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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瓦大街


  最好的地方莫過于涅瓦大街了,至少在彼得堡是如此;對于彼得堡來說,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這條街道流光溢彩——真是咱們的首都之花!我知道,住在彼得堡的平民百姓和達官貴人,無論是誰都是宁肯要涅瓦大街,而不稀罕人世上的金銀財寶。不僅年方二十五歲,蓄有漂亮的唇髭和身著精心縫制的禮服的年輕人為它所傾倒,即便是滿腮蒼髯、腦袋光如銀盤的老年人也對它情有獨鐘。而淑女們呢!啊,淑女們對涅瓦大街就更是青睞有加了。又有誰不鐘愛這條大街呢?只要一踏上涅瓦大街,一种游樂气氛便扑面而來。即便是你有要緊的事情要辦,然而,一踏上大街,准會把一切事情都忘得一干二淨。這是唯一的清閒去處,人們到這里來并非為生活需求所迫,亦非為實惠和淹沒彼得堡全城的買賣利欲所驅使。在涅瓦大街上遇到的人,似乎不像海洋街、豌豆街、鑄鐵街、平民街和其他別的街上的人那么自私自利,在那些地方,貪欲、自私、勢利分明擺在那些步行的和坐在各式馬車里疾馳如飛的人們的臉上。涅瓦大街是彼得堡的交通要沖。住在彼得堡區或者維堡區的人,如果好几年沒有拜訪過住在沙灘地或莫斯科關卡1附近的朋友,那么他盡可以相信,一定會在涅瓦大街上彼此碰面的。無論是官員職名錄2,還是問訊處提供的信息,都不如涅瓦大街那樣准确無誤。涅瓦大街可真是無所不能!它是缺乏游樂的彼得堡的唯一消遣之地。人行道打掃得干干淨淨,天哪,那上面留下了多少腳跡啊!一個退伍的老兵,穿著又笨重又肮髒的皮靴,踩在花崗石的路面上仿佛要卡嚓欲裂;一位少婦足登小巧玲瓏、輕捷如煙的女鞋,就像向日葵跟著太陽轉似的,不停地轉動著小腦袋去看那五光十色的商店的櫥窗;一個滿怀升遷希望的准尉挎著鏗鏘作響的軍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跡——他們都遷怒于這條大街,蹬著或重或輕的腿勁儿。一天之內,在這條街上發生著多少神速的光怪陸离的變幻!一晝夜之間,它又經歷著多少世事的變遷!我們從一大清早說起吧,這時,彼得堡全城飄溢著熱烘烘的、剛烤好的面包的香味,衣衫襤褸的老太婆們蜂擁著奔向教堂和怀有惻隱之心的過往行人。這時的涅瓦大街還是空蕩蕩的:身体壯實的店老板和伙計們穿著荷蘭襯衫還在夢鄉里,要不,正用肥皂擦洗自己高貴的臉頰和喝著咖啡;乞丐們聚集在糖果點心店門前,等候著那個酒童出來,昨天他端著可可飲料就像蒼蠅一樣滿屋子來回亂跑,如今睡眼惺忪,手持掃帚,沒系領帶,把那些又干又硬的餡餅和殘羹剩飯扔給他們。要辦事的人們慢慢騰騰地滿街走著:有時,一些赶著去上工的俄羅斯庄稼人橫過大街,他們足登著沾滿石灰的長統靴子,即便是走到以清澈聞名的葉卡捷琳娜水渠旁,也無法把它們擦洗干淨。在這個時刻,淑女們是不便于出門的,因為俄羅斯人喜歡罵罵咧咧,說些連戲園子里也听不到的粗野話。有時,一個睡意未消的官員夾著公文包彳亍而行,因為他到官廳去必須路過涅瓦大街。可以肯定地說,在這個時辰,也就是12點鐘以前,任何人都不把涅瓦大街看作是目的,而僅僅當成是手段:它漸漸地變得熙熙攘攘,人們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操心事,各有各的煩惱,然而卻無心去想到這條街道。俄羅斯庄稼人念叨的是十戈比銀幣或者七個半戈比銅幣的事儿,老頭子和老太婆揮動著兩只胳膊,要不就在自言自語,有時還做出令人惊奇的手勢,可是沒有人听他們說些什么,也沒有人嘲笑他們,除非遇上一群身著花粗布罩衫,手捧空酒瓶或者做好的鞋子,沿街一溜煙地飛跑的孩子們。在這個時刻,無論你穿著什么衣服,即便是不戴禮帽,而在頭上扣著一頂便帽,或者是衣領高高地伸出領帶外面,——那么,誰也不會留心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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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彼得堡區、維堡區、沙灘地、莫斯科關卡等均為彼得堡各處的地名。
  2舊俄每年編印一次的高級官員職名地址。

  到了12點鐘,來自不同國籍的家庭教師帶領著身穿細亞麻布高領服裝的孩子們,蜂擁著來到涅瓦大街。英國的瓊斯們和法國的柯克們1挽著自己必須像親如父母一般照拂的孩子們的胳膊,緩步而行,十分庄重地向他們講解,商店門口挂的招牌是為了讓人們知道店里出售什么貨物用的。家庭女教師們——面容蒼白的英國小姐和臉色紅潤的斯拉夫女郎——高傲地走在那些活潑、頑皮的女孩子的身后,吩咐她們要挺胸抬肩,立正身子;總之一句話,在這個時刻,涅瓦大街上一片諄諄教誨之聲。然而,接近午后兩點鐘時,家庭教師、學校教員和孩子們便越來越少了:他們終于被溫情脈脈的父親們所取代——他們挽著花枝招展、珠光寶气、神經衰弱的女伴們的胳膊漫步街頭。漸漸地又有那些忙完了重要的家庭事務的人們加入到這個行列里,比如說,有的人跟家庭醫生談過了天气和鼻子上長出的一個小癤子,有的人詢問過飼養的馬匹和自己的天資過人的孩子的健康狀況,有的人看了報上登載的廣告和一篇有關迎來送往的要人的重要消息,還有的人則是已經喝過一杯咖啡和茶了;除此而外,又添了那些命運令人稱羡、撈到了辦理特別事務的美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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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瓊斯和柯克為英法人常見的姓氏,此處用來泛指英國和法國籍的家庭教師。
  來到這條大街上的還有在外交部門任職的,無論是職業還是習慣都比人顯得風雅的官員們。天哪,這里有多少令人艷羡的職位和官銜!它們令人感到多么的滿足和快慰!唉!可惜我不做官,也就無緣得到上司的眷顧。你在涅瓦大街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合乎禮儀:男人們穿著長長的禮服,兩手插在口袋里,女士們身穿粉紅的、洁白的和淡藍色的緞子做的長裾外衣,頭戴呢帽。你在這里可以見到用十分精巧和令人惊歎的技巧從領帶底下穿過來的精美絕倫的絡腮胡子,有天鵝絨般的,有緞子般的,有黑如貂皮和煤炭似的,唉,可惜只有外交部門的官員才蓄有這樣的美髯。上天不肯讓別的部門的官員也享有黑色的絡腮胡子,令他們大為惱火的是,他們不得不蓄著棕紅色的胡子。你在這里還可以見到筆墨難以形容的絕無僅有的唇髭;那是半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傾注于其上的唇髭,——長年累月、日日夜夜照拂的寵物;那是洒滿沁人欲醉的香水和香精、涂滿名貴而稀有的香膏的唇髭;那是夜里要用仿皮薄紙卷起來的唇髭;那是本人對其怀有動人的眷戀之情、而路人十分艷羡的唇髭。千百种呢帽、衣服、頭巾,五光十色,輕薄如云,會使買到手的女主婦們整整兩天里愛不釋手,涅瓦大街上無論是誰見了都會眼花繚亂。猶如無數的彩蝶從草莖上驀然飛起,散珠碎玉般地群集在雄性甲虫的上空盤旋飛舞。你在這里可以見到連做楚也不曾見過的腰肢,那樣纖巧、細長,比瓶頸儿大不了多少,你若迎面相遇,准會畢恭畢敬地退到一旁,唯恐一不小心,讓粗魯的胳膊肘碰著了它;你在心里定然是又膽怯又擔心,千万不可不在意地呼出一口气,吹折了那造化和藝術的絕妙的作品。你在涅瓦大街上還可以見到多么好看的婦人衣袖啊!噢,真是美艷极了!它們有點儿酷似兩只气球,那淑女如果不是有一個男子換著的話,准會忽然飄上天去;因為要把那位淑女舉到空中,就像是把斟滿香檳的酒杯送到嘴邊那樣輕便和隨意。你在這里可以遇到絕無僅有的微笑,那是一种技藝高超的微笑,有的微笑可以讓你陶醉得渾身酥軟,有的微笑會使你忽然覺得是草芥而低垂腦袋,有的微笑又會令你覺得高過海軍部大廈1的尖頂而昂首闊步。你在這里可以見到有的人在閒聊音樂會或者天气,卻端著一副高雅的气派和凜然自尊的神气。你在這里可以見到成百上千難以揣度的人和事。上帝啊!在涅瓦大街上可以遇到多么古怪的人啊!有許多的人朝你迎面走來,會要細看你的靴子,待你走過去之后,又會轉過頭來端詳你的后襟。我至今還鬧不明白干嗎要這么做。起初我以為,他們是鞋匠,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們大多是各個部處的辦事人員,其中不少人以优雅的文筆擬寫來往的公文;或者,有的人無事閒逛,在糖果點心店里看看報紙,——總之,大多是品行端正的人士。在午后兩點到三點鐘可以稱之為涅瓦大街活動高峰的大好時辰里,人間一切最优秀的作品都送到這里來大展出了。一個人展示的是一件上等海狸皮的時髦禮服,另一個人顯擺的是一只好看的又高又直的鼻子,第三個人蓄著十分漂亮的絡腮胡子,第四個人長著一對顧盼有神的美目和戴著一頂令人叫絕的女呢帽,第五個人的优雅的小指頭上戴著一顆嵌有避邪物的寶石戒指,第六個人的纖足登著一雙玲瓏剔透的女鞋,第七個人系著一條令人惊歎莫名的領帶,第八個人的唇髭簡直令人歎為觀止。然而,一過3點鐘,大展出便告結束,人們漸漸散去……3點鐘后又是另一番景像。涅瓦大街轉眼之間猶如春到人間:滿街盡是身著綠色文官制服的官員。饑腸轆轆的九等文官、七等文官和別的等級的文官們一個勁儿地加快腳步。年輕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們赶緊利用這個空儿,在涅瓦大街上溜達一回,那神態就像是根本沒有在辦公地點枯坐六個鐘頭一樣。不過,上了年紀的十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則垂著腦袋,快步走著:他們可沒有心思去端詳過往的行人;他們還沒有放下心事,腦子里亂糟糟的,塞滿了一大堆辦而未了的案卷;好大一陣子,他們眼里看到的不是商店的招牌,而是晃動著公文匣或者辦公廳頭頭的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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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聳立在彼得堡的涅瓦河畔的一座建筑物。
  從四點鐘起,涅瓦大街又是空蕩蕩的了,你未必能在這里碰上一個官員。偶而有一個女裁縫打從店里出來,手捧一個盒子,穿過涅瓦大街,一位原是心怀仁愛的股長的可怜的犧牲品,如今身穿面絨粗毛呢的外套,已淪為女乞儿,一個外地來的怪人無論晨昏早晚都無所謂,一個身材修長的英國女人手里拿著手提包和一本書,一個俄羅斯搬運工穿著一件長不及腰的緞紋棉布常禮服,蓄著尖尖的胡須,一輩子過得窩窩囊囊,當他彬彬有禮地走過人行道時,他的背脊、胳膊、兩腿和腦袋都在微微顫動,偶而也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手藝匠人;除此以外,你在涅瓦大街上就再見不著別的人了。
  然而,一旦暮靄沉沉,籠罩在屋宇和街道的上空,崗警披著擋風的粗席,爬上梯子去點街燈,那些白天不敢擺出來的版畫又從商店的低矮窗口展示出來的時候,涅瓦大街重又活躍起來,開始熱熱鬧鬧了。這時,神秘的時刻降臨了:燈光給万事万物都點染上一層奇妙而誘人的光彩。你可以遇見許多年輕人,他們大都是單身漢,身穿暖和的禮服和外套。這個時候,可以感触到一种目的的存在,或者不如說是類似目的的不可捉摸的東西的存在;大家的腳步都邁得很快,而且變得相當的凌亂。長長的身影在牆壁和馬路上頻頻閃過,那頭影几乎投照到警察橋頭了。年輕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四處轉游了很久;而上了年紀的十四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多半待在家里,或者因為這都是一些有家室的人,或者由于他們家里有德國女廚子會給他們燒一手好菜。你在這里又可以見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在午后兩點鐘時曾經道貌岸然和雍容華貴地漫步涅瓦大街。你還可以看到他們像年輕的十四等文官一樣奔跑向前,為的是從呢帽下面窺視一眼老遠就盯上的一位淑女的姿色——她那涂滿胭脂的厚唇和雙頰令許多散步的人都心蕩神移,尤其讓那些店伙計、搬運工、身穿德國禮服而總是成群結隊地挽著手閒逛的商人們心馳神往。
  “別忙!”這時,皮羅戈夫中尉拽住一個与之同行、身著燕尾服和披風的年輕人,高聲喊道。“看見了么?”
  “看見了;一個佩羅琪諾1筆下的絕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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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佩羅琪諾(生于1445至1452年之間,死于1523年),意大利著名畫家。
  “那你說的是誰呀?”
  “就是她,那個黑發女子。多美的眼睛!天哪,多美呀!
  那整個儿的体態、身段、臉形——真是美极了!”
  “我跟你說的是那個金發女郎,就是跟在她后面走的那一位。你既然一眼看上了那個黑發女子,干嗎不跟著去呢?”
  “嗐,那怎么行!”身穿燕尾服的年輕人一下子臊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你當她是晚上在涅瓦大街上賣笑的女人吧;她准是一位大家閨秀,”他歎了口气,繼續說道,“光是她身上穿的那件斗篷就值八九十盧布!”
  “笨蛋!”皮羅戈夫嚷嚷說,使勁推了他一把,要他朝那色彩鮮艷的斗篷飄動的地方去。“去吧,笨蛋,可別錯過机會呀!我去追那個金發女郎。”
  兩個朋友各自走開了。
  “我可是知道你們的心思的!”皮羅戈夫自以為是、洋洋得意地微笑著,暗忖道,他相信沒有一個美人能抵得住他的魅力。
  且說那個身穿燕尾服和披風的年輕人,膽怯而惶恐地邁開步子,朝遠處艷麗的斗篷飄動的地方走去,那斗篷隨著街燈的或近或遠,時而閃著耀目的光彩,時而又忽然隱沒在一片昏暗之中。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于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他不敢指望得到那在遠處飄然走著的美人的青眼相看,尤其不敢怀有皮羅戈夫中尉所暗示的那种非份之想;可是,他卻一心想要看看這個絕代佳人的住處,因為她說不定是從天上降落到涅瓦大街上來的,興許又會要飛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他快步如飛,不停地把那些銀髯飄然、派頭十足的紳士從人行道上推開。這個年輕人屬于我們這儿相當奇怪的一類人,他們既是彼得堡的公民,又是我們在夢中見到的卻又屬于現實世界的人物。這個獨特的階層在這個充斥著官吏、商人和德國工匠的城市里,是极不尋常的。他是一個畫家。這不是一個奇怪的人物么?一個彼得堡的畫家!一個北國之地的畫家,一個芬蘭人聚居之地的畫家,這里的一切都潮濕、平坦、宁靜、蒼白、單調、暗淡。這些畫家一點也不像意大利畫家那樣高傲和如同意大利与它的天空那樣熱情;恰恰相反,他們大都是善良、和順、靦腆、樂天的人們,默默地酷愛自己的藝術,只在斗室中与兩、三友人靜心品茶,謙遜地談論著喜愛的話題而毫不問及閒事。他常常把一個求乞的老太婆喚到家里來,讓她坐上六、七個鐘頭,以便把她的可怜而麻木的臉相畫到畫布上。他也畫自己房間的景物——那里擺滿了各种小畫具:由于年深日久和布滿灰塵而變成咖啡色的石膏制成的手腳,折斷了的繪畫架,底儿朝上的調色板,彈著吉他的友人,濺滿顏料的牆壁以及洞開的窗戶,從那儿隱約可見暗淡的涅瓦河和几個身穿紅襯衫的窮苦的漁夫。這些畫家筆下所有的景物几乎總是透出一种灰暗的色調——那是北國之地擦不去的印記。盡管如此,他們總是滿怀欣喜地潛心于自己的創作。他們通常都才華橫溢,一旦接受意大利清新之風的熏陶,其才華就會像是從房間里移置于新鮮空气中的花木一樣,伸枝展葉,開出絢麗的花朵來。他們總是十分膽怯:只要看見一枚徽章和厚厚的帶穗肩章,就會局促不安,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作品減下价來。他們有時也喜歡打扮一番,可是打扮起來總是令人覺得刺眼,倒像是衣服上打了個補丁似的。你有時也可以看到他們同時穿著精致的燕尾服和污跡斑斑的披風,或者是值錢的天鵝絨背心和濺滿顏料的常禮服。這就宛如你有時看到在一幅沒有畫完的風景畫上畫著一個頭朝下的自然女神,他因為找不到地方,便在從前專心致志地畫過的一幅作品那涂抹的背景上勾勒了一個草圖一樣。他從來也不正眼看你;即便是看你,那眼神也總是有點茫然不安,捉摸不定;他不會用監視人的凶鷹般的目光或者騎兵軍官的猛隼般的眼神盯視你。這是因為他在同一時間里既要審視你的面容,又要比照立于房中的赫刺克勒斯1的石膏像的神韻,或者在他的眼前浮現著正在醞釀的一幅圖畫。所以,他常常前言不搭后語,有時答非所問,腦子里亂糟糟的,因而變得更加膽怯。我們描述的這個年輕人,畫家皮斯卡略夫,就屬于這一類人,靦腆,膽怯,內心里卻蘊蓄著感情的火花,一旦有合适的時机便會燃成熊熊的火焰。他暗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急忙跟在令人銷魂的佳人身后,似乎對自己如此冒昧也深以為异。他的眼神、心思和感情都聚集在那個陌生的女郎身上,她忽然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天哪,多么迷人的姿容!白皙耀眼、十分可愛的前額覆蓋著瑪瑙般的秀發。一頭奇妙的卷發如波似浪,几綹秀發從呢帽下面露了出來,輕攏著因傍晚的微寒而罩上了淡淡的紅暈的雙頰。櫻唇緊閉,鎖著一串最迷人的夢幻。童年舊事的余韻,明亮的圣燈前的浮想聯翩和默然的感奮——這一切似乎都凝聚、融合和映照在她的兩片勻稱的櫻唇上。她望了皮斯卡略夫一眼,他的心不由地悸動起來;她的目光是嚴厲的,有人公然無恥地尾隨而來,她的臉上猝然表露出惱怒之情;然而,在這張嫵媚動人的嬌臉上,縱然是怒气沖沖,也是令人心醉的。一縷羞愧和膽怯之情襲上心頭,他立時停住了腳步,兩眼低垂;可是,怎么能跟這位女神失之交臂,甚至全然不知她在何處圣廟寄寓金身呢?年輕的幻想家想到這里,于是下決心繼續緊跟在后。為了不讓人發現,他离得遠遠的,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仔細察看著各處的招牌,同時又一步不离地緊緊盯著陌生女郎的去向。來往的行人漸漸稀少了,街道也變得寂靜多了;那個絕色佳人回首望了望,他似乎覺得,一絲淺淺的笑意掠過她的嘴角。他全身微微顫抖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那是街燈的騙人的光影在她的臉上制造出來的微笑的幻影;不,那是自身的幻想對他的嘲弄。可是,他胸前的呼吸急促起來了,處在一种莫名的顫栗之中,全身的感情在沸騰,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迷离之色。人行道在他的腳下急速地奔來,奔馳的駿馬拉著的轎式馬車似乎凝立不動,大橋漸漸拉長了,在拱形處忽然折斷,樓房倒立著,崗亭朝他迎面倒塌下來,而哨兵的斧銊連同招牌上的金字和剪刀圖案仿佛在他的睫毛上閃閃發亮。這一切都肇因于那嬌媚女子的一次顧盼,一次回眸。他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無知無覺地跟著那雙纖足留下的輕捷的腳跡一路飛跑著,极力想要放慢那隨著心髒的怦怦跳動而飛快邁動的腳步。有時,他也心存疑慮:她那臉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對他有意垂青,——這時他便駐足而立,猶豫片刻,然而心靈的搏動、難以抗拒的力量和感情的激蕩又驅使他直往前奔。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一幢四層樓的房子忽然聳立在他的眼前,四排窗戶燈火通明,全都瞪眼望著他,門口的鐵欄杆結實地撞了他一下。他看見那陌生的女郎飛也似地跑上樓梯,回過頭來,把手指擱在唇邊,示意他可以跟著上樓。他的兩腿哆嗦著;思緒沸騰;一縷強烈的欣喜之情如閃電一般直透他的心窩。不,這不是幻夢!天哪!這一瞬間,多么幸福!這頃刻之間,生活多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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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赫刺克勒斯系希腊神話中的大力士,是宙斯与人間女子所生的儿子。在羅馬神話中稱為赫耳庫勒斯。
  可是,這一切不是做夢吧?陌生的女郎,——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愿地奉獻自己的生命,他把前來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視為難以言喻的幸福,——難道真的對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么?他飛快地跑上樓去。他心里沒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塵世的欲火,是的,他此時此刻是純真無邪的,猶如一個童貞少年對于情愛還只有一种朦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來會在一個淫蕩的人的內心里激起非禮的欲念的東西,恰恰相反,卻只是使他內心的思緒變得更加圣洁。這是那位絕色美人給予他的一种信賴,這种信賴促使他立下誓愿,要像騎士一樣端庄方正,忠實地听從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著,吩咐他做的事盡可能艱難些、費力些,他就可以竭盡全力去克服千難万險。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賴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幫忙,而他覺得自己是有力量和決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樓梯盤旋而上,他那疾速涌來的幻想也同它一道回旋飛舞。“上樓小心點儿”!她說話的聲音如豎琴一般鳴響,他渾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顫。在四層樓昏暗的高處,陌生女郎敲了敲門,——門霍地開了,他們一起走了進去。一個容貌可人的婦人手擎著蜡燭,迎上前來,可是卻那么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們進了房間。但見三個婦人的身影分散在各處角落里。一個擺弄著紙牌,另一個坐在鋼琴旁邊,用兩個指頭彈著好似悲涼的波洛涅茲舞曲;還有一個婦人正在對鏡梳妝,梳著她那長長的秀發,雖然有陌生人進來,她壓根儿沒有想停下她的妝扮。房間里處處呈現出令人掃興的雜亂景像,只有在單身漢的自在慣了的房間里才會見到這种情形。家俱倒是挺不錯的,卻布滿了灰塵;一只蜘蛛就在雕花的飛檐上結网;從沒有關嚴的另一間房的門縫里,隱約看見一只閃光的帶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紅邊飾;到處傳來男女放蕩不羈的歡聲笑語。
  天哪,他到什么地方來了!起初他不愿相信,開始仔細打量房里的各种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戶沒有挂窗帘,沒有一點儿主婦細心操持的跡像;這些可怜的婦人一個個面容憔悴,其中一個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來,若無其事地端詳著他,就像是察看別人衣服上的一點污跡似的,——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走進了一個可悲的淫魔——浮華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滿為患的產物——所盤踞的藏垢納污之所。在這個淫窟里,人褻瀆地摧殘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純洁和神圣的東西,婦女——這個世界之花、創造物之冠——竟然變成一种奇怪而輕薄的生靈,她連同其心靈的純真一起喪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厭惡地學來了男人的乖巧和無恥,因而不再是柔弱、嫵媚的和有別于我們男子的女人。皮斯卡略夫瞪著惊异的眼睛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仿佛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個在涅瓦大街上令他銷魂和把他帶到這里來的美人。然而,她面對著他站著,依然是那樣楚楚動人;她的頭發依然是那樣秀麗;一雙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麗。她神采奕奕;芳齡只有17歲;看得出來,她剛剛落入這可怕的淫窟里;他還是不敢去撫摸她的臉頰,那臉頰是那樣鮮嫩可愛,輕罩著一抹淡淡的紅暈,——她實在是嫵媚動人。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這么傻乎乎地出神望著,就像先前那樣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卻討厭這樣長時間的無言相對,直視著他的眼睛,意味深長地嫣然一笑。然而這微笑里卻透出可怜的厚顏無恥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臉上顯得十分怪誕,猶如貪樁枉法之徒硬要裝出篤信上帝的臉相,明明是詩人卻去捧讀帳本那樣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張開櫻唇小嘴,說了些話,全都無聊之极,庸俗不堪……仿佛一個人淪落了,連理智也喪失殆盡。他已經什么也不想听了。他像一個孩子似的,顯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沒有利用這一艷遇的良机,也沒有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樣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著腦袋,垂著兩手,坐在自己的房里,就像一個窮光蛋找到了一顆价值連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里一樣。“這樣的絕色美人,這樣的天姿國色——在哪里呢?
  在什么地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的确,再沒有比看到天生麗質沉淪于淫蕩的腐臭气息之中更令我們悲痛欲絕的了。讓丑陋去跟淫蕩苟合吧,可是麗質,溫柔的麗質……它在我們的心目中只能与純洁無瑕結合在一起。可怜的皮斯卡略夫為之著迷的美人的确是一個絕妙而非凡的女性。她竟處身在這樣一個卑污的魔窟里則尤其顯得怪异。她姣媚動人,姿容秀麗,透出一种优雅的气度,怎么也不會想到淫魔竟然向她伸出了可怕的利爪。她本該是鐘情的丈夫的無价之寶、幸福的世界、极樂的天堂、全部的財富;她本該是尋常人家中一顆迷人而寂靜的星辰,只要櫻唇微啟,便會說出悅耳動听的吩咐來。她本該是一尊女神,處身于人頭攢動的大廳之中,閃亮的鑲木地板之上,輝耀的燭光之旁,消受著一大群拜倒在她的腳下的愛慕者的無言的崇敬,——唉,可惜她卻屈從于陰險的惡魔的意旨,跟著去毀掉生活的和諧,終于被惡魔獰笑著扔進了万丈深淵。
  他沉浸在揪心的哀怜之中,孤坐在結了燈花的燭火之前。午夜已過,塔樓上的鐘已敲過12點半了,而他仍舊坐著,呆然不動,沒有睡意,也不想干什么事情。瞌睡趁他一動不動的時候,悄悄地襲來,房間漸漸遠去,只有燭火透過他已沉入的夢境閃著亮光,陡然間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倏然一惊,接著便醒了。門霍然開啟,進來一個穿著華麗制服的仆人。他的這間孤身獨處的屋子,從來不曾有身著鑲有金銀邊飾的華麗制服的人前來光顧過,更何況在這种不尋常的時刻……他覺得困惑不解,用一种急切探詢的目光望著進來的仆人。
  “有一位太太,”仆人深鞠一躬說,“就是您几個小時前到她的住所去過的那位太太,吩咐我來請您,還打發了馬車來接您去。”
  皮斯卡略夫站在那儿,默然無語,深感惊訝:“打發馬車,穿制服的仆人……不,大概是弄錯了……”
  “喂,伙計,”他怯怯地說,“您大概是弄錯了地方。您家的太太肯定是要您去接別人,而不是我。”。
  “不,先生,我沒有弄錯。不是您把我們家太太一直送回到鑄鐵街那幢房子的四層樓上的么?”
  “是呀。”
  “唔,那就請快去吧,太太一定要見您,務必請您馬上就去。”
  皮斯卡略夫飛跑下樓。院子里果然停著一輛轎式馬車。他坐上馬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馬路上的石子儿在車輪和馬蹄下軋軋地響個不停——一幢幢燈火通明的房子和明晃晃的招牌在車窗旁邊一一閃過。皮斯卡略夫一路上思前想后,不知道該怎么來解釋這件离奇的事儿。私宅、馬車、衣著華麗的仆人……他無論如何無法把這一切跟四樓上的那間房、滿是灰塵的窗戶和音調失准的鋼琴協調起來。
  馬車在燈火輝煌的大門前停了下來,他不禁惊呆了:馬車一字儿排開,車夫們互相說著話儿,一個個窗戶燈火通明,樂曲聲此起彼伏。身著華麗制服的仆人攙扶他下了車,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前廳里,只見大理石圓柱聳然而立,看門人身穿繡金制服,披風和皮衣到處堆放著,一片耀眼的燈火。懸空的樓梯圍著閃光的欄杆,洒滿了香水,一直通到樓上。他上了樓,跨進了頭一間大廳,一見熙熙攘攘的場面嚇得連連倒退出來。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服飾,令他局促不安;他覺得仿佛是惡魔把整個世界捏成了碎片,又把這些碎片莫名其妙、雜亂無章地混合在一起。淑女們閃亮的肩膀,黑色的燕尾服,枝形吊燈,各式燈台,飄飛的羅紗,薄紗的緞帶以及從華麗的樂台欄杆里面探出頭來的低音提琴——這一切都令他耀眼欲花。他一下子目睹了如此之多燕尾服上挂著徽章的受人敬重的老頭和半老頭,目睹了如此之多輕盈地、傲然地和优雅地在鑲木地板上邁步或者一排排坐著的淑女,他耳聞著如此之多的法國話和英國話,而且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輕人顯得气度高雅,無論是說話還是沉默都神態庄嚴,不多說一句閒話,庄重地說說笑話,謙恭地微微笑著,蓄著精美的絡腮胡子,精巧地伸出一雙漂亮的手來整理領帶,淑女們則婀娜多姿,沉浸在洋洋自得和陶然欲醉的心境之中,低垂著迷人的眸子,真是……然而,皮斯卡略夫卻是一副恭順的樣子,惶恐不安地倚在一根圓柱旁,顯得手足無措。這時,眾人圍著一群翩翩起舞的人們。她們裹著巴黎織造的透明薄紗,穿著輕薄如云的衣衫,快速地旋舞著;她們伸出閃亮的纖足,隨意地踏著鑲木地板,比足不著地更添几分飄逸。然而,其中有一人超凡脫俗,穿著尤其俏麗多姿,光彩照人。她的整個裝束巧扮入時,有一种難以形容的美,而且似乎這并非她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种自然天成。她隨意望著圍觀的人群,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嫵媚動人的長睫毛不經意地低垂下來,當那輕微的陰影在低頭的一瞬遮蔽她那迷人的前額時,白皙耀眼的面龐就格外引人注目。
  皮斯卡略夫使勁撥開眾人,想要仔細看個清楚;可是,十分遺憾的是,一個長著滿頭黑卷發的大腦袋不時地把她擋住了;而且人群把他夾在當中,進退不得,他又唯恐不小心推搡了三等文官之類的官員。不過,他到底擠到前面去了,望一眼身上的衣服,想要整理得体面一些。天哪,這是怎么回事!他穿的竟然是一件常禮服,而且盡是顏料的斑斑污跡:他走得太匆忙,竟忘了換一件体面些的衣裳。他不由地低下頭來,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真想找個地縫藏身,可是卻無處可藏:衣著華麗的少年侍從們像一堵牆似的擋在他的身后。他已經打算要遠遠地离開長著嫵媚的前額和睫毛的美人了。他惊恐不安地抬起眼來,想知道她是否在看他:天哪!她正好站在面前……可是,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是她!”——他差不多是大聲嚷了起來。一點不錯,正是她,就是在涅瓦大街相遇又伴送她回到住處的那個女郎。
  這時,她微微抬起睫毛,用明亮的目光瞟了一眼大家。
  “唉呀呀!多么漂亮!……”他說到這里便打住了,連气都喘不過來。她掃視了一圈,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想得到她的垂顧,可是她卻露出困倦和冷漠之色,很快把目光移開,跟皮斯卡略夫相對而視。啊,人間的天堂!极樂的世界!上帝啊,給他經受這一切的力量吧!生命就要离他而去,他會要毀掉和戕害自己的靈魂!她做了一個暗示,不是手勢,也不是點頭示意——不是:她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透露出一絲微妙而隱約的表情,傳達了這一信號,誰也無法覺察到,可是他卻看出來了,領悟到了。一支舞曲,延續了很久;已經倦怠的樂曲似乎就要靜息下來了,忽然又高聲揚起,尖叫刺耳,鏗然轟響;終于一曲終了!她坐下來,胸脯在輕盈的薄紗下起伏顫動;她的一只纖手(天哪,多么纖巧的手!)垂落在膝蓋上,握住身子底下輕薄的衣裳,那衣裳墊在身子下面仿佛也發出悅耳的音響,衣裳的淡淡的雪青色把那只纖手襯托得格外分明。只要能撫摸一下這手就心滿意足了!再也別無他求——即使是想一想也太冒昧了……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大聲透气。
  “您覺得煩悶么?”她說道。“我也覺得悶了。我看得出來,您在恨我……”她補了一句,垂下長長的睫毛。
  “恨您!您說我?我……”皮斯卡略夫心慌意亂,本想再說下去,那就會說出一大堆語無倫次的話來,不過這時一個說話俏皮而風趣、頭上卷著一束蓬起的鳳頭的侍從官走了過來。他高興地露出一排相當洁白的牙齒,說的俏皮話句句都像鋒利的釘子一樣扎進他的心里。所幸的是,終于旁邊有人找侍從官詢問什么事情了。
  “真煩人!”她抬起天使般的眼睛望望他說。“我坐到大廳的那一頭去;您也過來吧!”
  她擠進人群里,隨即不見了。他像瘋了似的推開眾人,也跟著到了那儿。
  是的,正是她;她端坐著,宛如女皇,超凡脫俗,艷壓群芳,左右顧盼,正在找他呢。
  “您來了,”她輕聲說道。“我不想瞞您:我們邂逅相遇的情形您一定覺得奇怪吧。您或許以為我是屬于您見到的那种下流無恥的人吧?您會覺得我的行為很怪誕,不過我可以告訴您一個秘密,”她凝視著他的眼睛說道,“您能永遠不泄露出去么?”
  “噢,一定!一定!一定不泄露!”
  可是,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走近前來,操著皮斯卡略夫听不懂的語言跟她說什么來著,然后向她伸出胳膊。她用懇求的目光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她回來,可是他一時急不可耐,無論是誰的吩咐都听不進,即便是她說的話也不能從命了。他立即跟隨而去;然而,人群熙熙攘攘,終于把他們隔開了。他再沒有看見那襲雪青白的衣裙,焦急不安地穿過一個個的房間,十分莽撞地推搡著迎面走來的人,然而,一間間房里只見社會名流坐在那里打橋牌,一片鴉雀無聲。在一間房子的角落里,几個上了年紀的人在爭論從文習武孰优孰劣的問題;在另一個角落里,穿著考究的燕尾服的人們對一個多產詩人的多卷詩集輕率地發表評論。皮斯卡略夫看到一位相貌堂堂的長者捏著一個身穿燕尾服的人的鈕扣,對他的論斷提出十分公允的意見,可是對方卻粗暴地把他推到一旁,甚至無視他脖子上挂著的頗有來歷的勳章。皮斯卡略夫奔向另一間房里——那里沒有她的身影。又急奔第三間房——仍然不見人影。“她在哪里呢?我要見她!唉,我不看她一眼,就活不成了!我要听听她的心里話。”然而,他四處尋找,全都枉然。他煩躁不安,疲憊不堪,畏縮在一個角落里,望著眾人;兩眼發酸,四周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最后,他的眼前分明現出了房間的四壁。他抬起眼來,只見面前擺著一個燭台,燈火在燭台的深處就要熄滅了;一支蜡燭點完了;蜡油流淌到桌面上。
  原來他睡著了!天哪,多美的夢!干嗎要醒過來呢?干嗎不再等一會儿;她興許又會回來呢?惱人的曙色閃著令人不快的暗淡的輝光,照進他的窗口。房間沉浸在一片灰暗、模糊的雜亂光影里……唉,現實多么的丑惡!它為什么要跟夢境對著來呢?他匆忙地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蓋上被子,一心想短暫地追回那已逝去的夢境。果然,他立刻又做起夢來了,可是他夢見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一忽儿是皮羅戈夫叼著煙斗來了,一忽儿又見到美術學院的守門人,一忽儿遇到一個四等文官,一忽儿又夢見他給畫過肖像的一個芬蘭女人的腦袋等等亂七八糟的夢境。
  他一直睡到正午時分,還想再入夢鄉;可是她再也沒有出現。多么渴望她再展片刻絕代的姿容!多么渴望她的輕盈的步履再橐橐地響起片刻!多么渴望她那光洁如天外的白雪一般的裸露的臂膀能再在他的眼前閃動。
  他撩開了被褥,忘記了一切,沮喪而絕望地呆坐著,一心只回憶那逝去的夢境。他無心去做任何事情;兩眼木然無情,了無生气地凝望朝向院子的窗戶,那里一個渾身髒兮兮的運水伕正在把快要結冰的水倒出來,一個沿街叫賣的商販扯著山羊般的嗓門連聲吆喝:“有舊衣賣么?”這日常的和真實的東西,他听來倒是覺得古怪。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天已入暮,又貪睡地倒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久難以成眠,但終于還是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夢,一個下流的、惡心的夢。“上帝啊,怜憫怜憫我吧:哪怕讓我見她一會儿、一分鐘也行!”他又等待著夜晚的來臨,又睡著了,又夢見了一個官員,他既是官員又是演奏大管的人;啊,多么令人難受!她終于出現了!她的小腦袋和滿頭卷發……她凝眸相看……啊,只一眨眼工夫!又是一片迷霧,又是一場亂夢。
  最后,追尋夢境成了他的生活,從這時起,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可以說,他是醒時睡著,夢里不眠。如果有人看見他默默無言地坐在空桌的旁邊或者沿街走著,那么,准會以為他是夢游症患者或者是被酒精毀了的人;他的眼神茫然若失,生來就有的精神恍惚的毛病現在更加重了,橫蠻地抹去了他臉上一切感情的流露和變化。只有到了夜里,他才又有了生气。
  這种狀況耗損了他的精力,最后他夢也做不成了,這竟成了他最大的痛苦。為了挽回這唯一擁有的東西,他想方設法要重圓好夢。他听人說,有一种辦法可以重溫舊夢——只要服用鴉片就能辦到。可是到哪里去弄鴉片呢?他想起了一個開披巾店的波斯人,此人几乎每次見面都求他畫一幅美人圖。他拿定主意去找波斯人幫忙,估計他肯定有這种鴉片。波斯人端坐在沙發上,盤著腿,接待了他。
  “你要鴉片做什么用?”波斯人問道。
  皮斯卡略夫向他訴說了失眠的苦況。
  “好吧,我給你一些鴉片,不過,你得給我畫一張美人圖。要畫一個絕色美人!烏黑的眉毛,像油橄欖一樣的大眼睛;而我就躺在她的身邊,抽著煙斗!听明白嗎?要畫一個十分漂亮的!一個美人!”
  皮斯卡略夫全都答應了。波斯人出去一會儿,拿著一只盛著發黑的液体的小罐子回來,小心地倒了一點在另一只小罐子里,然后交給皮斯卡略夫,囑咐他要兌水喝,每次不得超過七滴。他貪婪地抓起這個無比珍貴、可說是金不換的小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他倒了几滴在盛著水的杯子里,一口吞下,倒頭便睡。
  天哪,多么的快意!是她!又見到她了!不過,已經是另外的樣子。啊,她倚坐在明亮的村舍的窗戶旁邊。多么嫵媚!她的裝扮是那樣朴素無華,足以喚起詩人的幽思遐想。她的頭上的發式……天哪,那發式多么簡朴,跟整個的人又是多么相配!短短的三角頭巾輕巧地披在她那端正的脖頸上;整個的人淡雅淳朴,身上的一切蘊含著一种神秘的、莫名的韻味。她的优雅的步態多么好看!款款而行的腳步聲和朴素無華的衣裙的窸窣聲多么悅耳動听!她那攏著獸毛圍繞的鐲子1的手多么可愛!她含著眼淚對他說:“不要看不起我:我根本不是您以為的那种人。瞧瞧我吧,仔細地瞧瞧我,您說:難道您以為我會做那种事情嗎?”——“啊,不,不!有誰敢那么想,就讓他……”可是他卻醒了,肝腸寸斷,淚水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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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流行的一种裝飾品。
  “還不如你壓根儿不曾來到人間!不曾活在這世上,只不過是才華橫溢的畫家筆下的一幅畫倒好些!我就一步也不离開畫布,永遠望著你、親吻你。我會把你當作最美好的憧憬,生死相依,呼吸与共,那樣我就會無比幸福。我也就沒有別的奢望了。我在睡前醒后都會像呼喚守護天使一樣呼喚你的名字,一旦需要描畫美好和神圣之物的時候,我會等待你的出現。可是現在……多么可怕的生活!她活著又有什么好處?難道一個瘋子的生命能給從前愛過他的親友帶來歡欣么?天哪,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夢想和現實總是爭執不休!”類似的思緒一直不停地纏磨著他。他任什么也不想了,几乎不吃不喝,急切而狂熱地企盼著夜晚和著迷的幻夢的來臨。這种始終不變的痴迷支配了他的整個身心和想像力,以致那心愛的模樣几乎每天都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且總是与現實格格不入,因為他的思緒完全像孩子一般單純。在這些夢幻中,那個女郎也變得更加純美,而且完全變了樣子。
  連連服用鴉片,使他的思緒更加亢奮起來,如果說有人墜入了情网,愛得极度顛狂,愛得十分熱切,愛得痛苦万分,愛得五內俱焚,愛得魂不守舍的話,那么這個不幸者就非他莫屬。
  其中的一個夢最使他欣喜万分:他夢見了自己的畫室,非常開心,端著調色板,十分投入地坐在那儿。她也在畫室里。已經成了他的妻子了。她坐在他的身旁,迷人的胳膊肘就支在他的椅背上,看他作畫。她那雙嬌情而困倦的眼睛里透出一縷無比幸福的表情;房間里的一切洋溢著幸福安謐的气氛;窗明几淨,井然有序。天哪!她把可愛的小腦袋依偎在他的胸前……他從未做過如此甜美的夢。夢醒之后,他覺得神清气爽,也不像以前那樣慵懶無力了。腦子里閃過一些奇怪的念頭。“也許,”他暗忖著,“她是突遭厄運,身不由己地淪落風塵的;也許,她內心已是懊悔莫及;也許,她自己也渴望跳出火坑。難道就眼瞪瞪地看著她毀了而無動于衷么?要知道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啊!”他神思遠游起來。“沒有人認識我,”他自言自語說,“而且別人管不著我,我也不管別人的事。只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娶她。我一定要娶她,總比許多人娶女管家甚至于娶下賤的蕩婦要強得多。而我的這一舉動是無私的,甚至是偉大的。我是把一個絕色美人還給人世。”
  他擬定了這么一個輕浮的計划,覺得臉上陡然升起了一陣紅暈;他走到鏡子跟前,只見雙頰深陷,臉色蒼白,不由得感到駭然。他仔細地打扮了一番,洗了臉,抿平頭發,穿上一件新的燕尾服和時新的背心,披了一件斗篷,便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覺得神清气爽,猶如一個久病初愈的病人終于走出門來似的。當他走近那條街時,心不由地怦怦直跳,因為自從那次不幸的邂逅之后還一直沒有來過。
  他久久地尋找那幢房子;仿佛是記不起來了。在街上來回走了兩趟,不知道該在哪一幢房子跟前停下來。終于,他覺得其中一幢房子有點儿像。于是,快步奔上樓去,敲了敲門:門開了,有一個人迎上前來。是誰啊?是他的意中人,心中秘藏的美人,理想之畫的模特儿,那樣揪心、那樣痛苦又那樣甜蜜地日思夜想的人儿。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渾身索索地顫抖;心里一陣狂喜,身子虛弱得几乎站不穩。她面對面站著,仍然風情万种,盡管兩眼睡意朦朧,面龐略顯蒼白而不那么鮮麗可人,然而她依然楚楚動人。
  “噢!”她一看是皮斯卡略夫,大聲喊道,揉揉眼睛(那已經是午后兩點了)。“您干嗎那天要溜走呀?”
  他渾身無力地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望著她。
  “我剛剛醒來;早上7點鐘才把我送回家來。我真喝醉了,”她微笑著又補充了一句。
  啊,你倒不如是個啞巴,壓根儿就說不出話來的好,何苦說這些話來呢!她忽然把生活的全部底細都兜給他看了。然而,盡管如此,他還是壓住心頭的气惱,決心嘗試一下,看看他的規勸對她能否起點作用。他鼓起勇气,用顫抖然而卻滿怀熱情的聲音說明她已深陷火坑之中。她神情專注地听著他說,同時流露出一臉惊愕的神色,那是我們通常見到出乎意料和十分蹊蹺的事情時才會那么做的。她淺淺一笑,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女伴,那女伴已不再剔淨梳子,也仔細地听著新來的說教者還說些什么。
  “的确,我很窮,”皮斯卡略夫作了長時間的和富有教益的一番規勸之后,最后說道,“不過,我們可以勞動為生;我們可以同心協力,改善我們的生活處境。最大的快樂莫過于自食其力。我可以作畫,你就坐在我的身邊,鼓勵我,刺刺繡或者做點別的手工活,我們也就衣食無愁了。”
  “那怎么行!”她一臉鄙夷的神色,打斷他的話說。“我又不是洗衣婦和女裁縫,干嗎要干活呢?”
  天哪!這番話流露出她對整個卑賤、下流的生活的貪戀——那是与淫蕩終日為伴的、充滿著空虛与無聊的生活啊。
  “您就娶我吧!”那個至今仍坐在角落里默不作聲的女伴,厚顏無恥地接過話頭,說道。“我嫁給您,就這么坐著!”
  說著,她那令人可鄙的臉上扮了一個傻乎乎的怪相,逗得那美人哈哈大笑。
  啊,這太放肆了!真令人難以忍受。他痴痴呆呆、神情木然地抬腳就走。他神志模糊了:稀里糊涂,漫無目的,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無知無覺,游蕩了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過了夜沒有;只是在第二天,他才憑著模模糊糊的下意識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面容憔悴,神色可怕,頭發亂蓬蓬的,一副神經狂亂的樣子。他把自己鎖在房里,不讓任何人進去,也不要什么東西。四天過去了,鎖著的房門一次也沒有打開過;又過了一個星期,房門依然深鎖著。人們擁到房門口,大聲呼喚他,可是沒有一點聲息;最后把房門撬開了,發現他切斷喉管,已經死了。血跡斑斑的刮臉刀跌落在地板上。兩手痙攣地張開著,樣子扭曲得十分怕人,可以推知他的手沒有找准地方,受過長時間的折磨,那顆有罪的靈魂才最后出竅。
  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就這樣一命嗚呼了——這狂熱的激情的犧牲品,一個溫順、膽怯、謙恭、天真的人,他怀有才能的火花,或許隨著時光的推移會迸發出熊熊的火焰來。沒有人為他哭泣;在他的遺体旁,除了一個巡長的身影和一個法醫的冷漠的面孔之外,再沒有別的人。甚至也沒有舉行宗教儀式,他的棺木被悄悄地運往奧赫塔;只有一個看門的士兵跟在棺木后面哭泣,那也只是因為他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緣故。就連皮羅戈夫中尉也不曾前來看一眼這不幸而可怜的人的遺容,而在生前中尉對他可是呵護有加的啊。然而,皮羅戈夫中尉是完全顧不上這事了:他正忙著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現在我們就來說說他吧。
  我不愛碰到尸体和死人,當長長的送殯行列穿過我走的道路,一個打扮得像托缽修士的殘廢士兵左手聞著鼻煙,右手擎著火把走過時,我總覺得挺別扭的。只要看到裝飾華麗的靈柩車和蓋著天鵝絨罩布的棺木,我總免不了有一种無奈的感覺;然而,當我看見運貨馬車拉著窮人無遮無蓋的紅色棺材,只有一個女乞婆碰巧在十字路口遇著,因為無所事事而慢慢吞吞地跟著走去的情景時,我那無奈的心境便摻上几分哀傷。
  我們在前面似乎講到皮羅戈夫跟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分了手,急忙去追金發女郎的地方了。這金發女郎是長得体態輕盈、相貌相當漂亮的妞儿。她在每一家商店的門前都要駐足一會儿,出神地端詳櫥窗里擺著的寬腰帶、三角頭巾、耳環、手套以及別的精巧飾物,不停地扭著身子,東張西望,又頻頻回首。“寶貝,你可跑不出我的掌心了!”——皮羅戈夫十分自信地說,繼續緊追不舍,豎起大衣的領子來遮著臉,免得撞見熟人難堪。說到這里,不妨讓讀者了解一下,皮羅戈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
  不過,在說到皮羅戈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之前,不妨談談皮羅戈夫所屬的那個社交圈子。那里有一些軍官,他們在彼得堡构成社會的一個中產階級。在經過40年的慘淡經營才爬上去的五等或四等文官舉行的晚會或宴會上,你總可以遇見其中的一個人。几個臉色蒼白、有如彼得堡一樣暗淡無光的少女(有的已錯過佳期)、茶桌、鋼琴、家庭舞會——這一切總是跟一個戴著燈光下閃閃發亮的帶穗肩章的人難解難分,而他又總是被賢淑的金發女郎和身著黑色燕尾服的弟兄或者親友簇擁在中間。這些生性沉靜的姑娘本是很難逗得開心和發笑的;真要做到這一點,要說難确是很難,要說不難也一點不難。說話既不要過于高深,也不要過于滑稽,只須處處添點儿女人愛听的零星瑣事即可。在這一點上,倒是要給上面提到的先生們說句公道話。他們有一种特別的本領,可以讓這些黯然失色的美人儿听他們說話,笑聲不止。又喊又笑,此起彼伏:“啊呀,別說了!羞不羞,把人逗死了!”——這常常是對他們最好的報償。他們很少躋身到上層階級中去,或者說根本就無緣高攀。他們是被這個社會稱之為貴族的人們從那儿排擠出來的;話又說回來,他們算是有學問和有教養的人。他們喜歡談論文學,對布爾加林1、普希金2和格列奇3贊不絕口,卻以蔑視和挖苦的口吻抨擊奧爾洛夫4。他們從不放過一次公開講演的机會,即便是講講簿記或者植樹造林也欣然應允。無論劇院上演什么劇目,你總可以見到其中有的人到場,除非是上演的《傻瓜費拉特卡》之類的鬧劇敗坏了他們那愛挑剔的口味。他們是劇院的常客,是給劇院的老板們帶來滾滾財源的人。他們尤其喜歡劇中插進一些精美的詩句,也喜歡大聲吆喝著給演員們捧場;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在公立學校執教或者輔導學生投考公立學校;終于攢得一筆錢購置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和一對馬匹。這樣,他們的交游圈子就越來越廣了;他們終于能夠娶上會彈鋼琴的商人的女儿為妻,帶來十万盧布左右的現金作為陪嫁,還聯上一大堆滿臉大胡子的親戚。不過呢,他們起碼要爬到上校官階才能得到這份殊榮。因為俄羅斯的大胡子們盡管渾身散發著白菜味儿,非要把女儿嫁給將軍不可,至少也得嫁個上校才行。屬于這一類型的年輕人的主要特點大抵如此。不過,皮羅戈夫中尉有許多獨具的才干。他朗誦起《德米特里·頓斯柯依》5和《聰明誤》6中的詩句來悅耳動听,還有一种特殊的本領,從煙斗中一下子吐出十來個環環相接的煙圈。他說起笑話來十分風趣,說是山炮和獨角獸炮就是大不一樣。然而,要一一列舉命運賜予皮羅戈夫的才干是不大容易的。他喜歡對女戲子和舞女評頭論足,但不像一個年輕准尉談論她們那樣尖刻刺耳。他對于不久前才提升的官階躊躇滿志,雖然有時躺到沙發上連聲說:“唉!唉!瞎胡鬧,全是瞎胡鬧!我當上了中尉又怎么樣呢?”——然而,他卻因為得了這個新頭銜而暗自覺得十分的快意,他跟人交談總要拐彎抹角地暗示這一點,有一回,他在街上遇到一個他認為舉止粗俗的錄事,便立刻叫他站住,只說了短短几句十分尖刻的話,就讓對方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中尉,而不是別的下級軍官。這時,正好有兩位長得不錯的女士打旁邊路過,他就格外說得娓娓動听。皮羅戈夫向來熱心于附庸風雅,一再鼓勵過畫家皮斯卡略夫;不過,這或許是因為他很想看到一張畫有他的勃勃英姿的肖像。關于皮羅戈夫的品格談得夠多了。一個极好的人是難以歷數其所有的美德的,越是細加詳察,就越會發現其更多的新的特點,那么一一描述出來就會無盡無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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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維·布爾加林(1789—1859),俄國作家,反動刊物《北方蜜蜂》的創辦人。
  2亞·謝·普希金(1799—1837),俄羅斯偉大的詩人、作家。
  3尼·伊·格列奇(1787—1867),与布爾加林一道創辦《北方蜜蜂》,是當時紅极一時的文人。
  4阿·阿·奧爾洛夫是當時低級趣味的庸俗小說的作者。
  5是劇作家弗·亞·奧澤羅夫(1769—1816)寫的一出悲劇,是當時頗為流行的平庸之作。
  6是著名作家亞·謝·格里鮑耶陀夫(1795—1829)所寫的一部有名的喜劇,极其尖刻地諷刺和抨擊了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

  且說皮羅戈夫一直在陌生女郎后面窮追不舍,不時地向她問這問那,而她則生硬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含含糊糊地應付他。他們走過了昏暗的喀山大教堂的大門,拐進了平民街,那是煙草店和小貨攤林立、德國手藝匠和芬蘭女人聚集的一條街。金發女郎一陣小跑,輕快地閃入一幢髒兮兮的房子的大門里。皮羅戈夫尾隨而入。她沿著又黑又窄的樓梯跑上樓去,進了一間房里,皮羅戈夫也大膽地擠了進去。他置身于一間大房間里,只見四壁黑糊糊的,天花板上挂滿了煙子。桌上擺著一堆螺絲釘、鉗工用具、閃亮的咖啡壺和燭台,地板上撒著銅屑和鐵屑。皮羅戈夫立刻猜著了,這儿是一個工匠的家。那陌生的女人又飄然進了一個側門。他沉思了片刻,然而,按照俄羅斯人的規矩,還是決定往前走去。他進了那間房里,它一點也不像剛才看到的房間,收拾得干干淨淨,說明這里的主人是一個德國人。他看著眼前這十分奇怪的景象怔呆了。
  當面坐著席勒,不是那個寫《威廉·退爾》和《三十年戰爭史》的作家席勒1,而是平民街上有名的焊洋鐵壺的工匠席勒,站在席勒身旁的是霍夫曼,——也不是作家霍夫曼2,而是從軍官街來的一位好鞋匠,席勒的好友霍夫曼。席勒喝得醉醺醺的,坐在椅子上,頓著腳,激動地說著什么事儿。皮羅戈夫倒也不覺得有什么稀罕的,令他深以為异的是這兩個人的稀奇古怪的姿勢。席勒坐在那儿,伸著那只大鼻子,仰著腦袋;而霍夫曼則伸出兩個指頭儿,捏著那只鼻子,用修鞋刀的鋒刃在鼻子上刮來刮去。兩個人都說著德語,所以只懂得一句“古特一莫根”3的皮羅戈夫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過,席勒的話大抵是這么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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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席勒(1759—1805),德國著名的詩人和劇作家。
  2霍夫曼(1776—1822),德國著名的小說家、畫家。
  3德語:早安。

  “我不想要了,我不要鼻子!”他揮動著胳膊說道。“我光是鼻子每個月就得用掉3俄磅1鼻煙。我得付錢給倒霉的俄國煙舖,因為德國煙舖不賣俄國鼻煙,我給倒霉的俄國煙舖每磅付40戈比;一個月就是1盧布20戈比;12個月就是14盧布40戈比。你听明白嗎,我的朋友霍夫曼?光鼻子就得花掉14盧布40戈比!逢年過節,我得聞拉比煙,因為我不想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去聞糟糕的俄國鼻煙。一年聞兩磅拉比煙,一磅2個盧布。6加14——光是煙錢就是20盧布40戈比2。這是敲詐!我問你,我的朋友霍夫曼,不是么?我是士瓦本公國3的德國人;我有國王在德國.我不要鼻子!給我割掉!喏,我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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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俄磅等于409.5克。
  2席勒喝醉了,前言不搭后語,把兩磅拉比煙值4盧布說成6盧布。
  3中世紀日爾曼的一個公國。

  要不是皮羅戈夫中尉突然闖了進來,那么,毫無疑問,霍夫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把鼻子割掉了,因為他已經拿好了刀子,就像是要裁截鞋掌一樣。
  席勒很不痛快:忽然有一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闖了進來,不合時宜地礙了他的事。雖然他又喝啤酒又喝白酒弄得醉態醺然,倒也懂得這樣一副樣子且又當著外人的面干這种事情不大体面。趁這時候,皮羅戈夫微微俯身,以他那特有的親切語調說道:
  “請你們原涼我……”
  “出去!”席勒拖長聲調答道。
  這樣一來,皮羅戈夫不知所措了。他還從來不曾遇到這樣粗魯的對待。臉上微露的一絲笑容倏然不見了。他深感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便說:
  “我真奇怪,先生……您大概沒有看出來……我是一個軍官!”
  “軍官值几個錢!我是士瓦本公國的德國人。老子我(這時,席勒用拳頭猛擊一下桌子)就會當上個軍官:一年半士官生,兩年中尉,明儿我馬上就是個軍官。不過,我不想到軍隊去混。我對于軍官就是這個:呸!”說時,席勒伸出手掌,在它上面啐了一口。
  皮羅戈夫眼看別無他法,只好悻悻离去;不過,這樣粗暴的對待有損于他的身份,委實令他很不痛快。他几次在樓梯上停下腳步,仿佛要鼓起勇气,想法子要讓席勒明白他是過于放肆了。后來,轉念一想,席勒還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的腦袋被啤酒灌糊涂了;何況他眼前又浮現出金發女郎的秀麗的姿容,于是他決定把這件事置之度外。第二天一大早,皮羅戈夫又來到洋鐵匠的舖子里。在前面的房間里,他遇見了姿容秀麗的金發女郎,她一臉嚴肅的表情,語气冷冰冰地問道:
  “您有事嗎?”
  “噢,您好,我親愛的!您不認得我了吧?您裝得倒挺像,多么漂亮的眼睛!”皮羅戈夫中尉邊說著,就想用手指親熱地撩撩她的下巴頦。
  可是,金發女郎不由地發出一聲惊叫,又冷冰冰地問了一句:
  “您有事嗎?”
  “就想看看您,沒有別的事,”皮羅戈夫中尉說道,一邊親切地微笑著,一邊挨上前去;不過,看到那金發女郎嚇得要往門里鑽,又補上一句:“親愛的,我要定做一副馬刺。您能給我做馬刺么?就算是為了愛您吧,我其實根本就不需要馬刺,倒是要一副馬籠頭。多么好看的小手!”
  皮羅戈夫中尉在作類似的表白的時候,總是顯得异常的親昵。
  “我去叫我的丈夫來,”德國女人大聲說道,轉身走了,過了几分鐘,皮羅戈夫看見席勒走出房來,一副睡眼惺忪,剛從昨晚的醉態中醒來的樣子。他瞥了一眼那軍官,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昨天白天發生的事情。他一點也不記得昨天自己那副失態的樣子了,不過還是意識到做了一件傻事,所以擺出一副十分冷漠的神气來接待那個軍官。
  “不給15盧布,我不做馬刺,”他說,想把皮羅戈夫支走,因為他是一個誠實的德國人,面對一個曾經看見他有失体面的狼狽相的人到底是難為情的。席勒喜歡邀上兩、三友人一起喝酒,不讓外人看見,每逢這种時候總是鎖上門,連工友也拒之門外。
  “為什么這么貴呢?”皮羅戈夫溫和地問道:
  “德國人的手藝嘛,”席勒摸著下巴頦,冷漠地答道。“俄國人只要兩個盧布就肯做。”
  “好吧,就算是我喜歡您,愿意跟您交個朋友吧,我付15個盧布。”
  席勒沉吟了片刻。他是一個誠實的德國人,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他還是想讓皮羅戈夫自己打消這個定做的念頭,就申明說最少要兩個星期才能做好。沒料到皮羅戈夫二話沒說便全都同意了。
  席勒動起了心思,尋思著怎么把這件活儿做得像樣些,貨真价實能值15盧布。這時,金發女郎走了進來,在擺滿了咖啡壺的桌上翻找東西。中尉趁著席勒在沉思的時候,走到她跟前,捏了捏她那裸露到肩頭的胳膊。這使席勒很不高興。
  “梅因—弗勞!1”他嚷了起來。
  “瓦斯—伏倫—齊—多赫?2金發女郎答應著。
  “根齊3到廚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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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我的老婆。
  2德語:什么事?
  3德語:快走。

  金發女郎轉身出去了。
  “那么,是過兩個星期囉?”皮羅戈夫又問道。
  “是的,過兩個星期,”席勒一邊沉思著,一邊答道,“我眼下有許多活計要做。”
  “再見!我以后再來。”
  “再見,”席勒答道,隨即把門關了。
  皮羅戈夫下定決心要窮追不舍,雖然德國女人分明是不理睬他,他鬧不明白,怎么能拂逆他的好意呢,特別是憑著他那殷勤的態度和閃光的官銜,完全有權得到青睞。不過,也應當說明,席勒的妻子雖然容貌姣好,卻心眼愚蠢。然而,愚蠢在漂亮婦人身上卻有著特殊的魅力。至少我知道許多做丈夫的因為妻子愚蠢而興高采烈,把愚蠢看作是天真無邪的表現。人的美貌會產生特別的奇跡。美人身上一切心靈上的缺陷不僅不會令人厭惡,反而特別惹人怜愛;在她們身上,惡習本身也使人覺得可愛;不過,一旦紅顏消褪——那么,女人就得比男人聰明十倍,才能引人注目,即使不能贏得愛慕,至少可以得到敬重。話又說回來,席勒的妻子盡管愚蠢,卻一直安守婦道,所以皮羅戈夫那大膽的計謀要想得逞并非易事;不過呢,去克服重重的障礙,總給人帶來一种滿足感,于是金發女郎便一天天變得讓他牽腸挂肚了。他常常去打听馬刺做好沒有,惹得席勒都厭煩了。席勒全力以赴,盡快把馬刺的活儿干完;馬刺終于做好了。
  “哎呀,好精巧的手藝!”皮羅戈夫中尉一見馬刺便嚷開了。
  “天哪,做得真巧!就是我們的將軍也沒有這樣好的馬刺。”
  一种洋洋自得的心情在席勒的內心里蕩漾開來。他那雙眼睛顯得十分高興,于是他不再對皮羅戈夫心存芥蒂了。“這個俄國軍官是個聰明人”,——他暗自忖道。
  “那么,您還可以做個套子么?譬如說,做一個劍鞘或者給別的東西配上個套子什么的。”
  “嗐,那不難,”席勒微笑著說。
  “那就給我做個劍鞘吧。我給您把劍拿來;我有一把挺好的土耳其短劍,可是我想另外配上一個劍鞘。”
  席勒就像是挨了炸彈轟頂似的。他忽然皺眉蹙額起來。“真糟糕!”——他暗自想道,心里責罵自己不該去攬這個活計。他覺得說了又不干是不体面的,再說俄國軍官還夸獎過他的手藝呢。他只好微微地晃了晃腦袋,答應下來了;然而,皮羅戈夫出門時又厚顏無恥地吻了一下漂亮的金發女郎的櫻唇,又使席勒疑慮重重。
  我認為向讀者簡要地介紹一下席勒不會是多余的,席勒是一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德國人。打從20歲起,也就是從俄國人還馬馬虎虎過日子的那段時光起,他就把自己的整個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而且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破例。他規定7點起床,下午兩點吃午飯,一切都准時去做,每到禮拜天就醉它一回。他決心用10年時間積攢下五万盧布的資本,這就要像命中注定那樣信守不渝和不可更改,因為与其去勸說德國人更改誓言,還不如去勸說官員別去探頭探腦看上司的門房來得便當。他無論如何也不增加自己的開支,即使是馬鈴薯的价錢比平日又漲了許多,他也不多添一個戈比,情愿少買一些,雖然有時免不了餓肚子,但他還是能夠挨得過去的。他做事可說是精細入微,規定一晝夜親吻妻子不得超過兩次,為了避免多吻一次,他一直只在湯里放一勺胡椒;不過,在禮拜天,這個規矩就不那么嚴格遵行了,因為席勒到時候要喝兩瓶啤酒和一瓶和蘭芹浸酒,而后者一向是被他罵不絕口的。他喝起酒來,一點也不像英國人那樣,一吃完飯便鎖上門,自斟自酌。恰恰相反,他這個德國人喝酒總是快活隨意,不是跟鞋匠霍夫曼,就是同木匠孔茨——也是德國人,一個大酒鬼——一塊儿痛飲。這就是落落大方的席勒的性格,因而最終弄得手頭十分拮据。雖然他是一個反應遲鈍的人,又是一個德國人,可是皮羅戈夫的舉動還是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妒意。他絞盡了腦汁,還是想不出辦法來躲開這個俄國軍官。而這時,皮羅戈夫正待在同伴們中間抽著煙斗,——因為上天的有意安排,但凡是軍官,都是抽著煙斗,——話中有話,滿面含笑地暗示他跟漂亮的德國女人有了隱秘的私情。用他的話來說,他跟這個妞儿已是情愛甚篤,其實呢,他對于贏得她的芳心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有一天,他沿著平民街無事閒逛,不時地望望席勒那挂著畫有咖啡壺和茶炊的醒目招牌的房子;真是喜出望外,他一眼看見金發女郎正探頭窗外,注視著過往的行人。他駐足而立,朝她揮揮手說:“古特—莫根!”金發女郎猶如見了熟人似的朝他點了點頭。
  “喂,您丈夫在家嗎?”
  “在家,”金發女郎答道。
  “他什么時候不在家呢?”
  “每個禮拜天不在家,”金發女郎傻乎乎地說道。
  “這樣倒好,”皮羅戈夫暗地思量著,“這個机會難得。”
  于是,下一個星期天,他冷不防地出現在金發女郎的面前。席勒果然不在家。漂亮的主婦嚇坏了;不過,皮羅戈夫這一回可是謹慎多了,態度非常的恭謹,深鞠一躬,顯示出他那靈活而束著腰帶的身軀的迷人風采。他十分親切而有禮貌地說說笑笑,而傻乎乎的德國女人只簡單地隨口應答著。最后,他什么法儿都用遍了,還是逗不起她的興致,便向她提議跳跳舞。德國女人立刻便同意了。因為但凡德國的女人都愛好跳舞。皮羅戈夫這一下可滿怀希望了:其一,這樣一來可以給她帶來樂趣;其二,這可以顯示他的敏捷和靈巧;其三,跳舞可以挨得很近,摟抱著漂亮的德國女人的腰肢,以便得寸進尺;簡而言之,他料定這么一來就可以馬到成功。他開始跳一种加沃特舞1,因為他知道對付德國女人要一步步來。漂亮的德國女人走到了房間中央,抬起了一只迷人的纖足。這個姿勢惹得皮羅戈夫欣喜若狂,便情不自禁地前去吻她。德國女人一迭連聲地喊叫著,這在皮羅戈夫看來,就更添了迷人的風情;他連連狂吻著她。忽然間,門陡地開了,席勒帶著霍夫曼和木匠孔茨走了進來。三個体面的手藝匠人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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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的一种慢步舞。
  不過,我還是留給讀者去推想一下席勒會是多么的憤慨和惱怒啊!
  “無恥!”他怒气沖沖地嚷道,“你怎么膽敢親我的老婆?你是個下流胚,而不是俄國軍官。你真該死!我的朋友霍夫曼,我是德國人,而不是俄國豬玀!”
  霍夫曼點頭稱是。
  “啊,我不要帶綠帽子!我的朋友霍夫曼,抓住他的領子轟出去,我不想看見他,”他使勁揮動著胳膊,繼續說著,臉孔漲得像他那件紅呢子坎肩一樣的顏色。“我在彼得堡住了八年,我的母親在士瓦本,我的舅舅在紐倫堡;我是德國人,不是牛肉!叫他滾蛋,我的朋友霍夫曼!拽住他的手腳,我的伙伴孔茨!”
  接著,三個德國人一把抓住皮羅戈夫的手和腳。
  他徒然掙扎了一陣子;這三個手藝匠人是住在彼得堡的德國人中間最有气力的人,這一回對他可是十分粗暴,不講任何客气,老實說,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來描述這令人可悲的遭遇。
  我深信,席勒第二天准是在心惊膽戰中度過的,一定會渾身索索發抖,等待著警察隨時上門來,只要昨天發生的事情能像一場夢似的煙消云散,他宁愿破財消災。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是無可挽回了。皮羅戈夫憤慨和狂怒之狀,是無法加以描述的。只要一想到那難堪的羞辱,他就憤怒欲狂。他認為讓席勒受一頓笞刑和放逐到西伯利亞去,那還是最輕的懲罰。他快步赶回家去,以便穿戴整齊,直接去稟報將軍,把几個德國手藝匠人的無法無天的暴行著力地渲染一番。他想馬上遞一紙呈文到參謀總部去。要是參謀總部懲辦不力,那就直接上訴到內府衙門,再不然就上達天听。
  然而,這件公案卻有點古怪地不了了之:他順路拐進了一家糖果點心店,吃了兩個分層夾餡的小點心,看了看《北方蜜蜂》上登載的消息,走出來時已經不那么怒气沖沖了。再說天已入暮,涼爽宜人,他正好在涅瓦大街上散散心;快到九點鐘時,他已心平气順了,覺得星期天去打扰將軍不大合适,更何況將軍肯定是被人請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所以,他便動身去一位檢察官的家里參加晚會,有一批文武官員在那里歡聚一堂。他在那里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晚上,跳瑪祖爾卡舞1出盡了風頭,不僅讓女舞伴們如醉如痴,而且也令男舞伴們嘖嘖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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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波蘭的一种民族舞蹈,在當時頗為流行。
  “我們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前天,我走在涅瓦大街上,想起了這兩樁軼事,心里暗忖著。“命運是多么奇怪和莫名其妙地捉弄我們啊!我們什么時候得到過所期望的東西?我們又何曾達到過我們似乎力所能及的目標?一切都事与愿違。命運賜給一個人十分出色的駿馬,而他卻冷漠無情地讓它們駕著車四處閒游,一點也不知怜惜它們的健美出眾,——而另一個人愛馬成癖,卻只能徒步而行,當別人牽著千里駒在他身旁走過時,只有嘖嘖稱奇的份儿。有的人家里有上等廚師,可惜只有一張小嘴,兩小塊肉就吞咽不下;而另一個人嘴巴有參謀總部1的拱門那么大,唉,可惜只有吃一份土豆做成的德國餐的命。命運是多么奇怪地捉弄我們啊!”
  然而,最為奇怪的是涅瓦大街上發生的事情。啊,可別相信這條涅瓦大街!當我走過這條大街時,我總是把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根本不去注意那些迎面碰見的事物。一切全是騙局,一切全是夢幻,一切都是表里不一。你覺得那位身穿精致的禮服正在漫步的先生很富有吧?根本沒那回事:他全部的家當就是那件禮服。你以為駐足在興建中的教堂之前的那兩個胖子是在談論建筑藝術吧?也沒有那回事:他們閒聊的是兩只烏鴉面對面地蹲著實在令人奇怪。你認為那個揮動著胳膊、熱情洋溢的人是在說他的妻子從窗口把一支圓珠筆扔到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軍官身上吧?完全不是,他是在談論拉斐德2呢。你以為那些淑女們……但是,淑女們是最不可信賴的。最好是少去張望商店的櫥窗:那里擺出來的小飾物非常精美,可是要价讓你退避三舍。千万可別去窺視呢帽底下的淑女們的俏臉!無論美人的斗篷在遠處怎么飄然飛舞,我都決不會跟上去尋幽探胜。离遠點儿,看在上帝的份上,离街燈遠點儿!快點儿,盡量快點儿,從旁邊走過去。如果街燈只是在你那考究入時的禮服上潑上點儿發臭的燈油,那還算是你的福份。然而,除了街燈,其余的一切東西都會迷惑人。這條涅瓦大街時時刻刻在裝假騙人,當濃濃的夜色籠罩下來,把千家万戶的白色和淺黃色的牆壁襯托得格外分明的時候,當全城一片轟鳴和燈火輝煌,無數的轎式馬車從各處橋上奔涌而來,前導馭手連聲吆喝,在馬背上頻頻躍動的時候,當惡魔親自點燃燈火,以便給万事万物罩上一層假面的時候,則尤其如此。
                              (18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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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彼得堡冬宮對面的一座大建筑物。
  2拉斐德(1757—1834),法國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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