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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單飛雪

    荊永旭又指另一個木桶。「再聽聽看這個。」

    蘇笙凝聽,這個聲音比較沉。

    荊永旭說:「這層放著的,是用妳剁碎的水果釀的酒,它們發酵,會發出聲音。」

    謎底揭曉!原來他釀酒。

    蘇笙望著成排木桶,它們各自發聲,彷彿裡面孕有生命。

    他解釋:「藉著釀酒的過程,人會平靜下來。所以妳可以把對弟弟的懷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醞釀在酒釀裡,讓它們幫妳沉澱哀傷,再讓時間製造它們,變成香醇的酒,它們會安慰妳。」

    蘇笙呆著,聽著喧鬧的聲響,它們爭先恐後說個不停,個個牢騷滿腹。

    荊永旭走進屋,拿一瓶酒給她。她接過來看,顏色晶瑩,瓶身標注製造日期、出產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標示,製造廠商!「雲」,有聯絡電話、製造成分。

    她打開軟木塞,聞到熟悉的香味。「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會用柚子釀酒,泰國的柚子特別甜,很適合釀酒,喝了對身體很好,柚子酒有鎮靜、破滯、發汗、去邪氣的功效。」

    他又說:「雲是製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機酒的生意,供應飯店頂級客群。所以先在劭康採購,藉採購的工作,認識當地農民,建立人脈。」

    「為什麼想釀酒?」

    「釀酒的過程,可以使人平靜。」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來。

    他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視著蘇笙。「除了我,妳是第一位品嚐『雲』的客人。」

    當初的心意說不出口,便送她親手釀的酒,藉著酒液,暖她的胃,慢慢發酵。好像這樣,他們就有了一點纏綿的關係,他的愛太間接。

    人事如飛塵,之前這會令蘇笙好感動,此刻,它令蘇笙心痛。她實在怕了,她不要與誰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牽掛、都是包袱,最後都不敵命運的變化。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無能去愛。

    荊永旭看著她,意有所指地說:「妳不是說喜歡喝嗎?我可以一輩子釀給妳喝。」他希望蘇笙好好地活下去,他願意呵護她,守護她。

    她低頭,眼眶紅,聲音哽咽。「你怎麼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輩子?」她鬆開手,酒瓶砸個粉碎。碎裂聲刺耳,酒香襲人,她的話卻絞痛了他的心。

    她殘酷道:「不用刻意感動我,我沒一輩子,我不想活那麼久!」說完,轉身跑了。

    荊永旭看著她離開。

    風拂著樹,枝葉沙沙響,木桶裡的酒,一聲聲發酵。每隻酒桶藏著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荊永旭悵惘,他們已錯過相愛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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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笙回去,看見住處外,有名婦人徘徊。婦人衣著名貴,化著濃妝,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紅色的口紅,在那張削瘦的臉龐上看來異常淒艷,像是想強留住什麼,極不自然。

    蘇笙正要進屋,被婦人攔住了。

    「妳是……蘇小姐?」

    「是。」

    周雲打量她,心想——她應該就是兒子喜歡的女孩,蘇笙。

    這女孩教周雲意外,她樸素得像女大學生。穿雪色無肩T恤,露出兩隻細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褲。清瘦的她,兩隻眼黑亮銳利,嘴抿成一線,像跟誰在嘔氣。

    「妳找誰?」蘇笙問。

    「我是永旭的母親,周雲。」婦人自我介紹,隨蘇笙進屋。

    來到客廳,周雲坐在沙發,雙眼仍直盯著蘇笙,像在研究著什麼。

    蘇笙道:「伯母,妳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來了。」

    「沒關係,他不在更好。」周雲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嗎?」

    「我想回房了。」蘇笙沒心情應付長輩。

    周雲忽然說:「妳弟的事我聽說了,很遺憾。妳的臉色很差,請節哀。」

    周雲口氣誠懇,蘇笙卻覺得那刻意悲傷的口氣有點虛偽。蘇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間。

    周雲又說:「我有事拜託妳。」

    蘇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雲挑明來意:「請妳勸永旭回劭康,聽說他離職時,夫人要他簽署放棄繼承的文件!妳知道那是多大一筆錢?永旭是荊劭的兒子,法律保障他的權益,他沒必要放棄。」

    原來如此,這是他們家族間的恩怨。蘇笙說:「伯母,這不關我的事。」

    「妳幫幫我,永旭他不聽我的……」周雲看著蘇笙,黯然道:「我是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妳帶來這裡,可見有多重視妳,幫我勸他好嗎?」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願放棄繼承權,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蘇笙忍不住替荊永旭說話。

    「他在跟我嘔氣,他不知道自己損失什麼,離開劭康他能做什麼?」

    蘇笙納悶,回道:「他有自己的事業,怕什麼?」

    「什麼事業?」

    蘇笙揚眉,奇怪地瞪著她。「妳不知道?他做釀酒的生意,酒廠在附近,名字叫『雲』。」

    雲?周雲愣住,撫額歎息。「他……他沒跟我說。」她看蘇笙一眼,又心虛地低頭笑了笑。「妳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當敵人,不過……這是我的報應。」

    蘇笙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他可以氣我,但沒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應該要捍衛自己的權益。」周雲起身到酒櫃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傷手指,劃出一道血口。

    「妳去坐,我來弄。」蘇笙拿掃把,掃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乾淨。

    周雲按著受傷的指尖,頹然坐下。「妳……也看見那道疤了?」周雲盯著蘇笙瞧,自暴自棄道:「怎樣?也覺得我可惡?」

    「妳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嗎?」

    「妳看見了?」

    「是。」

    周雲冷笑。「他都跟妳說了?說他有個多糟的母親,多狠心的媽……」

    「他說是騎腳踏車摔傷的。」才說完,看見周雲訝然的表情,令蘇笙心裡的疑惑更深。「不是嗎?」她糊塗了。荊永旭撒謊,為什麼?

    周雲的眼睛紅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劃傷的。」

    她的話令蘇笙驚愕得說不出話,她愣愣地瞪著周雲。不敢相信有母親會傷害自己的骨肉。

    周雲別開臉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傷的。當時他十二歲,我和他爸爭吵,一怒之下,拿刀劃傷他,我是想嚇他爸……因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幹麼……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蘇笙轉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驚極了,心跳得很響。

    有這種事?

    蘇笙思及之前在酒廠對荊永旭說的話,她慚愧得想咬掉舌頭。他有這麼陰暗的過去,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怎麼有辦法保持那麼平靜的面容?被至親的人傷害,他怎麼還有辦法輕描淡寫地說謊?他表現得那麼輕鬆,不像背負著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樣鎮定,以至於她誤會他的人生是風平浪靜的。

    蘇笙既慚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廠,他建議蘇笙釀酒,他說,釀酒可以使人平靜。蘇笙慌亂地想著,當時……當時她怎麼回答的?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當時她這麼抨擊他,而他只是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蘇笙垂下肩膀,倒臥在床。

    荊永旭、荊永旭……她在心裡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在那副平靜的臉容裡,競有著這麼難堪的過往。一想到他背負的傷痛,蘇笙的心便尖銳地痛起來。他當時還只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啊,他怎麼熬過來的?

    這段日子他一直想幫她振作,幫她消滅痛苦,她卻對他咆哮,罵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當時,面對她任性的咆哮,荊永旭心裡什麼感受?他竟然隱忍著,也不辯駁……

    凌晨二時,荊永旭回來了。

    他為什麼在酒廠待那麼久?是因為她嗎?她的行為傷了他的心。

    黑暗中,蘇笙凝聽他的腳步聲,客廳傳來周雲喝醉了模糊的話語。房門開開關關,她猜荊永旭扶母親回房了,最後,客廳靜下來。

    他去睡了嗎?

    蘇笙走出房間,來到客廳。

    客廳暗著,往露台的落地窗敞開著。露台長椅上有人坐著。那背對著她的巨大暗影,看起來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蘇笙的視線,擰緊她的心。

    蘇笙看著他,這麼晚還不睡,他在想什麼?

    月光映著屋前大樹,暗影篩落在他的肩膀,晃蕩著。蘇笙的心,也在搖動著,眼裡的荊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沉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靜靜佇立在他身後,靜靜聽著風拂動樹梢,發出低啞的沙沙聲。夜闌人靜,心正熱著,熱烈地跳動著。

    蘇笙嘴唇輕顫,心中有話,卻欲言又止。

    看著荊永旭,憶及他的苦難,想到他將傷痛說得那麼平常,要不是聽周雲親口說,她很難相信,藏在那副平靜的面容底下,有這樣不堪的往事。難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瘡百孔,他怎麼還能夠表現正常,看似灑脫?他的言語怎麼能沒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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