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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以后的兩三天,對阿列克謝來說是寵罩在一層炎熱的濃霧里的,在這朦朧幻景中他隱隱約約地看見了發生的情景。事實和虛妄之夢攪和在一起,只有過了很長時間之后,他才把一件一件的真事連貫地回憶起來。
  逃亡的農民住在一處百年老樹林里。許許多多的窯洞都覆蓋著積雪,還沒有融化,上面舖著針葉,乍看起來是難以發覺的。從一個個窯洞里冒出來的炊煙,很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阿列克謝來到這儿的那一天沒有風,很潮濕,炊煙粘在蘚苔上、繞在樹木上,因此阿列克謝覺得,這地方像是被困在快要熄滅的林中火災里面。
  全村居民——主要是婦女和儿童,還有几個老人——知道了米哈依拉要從樹林里運來一個不知其來歷的蘇聯飛行員,照費季卡的描述像“一具真正的骷髏”,都紛紛出來迎接。當“三駕馬車”拉著小雪橇剛在樹林間出現時,婦女們就把它圍了起來,拍著巴掌、拍打著腦袋把纏著不走的孩子們赶走,接著就像一堵牆似地把雪橇團團圍住,歎著气、哭哭啼啼地跟著走。她們都穿得破破爛爛,看上去好像全都是上了年紀的。因為生火沒有煙囪,所以窯洞里的煙把她們的臉熏得黑黑的。只有根据眼睛的光澤度、牙齒洁白的程度,才能在這些褐色的臉上辨別出哪是青年婦女哪是老年婦女。
  “娘儿們,娘儿們,唉,娘儿們!你們都聚在這儿干什么?你們以為這是戲院呀?是演戲呀?”米哈依拉一邊發脾气,一邊熟練地緊壓馬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不要在腳底下走來走去,一群母羊,上帝饒恕我吧,簡直是要瘋了!”
  阿列克謝听到人群里有人說:
  “哎呀,多么可怕!真的像骷髏!一動也不動,還活著嗎?”
  “他昏過去了……他怎么會弄成這樣?啊,老奶奶,他是多么瘦,多么地瘦呀!”
  后來,惊奇的浪潮消退了。這個飛行員的命運未卜、很可怕,很顯然,這使娘儿們吃惊。在他們拖著雪橇沿著森林邊緣慢慢地走近地下村庄的時候,開始了一場爭執:阿列克謝住在誰家?
  “我家的窯洞很干燥,舖的是沙子,空气又流通……我還有一個小爐子。”一個身材矮小,圓臉的婦女論證說。她的眼白很像年輕黑人的眼白,机智、明亮。
  “‘小爐子’!可是你們家里住了多少人?光是他們呼出的气就能把人熏死!……米哈依拉,讓他到我家里來吧,我有三個儿子都是紅軍戰士,我家里還剩有一些面粉,我能給他烤餅吃!”
  “不,不,還是到我家里來吧,我家里很寬敞,我們只有兩口人,地方有的是;你把餅拿到我們這儿,在哪儿吃對他反正都一樣。我和克修哈可以照顧他,我有冰凍編魚和一串白蘑菇……我可以給他做魚湯和蘑菇湯……”
  “他哪儿能喝魚湯?他一只腳已經進了棺材!……到我家里來吧,米沙公公,我們有一頭母牛,有牛奶!”
  1米哈依拉的愛稱。
  但是,米哈依拉把雪橇拖到自己的家門口,那儿正好是地下村庄的中心。
  ……阿列克謝記得:他躺在一個小小的黑窯洞里,插在牆壁上的松明燃燒著,微微地冒著煙,不時地發出劈啪聲,常有火星落下來。借著火光可看見:一張桌面是用盛放德國地雷的木箱制作的,它架在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上,桌旁放著的不是凳子而是几節圓木;一個包著黑頭巾、打扮得像老婦人的身材瘦弱的女人,低著頭坐在桌旁,這是米哈依拉公公的小儿媳婦瓦爾瓦拉;他還看見米哈依拉老人的頭,生著一頭銀灰色但不濃密的頭發。
  阿列克謝躺在帶條紋的褥墊上,它是稻草做的。他還蓋著那件打滿五顏六色補丁的羊皮襖,皮襖上發出家庭日常生活中常有的那种酸溜溜的气味,叫人聞了很舒服。因此,盡管渾身很疼,像被石頭打傷了似的;雙腳火燒火燎的,像腳掌貼近熾熱的磚頭似的,但要是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他也感到很舒服:既沒有人來傷害你,也用不著移動、思考,不必提防。
  小壁爐砌在屋角的地上,煙正從爐子里冒出來,像一層層流動的、顏色忽深忽淺的藍灰色輕霧彌漫著。而阿列克謝覺得,不但這煙霧,而且連桌子,連忙個不停的米哈依拉公公那白發蒼蒼的腦袋,連瓦利亞’的窈窕身形,這一切都在松散開、飄動著、延展著。阿列克謝閉上了眼睛。突然,一陣冷風從上面釘著印有德國黑鷹粗布的門口吹了進來,他又睜開了眼睛。桌子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她把一只小口袋放在桌上,雙手還放在口袋上面,仿佛是在猶豫要不要把它拿回去。她歎了口气對瓦爾瓦拉說:
  1瓦爾瓦拉的愛稱。
  “這是麥粉……從戰前就開始給柯思玖恩卡留著的。現在,柯思玖恩卡,他什么也不需要了。請拿著吧,給自己的客人熬點粥。這种粥适合給孩子吃,對他正合适。”
  她轉過身,悄悄地离開了,大家都感染上了這种憂傷情緒。后來,有人送來冰凍的□魚,還有人送來几張薄餅,是在火爐的磚頭上烙的。現在,整個窯洞里充滿了食物酸溜溜的熱气。
  謝連卡与費季卡來了。謝連卡帶著庄稼人的老成,在門口脫下頭上的船形帽,說道:“您好!”就把兩小塊方糖放在桌上,那方糖還粘著煙葉屑和麥麩皮。
  “媽媽讓送來的,糖吃了有好處,吃吧。”他說道,又轉身對外公認真地說:“我們又去了一趟大火燒過的村庄,挖出了一個鐵罐,兩把沒燒坏的鋤頭和一把斧頭,沒柄的。我們都帶來了,還可以用。”
  而費季卡從哥哥背后偷看著,貪婪地瞧著桌上的兩小塊方糖,并出聲地咽著唾沫。
  過了很久以后,當阿列克謝細細琢磨這一切的時候,才知道當時村里的人們送給他的這些禮物是多么寶貴:在這個冬天,村子里死掉了大約三分之一的居民,都是因為饑餓,沒有一家不埋葬一個死人,有的還埋葬了兩個。
  “啊,娘儿們,娘儿們,你們真是無价之寶!怎么樣?听我說,阿遼哈,我說,俄羅斯的娘儿們,你听我說,是無价之寶。只要你打動了她的心腸,我們的娘儿們,無論什么東西,她都肯給你,連頭也肯割下來!怎么樣?不是這樣嗎?”米哈依拉爺爺一邊要接受別人送給阿列克謝的所有禮物,一邊又要去做沒完沒了的事情,像修理馬套、縫制頸圈或是縫補穿坏的氈靴,同時嘮叨著:“就拿干活來說吧,阿遼哈老弟,這些娘儿們,她們并不比我們差,很了不起!瞧瞧,干起活來比有的男人還強!只是娘儿們的嘴呀,唉,這舌頭呀!阿遼哈,這班鬼娘儿們真是把我弄得頭昏腦漲的,唉,簡直把我攪暈了。我的阿妮西婭剛死的時候,我這個罪人就曾琢磨道:‘謝天謝地,我可以安靜地過日子了!’這樣,上帝就來懲罰我。我們的男人們,凡是沒有繼續留在軍隊里的,在德國人來的時候全都打游擊去了,只有我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留下來當上了娘子軍的指揮,像一群母羊里的一只公羊……哈—哈—哈!”
  在這個林中小村里,阿列克謝看見了許許多多這類使他感動的事。帕拉夫尼的村民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地積攢下來的房屋、財產、農具、家畜、日常用品、衣服,所有這一切都被德國人剝奪了。他們現在住在樹林里,忍受著极大的不幸,每一分鐘都處在可能被德國人發現的威脅之中,面臨著饑餓、死亡。但是經過先進分子長達半年的爭執和口舌,三十年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集体農庄并沒解散。相反,戰爭的巨大災難卻使大家更加緊密地團結起來,甚至窯洞也是集体挖的,住進去的時候也不是照老辦法——誰高興住哪儿就住哪儿,而是按工作隊分配的。米哈依拉老大爺替代遇害的女婿,擔負起主席的職責。他在林中神圣地遵奉著集体農庄的所有慣例,他領導的到密林里來過穴居生活的村民現在都編成工作隊和生產組,正准備春耕。
  深受饑餓之苦的農婦,她們把糧种拿到公共窯洞里來,一粒也不留,全部倒了出來,這是他們逃跑之后所保存的全部東西。德國人來到之前,人們事先已牽出几頭母牛到森林里,他們制訂了嚴格的規則,要照料好這些公共牲口。孩子們常到被火燒掉的村庄上去,在焦炭堆里挖出熏得變成藍色的耕犁。這么做是要冒著犧牲生命的危險的。他們給那些保存得最完好的犁裝上木把,用麻袋布做成牛軛,准備開春就用牛耕田。婦女工作隊奉命在湖里捕魚,村民整個冬天全靠吃魚度日。
  她們常常在米哈依拉老大爺窯洞里為農事激烈地爭吵不休,那些農事問題是阿列克謝不太了解的,這時候老大爺雖然也要叱責“他的娘儿們”,把耳朵塞起來不听她們嚷嚷——他不止一次地被她們弄得發起火來,不得不撕破嗓子對她們大喊大叫,但是,他能珍惜她們。當著自己那沉默寡言、性格隨和的听眾——阿列克謝的面,他不止一次地高度贊揚了這些“女流之輩”。
  “阿遼哈,你是我親愛的朋友,你瞧瞧出了什么事。娘儿們,她們永遠是連一塊面包也不會輕易讓出的。怎么樣?不是這樣嗎?而這是為了什么呢?是吝嗇嗎?不是的,因為一小塊面包對她們來說也是寶貴的。要知道,孩子們總要她們養活吧,家務什么的,不管怎么說,總是她們娘儿們來管吧。現在你來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是親眼看見的:哪怕是一點點東西都要精打細算。唉,人人都在挨餓!可是,在這种情況下,那是在一月份,忽然來了一批游擊隊,他們不是我們村里的,不是我們這儿的,听說他們在奧列宁城下打仗,是些外鄉人,還帶著鐵罐什么的。好吧,他們突然來了。他們說:‘我們快要餓死了。’接下來,你想會怎么樣,第二天娘儿們就把他們的袋子塞得滿滿的。可是,她們自己的孩子卻餓得浮腫,連雙腳都站不起來。怎么樣?不是這樣嗎?問題就在這里!我要是一個什么指揮官,我們一旦把德國人赶跑,我就集合最好的軍隊,把他們領到娘儿們跟前,命令他們在她們面前,在俄羅斯的娘儿們面前,列隊正步走,向她們,向這些可愛的娘儿們致敬……”
  在老人的絮語聲中,阿列克謝甜蜜地打著瞌睡。有時候,听著老人的講述,他很想從襯衣口袋里掏出那個姑娘的來信和照片,把它們給他瞧瞧。但是,他太虛弱了,連手都舉不起來。不過,米哈依拉老大爺在夸獎他的娘儿們時,阿列克謝仿佛透過呢軍便服感到這些信的溫暖。
  米哈依拉老大爺的儿媳婦靈巧、沉默少語,每每到了晚上總是在桌邊忙著什么事。起初,阿列克謝把她看成老太婆,老大爺的妻子,但是后來看清楚了,她不過才二十一二歲的樣子。她輕盈、苗條、面容姣好。她看阿列克謝時,不知為什么有些惊恐、害怕,歎著气,好像要咽下堵在喉嚨里的什么東西。每到夜里,松明熄滅了,窯洞里煙霧彌漫。在這漆黑的窯洞里有一只蟋蟀開始若有所思地鳴叫,這蟋蟀是米哈依拉爺爺偶然在老家的廢墟上掘出來的,他把它放在無指手套里,連同一只燒黑的鍋一起帶了回來的,為的是使生活有點樂趣。有時候,阿列克謝听見簡陋的床舖上有人用嘴咬住枕頭,不出聲地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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