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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


  在廳里……不過,還是不要說出是哪一個廳為好。沒有比各种官廳、團隊、辦事處,總之是各种官員,更气勢洶洶的了。如今,每一個各別的人都認為,冒犯他就是冒犯了整個的階層。据說,不久之前,有一位縣警察署長,我記不清是哪一個縣的了,上遞一張呈文,其中清楚地陳述,國家法紀式微,他的神圣的名字被無端褻瀆。他在呈文之后附上一大卷奇聞軼事作為佐證,那里每隔10頁就出現一次縣警察署長的名字,不少地方甚至說他總是醉態醺然。因而,為了避免發生不愉快的事情,我們不妨把這里就要說到的廳稱為某廳為好。總之,是在某個廳里有這么一個官員就是;此人說不上相貌出眾,矮矮的個子,臉上有些麻點,頭發淺紅棕色,看樣子眼力不濟,腦門上有些禿頂,兩邊臉頰上布滿了皺紋,臉色就像是患有痔疾一樣呈灰黃色……有什么法子呢?這都要怪彼得堡的气候。至于說到官銜(因為我們這里一張口就得說明官銜),那么他是所謂一輩子的九等文官,各式各樣的作家們都有一种值得稱道的習慣,就是欺壓那些不會嘶咬反抗的人,大家知道,他們對于九等文官之類的小官吏也是极盡調侃和揶揄之能事的。這個官員姓巴什馬奇金。從這個字眼可以看出,這姓氏跟“鞋”有些淵源1;然而,它是什么時候,何年何月,怎么從“鞋”這個詞儿演變而成的,則無從查考了。他的父親、祖父、甚至內弟乃至巴什馬奇金一家人都穿長統靴子,每年只換兩、三次鞋掌。他的名字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讀者或許會覺得這名字有些古怪,是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說,這決不是刻意想出來的,而是客觀情勢所使然,無論如何不能起別的名字,只能是這么個叫法。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是在5月23日凌晨前出世的。他那已故的母親,一位官員的妻子和賢惠的婦人,打算像樣地給嬰儿受洗取名。她那時還躺在正對著門的床上,右首站著教父,一個出名的好人,在參政院當股長的伊凡·伊凡諾維奇·葉羅什金,而教母則是一位警察署長的妻子,品德十分高尚的婦人,名叫阿麗娜·謝苗諾芙娜·別洛勃留什柯娃2。人們送上3個名字,任產婦挑選一個:莫基亞、索西亞或者就用受難圣徒霍茲達扎特。“不行,”已故的母親當時暗暗想道,“這些名字太平常了”。為了讓她稱心如意,大家把日歷翻到另一頁上;又出現了3個名字:特里菲利、杜拉和瓦拉哈西。“這真是罪孽,”母親說,“盡是這樣的名字;我真的還從來沒听說過呢。就是叫瓦拉哈特或者瓦魯赫,倒也還過得去,可是偏又來什么特里菲利和瓦拉哈西。”又翻了一頁——上面寫著:帕夫西卡希和瓦赫齊西。“算了吧,我看,”母親說道,“看來他就是這個命。既然是這樣,就叫他父親的名字好了。父親叫阿卡基,儿子也叫阿卡基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就是這么個來歷3。孩子受洗了,這時他哭了起來,做出一臉怪相,仿佛他早知道以后要當九等文官似的。總之,這就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提到這件事,為的是讓讀者們知道,這完全是事出有因,而另取別的名字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什么時候,何年何月到廳里當差的,是什么人幫著安排的,那就誰也記不起來了。無論換了多少任廳長和各級上司,他總是坐在老地方,還是老樣子,干著老差事,仍然是一個抄抄寫寫的官儿,以至于人們后來都相信,他顯然是現在這樣一副模樣,穿著制服,頭上謝頂,降生到人世上來的,他在廳里一點也不受尊重。當他走過的時候,門衛不僅不站起身來,而且也不正眼瞧他一眼,猶如一只普通的蒼蠅飛過接待室一樣。上司們對待他既無情又專橫。一個副股長居然把公文直接捅到他的鼻子底下,甚至連“請抄寫一下”、“這里有一件挺有意思的案子”或者高雅官廳中常用的客套話都懶得說一句。而他呢,只望一眼公文,便接過來,也不管是誰塞給的,有沒有權利支使他。他一接過公文,立刻就動手抄寫。年輕的官員們极盡官場中賣弄聰明之能事,嘲笑和打趣他,當著面大講有關他的种种瞎編的故事;說他跟房東老太太——一個年已70的老太婆有私情,說那女人總是打他,還問他們倆什么時候辦喜事,又把紙片撒在他的頭上,說是雪花飛舞。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卻一言不發,仿佛他面前什么人也沒有似的;這樣的逗笑甚至也沒有影響他的工作:雖然在一陣陣打扰之中,他也不會抄錯一個字。只有當玩笑實在開得過了頭,碰到了他的胳膊,妨礙他干事儿的時候,他才嘟嚷一句:“別打扰我,你們干嗎跟我過不去?”他這話語和聲音里透出一种莫名的無奈。其中包含著一种惹人怜憫的怨艾,所以,有一個剛來不久的年輕人本來也想學樣,恣意打趣他,忽然卻打住了話頭,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從此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變了樣子,与以前大不一樣。一种不尋常的力量使他跟剛熟識的同事們疏遠起來,而他本來是把他們看作是体面的紳士的。后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每當遇到開心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那個個子矮小、腦門禿頂的小官吏和他那讓人揪心的話語:“別打扰我,你們干嗎跟我過不去?”——從這句令人揪心裂肺的話里可以听出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我是你的兄弟嘛”。可怜的年輕人掩面而歎,后來在一生中曾有多少次不寒而栗,因為他發現人的身上竟然夾裹著如此之多的殘忍,在文質彬彬、富有教養的紳士的外表下,天哪,甚至在人們公認為高尚和正派的人的身上居然掩藏如此之多的殘暴和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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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俄語中的“鞋”讀作“巴什馬克”,可見該姓是由“鞋”字演化而成的,這里暗寓受人踐踏的命運。
  2舊俄習俗,孩子受洗取名,必須有一名教父和一名教母在場,于是孩子的父母与教父、教母結為干親家。
  3“阿卡基耶維奇”是父稱,即“阿卡基之子”的意思。

  未必在別的地方還能找到這樣忠于職守的人了。只說他盡心盡責是不夠的,——不,他對這份差使是情有獨鐘。他于抄抄寫寫之中似乎看到了一個多彩而舒心的世界。一种洋洋自得之情洋溢在他的臉上;有几個字母尤其令他心醉,一寫到它們便難以自持:小聲笑著,眨眨眼睛,撇著嘴唇,只要看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就能看出他描畫的是什么字母。倘若按其勤勉盡職來論功行賞的話,他本人也會大感意外,准夠得上當個五等文官了;然而,正如他的那些愛挖苦人的同事們說的那樣,他當差多年,卻只掙得一枚小領章1和身下的痔瘡。話又說回來,也不能說對他完全漠不關心。有一位廳長是個善心人,看他服務多年也想予以褒獎,吩咐給他一些比抄抄寫寫更重要的事情干干;也就是把一件已辦好的公事擬一封公函,送到另一個官廳去;事情十分簡單,只要改寫一下封面的標題和把動詞的第一人稱的形式改為第三人稱2就行了。沒料到他干起來卻十分吃力,渾身冒汗,連連擦拭腦門上的汗珠,終于說道:“不行,還是讓我抄抄寫寫的好”。從此以后,他只能永遠干抄寫的差使了。對他來說,似乎除了抄寫公文之外,其余的事儿一概不存在。他一點也不講究穿著:一套制服不是綠色的,而是棕紅帶白的顏色。衣服領子又窄又矮,以至于脖子雖然不長,卻從領口伸出來,顯得特別的頎長難看,就像是在俄國的外國商販几十人聚成一堆,頭頂著搖頭晃腦的石膏制成的小貓3的脖頸一樣。而且總是有點儿什么東西粘在他的制服上:或者是一小截干草,或者是一小段線頭;再說,他還有一种特別的本領,每次走在街上,正當別人從窗口扔下亂七八糟的東西時,他就恰好赶上,于是他的帽子總有西瓜和香瓜皮之類的污穢之物點綴其上。他一輩子從不留心每天街上發生的事情和變化,大家知道,他的同事——一個年輕的官員,卻是目光銳利,從不放過街上的一點動靜,甚至可以看清對面人行道上有人的褲子套帶4脫開了,——然后臉上露出一絲調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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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小領章是舊俄時代發給長期供職的文職官員的一种榮譽章。
  2俄語動詞有人稱、時的變化形式,即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稱和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之分。
  3這里說的是街頭的外國商販用頭頂著特制的貨盤售貨的情景。
  4褲腳口套在腳掌上的帶子,以防褲子卷上去。

  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即便是眼盯著什么,他看見的也只是一行行寫得干淨、勻稱的字体,除非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一匹馬頭來,伸到他的肩頭上,鼻孔里呼出一陣風直沖臉頰,他才會回過神來:原來已不再埋頭在字里行間,而是走在街道中間。回到家里,他立刻坐到桌旁,匆忙地喝著菜湯,啃著一塊夾蔥的牛肉,食而不知其味,連同蒼蠅和老天爺此刻送到嘴邊的所有東西一塊儿吃下去。覺得肚子填飽了,就從桌旁站起來,拿出墨水瓶來,開始抄寫帶回家來的公文。要是沒有公文要抄寫,他就自得其樂地有意給自己抄下一份副本,特別是當公文的妙處不在于文筆优美,而在于它是呈送給一位新人或者權貴的時候。
  當彼得堡灰暗的天空夜幕低垂,所有的官員各人根据自己的薪俸和個人的癖好而飽餐了一頓的時候,——當廳里鵝毛筆沙沙響動、忙忙碌碌、干完了自己和別人的必要的事務以及好事者又自愿多干了一些事情而一切都停息下來了的時候,當官員們都忙著自尋樂趣以打發剩余時光的時候:有的人手腳麻利,直奔劇院;有的人去逛大街,以便仔細欣賞那形形色色的女帽;有的人則去赴晚會——對著一位長得俊俏、被一小群官員捧為明星的少女說著綿綿軟語來消磨時光;有的人——這是司空見慣的——則干脆到四樓或者三樓的同事家里去,那里有兩間小房,外帶一間前室或者廚房,擺著一些時髦的玩意儿,一盞燈或者經過省吃儉用、放棄游樂才換得來的工藝品,——總之一句話,即便是這個時刻,當所有的官員各自去到朋友的小屋里玩起了惠斯特牌1,就著便宜的面包不時地呷茶品茗,含著長煙袋吞云吐霧,一邊發牌一邊講著從俄國人不能不与之往來的上流社會听來的种种流言蜚語,甚至當無話可說之時又翻出那永遠說不厭的趣聞來說一遍,据說是城防司令接到稟報,說是法爾康2雕塑的紀念像的馬3尾巴被人砍掉了,——總之,即便是大家都竭力去尋歡作樂的時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也從不找個地方去消遣。誰也說不上什么時候在晚上遇見過他了。他盡情地抄寫夠了,就躺下睡覺,一想到明天就暗自微笑:老天爺明天又會賜給他什么東西抄寫呢?一個年俸400盧布、對自己的命運心安理得的人,就這樣平靜地打發著日子,或許本來可以活到垂暮之年,可是人的生活道路總是多災多難,不僅九等文官,就是三等、四等、七等文官和各式各樣的顧問官,乃至徒具虛名、從不理事的官員都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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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類似橋牌的牌戲。
  2法爾康(1716—1791)法國雕塑家,曾為彼得大帝鑄造青銅塑像。
  3即為彼得大帝鑄造的“青銅騎士”像,位于涅瓦河畔。

  在彼得堡,所有年俸400盧布左右的人都有一個難以對付的敵人。這個敵人不是別的,就是我們北國的寒冷天气。盡管也有人說,寒冷對于健康是大有裨益的。早晨8點多鐘,正是滿街走著去廳里上班的人們的時候,它就開始大發淫威,不分青紅皂白,一個勁地直刺著大家的鼻子,可怜的官員們簡直不知道把鼻子藏到哪里去才好。在這個時刻,即便是高官顯貴也凍得腦門發痛,眼淚汪汪,可怜的九等文官有時就只能束手待斃了。唯一能想出來的辦法,就只有穿著薄薄的外套盡快地跑過五、六條街道,然后在門房里使勁地跺一頓腳,直到所有在路上凍僵了的辦事能力和才干全都恢复過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近來已開始覺得背脊和肩膀冷得怪難受的,盡管他總竭力盡可能快地跑過那一段應有的距离。他到底琢磨出來了,莫非是毛病出在他的外套上。回家之后,他仔細查看了一下外套,發現有兩三處地方,恰好是在背部和肩膀上,果然只剩下一層稀麻布了;呢子磨得透了風,連襯里也已破爛不堪。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外套也早已成了官員們的笑柄;它連“外套”這個高雅的名字也已不复存在,都管它叫罩衫。真的,它的樣式變得古怪了:衣領一年比一年小了,因為它用來做了別的部位的補丁。這縫補又不像是出于裁縫的手藝,實在是又笨拙又難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決定把外套送到裁縫彼得羅維奇那里去,他就住在沿后邊樓梯上去的四層樓上,盡管是個獨眼龍,一臉麻子,可是修補起官員們和其他各式人等的褲子和燕尾服來倒也相當的熟練,——不用說,那是要在他沒有喝醉和腦子里沒有想別的念頭的時候。說到這個裁縫,當然不該喧賓奪主,可如今是這么個規矩,講故事非得把每個人物的性格說個一清二楚不可,所以,沒有辦法,我們也只好在這里把彼得羅維奇提出來說一說。起初,他的名字就簡單地叫格里戈利,是一個地主老爺家的農奴;自從領了自由證書1,每到節日,起初是每逢大的節日,總要喝一頓,到后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日歷上印著一個十字的宗教日子就都喝得醉眼朦朧,——打這個時候起,就改名為彼得羅維奇了。從這方面來說,他是信守祖輩傳下來的習俗的,就是跟老婆吵嘴罵架,也是滿嘴“土婆子”和“德國娘們”。既然我們提到他的老婆,那么關于她也得說上几句;不過,遺憾的是我們知之不多,只知道彼得羅維奇有一個老婆,總是戴著包發帽,而不圍頭巾;然而說到她的姿色,那她就沒有什么可炫耀的;至少可以說,只有一些近衛軍士兵才會從包發帽底下去偷偷望她一眼,然后翹翹胡子,發出一陣特別的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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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舊俄時代解除農奴身分的證書。
  通往彼得羅維奇家的樓梯,老實說吧,全是水漬漬的,污水橫流,還有一股子熏人眼睛的酒味儿,大家知道,彼得堡的幢幢樓房的后邊樓梯都免不了這种味儿,——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邊上樓一邊猜想彼得羅維奇准會漫天要价,暗暗拿定主意最多只給兩個盧布。房門是開著的,因為女主人正在烹魚,弄得廚房里盡是煙霧,連那些亂爬的蟑螂也看不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穿過廚房,連女主人也不曾發現,就徑自走進房去,只見彼得羅維奇端坐在一張沒有上過漆的大木桌上,盤著腿,儼然像土耳其總督的樣子。兩只腳按照坐著干活的裁縫的習慣光著腳丫子。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十分熟悉的那只大拇指,上面長著像龜殼似的又厚又硬的怪指甲。彼得羅維奇的脖子上吊著桄子絲線和棉線,膝蓋上墊著一件破衣裳。他捏著針頭認針已有兩、三分鐘了,一直沒穿上,所以,望著昏暗和線頭十分生气,低聲地埋怨說:“穿不上,惡婆娘;把我害苦了,你這騙子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覺得挺掃興的,因為他來得不是時候,正碰上彼得羅維奇的气頭上:他就喜歡挑彼得羅維奇喝得有點醉醺醺的,或者像他老婆說的那樣“這獨眼鬼喝飽了貓尿”的時候上門來定做活儿。每逢這种時候,彼得羅維奇通常都很好說話,痛痛快快地答應,甚至每次都又是鞠躬又是道謝。事后,盡管他的老婆總會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來,說她的丈夫喝醉了,所以要价太便宜了,不過,只要再添上10個戈比,事情也就了結了。可眼前彼得羅維奇看樣子沒有喝酒,所以十分固執,不好說話,鬼知道他會怎么張口要价。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心里明白了,像俗話說的,正想打退堂鼓,可是已經不便抽身后退了。彼得羅維奇眯著一只獨眼緊盯著他,于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只得開口說道:
  “你好,彼得羅維奇!”
  “向您問好,先生,”彼得羅維奇說道,斜瞟了一眼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雙手,想要看看送來的是什么活計。
  “我求你來了,彼得羅維奇,那個……”
  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說起話來,總是夾雜著不少前置詞、副詞、甚至不少毫無意義的語气詞。倘若是一件棘手的事儿呢,那么他竟會有一句話也說不全的習慣,因此經常是開口說什么:“這事儿,說實在的,很那個……”,隨后便沒有下文了,而他也忘了要說什么了,還以為事情說妥了呢。
  “什么事呀?”彼得羅維奇說,同時,用那只獨眼仔細打量他身上的制服,從領口到袖子、背脊、后襟和扣眼一一看過,——全都十分眼熟,因為這是他親手縫制的。裁縫都有這樣的習慣,見面的頭一件事便是仔細看看你穿的衣服。
  “我是為那個……彼得羅維奇……是外套,呢子……你瞧,別的地方都還挺結實的,就是落上了點灰,看上去好像是舊了,其實還是新的,只是有個地方有點那個……在背上,還有這個肩膀上磨破了點儿,就是這個肩膀上有點儿——你瞧,就這點儿活。倒不怎么費事……”
  彼得羅維奇拿過罩衫,先放在桌上攤開來,打量了許久,搖搖頭,伸手到窗台上去取一只圓形的鼻煙壺,那上面印著一位不知姓名的將軍的畫像,因為頭臉被手指捅破了,后來就干脆貼上了一塊四方形的破紙片儿。彼得羅維奇聞了聞鼻煙,雙手把罩衫抻開,對著亮光細看一番,又搖搖頭。隨后,他把襯里翻了過來,又搖搖頭,再次打開貼有將軍像和紙片儿的鼻煙壺蓋,捏了一撮煙絲塞到鼻子里,關上蓋子,把鼻煙壺藏好,最后說道:
  “不行了,沒法子補了:這衣服太糟了!”
  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听這話,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
  “怎么沒法補呢,彼得羅維奇?”他几乎像孩子似的央求說,“只不過肩膀上磨破了點儿,你這儿有小塊布料……”
  “小塊布料倒是可以找一找,也找得到,”彼得羅維奇說,“可是補不上嘛:全都朽了,只要一用針——底子就破了。”
  “破了不要緊,你就馬上打個補丁得了。”
  “補丁往哪儿打呀,沒地方下針腳嘛,實在太破了。說得好听這是呢子,可風一吹就成碎片片了。”
  “喂,你就給補一補吧。怎么會呢,說真的,那個……”
  “不行,”彼得羅維奇斷然地說,“簡直沒辦法。這衣服根本不行了。您不如等天寒地凍時把它改做包腳布吧,因為穿襪子不保暖。襪子是德國佬為了多撈錢想出來的玩意儿(彼得羅維奇喜歡一有机會就挖苦一下德國人);看來,您得做一件新外套啦。”
  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听要做“新”外套,兩眼頓時發黑,屋里所有的東西在他眼前成了一片混沌。他分明看見的只是彼得羅維奇的鼻煙壺蓋上那臉上貼著紙片的將軍。
  “怎么,要做新的?”他仍然像是在夢中似的,說道,“我可沒有錢呀。”
  “可不,得做一件新的了,”彼得羅維奇神志安然地說,一點也不表示同情。
  “那么,做一件新的,它那個……”
  “您是說要多少錢?”
  “是的。”
  “那得花150多盧布,”彼得羅維奇說道,同時意味深長地撇撇嘴唇。他非常喜歡裝腔作勢,喜歡突然來那么一招令人尷尬,然后斜睨著對方受窘的那副樣子。
  “150多盧布做一件外套!”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不禁喊出聲來,也許是生平頭一遭這么大喊,因為他向來說話都是小聲小气的。
  “可不,”彼得羅維奇說,“那還得看是做什么樣的外套。要是安上一個貂皮領子,又給風帽襯個綢里子的話,那就非200盧布不可。”
  “彼得羅維奇,求求你,”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懇求說,不再听彼得羅維奇說的話,也不理會他的裝腔作勢的表情,“想法子給補一補吧,只要還能對付著穿就行。”
  “那不行,花了工夫還不說,又白糟蹋錢,”彼得羅維奇說,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听了這番話,只好走了出來,心情十分沮喪。而彼得羅維奇呢,在他走了之后,還站了好一會儿,意味深長地撇著嘴,沒有動手干活,因為他挺得意的:
  既保持了自己的体面,又沒有作踐裁縫的手藝。
  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來到大街上,猶似還在夢境中一樣。“這事儿竟會是這樣,”他自言自語說,“我真是沒想到結果會那個……”然后,沉默了一會儿,又說:“瞧真是的!落得這么個結果,而我真的一點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接著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然后說道:“真是的!這真的是一點沒料到,那個……這事儿怎么也……落到這步!”說完,他沒有回家去,卻糊里糊涂地朝相反方向走了。在路上,一個掃煙囪的工人將半邊髒身子蹭了他一下,把他的一個肩膀弄得又髒又黑;一大把石灰又從正在動工興建的樓房屋頂上洒落到他的身上。他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直到他撞在一個把斧鉞放在身旁,正從角形煙盒里把鼻煙倒在長滿老趼子的手里的崗警身上,他才回過神來,因為那崗警說:“你干嗎鑽到人家的鼻子底下來了,難道你不會走人行道嗎?”這時,他才回過頭看了看,轉身回家去。這時他才集中思緒,清楚而真切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再是沒頭沒腦,而是深明事理和開誠布公地跟自己商量起來,猶如跟一位可以傾心交談的明智的友人談心一樣。“唔,不行,”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說,“這時候不該去找彼得羅維奇:他這會儿那個……看來是老婆揍了他一頓。我不如禮拜天早晨去找他:過了禮拜六晚上,他准會是歪斜著眼和睡意朦朧的,會要喝點醒腦子的酒,而老婆不會給他錢,在這個時候我把10戈比那個……塞在他的手里,他准會好說話些,那么外套就那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跟自個儿這么盤算著,精神為之一振,終于等到了下一個禮拜天,遠遠便看見彼得羅維奇的老婆出門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趁机去找他。彼得羅維奇過了禮拜六之后,果然眼睛歪斜得厲害,耷拉著腦袋,直瞪著地板,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然而,盡管如此,當他明白了來意之后,仿佛是魔鬼推搡了他一把似的。“不行,”他說,“您做一件新的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立刻塞給他10戈比錢。“承蒙好意,先生,我可以為您的健康喝上一杯,”彼得羅維奇說道,“不過,那件舊外套您就別費事了:它壓根儿不管用了。我一定給您好好地縫一件新的,咱們一言為定。”
  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還想求他修補一下,可是彼得羅維奇沒有听完就說道:“我一定給您做一件新的,這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盡力而為。甚至可以做成一种時興的式樣:衣領就用鍍銀的鉤扣好了。”
  至此,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算是明白了,不做一件新外套是不行了,立刻便垂頭喪气了。真的,哪里有錢來做新外套呀?當然,多少可以指望以后的節日的一點賞錢,可是這些錢早就有了用場。要做一條新褲,付清靴匠給舊靴子釘上新靴頭的舊帳,還要向女裁縫定做三件襯衫和兩件不便形諸文字的貼身內衣,——總之一句話,這些錢都會要開銷掉;即便是廳長大開恩典,賞的不是40盧布,而是45盧布或者50盧布,那也所剩無几,用來做外套不過是杯水車薪。當然,他也知道彼得羅維奇有一种鬼才知道怎么漫天要价的怪脾气,連他的老婆也忍不住大聲嚷嚷起來:“你是瘋了不成,笨蛋!有的時候不要錢也接活干,這會儿又鬼使神差張口要大价錢,連你自個儿也不值呀。”當然,他也知道只要給80盧布,彼得羅維奇也肯接這個活;不過,到哪儿去弄到這80盧布的錢呢?如果只需要一半,那還可以湊湊看:一半還勉強湊得齊;甚至還可能超過一點儿;可是,到哪儿去弄那一半呢?……不過,讀者首先得要知道,那40盧布是怎么湊齊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有個習慣,每花掉1個盧布,就往一只上了鎖、蓋上挖了窟窿眼的小箱子里塞一枚半戈比的銅幣。每過半年,他就查一查積攢下來的銅幣有多少,然后把它們換成小銀幣。他堅持這樣做好些年了,因而這几年手里已攢下了40多盧布。這樣,手頭上就有了一半的錢;可是,還有那另外的一半怎么湊呢?到哪儿去弄另外的40盧布呢?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想來想去,打定主意要減少平日的開銷,至少一年之內必須這么做:晚上不再喝茶,夜里不再點燭,如果要辦什么事,就到女房東房里去,借她的燈光用用;走在大街上,踩著舖有石子和石板的路面,要盡量放輕腳步和小心在意,几乎踮著腳尖走路,這樣鞋掌就不會磨得太快;交給洗衣婦洗的內衣,盡量少洗几次,為了不至于穿得太髒,那就每天回到家里,立刻脫下來,只穿一件年代已久還依然完好的棉布長衫。說句實話,這樣節衣縮食,他起初也覺得挺難熬的,不過,后來也就習慣成自然;他甚至習慣了每天晚上餓著肚子;但是,他可以從精神上得到慰藉,因為他可以一心想著那件夢寐以求的新外套。打這個時候起,似乎他的生命本身也變得充實些了,仿佛他娶妻成了家,仿佛有了一個人陪伴著他,仿佛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一個可愛的伴侶愿意跟著他共度人生之旅,——這個伴侶不是別的什么人,就是那件絮著厚厚的棉花、襯著結實耐穿的里子的外套。他變得有生气些了,甚至性格也堅強多了,就像是一個抱定了宗旨和認准了目標的人一樣。原來疑慮重重,优柔寡斷——總之,一切猶豫不決、捉摸不定的特點都從他的臉上、舉動上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的眼里時而閃耀著光芒,腦海里甚至還冒出一些大膽而果敢的想法:真的,配上個貂皮領子怎么樣?他老是默默想著這件事,差不多神思恍惚起來。有一次,正在抄寫公文,差一點抄錯了,几乎失聲喊了一句“哎呀”,赶緊畫了個十字。他每個月至少到彼得羅維奇家去一次,商量外套的事,在什么地方買呢子,買什么樣的顏色的,价錢多少,雖說有些憂心忡忡,但總是滿意而歸,因為他心想,到時候一旦布料備齊,外套不就成了么。事情的進展居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廳長賞給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不是40盧布,也不是45盧布,而是整整60盧布,真是令人大喜過望;不知他是否有先見之明,早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需做一件外套,或者是事有湊巧,不過,這么一來,他就多出20盧布來了。事情不就要水到渠成了么。只苦熬了兩、三個月,稍微挨了點餓——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果真就攢下了80盧布左右的一筆錢。本來一向相當平靜的心,開始怦怦跳動起來。他當天便約了彼得羅維奇到布店去。買了一塊質地很不錯的呢子——倒也不奇怪,因為半年來他們反复斟酌過這件事,几乎每個月都去布店打听价錢;所以,連彼得羅維奇也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呢子了。他們又挑了一塊細棉布做襯里,又厚又密,用彼得羅維奇的話來說,比綢子還強些,就是看上去也又漂亮又有光澤。貂皮領子倒是沒有買,因為价錢實在太貴;就挑了店里一塊頂好的貓皮,遠遠看上去還像是貂皮呢。彼得羅維奇忙活了兩個星期才把外套做好,因為絎線要花許多工夫,要不然外套早就做好了。彼得羅維奇要了12盧布的工錢——少一個子儿也不行;全都是用絲線縫制的,而且是兩行細密的針腳,后來彼得羅維奇又把每一行針腳用牙咬了一遍,擠壓出各种圖紋來。這是……說不清是哪一天了,不過,興許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生中最激動的一個日子,彼得羅維奇終于把外套送上門來了。他是一大早送來的,恰好是就要到廳里去上班的時刻。外套送來得太巧了,因為已經是天寒地凍的時節,眼看就要越來越冷了。彼得羅維奇把外套赶出來了,真是一個好裁縫。他的臉上分明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還從來不曾見到過。他似乎充分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忽然表明了只會換換里襯、補補窟窿的裁縫同巧做新衣的能手之間有著天壤之別。他從帶來的手帕里取出外套;手帕是剛從洗衣婦那儿拿來的,他把手帕折好,放到口袋里備用。他取出了外套,頗為得意地瞧了瞧,兩手擎著,十分靈巧地披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肩頭上;接著拽了拽,又用手在背后往下抻了抻;然后讓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披著,稍稍敞開前襟。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想要伸進袖子去試試;彼得羅維奇幫他穿好袖子——結果,穿上袖子也挺合适的。總之一句話,這外套果然是不大不小,剛好合身。彼得羅維奇也不放過机會表白說,因為沒有挂牌,又地處小街上,加之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又是老熟人,所以,他要的工錢才這么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光是工錢就得要75盧布。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不想跟彼得羅維奇作無謂的爭辯,而且他也怕听見彼得羅維奇胡吹亂喊的唬人的大价碼。他付清了錢,道了謝,立刻穿上新外套到廳里去了。彼得羅維奇也緊隨在后走了出來,站在街頭,打遠處望著那件外套好一會儿,然后又故意踅到旁邊,穿過一條彎曲的胡同,繞到前面的大街上,從另一個方面,也就是從正面再瞧瞧自己縫制的外套。這時,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路行來,興致勃勃,喜不自胜。他分分秒秒都感覺得到身上穿了一件新外套,甚至有好几回因為暗暗得意而笑了起來。真的,這件新衣有兩大好處:一是暖和,二是好看。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廳里;他在門房里脫下外套,前后左右又端詳了一遍,然后托付給門衛特別照管。不知怎么的,廳里的人一下于全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穿了一件新外套,那件舊罩衫已經不見啦。大家立刻跑到門房里來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新外套。紛紛向他道喜,祝賀,起初他只是微笑作答,后來竟弄得不好意思起來。等到大伙儿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既然穿了新外套,就得請客,至少也該辦一個晚會,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簡直惘然失措,不知怎么辦和該怎么應付和推托才好。過了几分鐘,他才脹紅著臉,頗為天真地解釋說,這一點也不是新外套,只是樣子像新的,其實是一件舊外套。最后,有一位官員,還是一位副股長吧,大概為了表明自己壓根儿不是傲慢之徒,甚至跟下屬也挺融洽的,便解圍說:“這么辦吧,我來替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做東,舉辦一次晚會,請諸位來舍間喝杯茶:今天碰巧也是我的命名日呢。”不用說,官員們立刻向副股長表示祝賀,并且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本想借故推辭,可是拗不過大家的勸說,說這樣做有失禮貌,會丟面子,于是他也不好拒絕了。其實,他后來還是挺高興的,因為他想起來了,這么一來,他就有机會穿上新外套去逛一逛,即便是晚上也好嘛。這一天對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來說,宛如是最盛大的節日。他樂不可支地回到家里,脫下外套,十分愛惜地挂在牆上,又一次把呢子和里襯欣賞一番,然后特地把那件四處開綻的舊罩衫拿來作了一番比較。他望了望舊罩衫,自己也不禁笑出聲來:真是天差地別!后來,在吃午飯的時候,當他一想起那件舊罩衫的樣子,還久久地暗自發笑。他高高興興地吃過午飯,飯后沒再抄寫,也沒有公文要抄寫,悠閒自在地躺在床上直到天黑。隨后,他沒有多耽擱,穿好衣服,披上外套,便出門去了。那位請客作東的官員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可惜我們說不清楚;我們的記性實在太不爭气,彼得堡所有的地方、街道、樓房在腦子里全都成了一團亂麻,實在難以從中理出個頭緒來。不管怎么說,至少有一點是不會錯的,就是那個官員是住在城里最好的地方,——所以,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住處不會挨得很近。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首先得要走過几條空曠無人、燈光昏暗的街道,不過,朝那個官員的住處越走越近,街道就漸漸熱鬧起來,人煙也稠密些,燈光也明亮多了。路上人來人往的,時而可見衣著華麗的淑女和身披海狸皮領子的男子,赶著裝有木柵欄和釘著鍍金銅釘的雪橇的載貨馬車夫倒不多見,——相反,頭戴深紅色的天鵝絨帽子、駕著上了漆的舖著熊皮褥子的雪橇的神气的車夫卻不時地迎面而來,還有裝飾一新的轎式馬車的輪子軋軋地輾著雪地,疾迅地掠過街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望著這一切都挺新奇。他已有好多年晚上足不出戶了。他好奇地站在一家商店燈火通明的窗前,望著一幅美人圖:那美人脫下鞋子,露出一只好看的纖足,而她的身后則有一位長著絡腮胡子和唇下短尖小胡子的男子探頭張望。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搖搖頭,笑了笑,然后又走自己的路。他笑什么呢?是否因為他看見了一种十分陌生、然而人人都保持著相通的感覺的東西呢,抑或是他像別的官員一樣怀有同樣的念頭:“唔,這些法國佬!不用說,他們一旦想要那個,那么就真的那個……”說不定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呢——要知道總不能鑽進人的心靈里去,探悉他的种种心思吧。他終于來到了副股長的住處。副股長的日子過得挺闊气的:樓梯上點著燈籠,住宅在二層樓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走進前廳,一眼看見地板上一排排的套鞋。在套鞋的中間,就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只茶炊呼呼響著,噴著一團團的熱气。牆上挂滿了外套和披風,其中有的是鑲有海狸皮領子或者天鵝絨翻領的。隔牆傳來一片喧鬧聲和說話聲,當房門打開,一個仆人端著擺滿空杯子、凝乳罐和面包干小筐的托盤出來時,哄鬧之聲便忽然變得清楚而響亮。顯然,官員們早就聚齊了,喝過了第一杯茶。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親自挂好外套,走進屋子里,眼前倏然出現燭光、官員、煙斗、牌桌,一陣四面傳來的急速的談話聲和椅子移動的嘈雜聲,亂哄哄地直扑他的耳鼓。他站在屋子中間,十分尷尬,踟躕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不過,大家已經發現他,歡叫著迎上前來,立刻又涌到前廳里去仔細端詳他的外套。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雖然多少有些難為情,不過,他到底是個實心人,看見大伙儿都夸他的外套,也禁不住高興起來。隨后,大家自然又撇下了他和外套,照例回到惠斯特牌桌旁。吵吵嚷嚷,人聲鼎沸,這么一大群人——這一切都使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覺得有些怪誕。他簡直就不知道怎么辦,手足無措,整個身子不知往哪儿擱才好;最后,他挨著玩牌的人坐了下來,看著玩牌,瞧瞧這人的臉,又望望那人的表情,不多久他就呵欠連天,覺得索然無味,尤其是因為早就到了他平日習慣就寢的時刻。他打算跟主人告辭,可是大家不讓他走,并且說添置了新衣,一定得喝一盅香檳酒。一個鐘頭之后,晚餐上桌了,有涼拌菜、冷盤小牛肉、肉餡餅、甜點心和香檳酒。大家逼著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喝了兩盅酒,之后他就覺得屋子里變得開心多了,然而他還是忘不了已經12點鐘,早該回去了。為了避免主人的挽留,他悄悄走出屋子,在前廳里找到了外套(遺憾的是外套掉在地上了),抖了抖,拈掉那上面的絨毛,披在肩上,下樓來到了街上。街上依然亮著燈光。几家小舖子,那是仆人們和各种下人常呆在里面的俱樂部,店門洞開著,而另几家舖子則已關上了店門,卻從門縫里漏出了一道長長的亮光,表明還有人聚在里面,或許是女仆們或者几個听差還在那里說短道長,搬弄是非,而主人們卻茫然不知他們的去向。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路走著,興高采烈,忽然間無緣無故地跟在一個女士的后面跑了起來,那女士像閃電似地在身旁一晃而過,玉体的各個部位都充滿了非凡的活力。不過,他立刻就停了下來,仍舊像原先那樣緩步而行,連自己也對剛才不知哪來的一股子活潑勁儿感到詫异。過了不久,那几條空曠無人的街道便橫陳在他的眼前,它們本來在白天也不大熱鬧,更不用說夜晚了。眼前它們顯得更加冷清和死寂:街燈閃閃爍爍,變得稀少了——顯然,是公家的燈油太少了;接著是一座座木頭房子、柵欄;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滿街的積雪閃著亮光,還有一間間護窗板緊閉的低矮的茅舍沉入夢鄉,顯得凄涼而幽暗。他漸漸走到了街道被偌大的廣場隔斷的地方,只見對面有几幢隱約可見的房屋,而廣場上則是一片空蕩蕩的,令人發怵。
  遠處,天知道在什么地方,隱約可見崗亭的一點火光,那崗亭就恍如遠在天邊一樣。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份興沖沖的勁頭到這時已是冷了一大半。他走上廣場,不禁感到心里悚然,仿佛他的心已預感到了不祥之兆。他回頭望了望,又環顧四周:恰似處在茫茫大海中一樣。“不,最好是別去張望,”他暗想道,閉著眼走去,當他睜開眼來想要知道是否走到廣場的盡頭時,忽然一眼瞧見面前,几乎就在鼻子跟前,站著几個滿臉胡髭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也分辨不出來。他兩眼發黑,心里咚咚直跳。“這不是我的外套嗎?!”——其中的一個人嗓門像打雷似地喊道,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想要喊“救命”,另一個人把一只像官員的腦袋一般大小的拳頭伸到他的嘴邊,說道:“你喊試試!”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只覺得有人扒下他的外套,踹了他一腳,他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里,再也不省人事了。過了一會儿,他蘇醒了,站起身來,可是不見了人影。他覺得露天里冷颼颼的,外套不見了,便開始喊叫起來,可是喊聲似乎不大樂意傳到廣場四周的邊上去。他滿腔悲憤,一個勁地喊叫,接著拔腿跑了起來,一直穿過廣場,朝崗亭奔去,崗亭旁邊站著一個崗警,倚著斧鉞似乎在好奇地張望,想要知道有人干嗎叫叫喊喊地從遠處跑過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跑近前去,气喘吁吁地大聲嚷道,說他只顧睡覺,什么也不管,居然沒有看見有人搶劫。崗警回答說,他什么也沒看見,只看到兩個人在廣場中間讓他站住了,還以為是他的朋友呢;叫他不要在這里罵罵咧咧,不如明天去找巡長,巡長會把搶劫外套的人查出來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跑回家里,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兩鬢和后腦勺上本來就留下不多的一點頭發,如今一片亂蓬蓬的;腰間、胸口和整條褲子全都沾滿了雪。房東老太太听見一陣可怕的敲門聲,赶忙跳下床來,趿著一只鞋子跑去開門,為了謹慎起見,還用一只手掩著胸口的襯衫;可是,剛打開門,一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樣狼狽,便不由地倒退几步。等到他詳細講了事情的經過,她兩手向上一拍1,說要直接去找警察署長,巡長光會哄人,空口答應,就會胡弄人;不如直接去找警察署長,她甚至跟他面熟呢,因為有個名叫安娜的芬蘭女人,曾在她家里當過廚娘,如今在警察署長家當了保姆,還說她常常見到警察署長乘車打這房子跟前經過,他每個禮拜天都要上教堂去禱告,同時又高高興興地瞧著所有的人,所以,從這些事儿看來,他會是一個好人。听了這番開導之后,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神情沮喪地踱進自己的房里,他是怎么度過這一夜的,凡是多少能夠替別人設身處地想一想的人是可以想見的。清晨起來,他很早便去見警察署長;不過,人家答复說,署長大人還在睡覺;他十點鐘去了,又說還沒起來;他十一點鐘再去,說是署長大人已不在家里;吃午飯時又去了,——可是文書們說什么也不讓他進去,一定要問個清楚,是不是緊急的公事,出了什么事情。終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生平頭一回想要顯示一下個性,不容分辯地說,他要親自見警察署長本人,并且說他們無權攔阻他,要是他告起狀來,他們就會有好受的。文書們听了也不敢硬頂著,有人就去請警察署長出來。警察署長對于外套被搶一事的態度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不去注意這樁案子的關鍵之處,倒是一個勁地盤問起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來了:為什么他這么晚才回家?是否去過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和到過什么不清不白的人家?問得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很難為情,只好走了出來,也不知道外套被搶的案子能否得到适當的處置。他一整天都沒有去上班(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他去了,臉色蒼白,又穿著那件破舊而更顯得寒酸的罩衫。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講述了外套被搶的前后情形,雖然有些官員仍然不放過机會把他嘲笑一番。但是畢竟讓許多人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有人決定為他募捐,可是募得的錢卻寥寥無几,因為官員們在這之前已有了許多的開銷,諸如訂購廳長的畫像,又按照局長的提議買了他的朋友寫的一本書,——所以,募捐所得就十分有限了。其中有人出于同情,覺得至少也得出出主意,給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助一臂之力,就建議他說,不要去找巡長,因為即便是巡長為了討得上司的歡心,會想方設法把那件外套找到,可是,倘若他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證据,證明那件外套确實是他的,那么外套就會一直押在警察署里。那就不如去求見一位大人物,那個大人物只要跟有關人士關照和交涉一下,事情就好辦多了。沒有辦法,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只好下決心去見那個大人物。這位大人物到底身居何种要職,直到如今仍然無人知曉。須知這個大人物是不久前才成為大人物的,而在這之前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然而,就是他現在的職位与別人的更為顯赫的職位相比也還是微不足道的。不過,總會有這樣一种人,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小事一樁,而他卻當成了不起的大事。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比方說吧,他立下這么個規矩,當他來辦公的時候,下屬官員就得站在樓梯上迎候;任何人不可擅自去見他,務必按嚴格的手續辦事:十四等文官報請十二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再報請九等文官或者轉呈有關的官員,這樣逐級呈報,案卷最后呈送到他手上。在神圣的羅斯2國土上,一切都爭相仿效,每個官員都模仿和扮著自己上司的派頭。据說,居然有這樣一位九等文官,奉派去一個不大的辦事處當主任,立刻給自己隔出一間特別的房間,稱之為“辦公室”,門口還站著几個身穿鑲有紅領子和金銀邊飾的制服的辦事員,他們緊握住房門的把手,替來訪的客人開門,雖然“辦公室”里只勉強放得下一張普通的辦公桌。大人物接見的派頭和舉止神气而威嚴,但也不太繁縟。他的這套做法的主要依据是必須嚴厲。“嚴厲,嚴厲,再嚴厲,”——這話他平時總不离口,說到最后時還要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對方的表情。其實,這么做也是毫無必要的,因為整個辦事處的管理机构就只有10個官員,他們本來就處于誠惶誠恐之中了;遠遠見他來了,便放下公事,筆直地站著,恭候著上司走過房間。他平日跟下屬談話總是聲色俱厲,几乎總离不開三句話:“您怎么敢這樣?您知道是跟誰在說話嗎?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誰嗎?”話又說回來,他到底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善待同事,也肯幫忙,只不過是將軍頭銜使他忘乎所以。他獲得將軍的頭銜后,變糊涂了,离開了做人的正道,簡直是不知道怎么為人處世了。他跟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在一起,倒是好好的,一個挺不錯的人,從各方面看甚至也不愚蠢;可是,一旦處身于哪怕只是官階比他低一等的人群中,那么他就變得十分可厭:一言不發,那副派頭也實在可怜,特別是因為他自己也覺察到了本來是可以非常之好地消遣一番的。他的眼里有時也透出一种強烈的欲望,想要湊到一起參加有趣的交談,可是他一想到這樣做可能太過分、過于親昵和有失体面,只好作罷。由于諸多的考慮,他只得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偶而哼那么一兩聲,因而博得了“干巴巴的人”的雅號。我們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求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大人物,來得實在不是時候,對于他本人很不相宜,而對于大人物又再合适不過了。這位大人物正好在辦公室里,興致勃勃地跟一個多年不見、最近才邂逅的舊時老友和童年伙伴談得起勁。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稟報說一個叫巴什馬奇金的人求見。他十分生硬地問道:“是什么人?”回答說:“一個官員。”——“噢!讓他等著,現在沒有工夫,”——大人物說道。這里得說明一下,這位大人物分明是說了一個謊:他有的是工夫,跟朋友在談天說地,早就把什么事儿都扯到了,因為侃得太多而長時間地無話可說了,只是一邊相互輕拍著大腿,一邊說:“是這樣的,伊凡·阿勃拉莫維奇!”——“可不是嘛,斯杰潘·瓦爾拉莫維奇!”然而,盡管如此,他還是吩咐那個官員等著,好讓他的朋友——一個早就賦閒在家、久居鄉間的人看看:官員們在他的前廳里候見得要等上多長時間。最后,談得興盡了,而且無言相對也夠膩煩了,坐在椅背可以折疊的頗為舒适的圈椅里又抽了一支雪茄,他終于似乎是忽然想起來了,便對手里拿著公文站在門邊等著報告事情的秘書說:“對了,好像那儿還有個官員在等著吧;要他進來吧。”他看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副恭順的樣子,穿著一件破舊的制服,朝他突然轉過身來,開口問道:“您有什么公干?”——聲調簡單而生硬,這是他在得到現在這個職位和將軍頭銜之前一個星期,特意關在房里,對著鏡子預先學會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早就心里惶然,有些手足無措,使勁轉動著不大听從使喚的舌頭,囁囁嚅嚅,比平時又添了許多“這個”、“那個”的贅詞,說是他原來有一件嶄新的外套,如今被人慘無人道地搶走了,他來求見大人,希望大人能出面講講那個,跟警察總監或者別的什么人交涉一下,把外套找回來。將軍不知什么緣故,竟覺得這樣求見是太不成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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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俄羅斯人的一种習慣動作,常表示喜悅、惊訝、詫异、惋惜、困惑等。
  %%%1歷史上俄羅斯國家的舊稱。
  “怎么,先生,”他仍然十分生硬地問道,“您不懂規矩么?您到什么地方來了?您不知道怎么辦事情的嗎?這种事情,您得先送個呈文到辦事處來;然后經過股長、科長,再呈報給秘書,最后由秘書轉呈給我……”
  “可是,大人,”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竭力鼓起僅有的一點勇气說道,同時已經感到渾身大汗淋漓了,“大人,我冒昧地來打扰您,是因為秘書們那個……靠不住……”
  “什么,什么,您說什么?”大人物嚷道。“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年輕人竟敢如此肆無忌憚,犯上作亂!”
  大人物似乎沒有留意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已經年過半百了。因此,如果他還可以稱為年輕人的話,那么除非是相對來說,就是跟七十歲的人比較而言。
  “您知道跟誰在說話嗎?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誰嗎?你懂不懂,懂不懂?我問您呢。”
  這時,他跺了跺腳,直著嗓門喊叫說,即使不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別的人也會心惊肉跳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悚然一惊,一個趔趄,渾身抖個不停,再也站立不穩:要不是門衛立刻跑過來扶住他,他管保摔倒在地了;他几乎是直挺挺地被人抬了出去。而大人物看到效果竟然大大超出意外,十分得意,想到自己的一席話又居然讓人失去知覺,更是陶然欲醉,于是斜著眼瞅瞅朋友,想要看看他的反應如何,他不無欣喜地看見朋友一副怔呆的樣子,連他也受了一頓惊嚇。
  是怎么下樓的,又是怎么來到了街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一點也記不清了。他感到手和腿都僵直不靈。他有生以來還不曾被將軍如此嚴厲地申斥過,而且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將軍呢。他頂著滿街怒號的風雪,張著嘴往前走去,辨不清哪儿是人行道;寒風凜冽,按照彼得堡的常規,從四面八方、從各個胡同里朝他吹來。不多一會儿,他就著涼了,咽喉紅腫起來,好不容易走到家里,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他全身腫脹,倒在床上。飽受一頓申斥有時竟會有如此厲害的后果!第二天,他高燒不退。由于彼得堡气候的慷慨的推波助瀾,病情的發展比預料的要快得多。等到大夫來到之后,摸摸脈膊,已是無能為力了,只好開了一個熱敷的處方,這只不過是為了讓病人得到一點醫護的善待罷了;不過,大夫立刻又宣布說,病人一天半之后定然會靈魂出竅。接著,他轉過身對女房東說:“老大娘,您就別再耽擱了,給他訂一口松木棺材吧,因為橡木的太貴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是否听明白了這些判詞,倘是听明白了,是否感到震惊,他是否對自己的苦難一生感到惋惜——這一切都無從知道了,因為他一直處在妄譫和高燒之中。一幕幕的情景,一個比一個更离奇荒誕,不停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忽而看見了彼得羅維奇,請他做一件裝有捕捉竊賊的机關的外套,他總覺得竊賊就躲藏在床底下,于是他一刻不停地呼喚房東太太來把藏在被窩里的賊揪出去;忽而他在問人家,干嗎要把那件舊罩衫挂在他的面前,說他已經有了一件新外套;忽而他又覺得站在將軍跟前,一邊听著好一頓申斥,一邊又連聲說:“對不起,大人!”終于,他破口大罵起來,說了一連串最難听的話,以至于房東太太也連連畫著十字,那是她有生以來也從未听過的髒話,特別是這些髒話又緊跟在“大人”這個稱呼之后說出來的,到后來他說的盡是胡話,再也無法听明白了;只能猜到這些胡言亂語和紛亂如麻的思緒,翻來覆去總是念叨著那件外套的事。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終于咽了气。他住的房間和用過的東西都沒有封存起來,因為一來他沒有繼承人,二來身后的遺物也屈指可數:只有一束鵝毛筆,一刀公文白紙,三雙襪子,兩三粒褲子上脫落的扣子以及那件讀者已經熟知的舊罩衫。這些東西落到誰的手里了,只有上帝知道:老實說,連講故事的人也不想去過問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被拉了出去,埋葬了。而彼得堡少了一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依然故我,就像是從來不曾有過他這個人似的。一個無依無靠、無親無故、無人理睬,甚至連博物學家也不屑一顧的生命之軀消失不見了,——而博物學家本來是從不放過一只普通的蒼蠅,總要用大頭釘穿起來,用顯微鏡仔細觀察一番的;一個對官員們的嘲笑總是逆來順受、沒有成就一樁不尋常的事業、便進了墳墓的生命之軀消失不見了,然而在他的生命行將結束之前,外套這個光明的使者曾倏然一現,使他的可怜的生命瞬間活躍起來,緊接著災難又猝然降臨到他的頭上,猶如人世間的君王和一切統治者都難逃厄運一樣……他死后過了几天,廳里打發了一個門衛來到他的住處,那是奉命來催他去上班的;上司傳喚他去;然而,門衛只好空手而歸,稟報說他再也不能來上班了,當人們都追問“為什么”時,便說道:“因為他已經死了,大前天下葬的。”這樣一來,廳里的人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死訊,第二天他的座位上已經坐著一個新來的官員,身材要高得多,寫起字來不再是直体筆法,而是偏斜得多。
  可是誰又能想象得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故事并沒有就此完結,注定在死后還要沸沸揚揚地鬧騰一陣子,仿佛是要對他那默默無聞的一生作些補償呢。然而,終究是事出有因,我們這個可悲的故事出乎意外地生出一個荒誕不經的結尾。忽然之間,一個傳聞在彼得堡城里不脛而走,据說夜里常有一個死去的官員在卡林金橋頭和那附近一帶地方出沒無常,他在尋找被人扒去的外套,借口衣服被竊而不問官職大小和身份高低,一律扒去人們身上的貓皮、海狸皮、棉絮、浣熊皮、狐皮、熊皮制成的各式外套,——總之,凡是人們為了遮身蔽体而想出來的一切毛皮和皮革都照扒不誤。廳里的一個官員親眼見過那個亡魂,立刻認出那就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可是,他禁不住毛骨悚然,拔腿就跑,所以沒有能夠仔細看清楚,只看見那亡魂從遠處搖晃著指頭嚇唬他。狀紙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都說夜里外套被扒走了,不僅九等文官,還有七等文官的背脊和肩膀都飽受風寒之苦。警察署發布了一道命令,無論是死是活,務必將亡魂捉拿歸案,嚴懲不貸,以儆效尤,而且差一點就手到擒來了。确切點說,某個街區的崗警在基柳什金胡同里,當那亡魂正要從一個吹長笛的退職樂師身上扒去一件面絨粗毛呢外套時,當場揪住了那亡魂的衣領。崗警一把抓住領口之后,大聲招呼其他兩位同事,請他們抓住不要放開,而自己則抽出手來到靴筒里取鼻煙盒,讓一生中凍傷過六次的鼻子稍微提提神;可是,准是煙絲味儿太濃烈了,連亡魂也受不了。那崗警剛用手指掩住右鼻孔,左鼻孔還沒有來得及把半撮煙絲吸進去,那亡魂便打了一個大噴嚏,濺了他們一頭一臉,迷了眼睛。等到他們伸著拳頭揉揉眼睛的時候,那亡魂早已逃之夭夭,他們甚至不知道到底抓住他沒有。從此崗警們一談起亡魂就心惊肉跳,即便是活人裝扮的也不敢去捉了,只是遠遠地吆喝著:“喂,走你的路吧!”于是,那死去的官員甚至在卡林金橋以外的地方也出沒無常了,致使所有膽小的人都飽受惊嚇。可是,我們卻把那位大人物給忘了,其實,他才真正是、差不多就是這個本來是真實的故事生出一個离奇結尾的緣由。首先,平心而論,那位大人物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挨了一頓臭罵而离去后不久,就有點懊悔不及了。他可是不乏同情之心的;他的心里怀有許多善良的感情,雖然官銜時常不讓它們表露出來。前來拜訪的老友剛走出他的辦公室,他就想起了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從這以后,几乎每天他的眼前都會浮現因為受不了嚴詞痛斥而臉孔蒼白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樣子。一想起這事便惶然不安,所以,過了大約一個星期,他決心派一個官員去探听一下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怎么樣了,要不要真的給予一些幫助;當他接到稟報說,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害了一場熱病,猝然死去了,他感到十分震惊,備受良心的責備,整天郁悶不樂。為了排遣愁怀和忘掉不快,他到一位朋友家里去赴晚會,在那里找到一大群同事,而最為難得的是,在座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官階的人,所以,他十分泰然,無拘無束。這對于調适他的心緒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他舒展自如,親切交談,熱情和藹——總之,十分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夜晚。晚餐時,他喝了兩、三杯香檳酒,——眾所周知,酒是一种挺不錯的助興之物。香檳酒引發了他的興致,要去辦些刻不容緩的事情,譬如說吧:他決定暫不回家,而要驅車去探望一位過從甚密的卡羅琳娜·伊凡諾芙娜,那是一位似乎是德國血統的太太,他們之間交情甚篤。應該說明的是,這位大人物已不年輕了,是個好丈夫,又是受人敬重的家長。他有兩個儿子,其中一個已經在官廳里當差,還有一個秀麗可人的16歲的女儿,長著一只稍稍隆起卻十分好看的鼻子,儿女們每天走近前去一邊吻著他的手,一邊說:“你好,爸爸”1。他的妻子風韻猶存,長得一點也不難看,先讓他吻吻手,然后轉過手來再親親他的手。然而,這位大人物雖然滿足于家庭的溫馨,可也認為在城里的另一個地方交個往來親密的女友倒也不違禮儀。其實,這位女友一點也不比他的妻子好看和年輕;然而,人世間總有一些難猜的謎,其中的是非曲直可不由我們來評斷。且說大人物下了樓,坐上雪橇,對車夫說:“到卡羅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去”,而他自己則愜意地裹在暖和的外套里,依然處在俄國人視為极致的一种十分愉悅的心境之中,就是說,你沒有一點儿心事,可是种种念頭卻紛至沓來,一個比一個更使你歡快,甚至也用不著費力去追尋。他十分快意地回憶起晚會上所有令人開心的細節,引起一小群人哈哈大笑的俏皮話;他甚至可以把它們低聲重复出來,覺得它們仍然像剛才一樣好笑,所以他自然也就從心眼里感到可笑。可是,一陣陣寒風襲來,不時打扰著他,天知道那風是從哪儿、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刮了起來,刺得臉難受,朝他拋撒著團團雪塊,把外套的領子吹得如同風帆一樣鼓脹起來,要不就剎那間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衣領蓋到了他的頭上,因而總要忙不迭地從衣領中掙脫出來,猛然間,大人物覺得有人緊緊揪住了他的衣領。他扭頭一看,發現是一個身材不高、身穿破舊制服的人,并且不無惊恐地認出他正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官員的臉孔蒼白如紙,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模樣。然而,當大人物看見那死人咧開大嘴,朝他哈出一陣可怕的墓穴冷气時,他魂飛魄散,惊恐万狀,只听得死人一迭連聲地說:“哼!到底找到你了!我到底那個,揪住你的領子了!我要你的外套!你不想法子找回我的外套,還痛罵我一頓,——現在把外套給我!”可怜的大人物差不多嚇了個半死。無論他在官廳里和下屬面前如何性情暴戾,也盡管人們看一眼他那英武的樣子和体態都會說:“呵,好一副模樣!”,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像許多相貌魁梧的人一樣,万分惊駭,以至于并非無緣無故地擔心突然發病。他甚至于自己赶緊脫下外套,然后對車夫怪聲喊道:“快點儿回家去!”車夫一听見平時在緊要時刻發出的喊聲,就知道必然伴隨著一下十分有力的動作,立即把腦袋縮進肩膀里以防万一,一揮鞭子,馬車便箭也似地飛奔起來。過了六、七分鐘,大人物已經來到了自家的大門前。他臉色蒼白,惊魂未定,沒有了外套,也沒有去探望卡羅琳娜·伊凡諾芙娜,而是回到了家里,勉強地挨到自己的房里,心慌意亂地熬過了一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喝茶時,女儿直白地對他說:“你今天臉色好難看的,爸爸。”而他默然無語,無論對誰都沒有說起昨夜去過什么地方,打算到哪儿去,發生了什么事。這件事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甚至很少對下屬張口閉口說:“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誰嗎?”之類的話了;即使偶而要說,那么也要先弄清事實真相才說。然而,尤其不尋常的是,死去的官員從此不再出現了:顯然,他穿上將軍的外套正好合身;至少任何地方都不曾听說從人們身上扒走外套的傳聞了。不過,許多精力旺盛和愛管閒事的好事之徒卻不肯安靜下來,常常說起死去的官員仍然在城里的偏遠地段出沒無常。的确,柯洛姆納的一個崗警親眼看見幽靈是從一幢房子的后面走出來的;可是,他生性有些懦弱,所以,有一次,一頭普通的半大小豬從一家私宅里撒腿跑了出來,把他撞倒在地,引起周圍的車夫一陣哄笑,他還因為受了這場侮弄而罰他們每人出一個銅幣的煙錢呢,——總之,他懦弱無能,也就不敢前去攔住那幽靈,只是在暗處一直跟著他往前走去,直到后來,那幽靈忽然轉過頭來,停下問道:“你要干什么?”——并且伸出了連活人也沒有的大拳頭。崗警回答說:“不干什么”,立刻掉頭折了回去。然而,那幽靈的個子已經變得高多了,蓄起了大把的胡子,邁開大步,似乎是朝奧布霍夫橋那邊去了,隨后便完全隱沒在幽暗的夜色里。
                             (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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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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