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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他抵達親愛的机場時正值飛行高峰時刻。這在那個戰爭之春每天都是如此。
  馬達的轟鳴聲一直在響,連一分鐘也不停。一個飛行大隊下來加油,就有第二、第三個大隊代替它飛向天空。從飛行員到加油車的司机、分發燃料的倉庫管理員,這一天,所有的人都忙得精疲力竭。指揮部的首長嗓子都喊啞了,這時他發出的是尖細的嘶啞聲。
  盡管大家是這樣忙碌,万分緊張,但是這一天大家都熱烈地期待著密列西耶夫的到來。
  “沒有送來嗎?”飛机還沒有滑到飛机掩体,飛行員就透過馬達的轟鳴聲向机械師嚷著問。
  “還沒有听到他的消息嗎?”汽油車徐徐地向埋在地下的蓄油池開過去時,“汽油大王”們很關心地詢問道。
  大家都在听著森林上空是否有他們熟悉的團里那架救護机的噠噠聲。
  阿列克謝在富有彈性的搖晃的擔架上剛剛清醒過來時就看見密密麻麻的圍成一圈的熟悉面孔。他睜開了眼睛。大家都喜悅得喧嘩起來。他看見了,最靠近擔架的是團長,他那年輕、呆板的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團長旁邊是參謀長,通紅的寬臉上流著汗。甚至他還看見了地面維護營的營長那白胖的圓臉——阿列克謝因為這個人的形式主義、小气,平時很討厭他。好多的熟人啊!長腿尤拉在前端抬起了擔架,他一直想回過頭來看看阿列克謝,但他的努力沒成功。所以他每走一步都差點要栽跟頭。一位頭發略帶紅色的姑娘跟在旁邊奔跑,她是气象站上的中士。阿列克謝以前好像總覺得,因為什么事她不喜歡他,极力回避他的目光,而一直偷偷地用一种异樣的眼光盯著他看。他曾戲稱她“气象學中士”。飛行員庫庫什金在旁邊急步走著,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生著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樣子很凶。因為好爭吵,航空大隊里的人都不喜歡這個人。現在他也笑著,用大步走著,力求和尤拉走得合拍。往事浮上密列西耶夫心頭:出征之前,因為庫庫什金借債不還,自己曾在大眾面前惡意地捉弄他,因而确信這個好記仇的人是永遠不會寬恕他的侮辱的。可是,現在他居然在擔架旁邊跑著,小心地扶著它,并且用臂肘狠狠地推開人群,不讓他們碰著它。
  阿列克謝從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多朋友。這班人,現在都露出了他們的真誠。他開始怜憫起那個不知因為什么而怕他的“气象學中士”;覺得在地面維護營的營長面前很不好意思,因為自己在師里講了那么多笑話和趣事來形容營長的小气;想對庫庫什金表示歉意,告訴大家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与人合不來的人。阿列克謝覺得,經歷了种种磨難之后,最后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這里大家都衷心地為他高興。
  大家小心地抬著他穿過田野,向銀色的救護机走去。這飛机隱蔽在光禿禿的白樺樹林的邊緣。看得出來,救護机那冷卻了的馬達已被机械師發動起來了,是借助橡皮阻尼器啟動的。
  “少校同志……”密列西耶夫突然對團長說,并且极力想說得響亮、堅定。
  團長照例是神秘地輕輕微笑著,向他彎下腰去。
  “少校同志……請准許我不飛往莫斯科,請讓我就留在這里,同你們……”
  團長摘下頭上的飛行帽,因為這帽子妨礙他听別人講話。
  “我用不著去莫斯科,我想在這儿,就在醫療衛生營治療。”
  少校脫下皮手套,在軍用毯下面摸到阿列克謝的手,握了一下,說:
  “你這個怪人,需要正正規規地給你治療。”
  阿列克謝搖搖頭。他覺得很好、很平靜。無論是以前經歷的事情還是腳上的疼痛,仿佛都已經不可怕了。
  “他要什么?”參謀長嗓音嘶啞地問道。
  “他請求留在這儿,和我們在一起。”團長微笑著回答。
  此時此刻的微笑,并不像他平時那樣神秘,而是柔和的、憂郁的。
  “傻瓜!浪漫主義者,《少先隊真理報》上的楷模,”參謀長嘶啞地說,“軍長親自下令,專門從莫斯科派一架飛机來接他,這是他的榮幸,而他反而——真是莫名其妙……”
  密列西耶夫想回答說,他根本不是什么浪漫主義者,他只不過相信,在這里的醫療衛生營診所里,在親切的气氛里,比在不知道條件是否便利的莫斯科醫院里,他會康复得更快些。因為有一次飛机被擊傷,他駕著它著陸時沒成功,腳骨脫臼了,自己就在這個診所住過几天,治好了脫臼的腳。他已想好一套話,准備好一套更有說服力的話回答參謀長,但是卻沒有來得及說。
  警報煩悶地鳴叫起來,大家的臉立即變得嚴肅、不安起來。少校下達了簡短的命令,大家就開始像螞蟻似地向四處奔跑開:有的人朝隱蔽在森林邊上的飛机跑去;有的朝指揮所的窯洞跑,它像小丘似地坐落在田野邊緣上;有的朝遮掩在小樹林里的汽車跟前跑。阿列克謝發現,天空中有拖著許多尾巴的信號彈划出的一道念珠般的煙云,接著慢慢地散開,變成了灰色的痕跡。他明白了,這是“空襲報警”。他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鼻孔抽動著,感到整個虛弱的身体有一陣興奮的寒意,那是危險關頭他通常有的感覺。蓮諾奇卡、机械師尤拉和“气象學中士”在戰斗警報籠罩机場的緊張的騷亂中,抬起擔架向最近的森林邊緣跑去。他們努力想走得步伐整齊,但是由于激動,當然做不到。
  阿列克謝呻吟起來。他們改成了步行。那遠處的自動高射炮又急驟地發出低沉的響聲。飛机已進入飛行跑道,接著就沿著跑道起飛,一批接一批地飛向天空。透過自己方面的馬達那熟悉的聲響,阿列克謝已听到從森林后面傳來的那忽高忽低、動蕩不定的嗡嗡聲。這种聲音似乎使他的肌肉自然而然地縮成一團,緊張起來;他這個被束縛在擔架上的病人,竟感到自己像是坐在殲擊机座艙里朝敵人疾馳而去;他覺得自己是一條獵犬,已嗅出獵獲對象的气味。
  擔架擠不進狹窄的“縫隙”。關心備至的尤拉与姑娘們想用手把阿列克謝抬到下面去,他表示不同意,叫他們把擔架放在森林邊上,擱在一棵根部粗壯的大白樺樹的樹陰下。他就躺在樹底下,成為后面發生的事件的目擊者。這事件是几分鐘后迅猛展開的,像是在惡夢中發生似的。飛行員難得有机會從地上觀察空中戰斗。密列西耶夫從戰爭發生的第一天起就在空軍里服役,但他從來沒有在地上看過空戰。他一向習慣閃電般的空中作戰,現在竟怀著惊奇的感覺觀看空戰。從這里看上面,空中戰斗是多么地緩慢、不可怕,那架鈍頭半舊的“牝驢”的行動是多么遲緩,從上面傳來的机關槍聲听起來是多么地沒有危險。這里所發生的一切使人想起了家庭里的某些聲音,像縫紉机的噠噠聲,或者像慢慢撕開棉布的碎裂聲。
  1指防空戰壕。
  十二架德國飛机排成雁形隊列,繞著机場飛了一圈,然后就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下。由于陽光照耀,云朵如熊熊的烈火,使人沒法正視它。飛机馬達的怒吼聲低沉得像金龜子的嗡嗡聲,它是從云朵里傳出來的。小樹林里的自動高射机槍勇敢地狂叫。爆炸的煙霧在空中擴散開來,好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飛飄。除了殲擊机的机翼偶爾的閃光外,什么也看不見。
  巨大的像五月里金龜子的嗡嗡聲,越來越頻繁地打斷了撕細棉布的那种短促聲。耀眼的陽光里進行著地上看不見的戰斗,但是它不像空戰參与者所見到的那樣激烈,從下面看它是如此的沒有意義,令人乏味,所以阿列克謝十分平靜地注視著它。
  從上面傳來一陣鑽孔似的尖銳的刺耳聲,它越來越響,接著一串炸彈落下來,像從毛筆上滴下來的一滴滴墨汁那樣,迅速地擴大規模。就是在這种情形下阿列克謝也沒有害怕,反而微微抬起頭來,看看它們究竟落在什么地方。
  這個時候,“气象學中士”倒使阿列克謝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這個姑娘當時站在齊腰深的防空洞里,像平時一樣偷偷地瞧著他,在炸彈的尖銳刺耳聲升到最高音符時,她突然跳起來向擔架扑去,趴下來,用整個由于激動和害怕而發抖的身体遮住他,緊偎著地面。
  這一瞬間,就在緊靠眼睛的旁邊,他看見了她的臉。它晒黑了,稚气未脫,嘴唇丰厚,塌鼻子上起著皮。森林里什么地方,發生了轟隆一聲爆炸,接著第二響、第三響、第四響,響聲來得更近了。第五聲,震得泥土飛揚,發出嗡嗡聲。為阿列克謝作掩護的那棵白樺樹的寬闊樹冠也被彈片削掉了,帶著呼嘯聲掉了下來。這姑娘嚇得歪扭煞白的臉又在阿列克謝眼前閃了一下,他覺得她冰凍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臉上。在兩陣連續投擲炸彈所發出的轟轟聲之間,有短短的間歇,就在這間歇中姑娘的嘴唇惊嚇、緊張地低語道:
  “親愛的!……親愛的……”
  又有一連串炸彈震動了大地。爆炸的煙柱轟的一聲沖上机場的上空,一排排的樹好像是從地里跳出來似的,樹冠瞬息間就散開了,然后像一團團凍土轟轟地落下來,在空气中留下的煙有濃烈的大蒜味,很刺鼻。
  等煙塵落下來時,四周已是靜悄悄的,只有從森林后面傳來的隱隱約約的空戰聲音。姑娘已跳起來,她的面頰由青白色開始變成深紅色,紅得要哭起來。她沒朝阿列克謝看,道歉說:
  “我沒把您弄痛吧?上帝,我真是個大傻瓜,請原諒我!”
  “這時候還忏悔什么?”尤拉埋怨地說道,他感到很慚愧,用身体護住他朋友的不是他,而是這位气象台上的小姑娘。
  他嘟囔著,抖了抖自己的工作服。白樺樹的樹冠被彈片削掉了,透明的樺脂迅速地從它的樹干切斷面滲出來,他看到這個情景,就不禁搔搔后腦勺,搖起頭來。這株受傷的樹,它的樹脂沿著長滿苔蘚的樹皮流下來,滴在地上,樹脂純洁、透明、閃閃發光,像淚珠似的。
  “你瞧呀,白樺樹哭了。”蓮諾奇卡說道。即使在危險時刻,她也沒有失去她那特有的惊奇、興奮的樣子。
  “你也哭吧!”尤拉憂郁地回答說,“好了,該收場了,抬走吧。救護机還完整無損、沒有燒掉吧?”
  樹脂在太陽光下是透明的,閃閃發光,它一串串地滴在地上。密列西耶夫看著遍体鱗傷的樹干,看著這樹脂,看著他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气象學中士”——她穿著不合身的寬軍大衣,翹著鼻子,他就說道:“春天到了!”
  彈坑還在冒煙,有融化的雪水流進去,他們三個人——尤拉在前、兩位姑娘在后一抬著擔架8過這些彈坑,朝飛机走去。“气象學中士”的一只結實有力的小手緊握著擔架,它是從粗糙的大衣袖口里露出的,阿列克謝便好奇地斜眼看著它,心里想:她是怎么了?還是由于惊嚇說了那句話?
  這一天對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來說是值得紀念的,就是在這天他又目擊了一件事。机翼和机身上飾有紅十字的銀色飛机已經离他們很近,可以看見机上的机械師,他搖著頭在飛机四周來回走著,看看飛机是否被彈片和爆炸的气浪所損坏。与此同時,殲擊机一架接一架地跟著降落。它們是從森林后面沖出來的,這時它們沒有像平常那樣要繞机場一圈,而是徑直往下滑行,一面著陸,一面向森林邊上各自的掩体滑行過去。
  不久,天空就寂靜下來。机場上空無一物,森林里馬達的聲響靜了下來。但還有一些人站在指揮所旁邊,用手擋住陽光,仰望天空。
  “‘9號’沒有來!庫庫什金被纏住了!”尤拉報告說。
  阿列克謝想起了庫庫什金那副凶相的小臉和始終帶著不滿的神情;他又想起了這個庫庫什金今天是怎樣關心地扶著他的擔架的。難道真的不回來了嗎?對在激烈戰斗中的飛行員來說,這种想法是不足為奇的,可現在正當阿列克謝要退出机場生活的時候,這個念頭卻使他哆嗦了一下。就在這時,空中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
  尤拉高興得跳了起來喊道:
  “是他!”
  在指揮所那儿,人們騷動起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9號”不降落,而是在机場上空轉著大圈子。當它從阿列克謝頭頂上飛過去時,他看見它的机翼有一部分被擊毀了,還發現机身下只露出一只“腳”——這是最可怕的事!一顆接著一顆的紅色信號彈划破了天空。庫庫什金又從大家頭頂上飛過去,他的飛机就像一只鳥,在破鳥巢上盤旋,不知道在哪儿栖息。他已經盤旋了三圈了。
  “他馬上就要跳傘了,汽油快完了,噴油嘴都快擰干了。”尤拉一邊看手表,一邊低聲說道。
  著陸已經是不可能了,在這种情形下,飛行員可以飛高、再用降落傘跳下來的。“9號”大概已接到來自地上的這种命令,但是它還是執拗地在繞圈子。
  尤拉一會儿看看飛机,一會儿又看看手表。當他覺得馬達聲小了一點的時候,他就蹲下來轉過身去。難道他還想救飛机嗎?“跳呀,你跳吧!”每個人都在這樣想。
  有一架机尾上寫著數目字“1”的殲擊机從机場上升起,迅猛地沖向空中,第一圈它就老練地飛到那架受傷的“9號”跟前。這架飛机飛得平穩、巧妙,根据它的飛行特點,阿列克謝猜出這是團長本人駕駛的。團長斷定,很顯然,庫庫什金的無線電出了故障,或者是他本人緊張了,所以他飛到庫庫什金跟前,搖搖机翼,發出“照我做”的信號之后,便一面升高,一面退讓到旁邊。他命令庫庫什金飛到旁邊再跳傘。就在這個時候,庫庫什金開始減小油門,往下著陸。他那架机翼折斷的受傷的飛机正好從阿列克謝頭上掠過,快速地逼近地面。就在這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它猛然地向左一偏,突然伸出一只好“腳”,用一只輪子跑了不少路,同時降低速度,接著又往右面一倒,用一側完好的机翼撐在地上,繞著自己的軸心飛速地旋轉了一圈,揚起了一片雪粉。
  在最后的那一瞬間,他從人們眼中消失了。直到雪幔沉落下來以后,大家才看見在傾斜的受傷飛机旁邊的雪地上有一個發黑的東西。于是,大伙就連忙朝這個黑點跑過去,救護車也鳴叫著喇叭,飛快地沖了過去。
  “飛机得救了,飛机得救了!好了不起的庫庫什金!他是什么時候學會這种本領的?”密列西耶夫躺在擔架上思考著,同時很羡慕這位同志。
  庫庫什金這個沒人喜歡的小個子,突然顯示出他原來是個如此剛毅、飛行本領如此高超的人。他就躺在雪地上,阿列克謝本人也恨不得跑到那儿去。可是,阿列克謝被纏裹在帆布擔架上,神經的緊張剛松弛下來,劇烈的疼痛又全力擠壓過來。
  所有這些事,都是在一小時之內發生的,但是事情是那么多,阿列克謝一時還弄不清楚。直到他的擔架被緊緊地固定在救護机的專門位置上,他才無意中捕捉到“气象學中士”凝視著他的目光,他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話——發生在那連續兩陣炸彈的爆炸聲中間,從這個姑娘蒼白的嘴唇里吐出來的話的意義。他覺得慚愧起來,因為他連這個奮不顧身的可愛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感激地看了看她,然后輕輕地說:“中士同志……”
  燒熱了的馬達隆隆地響著,在這聲響中他的這些話未必能傳到她那儿。然而,她朝他走去,把一小包東西遞交給他。
  “上尉同志,這是您的信。我把它們保存著,我知道您還活著,會回來的。我知道,我覺得……”
  她把薄薄的一小疊信放在他胸脯上。在這些信件中,他認出了母親的來信,它們折成三角形,上面有老年人不清楚的筆速寫的地址;他還認出了其他几個信封,這些信封和被他一直隨身放在軍便服口袋里的那些信封很相似。一看到這些信,他就不由得容光煥發,并且還動了一下,想把手從毯子里伸出來。
  “這是一位姑娘寫來的吧?”“气象學中士”感傷地詢問道,同時臉漲得通紅,連她那青銅色的長睫毛也被淚珠粘在一起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了,在那爆炸聲發生的時刻他沒有听錯。既然明白了,他就拿定主意不說出實情。
  “是出嫁的妹妹寫來的,她姓另外一個姓。”他這么說了以后,就感到自己非常討厭。
  發熱的馬達轟隆隆地響著,透過這聲響傳來了一片聲音。側門打開了,一個陌生的醫生鑽了進來,大衣外面穿著白罩衣。
  “這里已經有一位病人了嗎?”他看了一眼密列西耶夫問道。“不錯!把另外一位抬進來,我們現在就要起E。您在這儿做什么,夫人?”透過蒙上了熱气的眼鏡,他看到了“气象學中士”。她极力往尤拉背后躲藏。“請出去,我們現在就要起飛了。喂!請把擔架抬過來呀!”
  “寫信來,看在上帝的份上,寫信來吧!我會等著的!”阿列克謝听見這個姑娘低聲說著。
  靠著尤拉的幫助,醫生把擔架抬進了飛机。擔架上躺著的那個人輕輕地哼著,聲音拖得很長。等到把擔架放進四槽里,揭掉被單之后。密列西耶夫發現是庫庫什金躺在那里,他的臉痛得歪扭著。大夫搓了搓手,查看了一下座艙,接著拍了拍密列西耶夫的腹部,說道:
  “好极了,真偉大!年輕人,為了不使你在飛行時間得慌,所以給你找了一個同伴。怎么樣?現在沒事的人都請出去吧。那位中士頭銜的洛列麗亞走了嗎?很好。請起飛吧……”
  1德國神話中的女神,經常來往于萊茵河濱的岩石中,用歌聲引誘船只,使他們触礁。在這里醫生是用來取笑“气象學中士”的。
  他把遲遲不走的尤拉推了出去,關上了門。飛机振動了一下,開始晃動起來,跳躍了一下就又靜了下來,接著就應和著馬達那均勻的轟轟聲,在祖國大自然怀抱里平穩地翱翔著。大夫扶著飛机側壁走到密列西耶夫跟前:
  “你感覺怎樣?讓我號號脈。”他好奇地看了阿列克謝一眼,又搖了搖頭,“嗨,你真是個堅強的人!關于您的歷險,你的朋友講得根本不可信,像杰克·倫敦式的。”
  1杰克·倫敦是美國作家,他的長篇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孤獨的、意志堅強的人,敢于面對大自然的災害。
  他在手圖椅上坐了下來,又在那上面亂動了一陣,后來坐得舒服了些,馬上就疲軟下來,垂下頭睡著了。可見,這個臉色蒼白、并不年輕的人簡直疲倦极了。
  “杰克·倫敦式的!”阿列克謝思考著。于是,在他記憶中便出現了童年的回憶——有一個故事,講一個人,他被一只又病又餓的野獸追逐著,拖著一雙被凍坏了的腳,走過了荒野。馬達的聲響是均勻的,像催眠曲似的。在這种聲音的伴奏下,一切部開始游离起來,失去了輪廓、消融在一片灰色的塵霧中,于是阿列克謝昏昏欲睡了。入睡前他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沒有任何戰爭,沒有任何轟炸,雙腳里面沒有任何難受的、不停的隱隱作痛,也沒有向莫斯科疾馳而去的飛行……所有這一切來自一本神奇的書中,那還是小時候在遙遠的卡梅欣城讀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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