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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 長遣一宵說 文 / 米小亞

    「在大梁,甫遇館前。」趙括微笑頷首。

    「你見到我住這裡,一定猜到了我的祖奶奶便是宣太后。我自幼在她身邊長大,見慣了她周旋於朝臣之間,她怎麼對人,我便也學著怎麼對人。她說男人都沒有好東西,我便也說男人都沒有好東西;她說夫妻之情都是騙人,我便也說夫妻之情都是騙人的。可我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明白過她話裡的意思。

    月夕停了停,又道:「後來,我……我……遇見了你,又曉得了祖奶奶和師父的事情,我怕極了自己同你也鬧成那樣,又以為自己能學足了祖奶奶,這才悄悄離開了你,還……還……騙了你,叫你以為我死了……我以為你也可以同師父似的,再也不會提起我……」

    她說到這裡,想起趙括那日在駐馬橋上的傷心情景,心口微咽,大口地喘著氣,幾乎說不下去,轉身便伏在了趙括身上。

    趙括伸手攬住了她,柔聲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騙便騙了,我寧可你騙我,也不想你忘了我。」

    這殿上一時都是他倆人旁若無人的輕聲細語,軟語纏綿。王恪和呂盈,各自想到了心中也有那樣一個人,心有同感,都是面泛紅暈,默默無言,原本劍拔弩張之勢頓時消失殆盡。只有桑婆婆冷眼看著眾人,不住地冷哼。

    「祖奶奶可以心甘情願嫁來秦國,她可以為了殺義渠王而以身誘人。她可以和師父不至黃泉不復相見。可我,我卻一樣也做不到。我見到你為我傷心落淚的樣子,便後悔極了……」月夕緊握著趙括的手。聲音更加溫柔。

    趙括一愣,輕聲道:「你什麼都瞧到了?那日就是你躲在樹後?」

    月夕望著他,甜甜地一笑:「是,我都瞧到了。我見到你同玥公主在一起,我心裡好生難受。可我……我才又曉得,我這樣地喜歡你。我只要你活著,不管你娶了誰都好。我都是一樣的喜歡你……」

    趙括緊緊地盯著她,半晌才捉起她的左手,放在嘴邊輕輕的一吻。柔聲道:「那日你說有好多話要對我說,便是這些麼?」

    「嗯……」月夕點了點頭。

    「那日我昏迷著,好似聽到你的聲音,又好似什麼都聽不到。我只是覺得你就在我身邊。又覺得你在為我傷心。我對自己說。一定要醒過來,早晚便能見到你。」趙括將月夕攬入了懷裡,悄悄道:「可無論你是生是死,我對你的心意,都是一模一樣的。」

    他臉色誠懇,目光中包含深情無限,月夕回視著他,臉上也慢慢展開笑靨。兩人互相擁著。全然忘了周邊還有其他的人。王恪只覺得自己心跳加快,低下了頭。不敢看兩人;呂盈卻不曉得想到了什麼,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遮住了自己的臉。

    桑婆婆的目光從四人面上一個一個地掃過,於眾人言語神情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臉上神色竟大為柔和,可再一扭頭,又是原來冷冰冰的樣子。

    她冷笑道:「話都說完了麼?」

    月夕淡淡一笑:「桑婆婆,我不敢和你動手,也不敢違逆祖奶奶的意思。你要捉他去見秦王,便動手罷。反正……我都陪著他……」說著,又緊緊地抓住了趙括的手,蒼白的臉上,又起了陣淡淡的紅暈。

    「月兒……」王恪和呂盈異口同聲叫道。

    「好,我便帶你們兩人一起見秦王,讓秦王發落。」桑婆婆眼神一冷,忽地雙手手齊出,分別要扣住了趙括與月夕的左右手。

    月夕反手在桑婆婆的手掌上一壓,低聲道:「桑婆婆,再等一等。我還有話說。」

    「還要囉嗦什麼?太后視你如嫡親孫女,處處寵愛你,臨終前仍記掛著為你安排妥當,你卻是這樣報答她的?」

    「桑婆婆……」王恪忽然大聲叫道,「正是祖奶奶疼愛月兒,所以她才在殺義渠王之前,將月兒送往雲蒙山。祖奶奶自己做了許多為難的事,卻不想月兒曉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怕月兒如她一般孤單,才早早安排了我時刻陪著她。桑婆婆,祖奶奶也曉得月兒與她並不一樣,她也不想月兒與她走一樣的路,不是麼?」

    桑婆婆沉默半晌,緩緩冷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個個都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就要飛了麼?莫當自己聰明,就什麼都看得明白。就算你們什麼都曉得了,又能如何。你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你們自己心裡都清楚。該做什麼,還是得做什麼,就算我放過這個趙國細作,她便能隨他去趙國了麼?」

    月夕笑著搖頭道:「我想不了那麼多,也想不了那麼長遠。我是秦人,我沒想過同他去趙國,他也不會為了我來秦國。我只是一心盼著,哪一日秦趙之間,這戰打完了……」

    「這戰打完了,你也無法同他在一起。」桑婆婆截口道。

    而她話裡的意思,除了趙括,其餘三人,竟然突然同時都明白了。白起殺了三晉那麼多人,月夕是白起的孫女,趙括眼下還不曉得,哪日他若知道了,他真的能坦然將這一切置之不理麼?

    「月兒……」呂盈輕聲喚道。

    月夕衝著呂盈笑了笑,淒然道:「桑婆婆,你說得我都曉得。可我也只能先顧眼下了。若是他被抓了被殺死了,我便立刻也死在你面前。秦王的咸陽宮殿這麼大這麼多,誰也不會在意我一個小女子的生死。可桑婆婆你比誰都清楚,我若是被死了,會怎麼樣?」

    她若死了,宣太后苦心孤詣安排的束縛武安君白起的無形紐帶便沒有了。不僅如此,還會激怒白起。而軍中對白起一呼百應,若白起因之為亂,便是誰也遏制不了的。宣太后生前一番苦心。便化成了泡影。這話,她不用說明,桑婆婆與王恪、呂盈一樣也都明白。

    正是因為她是白起的孫女,所以她的一生,要比旁的人,多了許多叫人艷羨的際遇,可也一樣多了許多沉重的負累。

    砸不毀。扔不掉,再苦再累也只能扛著。

    桑婆婆厲聲道:「你是在要挾老身麼?」

    「月兒不敢,」月夕笑道。「可祖奶奶不也是在要挾擺佈著月兒麼?」

    桑婆婆目光一凜,緊瞪著月夕。月夕卻微笑著偎在趙括的懷裡,兩人的雙手緊緊交握,竟似已經將什麼全都忘了。忘了他們還在宣華宮內。忘了桑婆婆還要捉拿兩人。

    外面腳步聲匆匆想起,有人輕聲叫道:「呂盈,呂盈。」

    呂盈瞧了一眼桑婆婆,桑婆婆卻閉上了眼冥思,根本無暇理會她。呂盈壯著膽子,起了身,隔著門問道:「輕霞,什麼事情?」

    「衛尉叫人給姑娘送來了金瘡藥。說是最好的,不會落下疤痕。那人在外面正候著呢。」宮女輕霞在外面高聲回道。

    「輕霞。」桑婆婆雙眼一睜,高聲叫道,「你去叫那個衛尉的人過來……」

    「婆婆……」呂盈和王恪齊聲驚呼道。可月夕同趙括卻毫不慌張,趙括一手抱著她,一手輕輕的摩挲著她左掌中的三道疤痕,兩人四目相投,只是微笑。

    月夕說了那麼多,他卻反而一句話都不說了。他又何必說什麼?他還不是清楚曉得,月夕那樣倔強的個性,她要做什麼怎麼做,他根本就勸不了。

    勸不了便不勸了,又能怎樣?

    他們之間,不本該就是風雨同路,福禍與共麼?就好似春去了,便該是秋來了,花謝了花又會開,如四季循環日昇日落一般,本該就是這樣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情。

    不過須臾,輕霞又在外面叫道:「桑婆婆,人來了。」

    一名男子的聲音響起:「小人范達,桑婆婆有什麼吩咐?」

    王恪與呂盈都屏息望著桑婆婆。桑婆婆又閉目沉默了許久,才緩緩睜開眼睛,凝望著月夕,揚聲道:「回去告訴應侯,姑娘多謝衛尉的金瘡藥,銘記於心永不敢忘。」

    「小人記下了,婆婆可還有其他的吩咐了麼?」

    桑婆婆靜默了片晌:「沒有了,去罷。」

    「是。」

    聽到兩人的腳步聲遠去,王恪和呂盈頓時都鬆了口氣。月夕與趙括兩人面上的笑容卻至始至終未變過分毫,桑婆婆望了他們兩人片刻,對趙括冷聲道:「趁老身還未改變主意之前,你走罷。」

    她輕輕一掌拍開了寢殿的大門,出了門而去。呂盈見狀,低聲道:「我去瞧著她。」亦跟著她匆匆離去。剩下王恪卻瞪著眼,瞪著月夕和趙括。

    「月兒,我……」趙括道。

    「你必須去救那個人麼?」月夕道。

    「是。」

    「你救了不了他怎麼辦?你若救了他,便要立刻回邯鄲去麼?」

    她一句也不求他留下,可每一句都怕他離去。趙括忽然覺得心裡酸酸的,喉嚨也彷彿被一樣什麼東西塞住。他回答不出來,他眼裡都是不捨,卻還是轉過了身要走。

    「衛尉的人還在搜宮。你這樣出去,還不如讓桑婆婆將你帶走。」王恪伸手攔住了他,翻了翻白眼,「我先出去瞧一瞧動靜。省得你被抓了,又給月兒惹一堆麻煩事。」

    他不容趙括置喙,立刻出門,順手又帶上了門,只留了兩人在房內。

    趙括到了窗口,望見外面天色一片漆黑,宮外幾處火把映天,果真如王恪所言,四處都在搜宮。一動不如一靜,王恪行事自然比他方便。他哂笑一聲,回身將月夕柔軟溫暖的身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又撫著她的左手心:「疼不疼?」

    月夕微笑著搖了搖頭,將頭倚在他的肩上:「阿雪呢?」

    「在邯鄲。事出突然,又怕它太過引人注目,沒帶它便趕來了。」趙括道,他磨蹭著月夕的秀髮,「你身上的蘼蕪香味,好似淡了許多?」

    「是麼?許是我不再服蘼心丸的緣故,」月夕淡淡地笑著,伸著胳膊摟住了他,終於低聲道,「老狐狸,再……陪一陪我罷。」

    趙括望著她,歎了口氣。

    他抱起了她,坐在席榻上,她偎著他,他握著她。兩個人的手,一個那麼柔軟,一個那麼堅硬,一個那麼冷,一個那麼熱,可握在了一起,就似變成一個人的一樣。

    兩人便就這樣靜靜的相偎著,安靜的,他們什麼都再不想說了。

    她沒有問過半句他與玥公主的事情,他也不問半句為何她會住在這宣華宮裡。

    在一起的寧靜時光這樣難得,能相處多一刻便多一刻。許多事情,若知曉得多了,只怕又會叫兩人多煩惱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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