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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們于五月初回到曼陀麗,按邁克西姆的說法,是与第一批燕子和風信子花一起到達。這是盛夏之前最美妙的時節:山谷里杜鵑花濃香泌人心脾,血紅的石南花也正怒放。我記得那是一個大雨傾盆的早晨,我們离開倫敦,驅車回家,下午五時左右,已快到達曼陀麗,正可以赶上喝午茶。直到此刻,我還記得當時自己那模樣,盡管結婚才七個星期,穿著卻同往常一樣,不像個新娘:灰黃色的緊寬衫,石貂鼠皮的小圈脖,還披著一件不成樣子的膠布雨衣,雨衣大得很不合身,一直拖到腳踝。我當時想,穿上這樣的雨衣才能表示出倫敦天气不佳;而且因為雨衣很長,可以使自己的身材顯得高大一些。我手里捏著一副齊臂長手套,另外還有一只大皮包。
  “這是倫敦的雨,”動身時邁克西姆說。“你等著瞧,待會儿等我們駛近曼陀麗,一定是陽光滿地的好天气。”他說得不錯,到了埃克塞特,烏云被拋到后面,越飄越遠,頭頂是一片蔚藍的天空,前面是白色的大道。
  看到太陽我真高興。因為迷信,我總把雨看作凶兆,倫敦鉛灰色的天曾使我郁郁寡歡。
  “覺得好過些嗎?”邁克西姆問我。我朝他笑笑,執住他的手,心想對他說來,回自己的家該是何其輕松自如:信步走進大廳,隨手撿起積壓的信件,按鈴吩咐送上茶點。可是對于我的局促不安,他能猜出几分?他剛才問我,感到好過些嗎?這是不是說他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沒關系,很快就到了。我看你需要用些茶點。”他放開我的手,因為前面是一個彎道,得放慢車速。
  我這才知道,他是以為我覺得疲乏,所以不說話,根本沒想到此刻我害怕到達曼陀麗的程度決不亞于我在理論上對她的向往。一旦這個時刻臨近,我倒又希望它往后挪。最好我們在路邊隨便找家客店,一起呆在咖啡室里,傍著不帶個性特點的爐火。我宁愿自己是個過往旅店,一個熱愛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初來曼陀麗的邁克西姆·德溫特的妻子。我們駛過許多景色明快的村落,農舍的窗戶都顯出厚道好客的樣子。一個農婦,怀抱嬰孩,站在門口向我微笑;一個男子,手提吊桶,當啷當啷穿過小路,朝井邊走去。
  我多么希望我倆也成為他們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們的鄰人也行。晚上,邁克西姆斜靠在農舍門上,抽著煙斗,為自己親手种植的葵薯長得茁壯高大而自豪。我呢?我在打掃得于干淨淨的廚房里忙乎,舖好桌子,准備吃晚飯。梳妝柜上,一架鬧鐘滴答滴答走得安詳。還有一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盤。飯后,邁克西姆讀他的報紙,靴子擱在火爐的擋架上。我則從柜子抽屜里取出一大堆縫補活計。無可怀疑,那樣的生活是安詳而有規律的,還輕松自如,不必按刻板的准則行事。
  “只有兩英里了,”邁克西姆告訴我。“你看見那邊一長排大樹嗎?從那儿的山頂傾斜著伸向山谷,過去一點就是大海。那就是曼陀麗,那些樹木就是曼陀麗的林子。”
  我強作笑容,沒有答話。我只感到一陣惊惶,一种無由控制的眩暈。那种狂喜的激動和幸福的自豪感都一股腦儿作了煙云散。我像一個被人牽著第一天上學去的幼童,也像一個初次离家外出求職的稚嫩的年輕使女。結婚以來短短七個星期中好不容易學到的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制力,這會儿簡直成了在風中發抖的一塊碎布片。我連最起碼的行為准則似乎也忘了個精光,待會儿可能左右手不分,應該站著還是坐下,吃飯時應該使用何种湯匙和餐叉,都會亂了套。
  “依我說,把膠布雨衣脫了吧,”他從頭到腳打量著我說。“這儿根本沒下雨。還有,把你這條可笑的皮圍脖拉拉正。可怜的小乖乖,我就這樣急急忙忙拖著你回家來了。看來,你本應該在倫敦添置些衣服才是。”
  “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不在乎,”我說。
  “大多數女人成天只考慮穿著,”他心不在焉地說。轉彎以后,我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這儿是一堵高牆的起點。
  “到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种迄今未有的激動,我則用雙手緊抓著汽車的皮椅。
  汽車轉入彎道,左前方出現兩扇大鐵門,旁邊是看門人的屋子。鐵門大開著,進了門便是長長的車道。車進門時,我看到門房黑洞洞的窗子后面有几張窺探的臉。一個小孩從屋后繞出來,睜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慌忙往椅子里一縮,心怦怦直跳。我知道這些人為什么探頭探腦,小孩子為什么瞪眼張望。他們是想看看我的模樣,這會儿也許已起勁地在小廚房里哄笑著議論開啦:“只看到她那帽頂,”他們會說。“她不肯把臉露出來。不打緊,赶明儿就可以知道這人的長相,宅子里准會有消息傳出來。”
  也許,對我的怯生的窘態,他終于有几分覺察,所以就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一邊笑著說:“這儿的人有些好奇,你可別介意。大家都想看看你是什么樣子,也許几個星期以來,他們非此莫談。你只要態度真誠自然,他們肯定都會喜歡你,至于家務,你一點不用過問,一切全由丹弗斯太太料理,就讓她去操持好了。我看,一開始她會對你擺出生硬的態度。這人的性格很怪。可你不必在乎,她的作風就是這樣。看到那些灌木嗎?紫陽花開的時候,這一帶的灌木叢就像一堵深藍色的圍牆。”
  我沒有吭聲。我又想到多年前在那家鄉村小舖里買彩圖明信片的情景:手指搓著明信片,我走出舖子,來到明亮的陽光下,心里暗暗得意:把這畫片收進影集倒挺合适,“曼陀麗”,多美的名字啊!可現在曼陀麗竟成了我的家!我將給朋友們寫信:“整個夏天我們將呆在曼陀麗,請你們一定來玩。”這車道現在對我說來既新奇又陌生,但以后我會非常熟悉它,在這儿散步時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個轉彎,什么地方有一個拐角;園丁在哪儿修剪過灌木,在哪儿截去一枝,我能馬上看得出來。我順著車道走進鐵門旁的門房,噓寒問暖:“今天腿覺得怎么樣?”那時,那位老太太將不再對我表示好奇,她會歡迎我去廚房作客。我真羡慕邁克西姆,無憂無慮,泰然自若,嘴角挂著微笑,這表明回家來他很高興。
  什么時候我也能像他那樣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挂上這樣的微笑?看來這是太遙遠了。我多么希望馬上就能達到這一步。可當時我覺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擺脫這樣的窘態,我甚至宁愿變成一個頭發花白,步履蹣跚,久居曼陀麗的老婦人。
  鐵門砰地一聲在我們后面關上,再也看不見塵土飛揚的公路。我發現車道与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很不相同。我原以為曼陀麗的車道一定是條寬闊的大路,上面舖著沙礫,兩邊是齊整的草坪;路面經常用耙子和掃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這樣,倒是像條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并不比一條小徑寬闊多少。道旁兩排大樹,枝條搖曳,交錯糾纏,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濃蔭,我們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綠葉混成一片,濃密异常,即使正午的太陽也無法透過,只能間或在車道上投下一些斑斑駁駁、時隱時現的溫暖金光。四周非常靜,鴉雀無聲。在公路上曾吹著一陣西風,它歡快地拂著我的臉,使路邊的青草一齊彎腰低舞,可是在車道上卻一絲儿風也沒有。甚至汽車的發動机也變了調子,它低聲哼哧,不再像剛才那樣放肆轟鳴。
  車道傾斜著伸向山谷,大群樹木迎面壓來,其中有魁梧巨大的櫸樹,白色的軀干光滑可愛,擎托著一根又一根數不清的枝權。還有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它們迎面壓來,我只要一伸手就可触到它們。
  我們繼續前行,駛過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狹溪。這條根本不像汽車道的小路還在向前蜿蜒伸展,就像被使了什么魔法的一根緞帶,穿過黑壓壓的沉寂的樹叢,無疑正深入林子的中心。左右看不到豁然開朗的空地,看不到房屋。
  車道漫漫,老是不見盡頭,我的神經開始受不住了。我想,轉過這個彎,或者再往前一點,繞個圈,一定就能看到盡頭。但是每當我從椅上挺起身子,總是又一次失望:看不見房屋和田野,看不見令人寬慰的開闊的花園,周圍仍是一片死寂的密林。兩扇大鐵門已經成為逝去的記憶,門外的公路則更遙遠,似乎已屬另一個世界。
  突然,我看見在幽暗的車道前面有一小片開朗的天空,頓時,黑糊糊的林子開始變得稀疏,那种無名的灌木叢也不見了。道旁是遠遠高出人頭的一堵血紅色的牆,原來我們已來到石南花叢中。石南出現得那么突然,不但把人弄得不知置身何處,甚至叫你大吃一惊。剛才汽車行在進林子里,我一點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奇景。石南花紅得像鮮血,著實嚇了我一跳。成團成簇的石南,茂盛得難以置信,看不見葉子,也看不見枝干,只有一片象征著殺戮的血紅色,因為過分的濃艷,顯得非常怪异,完全不像我以前見過的石南花。
  我朝邁克西姆膘了一眼,他微笑著問我:“喜歡嗎?”
  我喘著气答道:“喜歡。”是不是真心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一向把石南看作一种普普通通的家花,或呈紫色,或呈淺紅,整齊地排列在圓形花圃中。可是這儿的石南花根本不像植物,而是一群高聳的密集巨怪,美得反常,大得出奇。
  這時我們离宅子已經不遠。果然不出我所料,車道由窄變寬,向一片開闊地伸去。在兩邊血紅的石南花的簇擁之下,我們拐了最后一個彎,終于到達曼陀麗!啊,曼陀麗,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樣,多年前那彩圖明信片上的雄偉大宅,优雅,精美,一無瑕疵,比我夢中見到的形象更加完美!宅子由平坦的草地和絨毯似的草坪環繞,座落其間;庭院平台傾斜著伸向花園,花園又通往大海。我們向寬大的石階駛去,最后在敞開的正門前停車。這時透過一扇帶豎框的窗子,我看見大廳里全是人。我听到邁克西姆低聲罵了一句:“這鬼女人,她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這一套。”接著便猛地把車剎住了。
  “怎么回事?”我問道。“那些人都是誰啊?”
  “看來,這下子你得硬硬頭皮挺一挺,”他沒好气地對我說。“丹弗斯太太把全家和庄園里的仆役都集合起來歡迎我們。不要緊的,你用不著開口,一切由我來對付。”
  我摸索著找車門的把手,有些發慌,另外,因為長途坐車,身上陣陣寒顫。正當我亂摸汽車門鎖時,仆役總管帶著一個跟班走下台階,他替我打開了車門。
  總管是個老頭,臉相很和善。我抬頭向他微笑,并伸出手去。他大概沒有看見,徑自拿起毛毯和我的小化妝盒,扶我下車,同時把臉轉向邁克西姆。
  邁克西姆一邊脫手套,一邊對總管說:“喂,弗里思,我們回來啦。离開倫敦時下著雨,看來這儿不像下過雨。大家都好嗎?”
  “都好,老爺,謝謝您關心。是啊,這儿沒下雨,一個月來多數是好天。看到您回來真高興,但愿您身体康健。但愿太太也康健。”
  “我倆身体都好,謝謝您,弗里思。只是坐車赶長路有點累,想喝茶了。我可沒料到這一套,”邁克西姆說著往大廳那邊撇了撇頭。
  “老爺,這是丹弗斯太太的吩咐。”總管說話時臉上毫無表情。
  “我猜到的,”邁克西姆生硬地說,接著便轉過臉招呼我進屋,“來,反正不花多少時間,完了就喝茶。”
  我倆一起登上石階,弗里思和跟班抱著毛毯和我的膠布雨衣跟在后面。我又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同時因為緊張,喉嚨于澀難過。
  直到此刻,當我閉起眼睛,回憶初到曼陀麗那天,我還能想象自己當時的樣子:穿著緊身衣,汗濕的手里抓著一副齊臂長手套,瘦小孱弱,窘態畢露,站在門檻上。閉起眼睛,我又看到了石筑大廳。几扇气派不凡的門打開著通往隔壁的藏書室。大廳牆上挂著彼得·萊利2和范戴克1的作品。精致豪華的樓梯通向吟游詩人畫廊。大廳里,前一排后一排站立著大群的人,一直排到那邊的石筑市道和餐廳。這些人張大著嘴,露出好奇的神情,盯著我看,就像圍著斷頭台看好戲的觀眾,而我則像雙手反綁等待處決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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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彼得·萊利(1618—1680),荷蘭著名人像畫家。
  2范戴克(1599—1641),出生在比利時的著名人像及風景畫家。

  有一個人從隊伍里走了出來。此人又瘦又高,穿著深黑色的衣服,那突出的顴骨,配上兩只深陷的大眼睛,使人看上去与慘白的骷髏臉沒什么兩樣。
  她朝我走來。我向她伸出手去,一邊羡慕她那高貴而安詳的態度。她握住我的手,我執著的是一只無力而沉重下垂的手,死一樣冰冷,沒有一點儿生气。
  邁克西姆向我介紹:“這就是丹弗斯太太。”她并不抽回自己那只死一樣的手,一邊開始說話,兩只深陷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我受不住她的逼視,終于移開了目光。直到這時,她的手才蠕動起來,重新有了生气,我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同時又自漸形穢。
  此刻我已記不起她的原話,但我記得她曾以自己個人的名義,并代表全体雇員仆役,歡迎我來到曼陀麗。那是一篇事先練習過的禮節性的歡迎辭,一种干巴巴的官樣文章。她的聲音和她的手一樣,冷冰冰,毫無生气。說完之后,她等著,像是期待我致答辭,我記得自己如何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了几句,表示感謝,慌亂之中,竟把兩只手套掉落在地上。她彎下身替我撿起手套。當她把手套交給我時,我看到她嘴角隱約綻出輕蔑的微笑。我立刻猜到,她一定在笑話我缺乏教養,她的表情很有點异樣,使我怎么也沒法定下神,即使當她退回仆役隊伍之后,這個黑色的人物仍然顯得很突出,与眾不同,游离在外、盡管她不作聲,我知道她還在死命盯著我。
  邁克西姆挽起我的手臂,說了几句表示領情的話。他說得非常自然,毫無窘態,似乎致答辭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說完這番話,他擁著我走進藏書室去喝茶,隨手帶上門,我倆總算又單獨在一起了。
  兩條西班牙种的長耳狗從爐邊跑來迎接我們,用前爪搔著邁克西姆,毛色柔和的長耳朵向后撇著表示親熱,還喚著他的手。過后,狗儿棄了邁克西姆,跑到我身邊,喚我的腳跟,露出疑惑而戒備的神態。那條瞎了一只眼的母狗一會儿就對我厭倦了,咕嚕一聲,走回到爐邊去。但是小狗杰斯珀卻把鼻子擱在我的手掌里,下巴偎在我膝上,和我親熱起來,當我撫摸著它那柔軟的耳朵時,它的眼睛露出深沉的靈性,還僻啪僻啪地甩尾巴。
  我脫掉帽子,解下那寒愴的小圍脖,連同手套、提包,一起扔到臨窗的座位上。這時我才覺得好過一些。房間很深,十分舒适,靠牆排著書架,藏書极多,一直堆到天花板;一個獨身男子是一輩子不愿离開這樣的藏書室的。大壁爐旁邊,擺著厚實的靠背椅,還有一對簍子,那是專為兩條狗准備的。但是看來它們從來不進簍子,因為椅子上留著好些凹陷的痕跡。說明它們常在這儿歇息。長窗對著草坪,草坪往外,還能望見大海在遠處閃光。
  房間里有一种安謐的陳年气味。盡管初夏季節這儿總陳列著紫丁香和玫瑰,花香不斷,但房間里的空气似乎始終沒有什么改變。從花園或大海吹來的空气,一進屋子,馬上就失去原先的清新,成了這一成不變的藏書室的一部分,与那些發霉的、從來沒人去讀的藏書混成一体,与漩渦花飾的天花板,与淺黑色的護壁鑲板,与厚重的帷幕,混成一体了。
  這是一种類似苔蘚的陳年气味,在那种難得舉行禮拜的教堂里,石生青苔,窗繞長藤,你常能聞到這种气味。藏書室就是這么一個靜謐的處所,一個供人恍惚冥想的地方。
  一會儿,茶點端來了。弗里思和那年輕的跟班神色庄重地把一切布置好,我在一旁不用插手,一直等他們离去。邁克西姆翻閱著一大堆信件,我手里捏弄著往下滴奶油的松煎餅和碎蛋糕,喝下滾燙的熱茶。
  他不時抬頭看我,向我微笑,接著又埋頭讀信。這些信大概是過去几個月中積壓下來的。想到這儿,我才感到對他在曼陀麗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常規,對于他的男女朋友,對于他的花銷和他治家的那一套,我知道得實在太少。過去的几個星期飛一般逝去,我偎依著他坐車駛過法國和意大利,僅想著我是多么愛他。我用他的眼光去瀏覽威尼斯,應和他的每一句話,對往昔和未來不提任何問題,滿足于眼下的現實,滿足于這點小小的榮耀。
  他比我原先想象的要活躍得多,也親切得多。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顯示他的青春和熱情,完全不像我們初次相識時的那种樣子,完全不是在餐廳里獨占一桌,目光呆滯,神秘莫測的陌生人。他是我的邁克西姆,他笑著,唱著,往水里扔石子,拉著我的手,舒展開眉頭,卸下肩上的重負。我把他當作情人、朋友。那几個星期,我忘了他以前那种有條不紊的刻板生活,忘了這种生活還得重新開始,一如既往,而這几個星期只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假日,倏忽就被拋在腦后。
  我看他讀信。他一會儿皺眉,一會儿微笑,有時則表情木然地把信扔在一邊。我想,要不是仁慈的上帝,我從紐約寫來的信此刻也一定在這一大堆來雁往魚之中,他會用同樣冷漠的態度對待,也許一開始為寫信人陌生的簽名所困惑,然后打著阿欠,把信扔進紙簍,伸手去取茶杯。一想到這些,我不寒而栗,好險哪,差一點儿,此刻他就會獨自在這里喝茶,照樣過他的日子,也許不怎么想到我,至少不覺得遺憾;而我呢?我在紐約陪著范·霍珀夫人打橋牌,日复一日,翹首期待那永不到來的回信。
  我仰靠在椅子里,環顧四周,想給自己多少灌注點儿自信。使自己意識到此刻确實在曼陀麗,在那彩圖明信片上的大宅里,在這名揚遠近的曼陀麗庄園。我得設法讓自己相信,這里所有的一切确實屬我所有,既是他的,也都是我的。此刻我坐著的寬敞舒适的椅子,這么許多頂著天花板的藏書,牆上的繪畫,花園,林子以及我曾在書報上讀到過的曼陀麗的一切,都是屬于我的,因為我是邁克西姆的妻子。
  歲月荏苒。就在這儿,我倆將白首偕老。到那時,我倆還將這樣坐在藏書室里喝茶,邁克西姆和我兩人。狗儿和我倆作伴,那將是眼下這兩條狗的后裔。藏書室里仍將彌漫著此刻這种陳年霉味。有朝一日,屋子將弄得亂七八糟,狼藉不堪,那是在孩子們——我們的儿子——還未長大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小家伙們穿著沾泥的皮靴,伸著四肢趴在沙發里,把一大堆棍棒、板球拍子、大折刀、弓箭等帶進屋子。那邊的桌子,此刻擦試得何其亮堂光滑。到那時,桌上將出現一只丑陋的大盒子,里面盛放著蝴蝶和飛蛾;還有一只用來盛鳥蛋,外面包著粗棉花。那時,我將對孩子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能放在這儿。寶貝儿,拿走,放到你們自己的書房里去。”听我這么一說,孩子們呼嘯著奔出屋去,剩下最小的弟弟在后面□跚學步,比哥哥們安靜得多。
  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幻想,弗里思和跟班進屋來收拾茶具。等到收抬完畢,弗里思對我說:“太太,丹弗斯太太問您是不是想看看您的房間。”
  邁克西姆從一大堆信件里抬起頭來問:“東廂那些房間裝修得怎么樣?”
  “老爺,在我看來,裝修得真不錯哩。當然,工程進行的時候,那邊弄得一塌糊涂。丹弗斯太太曾擔心在您回來之前不能如期完工。可是,工匠們在星期一總算把活干完了。依我看,老爺您住在那一側定會覺得很舒适。那邊光線更好些。”
  “你們在這儿大興土木改建房屋嗎?”我問。
  邁克西姆簡短地回答:“沒什么,只是把東廂那一套房間重新裝修粉刷一下,供我倆使用。弗里思說得對,住在那邊要爽快得多,從房間能看到玫瑰園,景色很美。我母親在世時,那側的房間專門接待賓客。好啦,等我讀完這些信,就上樓去找你。去吧,這是個好机會,想法子跟丹弗斯太太交個朋友。”
  我慢慢站起身,剛才那种神經質的惶恐再次襲來。我走進大廳,心里多希望能等一等邁克西姆,待他讀完信,挽著他的手臂,一起去看房間,我不愿獨自跟著丹弗斯太太四處瀏覽。
  這會儿,大廳里人已走光,顯得特別空廓。我的腳步落在石板上,回聲直沖屋頂。這种聲音弄得我很心虛,就像人們在教堂里走路,非常不自在,非常拘束。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這聲音多么討厭。穿著氈靴的弗里思一定覺得我活像個傻瓜。
  “這廳堂真大,是不?”我不自然地裝出快活的聲調,仍是一副女學生模樣。不料他卻十分庄重地回答說:“是的,太太,曼陀麗是座大宅,當然不及有些公館那么宏偉,可也夠气派了。古時候,這儿是宴會廳。現在逢到大場面,譬如說舉行宴會或跳舞會,仍然使用這大廳。另外,太太大概知道,曼陀麗每周開放一次,接納公眾參觀。”
  “是的,我知道,”我一邊回答,一邊仍為自己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感到難堪。我覺得他領著我向前走去,猶如為一個公眾賓客導游,而我自己的舉止也确乎像個陌生人:彬彬有禮地左顧右盼,瀏覽牆上挂著的各种兵器和繪畫,撫摸精雕細刻的樓梯扶手。
  樓梯口,一個黑衣人站著等我,那慘白的骷髏臉上,兩只深陷的眼睛盯著我看。我回過身,想求助于不動感情的弗里思,可他已經穿過大廳,走進那邊的甬道不見了。
  現在只剩下丹弗斯太太和我兩人。我迎著她走上富麗的大樓梯,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等著,雙手交叉握在胸前,眼光始終不肯從我臉上移開。我強作笑容,可她并不報以微笑,這實在也不能怪她,因為這時候的一笑毫無緣由,只是愚蠢地假裝心情愉快的一种掩飾。
  “讓你久等了吧?”
  她回答說:“太太,您愛怎么打發時間,全由您自己作主。我只不過是按您的意旨辦事。”說完話,她轉身穿過畫廊的拱門,走進那邊的過道。我們沿著一條寬闊的舖著地毯的通道走去,接著向左轉彎,走進一扇橡木制的房門。進門后是兩級對稱的扶梯,先向下,接著又往上,十分狹窄,最后來到一扇房門跟前。她猛地推開門,側過身子讓我進屋。這是一間小巧玲瓏的前室,或是專供女人休息、化妝用的閨房,陳設著一張沙發,几把椅子,還有一張寫字桌。這屋子通向隔壁寬敞的雙人臥室。臥室窗戶寬大,連著一間浴室。一進屋,我就向窗口走去,望望外邊的景色,下面是玫瑰園和平台的東半部。花園再過去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通往近處的林子。
  “原來,從這儿望出去根本看不見大海,”我轉身對丹弗斯太太說。
  “是的,看不見。從屋子的這一頭不但看不見大海,甚至連濤聲也听不到。在這一側,你根本想不到大海就在近處。”
  她說話的樣子十分特別,像是話里有話。她特別著重在“屋子的這一側”几個字,仿佛在向我暗示,我們此刻置身其中的這套房間比較低劣。
  “太遺憾了。我愛大海,”我說。
  她不回答,仍然盯著我看,雙手還是交叉著握在胸前。
  “不過,房間還是挺美的,”我說。“住在這儿肯定會非常舒服。我听說一切都是赶在我們回來之前弄舒齊的。”
  “是的,”她說。
  “過去這套房間是個什么樣子?”我問。
  “這里糊著紫紅色的壁紙,還有各种各樣的帷幕、帘子等等。德溫特先生覺得房間不夠明亮,所以除了偶爾接待賓客,這套房間不大使用。這一次,德溫特先生在信里特地吩咐說,你們二位將住在這里。”
  “這么說,這不是他原來的臥室,”我說。
  “不是的,太太。過去他從來沒用過東廂的房間。”
  “噢。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起。”
  我信步走向梳妝台,動手梳理頭發。我的行李已打開安放就緒,發刷和梳于都已擺在托盤里,邁克西姆送了我一套頭發刷子,此刻正陳列在梳妝台上,讓丹弗斯太太一飽眼福。這些都是全新的刷子,价格昂貴,值得我驕傲。
  “行李是艾麗斯替您打開的。在您的貼身使女到來之前,由艾麗斯服侍您,”丹弗斯太太說。
  我又一次朝她微笑,把刷子放口梳妝台,局促地說:“我沒有貼身使女。艾麗斯是這儿的內房女佣吧?就讓她來服侍我好啦。”
  她臉上又露出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笨拙地掉了手套時的那种表情。
  “我看長遠這樣下去不行,”她說。“您知道,像您這樣地位的太太總得有貼身使女。”
  我摹地漲紅臉,又伸出手去拿刷子。她的話里有刺,這我一清二楚。我避開她的目光,回答道:“如果非這樣不可,那就請你費心替我辦這件事吧,隨便給找個想出門找事做的女孩子就行。”
  “如果您覺得這樣好,”她說,“請盡管吩咐。”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我希望她走開。我弄不明白這女人為什么老這樣站著,雙手交叉擺在黑衣服前,目不轉睛盯著我看。
  “你來曼陀麗好些年了吧?”我說。“大概比誰呆的時間都長,是不?”
  “不!弗里思比我來得早,”她的聲音一無生气,多么冷酷,同她那雙曾在我掌心之中的手一模一樣。“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弗里思就來了,那時德溫特先生還是個孩子。”
  “噢,是這樣,”我說。“你是在那以后才來的。”
  “不錯,”她說。“在那以后。”
  我又一次抬頭看她,又一次遇到她慘白臉上一對陰沉的眼睛。就是這對眼睛,不知道為什么,使我覺得异樣的不安,預感到有什么禍事臨頭。我想裝出一副笑臉,可又實在笑不出。那雙眼睛把我整個儿給握住了,那雙暗淡無光,沒有一絲儿同情表示的眼睛!
  “我來時正好是頭一位德溫特夫人嫁過來的時候。”
  我在上面說過,她的聲音一直是單調平板的,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變得尖厲激烈,既有生气,又有寓意,連那嶙峋慘白的顴骨也抹上了一點血色。
  這一變化來得突然,我驀地一惊,甚至覺得几分恐懼。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說些什么。她似乎把不得明言的几個字說出了口。這几個字長期以來深埋在她心底,這會儿再也憋不住了。她的眼睛仍然盯著我的臉,眼光里透出某种既有怜憫又有鄙夷的奇怪神色。在她這樣的逼視之下,我覺得自己比原先想象的更為稚嫩,對生活里各种人情世故實在知之太少。
  我看得出,她瞧不起我,像她這种地位的人都很勢利,一眼就看出我根本不是什么貴婦人,只是一個地位微賤、怯懦的弱女子。可是她那眼神里除了蔑視,總還有點別的什么,是确定無疑的仇恨,還是十足的惡意。
  我總得找几句話說說,可不能老是這么坐著玩弄發刷,讓她看出我既怕她又提防著她。
  “丹弗斯太太,”我邊听邊說,“我希望咱們倆能相互了解,處好關系。你對我得有點耐心,因為這樣的生活對我說來完全是新的,与過去大不相同。我一定要努力适應這儿的新生活;當然,首要的還是要讓德溫特先生過得幸福。我知道一切家務安排全可交給你管,這一點,德溫特先生對我說過,你盡可按老規矩管下去,我不會提出任何异議。”
  我打住了,說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沒有所握,不知這番話是不是得体。等我再次抬起頭來,她已經走開,這會儿正用手捏著門把,站在門旁。
  “好的,”她說。“但愿一切都能遂您的心意。我管家已經一年多,德溫特先生從來沒表示過不滿意。當然,已故的德溫特夫人在世時,情形大不相同。那時候,經常招待客人,開宴會,雖然我替她管事,這樣的大場面她總愛親自過問。”
  我又一次意識到她在謹慎地選擇用詞,好像在探索一條通往我內心的道路。她盯著我的臉,看剛才一席話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樣的作用。
  “我可宁愿讓你管事,我宁愿這樣,”我重复著說。
  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种我先前曾注意到的表情,就是頭一口在大廳里握手時的那种表情:十足的嘲弄,确定無疑的鄙視。她深知我決不敢跟她較量;她看出來,我怕她。
  “還有什么吩咐嗎?”她問道。我裝模作樣地四下瞧一瞧,然后說:“沒有什么了。樣樣都有。我住在這儿一定會覺得很舒服。你把屋子打扮得這么漂亮。”后面一句完全是奉承;為取得她的好感,我作了最后一次嘗試。可她依舊扳著臉,聳聳肩說:“我只不過是按德溫特先生的吩咐辦事罷了。”
  她手按門把,在門旁流連不去,像是還有什么要對我說,可又拿不。定主意如何措詞,所以就等著我再說些什么,好讓她見縫插針。
  我但愿她快點走開。她像個影子,站在那儿一直盯著我看,骷髏臉上深陷的雙眼端詳著我。
  “您要是發現什么不稱心的地方,務請立刻吩咐,好嗎?”她問。
  “好的,好的。丹弗斯太太,”我嘴上這么說,可心里明白這并不是她想說的話。如此一間一答之后,又是冷場。
  “如果德溫特先生問起他那口大衣櫥,”她突然轉了話題,“請轉告說衣櫥太大,無法搬動。我們試了一下,因為門太窄,衣櫥搬不進來。這里的房間比西廂的房間小。倘若他對這套房間的布置不滿意,請他告訴我。我可真不知道該怎么布置這些房間才好。”
  “別擔心,丹弗斯太太,”我說,“我想他一定會非常滿意。只是讓你們辛苦了。我根本不知道他要你們重新裝修布置這套房間。其實用不著如此興師動眾,要是讓我住西廂,我一樣會感到很滿意,很舒服。”
  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開始扭動房門的把手。“德溫特先生說您想住在這一側。西廂的房間歷史悠久,大套間的臥室比這間屋子大一倍,天花板上雕著漩渦花飾,非常華貴。用花毯披挂的椅子全是珍品;壁爐也是雕花的。那個房間是全宅最漂亮的,窗外是草坪,草坪再往外就是大海。”
  听了這些話,我覺得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羞愧。她為什么帶著忿忿然的口吻說話,一邊還暗示安頓我的這個房間比較低劣,夠不上曼陀麗的標准,只不過是為一個二流角色准備的二流房間而已。
  “德溫特先生大概是想把最漂亮的房間留著讓公眾參觀吧?”我說。她仍在扭動房門的把手,听到我說話,便又抬頭看我,盯著我的雙眼,在回話前沉吟了半晌。當她回話時,她的聲音竟比先前更沉靜,語調也更平板:“臥室是從來不讓公眾參觀的;只向外開放大廳、畫廊和樓下的房間。”說到這儿,她頓了一頓,暗暗察看我的反應。“德溫特夫人在世時,他們夫婦倆住在西廂,我剛才對您說起的面向大海的那個大房間就是德溫特夫人的臥室。”
  這時,我看到她臉上掠過一個陰影。她退到牆角,盡量不使自己顯眼。原來,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邁克西姆進屋來了。
  他問我:“怎么樣?行嗎?稱心嗎?”
  他環顧房間,高興得像個小學生,接著說道:“我一直認為這是最美的房間,這些年來一直當客房使用,真可惜了。不過我總覺得有朝一日會用上這個房間的。丹弗斯太太,你干得著實出色,我給你打滿分。”
  “謝謝,老爺,”她面無表情地答道,然后轉過身,走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邁克西姆走到窗口,探身看外面的景色。“我愛這玫瑰園,”他說。“我對童年的回憶之一就是跟著母親在玫瑰園里玩,那時候腿骨還不硬,搖搖晃晃地學走路,媽媽在一旁摘去凋謝的玫瑰花穗。這房間有一种和平、幸福的气氛,而且宁靜。在這儿,你根本想不到只消走五分鐘便可到達海邊。”
  “丹弗斯太太也這么說,”我告訴她。
  他從窗邊走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摸摸家具,看看牆上的畫片,一會儿又走去把衣櫥打開,摸摸已經放好的我的衣服。
  他突然問道;“跟丹弗斯太太這老婆子相處得怎么樣?”
  我轉過臉去,又一次對鏡梳頭發:“她的態度好像有點生硬。”半晌,我又接著說,“也許她以為我要干預這儿的家務。”
  “這個我看她才不在乎呢,”他說。我抬起頭來,恰好看見他盯著鏡子里的我瞧。接著,他又轉身走向窗邊,一邊低聲吹著口哨,把身体重量壓在腳跟上,一前一后搖晃。
  “別管她,”他說。“從很多方面看,這人是有點古怪。別的女人想要跟她處好關系,看來挺不容易。對于這一點,你切不要注意。如果此人實在惹你討厭,把她赶走得了。不過,你知道,她辦事干練,可以代你管家,免得你操心。我看她對其他仆人一定相當霸道,只是還沒敢霸到我頭上來。她要是敢對我放肆,我早就讓她滾蛋了。”
  “我看,等她了解我以后,也許能夠處好關系,”我赶快接著說。“剛開始時,她有點儿討厭我畢竟還是很自然的。”
  “討厭你,為什么討厭你?你說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從窗口轉過身來,慍怒地皺著眉頭,臉色异常。對這句話他竟這樣在乎,我不理解,可同時我又希望自己沒說剛才那句話。
  “我是說,對一個管家,照顧單身男子畢竟比較容易,”我說。“我看她已習慣于這一套,可能怕我干預得太過分。”
  “太過分?上帝啊……要是你以為……”他的話只開了一個頭就打住了。他從房間那頭走過來,吻著我的前額。
  “把丹弗斯太太給忘了吧,”他說。“我對她可不感興趣。來,讓我帶你看看曼陀麗去。”
  那天晚上,我再也沒見到丹弗斯太太,我倆也沒再談論這個人。思想上已把她驅開,我覺得輕松多了,那种把自己看作外來侵犯者的感覺也才淡漠一些。而當邁克西姆摟著我的肩,帶我在樓下的房間里四處瀏覽的時候,我才開始覺得自己終于有點儿像理想中的角色,開始把曼陀麗當作自己的家了。
  我的腳步落在大廳的石板上不再發出异樣難堪的響聲。這會儿邁克西姆打著釘子的皮鞋發出的聲音比我的腳步響得多。還有那兩條狗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听著既使人安适,又很悅耳。
  使我高興的另一個原因是,這是我倆在曼陀麗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們剛回家就忙著瀏覽牆上的繪畫,花去不少時間,所以邁克西姆看看鐘說,時間來不及了,晚飯前不必更衣。這么一來,省得我受窘。要不然,那個名叫艾麗斯的使女肯定要問我換哪一套衣服,還要幫我穿著。而我就只得穿上范·霍珀夫人賜的那套衣服(這套衣服她女儿穿著不合身),裸著雙肩,忍著寒冷,走下長長的一段樓梯,到大廳去吃飯。我方才就一直擔心,生怕一本正經坐在這庄嚴肅穆的餐廳里用膳。可現在,因為不用更衣,一切又變得輕松而自然,同兩人在外面上餐館沒什么兩樣。穿著原來的緊身衣,我覺得舒服。我笑著談論在意大利和法國的見聞,我們還把旅途拍的照片放在桌上。弗里思和跟班就像餐館里沒有個性的侍者一樣,他們不會像丹弗斯太太那樣瞪眼看我。
  飯后,我倆坐在藏書室里。一會儿,窗帷放下了,壁爐里添了柴火。雖然已是五月,夜晚仍寒气逼人,幸好爐火熊熊,給我溫暖。
  飯后兩人這樣坐在一起還是頭一回。在意大利,我們或步行或駕車出去兜風,進小咖啡館去打發時間,或者并肩斜靠在橋上。
  邁克西姆本能地朝壁爐左方他的位子上走去,伸手拿起報紙。他把一個寬大的杭墊塞在腦袋后邊,點燃一支香煙。我暗暗想:“這是他的老習慣,多少年來他每天都這樣。”
  他不朝我這邊看,徑自讀報,露出心滿意足、非常舒服的樣子。回家來恢复了原先的生活方式,他又是一家之主了。
  我坐在一邊,雙手托著腮幫子沉思。我愛怜地撫摸著長耳狗柔軟的耳朵。這時我突然想到,我并不是第一個懶洋洋靠在這張椅子上的人。在我之前,已有人坐過這椅子,椅墊上肯定留下過她身子的印痕;她的手曾擱在這儿的扶手上;她曾從同一具銀質咖啡壺中往外斟咖啡,把杯子送到唇邊;同我此刻的姿勢一樣,她也曾俯身去愛撫長耳狗……
  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打開了門,引進了股冷風。我是坐在呂蓓卡的椅子上,斜靠著呂蓓卡的椅墊。長耳狗跑來把頭擱在我膝上,因為這是它的老習慣,它還記得過去就在這個地方,她曾給它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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