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老地方見

第12頁 文 / 衛小游

    他背對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說話,距離太遠,陽光太熾熱,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讓視線清楚一些。

    大衛突然喊了一聲:「史帝夫,來一下,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長開船,船開始移動以後,他邁步朝大衛和我走了過來。

    他邁步的姿態放逸不羈,寬大的帽恰在他臉上造成一道陰影,在陽光下,我只看得見他那張似乎慣於譏誚的薄唇和下巴。

    這個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讓我不舒服。

    我絞著手指,等著迎戰可能到來的攻擊。是的,攻擊。我的直覺警告我,這男人攻擊性太強。

    他終於來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帶給我某種壓迫感,我不服輸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見他伸手摘掉他那頂礙眼的帽子。

    我隨即瞪大了眼,他卻笑了,他一笑,那懸在他嘴角的譏誚就統統不見了。

    烏雲散去,但他的嘴巴還是很壞。

    「看看是誰,我幾乎認不出你了,你曬得好黑。」

    我還沒反應過來,大衛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來你們認識啊!」

    他的反應是挑起一邊眉毛。

    「不,我們不認識。」我看著他,笑問:「先生貴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笑著要開口,不料大衛竟搶著替我答話:「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時我啼笑皆非。「齊亞樹——齊家的齊,亞洲的亞,樹木的樹。」我補充。

    他伸出手。「很榮幸認識你,『齊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榮幸認識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禮的中國人。

    不過,我們「總算」是認識了。

    命運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說這次分別之後,我們不會再相見。

    §§§

    入夜後,雨林裡的蚊子不大容易對付,為了不讓自已成為蚊子的大餐,我們決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陸,今晚則在船上過夜。不過這艘船只有一間簡陋的艙房,我懷疑晚上我們要睡在哪裡。

    我研究了半天,決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時,船在岸邊漂流,在甲板上用過簡單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陽光的威力已經稍減,迎面吹來的海風帶來些許涼意。

    我穿著在觀光區買來的涼鞋,坐在船尾吹風。

    海面很平靜,遠處有幾艘船已經亮了船燈,偶爾船身會隨著海浪晃動,但幅度很小,感覺上就像被輕輕推著的搖籃。

    臉頰突然一冰,我嚇了一跳,轉身去看,發現大衛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兩罐冰啤酒。

    他丟給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

    「謝謝。」我打開拉環,喝了口啤酒。

    「一個人躲在這裡,在想什麼?」

    「什麼都不想,」我說:「我在等日落。」

    我把視線投向海平面的盡頭,一個失去火焰的太陽正懸在上方,彷彿隨時都會沉下海去。

    大衛沉默了會兒,才說:「我真好奇,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想來這種地方?」

    「不知道,」我搖搖頭,想了又想,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把地圖攤開,拿飛鏢去射,射到哪裡我就去哪裡。」

    「真的假的?」

    我把視線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補充:「也是真的。」

    大衛滿臉問號。「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來真亦假。」從《紅樓夢》偷來一句。見大衛滿腦子問號,我笑說:「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來是真的,射飛鏢的事情則是假的。」

    「怎麼會?你怎麼會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麼誰會知道?」

    我歪著頭將一堆問句消化掉,才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看大衛顯然是被我弄糊塗了,我解釋說:「我沒有歸屬感,我在台北沒有找到,在這裡也沒有,我不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有跟沒有之間有什麼差別,這讓我必須離開。我必須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動消失不見。」說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衛喃喃地說:「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時候也會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感覺。我很喜歡旅行,現在這工作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天是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城市,我還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經驗。」

    我看著他,沒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臉上找到幾許滄桑,下意識的,我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孔。「你享受這種感覺嗎?」

    他一口氣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許吧,但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必須時常跟情人說再見,還有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她們面前的感覺。最要命的是,當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們面前,她們很可能已經忘了我是誰。」

    大衛說得咬牙切齒,我卻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瞪大眼。「這麼悲慘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還笑得這麼大聲,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提著我的後領將我拉了起來。「嘿,小姐,有點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聲。「對……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嘲笑的意思。」

    大衛依然抿著嘴。「你以為這樣就能補償我受傷的心靈嗎?」

    「補償?」我挑了挑眉。

    他咧開嘴,將臉頰傾向我,意圖非常明顯。「一個吻,我就原諒你。」

    我笑意濃濃地看著他,說:「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更不確定當你回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忘了你,所以這個吻,最好還是保留起來,你覺得呢?」

    大衛無奈地攤開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聰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頭去看夕陽。

    太陽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墜入深沉的海洋中,讓海水減去殘存的溫度,海面上吹來的風更涼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檢查明天要用的裝備了,別在這裡待太久,小心腳下,可別掉進海裡了。」

    我開玩笑說:「是的,母親大人,我會小心。」

    大衛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會兒。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時間天色才完全暗下來,船尾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出聲問:「是你嗎,大衛?」

    那腳步聲頓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寂靜。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時便停了下來,突然之間,船尾這狹窄的空間只剩下來自兩具不同軀體的呼吸聲。

    是誰在那裡?

    黑暗中,我只看得見走道處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無法忽略他所帶來的壓迫感,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聲音就來自他的吐息。

    「別捉弄我。」我警告,同時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氣。

    他挪動了腳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是你!」他一出聲我就認出他了。

    「是我。」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知道是他,我鬆了口氣。

    儘管船上有許多乘客,船員們看起來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謹慎一些。

    感覺他在我身邊坐下,我說:「你來晚了,今天的夕陽很美。」

    「我得趁著還有自然光線的時候檢查我的鏡頭。」

    「喔。」想了想,我問:「你們會在這裡待多久?」

    「如果進度順利的話,半個月。」

    「然後呢?」

    「把錄影帶送回公司剪輯。」

    「再後呢?」

    「找張床,睡個大頭覺。」

    「接下來呢?」

    他頓了頓,說:「到酒吧釣個金髮妞做愛一整夜。」

    他大膽的言詞讓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會是那種放縱情慾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臉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終於不再問『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瞭解他的意思。對於一個只知道名字的人來說,我問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見,我還是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嗯,我來這裡吹風,你怎麼也來了?」

    他哼笑兩聲。「聰明的女孩,真懂得問問題。」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聽見他悶哼一聲,心情才轉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前面有光害,視野沒這裡好。」

    「什麼視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無防備,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聲抗議,他便跟著躺了下來。

    船尾空間不大,我感覺到我們的肩膀正親密地靠在一起。

    我掙扎著想起來,不習慣這樣的接觸。

    他按住我,安撫道:「噓,放輕鬆點,我不會吃了你,你不必像一隻刺蝟似地豎起你的毛髮。」

    「我才沒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來,別擋到我的視野。」

    我猶豫片刻,才放鬆身體躺回原來的地方。

    他指示我說:「張開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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