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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那扇朝東的窗戶外面,白楊樹枝已經吐露出淡黃色粘乎乎的嫩葉,嫩葉下面鑽出了紅色的毛絨絨的柔美花絮,像一條條胖乎乎的毛毛虫。清晨這些嫩葉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仿佛是用濕漉漉的紙剪貼出來的。嫩葉濃烈而酸澀地散發出微成的青嫩的气味。它的馨香扑窗而入,沖淡了醫院的气味。
  斯捷璠·伊万諾維奇喂著的那群麻雀變得膽大包天。“沖鋒槍手”到了春天又長出了新的尾巴,變得格外地好動好斗。每天早晨鳥儿飛到窗檐上聚成一團,又打又鬧,以至于收拾病房的助理護士忍無可忍,嘮嘮叨叨地爬到窗上,把手伸出窗外,用抹布驅赶著麻雀。
  莫斯科河解凍了。一陣咆哮之后,河流平息下來,重新臥躺于兩岸之間,用強壯的脊背溫順地托起一艘艘輪船、駁船和河上電車(它們在那些艱苦的歲月替代了首都日漸稀少的汽車運輸)。与庫庫什金悲觀的預言相反,四十二號病房沒有一個人隨春汛而逝。除了政委,大家的病情都在好轉,整天談論著出院的事。
  第一個出院的是斯捷璠·伊万諾維奇。出院這天他忐忑不安地在醫院里踱來蕩去,既興奮又喜悅。他一刻也按捺不住,在走廊里東串西串,又回到病房,坐在窗口,開始精心地撕碎面包,但是立刻又放到一旁跑出去。直到傍晚,暮色蒼茫的時候,他才安靜下來坐在窗台上深思,唉聲歎气,這正是治療的時候,病房里只有三個人,另兩位是:默默注視著斯捷璠·伊万諾維奇的政委和千方百計想入睡的密列西耶夫。
  病房里靜謐無聲。斯捷璠·伊万諾維奇的側影映在被晚霞抹成金色的窗上,政委朝他轉過臉,用几乎听不見的聲音說起來:
  “在鄉下這會儿正是黃昏的時候,非常安靜。到處都能聞到化冰的泥土气息,潮濕的馬糞和炊煙的气味。牛圈里的母牛把地上的干草弄得窸窸窣窣,它在焦急:該下小犢了吧。春天來了……還有婆娘們,她們會怎么樣呢?地里的肥料下了嗎?种子呢,馬具呢——都弄好了嗎?”
  密列西耶夫覺得斯捷璠·伊万諾維奇甚至不是惊奇地,而是恐怖地看了看微笑著的政委,說:
  “你是個巫師!團政委同志,別人心里嘀咕什么您都猜中了。是的,是的,婆娘們當然挺會來事,這話不假;不過我們不在那里,鬼知道這幫婆娘會怎樣,這倒也是真的。”
  大家都沉默不語。輪船在河上雞鳴地行駛,它的叫聲歡快地飄過水面,在花崗石舖筑的兩岸飄蕩著。
  “你估計戰爭快結束了吧!”斯捷璠·伊万諾維奇不知何故低聲問道,“到割草的季節會結束嗎?”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像你這樣年歲的人可以不必再去打仗了。你是志愿參戰的,你已經盡責了。現在你可以提出申請,他們會放你去的。你可以去指揮婆娘們嘛,后方也需要能干的人呢!怎么樣,大胡子?”
  政委帶著和藹的微笑望著老兵,老兵霍地從高台上跳下來,臉色激動,精神煥發。
  “他們會放我?是嗎?我也這么琢磨著,是該放了。剛剛我還嘀咕呢,難道還要向委員會寫申請?我參加了三次戰爭呢:帝國主義戰爭、整個的國內戰爭,還有這次。我想夠了吧,啊?團政委同志,您給拿個主意,行嗎?”
  “你在申請書上就這么寫:請放我回到后方娘們那里去吧!讓別人來保護我不受德國人的進攻吧!”密列西耶夫實在忍不住了,在床上吶喊起來。
  斯捷璠·伊万諾維奇內疚地看了看密列西耶夫,而政委則溫怒地皺了皺眉毛:
  “給你拿什么主意呢?斯捷璠·伊万諾維奇,捫心自問好了,你的心是俄羅斯的,心會給你出主意的。”
  第二天,斯捷璠·伊万諾維奇出院了。他換上自己的軍裝,走進病房來辭行。身材矮小的他,身穿一套舊的、退色的、淺得發白的軍裝,緊扎腰帶,軍服整得沒有一絲皺褶,似乎年輕了十五歲。胸前佩帶著用白粉擦得耀眼的“蘇聯英雄”金星勳章、“列宁勳章”和“勇毅”勳章,閃閃發亮。肩頭上像雨衣一樣披著一件白大褂,大褂敞開,掩飾住他的軍人气度。斯捷璠·伊万諾維奇渾身上上下下,從很舊的油布皮鞋到細細的小胡子(他把胡子沾濕,朝上翹著,像錘子似的,挺瀟洒)都有點像1914年大戰期間印在圣誕卡上的雄赳赳的俄羅斯戰士。
  士兵走到每一個病友的跟前一一道別,喚著他們的軍銜,那么使勁地碰著腳跟敬禮。大家看他這么做,心里很高興。
  “團政委同志,請允許我向您辭行。”在最后的一張床前他尤其喜悅,錚錚有聲。
  “再見啦,斯捷璠。祝你幸福。”政委忍住疼痛,迎著他挪了挪。
  士兵跪下來,擁抱住他的大腦袋,他們按照俄羅斯人的習俗相互吻了三次。
  “祝你早日康复,謝苗·沃羅比約夫,上帝保佑你健康長壽。你是一個好人!做父親的也沒有這樣心疼過我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士兵感動地訥訥道。
  “走吧,走吧,斯捷璠·伊万諾維奇,激動對他不好。”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拉著他的手強調說。
  “還有您呢,小護士,謝謝您的關心和愛護。”斯捷璠·伊万諾維奇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又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您是我們蘇維埃的天使,是的,您正是……”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不知還要說什么,他退到門邊。
  “那么怎么給你寫信呀,往西伯利亞,是嗎?”政委笑吟吟地說。
  “老地方,團政委同志!你知道戰爭期間給士兵往哪儿寫。”斯捷璠·伊万諾維奇窘迫地答道,然后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次是給大家),就在門后消失了。
  病房立即顯得寂靜和空蕩起來。后來大家開始談論自己的團隊、自己的戰友,以及等待他們的大戰役。大伙都在痊愈,所以這次不是空談,而是實實在在的交談。庫庫什金能在走廊里走動了,總是找護士的茬儿,譏笑傷員。他還居然巧妙地和大多數能行走的病人爭吵。坦克手也能起床了,并且常常站在走廊上的一面鏡子前久久地細看著自己已拆了繃帶的燒傷的臉、頭頸、肩膀。他与安紐塔的通信愈頻繁,愈深深地了解醫學院的情況,他就越發不安地審視他那燒得丑陋無比的臉。在黃昏或房間昏暗的時候那張臉挺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很美麗:細細的線條、高高的額頭、小小的稍勾的鼻子、在醫院里長出的黑黑的短胡子,青春气息的嘴唇上刻著倔強的表情;但是在明亮的光線下就暴露無遺了:皮膚上布滿了疤痕,疤痕旁的皮膚緊緊繃著。每當他激動時或者水療后熱气騰騰地回到病房,這些傷痕使他變得奇丑無比,這個時候照照鏡子,葛沃茲捷夫真想大哭一場;
  “喂,你怎么垂頭喪气的?怎么,你打算當電影演員嗎?如果她,你的這位女朋友,是真心的,那她就不該害怕;如果她害怕,那她就是個傻瓜,讓她滾去見王八蛋吧!這樣的人走了倒好,你還會找到真心的女朋友的。”密列西耶夫安慰他說。
  “娘儿們都這副德性。”庫庫什金插了一句。
  “那么您母親呢?”政委問道。病房里所有的人,唯有對庫庫什金,政委尊稱“您”。
  很難表達這樣一個一般的問題對中尉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庫庫什金噌地從床上躥起,滿眼凶气,气得臉色比被單還要蒼白。
  “這么說,您瞧世上還是有好女人的,”政委和解地說,“為什么葛里沙會有好運呢?青年人,生活的道理是這樣的:付出多少辛勞就得到多少甘美。”
  總而言之,整個病室里的人都在漸漸恢复。只有政委的狀況越來越惡化,他靠嗎啡和強心劑在維持生命。因此有時他處于一种麻木的半昏迷狀態,在病床上不安地抽搐。斯捷璠·伊万諾維奇走后,他似乎越來越衰弱。密列西耶夫要求把自己的床靠近政委,這樣可以照應照應他。他越發喜歡這個人了。
  阿列克謝明白沒有腳的日子与別人的日子相比將會無比的艱難和麻煩,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佩服政委,這個人能不顧一切艱難困苦像真正的人那樣活著。盡管他自己虛弱無力,但是仍然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人們。現在政委昏睡的時候越來越多,然而一旦清醒依然開朗樂觀。
  一天深夜,醫院已經安靜下來,靜謐籠罩著整個醫院,唯有從病房傳出的隱隱約約的低沉的呻吟、鼾聲和夢囈不時地打破這寂靜。突然听見走廊里一陣熟悉的又重又沉的腳步聲。密列西耶夫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了那條泛著昏暗的燈光的走廊和值班護士的身影,她坐在走廊盡頭的一張小桌旁編織一件未織完的毛衣。高大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出現了。他的手背著,慢慢地走著。當他走近時護士站起來,可是他煩惱地揮揮手叫她走開。他的白大褂沒有扣上,頭上的帽子也沒戴,一綹綹濃密的銀頭發搭拉在額頭上。
  “瓦夏來了。”密列西耶夫小聲對政委說,他剛剛跟政委講述自己特別結构的假肢設計。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跌撞了一下,用手扶住牆,鼻子哼了一下,然后离開牆壁。走進四十二號病房。他站在房間中間,一拍額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他一身酒气。
  “請坐,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我們就黑燈瞎火地聊聊吧。”政委建議道。
  教授步履蹣跚,走向他的床邊,猛然坐下,壓得彈簧吱吱哼哼陷落下去了,又用手搓搓太陽穴。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在查房的時候在政委這里多呆一會談論戰爭的進展。他自然認為政委是病人中的佼佼者,所以在今天進行夜巡談論也就不足為怪了。密列西耶夫似乎感到兩人之間的交談有某种特別的內容,不該讓第三者旁听的。他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今天是4月29日,是他的生日。他該……不,他應該三十六歲了。”教授靜靜地說。
  政委竭盡全力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浮腫的大手,握住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的手。難以置信的是教授竟哭起來了。看著這個高大、強壯、堅強的漢子在抽泣,真是于心不忍。阿列克謝不由地把頭一縮,蒙上被子。
  “臨行前他來到我面前。他告訴我他參加了民兵,問我工作移交給誰。他那時在我這儿工作。我非常震惊,竟把他大罵了一頓。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候補醫學博士,一個有天分的青年學者非要去舞槍弄炮不可。可是他說——這句話我每一個字都記得——他對我說:‘爸爸,候補醫學博士舞槍弄炮是常有的事。’他是這么說的,接著又問:‘把工作移交給誰?’我只要拿起電話,就什么,就什么也不會發生了,懂嗎,什么事都不會有的!知道嗎,他是在軍醫院里工作,在我這里當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不是嗎?”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沉默了,只听見他沉重的呼哧的呼吸聲。
  “……不要這樣,親愛的,您不要這樣,把手拿開吧,我知道您動一動會有多痛……是的,我整整想了一夜,琢磨該怎么辦。您知道嗎,我認識一個人,您知道我要說什么了。他有個儿子,是軍官,戰爭初期就陣亡了。您知道這個做父親的怎么辦——他又把第二個儿子送上前線,讓他當戰斗机飛行員,那是戰爭中最危險的職業……當我想到這個人時,我為自己的私慮感到害羞,這樣我就沒有打電話……”
  “那您現在后悔了!”
  “不。難道這能叫后悔嗎!我一面走一面在想:難道我是殺死自己獨子的凶手嗎?否則他現在就在這里,与我在一起,我倆能替國家做許多有益的事情吶。他是一個真正的天才:活潑、大膽、引人注目。他會成為蘇聯醫學界的驕傲……只要我當時打個電話!”
  “您后悔您沒有打電話啦?”
  “您在說什么呀?唉,是啊……我不知道,不知道。”
  “要是這一切都再來一次,您會重新選擇嗎?”
  一陣沉默。只有睡熟的人的均勻的呼吸聲,床墊有節奏的吱咯聲(顯然,教授在冥思苦想,舉棋不定)以及暖气管里水流的不時的流動聲。
  “到底怎么辦呢?”政委問道,語調里流露出無限的溫暖。
  “不知道……我不能馬上回答您的問題。不過,我想,一切再來一次的話,我恐怕還會那樣做的。我不是什么好父親,可也不會是什么坏父親……戰爭啊——這是多么可怕的東西……”
  “請您信我一言:別的父親听到這樣的可怕的消息也并不比您好受。是的,不會比您好受。”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默默地坐了好久。他在思考什么?在這漫長難忍的時刻里是怎樣的思慮在他那高高的布滿皺紋的額頭里滑過?
  “是的,您說得對!他并不好受,不過他還是把第二個儿子送去了……謝謝,親愛的,謝謝,親人儿!哎!還談什么喲……”
  他站起來,在床邊立了一會儿,關心地把政委的手放好、蓋好,掖好他身邊的被子默然走出病房。
  夜間政委的病情惡化了。他失去了知覺,一會儿在床上翻來覆去,磨著牙齒,大叫大喊;一會儿又安靜下來,忽地挺直腰板。大家感到他的死期來臨了。他的情況糟糕透了。所以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他自儿子去世那天起,就從那套又大又空蕩的公寓里搬進了醫院,如今他睡在自己那間小辦公室的油布沙發上)吩咐用屏風將他与其他病人隔開:大家知道這是將病者送到“五十號病房”之前的慣例。
  后來借助于強心劑和氧气的力量,他的脈搏才正常起來,值班醫生和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去睡覺。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一人留在屏風那邊,她惊恐不安,滿臉是淚。密列西耶夫也未入睡,他恐怖地想道:“難道這就完了?”政委仍舊痛苦不堪,他翻滾著,在夢魔中一邊偏執地呻吟,一邊沙啞地說著什么。密列西耶夫覺得他是在要求:
  “喝水,喝水,喝水呀!”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出屏風,雙手顫抖著往杯里倒了一點水。
  可是病人并不要喝水,杯子徒然地碰到他的牙齒上,水潑洒到了枕頭上。政委卻固執地不時地請求、不時地要求、不時地下著命令說著同一個詞。密列西耶夫茅塞頓開,這個詞不是“喝水”而是“活著”。在這一呼聲里這個強有力的人的整個身心都在下意識地反抗著死亡。
  1俄文中“喝水”和“活著”僅差一個字母。
  后來政委安靜下來,睜開了眼睛。
  “感謝上帝!”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輕聲叫道,舒心地把屏風收攏。
  “不要收拾,放著吧,”政委制止了她,“不要收拾,小護士,這樣我們會舒适些。你也不要哭啦,再哭世界就要發大水噴……喂,您怎么啦,蘇維埃的天使!多可惜呀,像您這樣的天使我只能站在陰間地府的大門口來迎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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