看。在這一瞬間,老實巴交的懷甫似乎十分可愛。

    妤小姐隨口說著:「你知道你這人,什麼地方好,什麼地方不好?」

    懷甫瞪大了眼睛看著妤小姐。

    妤小姐說:「你好就好在聽話,不好呢,也還是太聽話。好歹也是個男人,你怎麼能像條聽話的狗似的,要你幹什麼就幹什麼。」

    懷甫忐忑不安,嘴角哆嗦著,好像已預感到就要發生什麼。他知道自己剛剛偷看妤小姐的奶子,肯定讓她察覺了。妤小姐完全可以像痛斥賊似的,把他惡罵一頓,但是她沒有,她沒有這麼做。妤小姐深深地吸一口面前飄著的煙霧,癡迷地說:「懷甫,你知道我有時怎麼想的,我覺得你就像是我的一條狗,一條有時讓人討厭、有時又不是太討厭的一條狗。」

    懷甫想說自己就是一條狗,他想說自己心甘情願地樂意當這條狗。「你是不是真願意當一條狗?」妤小姐在煙霧裡已經有些迷迷糊糊。懷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然而他的表情裡全是順從。他趴在煙炕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煙具。妤小姐大笑起來,說:「我知道你願意當狗!」她按住了懷甫的頭,彷彿真拿他當成了一條狗。懷甫像狗一樣在煙炕上伏下。妤小姐細長的手指,觸摸琴鍵似的撫摸著他的腦袋。懷甫在她的撫摸下,一陣陣顫抖。外面星光燦爛,蛙聲大作。一種難以抑制的激情,在妤小姐和懷甫的身上同時爆發著。懷甫十分笨拙地向妤小姐爬過去,像狗一樣在妤小姐的膝蓋處嗅著。妤小姐格格格笑起來。

    懷甫意識到自己正在受到鼓勵,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嗅著嗅著,突然克制不住自己的衝動,一下子撲到了妤小姐的肚子上,十分笨拙地抱著她,十分笨拙地在她身上胡亂摸起來。他顯然嚇了妤小姐一大跳,但是這種結局又顯然是妤小姐希望發生的。妤小姐有些緊張,更有些興奮。她任憑懷甫在她身上怎麼摸來摸去,深深地喘起了粗氣,同時她的手也在懷甫的背上撫摸著。懷甫的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衝動,他突然很粗暴地將妤小姐推翻在煙炕上。妤小姐大吃一驚,臉上猛然出現惱怒,用力將懷甫推開。

    妤小姐的舉動提醒了懷甫,他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麼。他的眼睛出現猶豫和恐慌,像闖了什麼大禍似的向門口逃去。「我,」懷甫逃到門口,誠惶誠恐且又痛苦萬分,語無倫次地說著,「我……我,我該死!」妤小姐面紅耳赤地從煙炕上支撐起身體,她對站在門口哆嗦不已的懷甫說:「你走吧,我不怪你。」

    懷甫感激的眼淚都快落下來,妤小姐如果能不怪罪於他,那真是大恩大德。他如蒙大赦地轉身想溜走,妤小姐突然喊住了他。今天這局面,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出於本能地挑逗了老實本分的懷甫。懷甫的恐懼對妤小姐來說,是個刺激,她覺得現在真正是男人的,不是懷甫,而是她妤小姐自己。一種慾望之火在她的心頭燃燒著,她已經是老姑娘了,失去的青春應該立刻得到補償,她發現自己現在太想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很果斷地對他大聲喊著:「別走,懷甫,你給我回來。」懷甫已十分悲哀地走到門口,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來。

    妤小姐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著氣,仰天呈大字型躺在煙炕上,不容置疑地向懷甫發著命令:「你別怕,我要你過來。」懷甫遲疑著,站在那不敢動彈。妤小姐低聲然而有力地又一次向懷甫發出了邀請:「你來吧!」

    「你來吧」三個字電閃雷鳴,驚天動地。懷甫熱淚盈眶,顫抖著,十分莊嚴地向妤小姐走過去。仰天躺在煙炕上的妤小姐,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靜靜地等著懷甫。懷甫走到了好小姐面前,非常虔誠地跪了下來。

    噪耳的蛙聲響著,響著,猛然靜了下來。就在這寂靜的時刻,神聖的儀式已經進入尾聲,傳來了妤小姐歇斯底理的一聲大叫。這聲音拖得很長很長,帶著極度的痛苦,也帶著非凡的歡樂,在深夜的大宅裡久久迴盪。當一切重新恢復寂靜的時候,滿天的星星眨著神秘的眼睛,蛙聲再一次大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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