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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籽

作者:伊迪絲·華頓


              吳靜 彭陽輝 譯

                脫劍鳴 校

                  一

  夏洛蒂·阿什比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停下了腳步。夜色涂抹著三月里這個明媚的下午,喧囂的都市生活正達到高潮。她轉身背對那一切,在老式大理石地面的門廳站了一會儿,然后將鑰匙捅進了鎖孔。里扇門窗垂挂著的吊帘使室內的光線變得很柔和,暖暖融融而又朦朦朧朧,讓人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在剛嫁給肯尼斯·阿什比的那几個月里,她總是喜歡每天在這個時候回來,回到這所久已被商業和時尚遺忘而顯得安靜的屋子中來。紐約無情的喧囂,遮天蔽地的燈火,擁塞的交通、房舍、生活及思想所帶來的壓抑同這所她稱為家的避難所之間的對比,總能深深地打動她。她在颶風的正中心找到了一座小島——至少她自己曾經這樣以為。然而現在,就在最近几個月里,一切都變了,她總是在門階上猶豫不決,而且總得強迫自己進去。

  她站在那儿,心里想著屋內的情景:挂著舊版畫的大廳,旋轉的樓梯,左手她丈夫那間長長的陳舊的藏書室,里面擠滿了書、煙斗和几把破破爛爛的扶手椅,看見那些扶手椅,誰都會想坐上去沉思一番。過去她是多么喜歡那間屋子啊!樓上是她自己的起居室,自肯尼斯的前妻去世以來,因為一直缺錢,里面的家具及牆上的飾物都未曾更換過。夏洛蒂改變了家具的陳設,增加了一些書籍,擺了一盞台燈,還搬進來一張桌子,從而把它改造成完全屬于她自己的屋子。甚至早在她拜訪前阿什比夫人的時候(那是她對她唯一的一次拜訪),她就怀著一种天真的妒嫉環顧四周,覺得它正是自己所希望擁有的那樣一間起居室。對前阿什比夫人她了解不多,只覺得她待人冷淡,像是那种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而今,她完完全全地擁有這間起居室已經一年多了——那些個冬日的黃昏里,她總是匆匆地赶回這間屋子,或坐在爐邊看書,或伏在寬大的書桌上心情愉快地寫回條,或檢查繼子們的抄寫本,直到听見丈夫的腳步聲。

  朋友們有時會來坐坐;而多數時候都是她一人在家,相比之下,她更喜歡后者。因為那是同肯尼斯廝守的另一种方式,她可以回想早上分手時他說過的話。想象他晚上回家后几步跑上樓梯見她獨自呆著便一把將她攬入怀中時又會說些什么。

  然而現在,她腦海中只有一樣東西——客廳桌上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那封信。在搞清楚它是否在那儿之前,她是無法去想其他事情的。那樣的信總是一個樣儿——一個四四方方的灰信封,上面寫著“肯尼斯;阿什比先生”字樣,字体醒目落筆卻很輕。第一次看見,夏洛蒂就覺得這很特別,字体那樣雄勁有力的一個人下筆竟會那么輕,收信人姓名寫得總像是鋼筆快沒墨水的樣子,或者像是筆者的手腕過于纖弱不胜負荷。更讓人好奇的是盡管一筆一划都富有男儿气概,但字体卻明顯地出自女人的手。有些人寫字你看不出性別差异,有些人的字第一眼看上去就是男人寫的,而灰信封上的字卻毫無疑問是女人字体,盡管寫得很有力,充滿自信。信封上除了收信人姓名以外從來不寫別的,既沒有郵票,也沒有地址。极有可能是寫信人親自塞進信箱的——可這是誰呢?信是女佣在關百葉窗開燈時從信箱里取出來的,反正夏洛蒂總是在傍晚天黑下來后看到它在那儿。她總用單數“它”去想那信,盡管那樣的信在她婚后已經有過好几封——准确地說是七封——因為它們看上去一模一樣,于是在她腦海中它們便重疊成了被她稱作為“它”的一封信。

  第一封是他們蜜月歸來的那天來的,他們在西印度群島旅行了很長時間,兩個多月后才重返紐約。那天晚上他們同肯尼斯的母親共進晚餐,很晚才回自己家,一進門她就看見那個灰信封孤伶伶地躺在客廳桌上。她比肯尼斯先看到它,第一個念頭便是,“咦,這字体我以前見過。”但她想不出是在哪里,只是每次看到灰信封上淺淺的字跡時才想起在哪儿見過;而且若不是那天她湊巧看到丈夫瞟見它時便眼睛一亮,她是不會去留心那封信的。那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他看到那信,伸手拿起它,把他的近視眼湊近去細看,而后猛地抽出挽著夏洛蒂的手臂,向吊燈走去,背對著她。她等著——等他出聲,等著他發出一聲惊歎,等他拆信,可他一言不發地把信塞進衣袋,隨她走進書房。他們在爐邊坐下,各自點上一支煙,他一直沉默著,頭悶悶不樂地靠在扶手椅上,眼睛盯著爐床,后來又突然用手捂著前額說:“今晚在我媽那儿真是熱得夠嗆,我的頭都快要裂了。我自己去睡你不介意吧?”。

  那是第一次。自那以后他拿到那信時夏洛蒂都不在場。通常它來時他都還未下班,夏洛蒂只得讓它躺在那儿,而自己則上樓去,但是即便沒看到,她也能從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看出它來,而那些個晚上她很少能在晚餐前見到他。顯然,不管信里寫著什么,他都想自己去應付;而那之后他總是顯得蒼老了許多,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与勇气,并且差不多忘記了她的存在。有一晚他整晚不說話;而一旦開口,則常常是拐彎抹角地批評她家里的布置不合理,或者建議她改變某些家務管理,有時還會不太自然地問她有沒有覺得喬伊斯的保姆過于年輕浮躁,有沒有親自留心給彼得——他嗓子發炎了——穿戴好再讓他去上學。這种時候,夏洛蒂就會想起她同肯尼斯·阿什比訂婚時朋友好心的勸告:“同一個心碎的鰥夫結婚!那豈不是太冒險了嗎?要知道愛爾西·阿什比始終占据著他的全部身心。”而她又是怎樣開玩笑似的回答:“他或許會樂意溜出來透口气吧。”這一點她當時确實說對了。在最初的几個月里,不需要別人告訴她,她也知道肯尼斯同她在一起非常幸福。當他們度完蜜月回來,勸過她的那位朋友問道:“你對肯尼斯施了什么法術?他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這一回她愉快地答道:“我想我是把他從過去的生活中徹底拖出來了。”

  在那些灰色信件一封封地飛來之后,她在乎的不止是他那种縮手縮腳找茬的不安舉動——似乎并非出自他的本意——,還有他在收到了那樣的一封信后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只是毫無愛意,甚至不只是淡漠;那是一個曾遠离了日常生活的人回到熟悉的環境中對一切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對那种眼神的在乎遠遠超過了對他找茬鬧事的煩心。

  雖然從第一封信起她就确認灰信封上是一個女人的筆跡,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把那些神秘信件同私情聯系起來。她太相信丈夫的愛,太自信自己已填滿了他的生活,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它似乎從未給他帶來任何情感上的歡愉,因而更像是律師的事務信件而非私人信件。大概是個煩人的委托人寫來的,他常說女委托人差不多個個難纏——她們不愿他的秘書拆看她們的信便把信直接寄到他家里。是這樣;如果确實如此,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一定尤其討厭,這可以從她的信所產生的效果上判斷出來。而且,盡管在職業道德方面他可以稱得上是位典范,但他沒有一點點抱怨且從未對夏洛蒂提起某個討厭的女人為了一起不利于她的案件對他糾纏不休,這還是有點奇怪。他也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這一類的隱秘——當然是略去名字和細節的,但是對于這些神秘的信件他卻始終守口如瓶。

  還有一种可能,說好听點叫“藕斷絲連”。夏洛蒂·阿什比是個深諳人事的女人,對于人心的錯綜复雜她從不抱幻想,而且有關“藕斷絲連”之類的事她也耳聞目睹了不少。可她嫁給肯尼斯·阿什比后,她的朋友們不僅沒有暗示過這類可能性,反而說:“這下你慘了,嫁給一個大情人不過是挂名差使。肯尼斯自看見愛爾西·考特后連別的女人看都再沒看過一眼,他們婚后那些年,他看上去總是更像一個快快不快的情人,而不是一個安适舒心的丈夫。他決不會讓你動一把椅子或挪一下台燈的;而且不管你去做什么,他心里總會拿愛爾西同你比較的。”

  朋友們的警告并未成為現實,他只是偶爾對她帶孩子的能力有些怀疑,漸漸地就連這也因為她的好脾性和孩子們對她顯而易見的好感而煙消云散了。肯尼斯最好的朋友說過,若不是出于對自己職業的熱忱,肯尼斯恐怕早隨他前妻去了,可這位憂傷的鰥夫卻在兩年之后受上了夏洛蒂·高斯,在一場熱烈的求婚后娶了她并帶她到熱帶去度蜜月,并且自那以后一直保持著最初的那种情人似的溫存体貼。他在求婚之前曾坦白地對她提過對前妻的摯愛以及她卒死后他的絕望;但即便在那時他也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的生活無法重新開始。他曾那樣坦誠自然地對夏洛蒂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希望將來生活會重新賜福給他。婚禮之后當他們回到這幢他与他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屋子時,他几乎是立刻向夏洛蒂道歉說因為沒有錢而沒能為她重新裝修整幢房子,但他知道每個女人對于家具和家庭布置——男人從不注意這一類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他請求她自行安排,做一切她認為合适的變動,不必征求他的意見。而她呢,也盡量不去作什么變動。就這樣,他們在舊環境中開始了新生活,但他卻表現得很坦然,她也就很快地自在起來了,而當她發現一直挂在他書桌上方的愛爾西·阿什比的畫像在他們不在時被移到了孩子們的屋子里時,她竟忍不住深感內疚。她清楚自己是這次“放逐”的間接原因,因而對丈夫提及了此事。但他說:“噢,我想她應該看著孩子們長大。”那回答打動了夏洛蒂的心,而且令她心滿意足。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不得不承認沒有那張冷美人的瓜子臉在書房牆上監視,她感覺在這幢屋子里過得更舒心更自在,對丈夫也更有信心。肯尼斯的愛仿佛已刺探出她連對自己都難以承認的秘密——她急切地需要感覺到自己才是他的主宰,即便是對他的過去。

  盡管有那深埋心底的幸福支撐著她,可奇怪的是最近她還是發現自己有些焦慮不安。那种焦慮确實存在,并在這樣一個下午——也許是因為她比平時累,也許是找新廚子的种种麻煩或者別的什么微不足道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原因——她發現自己無力与之抗衡。手里拿著彈簧門的鑰匙,她回頭向寂靜的小街以外的繁華大道望去,天空已經被這城市的夜生活照得通亮。“門外是摩天大樓、廣告、電話、無線電、飛机、電影、汽車以及其他所有二十世紀的發明創造,”她想,“而門里面卻是我無法解釋也無法与之相溝通的東西,這東西像生活一樣神秘,像世界一樣古老……胡思亂想!有什么好擔心的呢?現在已有三個月沒收到過那信了——自我們在鄉間過了圣誕節回來的那天起……,奇怪的是它們似乎總在我們度假之后來!……我又憑什么以為今晚就會有一封呢?”

  她真不明白為什么——而這正是最糟糕的,至少是最糟糕之中的一件——有多少天,她站在那儿,因為預感到某种不可思議、無法忍受的事正在挂著帘子的門里邊等待她而渾身打著寒顫,可是等她開門進去卻發現什么也沒有;又有多少天,她因同樣的預感而渾身發冷,進門后發現躺在桌上的灰色信封證實了這种預感。所以從上封信來過后,她每晚都會感到那种不祥的預兆,每晚進門時都會覺得寒气襲人,因為她總是害怕那封信又來了。

  唉,她受夠了,她确信自己不能繼續那樣下去了。如果說她丈夫在信來的當天面色慘白、頭痛欲裂,他似乎很快就會恢复過來;可她不行。對她而言那种壓抑是持久的,原因很簡單,她丈夫知道信是誰寫來的,都寫了些什么。他事先已經對要應付的事有所准備,盡管可能不好應付,可他總是主動的,而她卻被蒙在鼓里一無所知,只能一個勁地胡思亂想。

  “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受不了了!”她一面用鑰匙開門,一面大聲說道。她開了門走進去,看見那儿,桌子上,躺著那封信。

                  二

  看到那封信,她几乎有种高興的感覺。因為它證實了一切,仿佛給模糊的整個事件打上了确實無誤的封簽。一封給她丈夫的信,一個女人寫來的——毫無疑問是一起令人作嘔的“藕斷絲連”。她還不相信,還絞盡腦汁去想些牽強的解釋,可真傻呀。她滿臉蔑視地揀起那個信封,對著光湊近看了看,只看清了里面信紙折疊的輪廓。她知道現在不搞清楚紙上的內容,她就別想安穩了。

  她丈夫還沒回來,六點半或七點之前他是很少從辦公室回來的,而現在六點還不到,她完全有時間把信拿上樓,每天這個時候爐邊的茶壺總微滾著等待她的歸來,只要把信的封口在茶壺的熱气上潤一潤,她就可以解開謎團,然后把它再放回原位。沒人會發現,而折磨著她的不安也會從此消失。當然,還有一個辦法是直接問她丈夫,但那似乎更難。她把信夾在拇指和食指間掂了掂,又對著光看了看,然后拿著上樓去——可馬上又下來把它放回桌上。

  “不,很顯然我不能那么做,”她失望地說。

  她該怎么辦?有那封信躺在樓下,她丈夫很快就會回來,拆了信之后獨自走進書房——每逢灰色信封到來他總是這樣,一想到這,她就無法上樓一個人呆在那間溫暖舒适的屋子里,給自己倒杯茶,測覽來往信函,翻翻書或看看評論文章。

  她突然決定要等在書房里親眼看看,看看他和那封信之間在自以為不為人所知的情況下,會發生些什么。她奇怪以前怎么沒想到這個主意。只要把門留條縫,坐在門后的角落里,就可以觀察他而且不會被發現……對,就是要這樣看看!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那個角落里,盯著門縫,等待著。

  自記事以來,這是她頭一次企圖偷窺別人的秘密,但她并不覺得良心不安。她只感覺自己像在掙扎著要沖出一片令人窒息的濃霧,為此,她會不惜一切的。

  終于她听到了肯尼斯開彈簧門的聲音,她跳了起來。沖出去迎他的沖動使她几乎忘記了自己坐在那儿的原因;但她及時想了起來,便又坐回原位。從她所在的位置可以一覽肯尼斯的全部動作——進了大廳,從門上拔鑰匙,摘下帽子脫掉大衣。然后就在他轉身把手套向大廳桌子上扔去的那一刻,他看見了那個信封。燈光將他的臉照得一清二楚,夏洛蒂首先注意到的是种惊訝的神情。看來他并未料到會有那封信——至少是沒料到它會在今天來。但是即便沒料到,現在他一看見它還是清楚里面是什么。他沒有馬上拆信,一動不動地站著,臉色慢慢變得蒼白。顯然他下不了決心去碰它,但終于他將手伸出去,拆開信封,走到燈下。這樣一來夏洛蒂只看得見他的背了,她看見他低著的頭和微微下傾的雙肩。看起來信封里只有一頁信紙,因為他沒有翻頁而只是一味地盯著那一頁看,他盯著看了那么久,足夠看上十几遍了——或者只是在屏气凝神地盯著他的夏洛蒂看來如此。終于她看見他動了,他把信更近地舉到眼前,仿佛尚未看清。然后他低下頭,她看見他的嘴唇触到了那頁紙上。

  “肯尼斯!”她叫起來,隨即沖出來走進大廳。

  她丈夫攥著那封信,轉過身看她,“你剛才在哪儿?”他用一种困惑而低沉的聲音問,像是剛從夢中惊醒。

  “在書房里等你。”她盡量用平穩的聲音說:“怎么回事?那封信里寫了什么?你看上去怪嚇人的。”

  她那副激動不安的樣子倒讓他平靜下來,他很快地把信放進衣袋,輕輕一笑。“嚇人?對不起。今天在辦公室的日子不好過——有一兩件難弄的案子。我想我看上去是太疲倦了。”

  “你剛進來并不顯得疲倦。可你一拆那封信——”

  他隨她一道走進書房。他們站在那儿,對視著。夏洛蒂注意到他很快恢复了自制;他的職業將他訓練得可以以极快的速度控制自己的臉色和聲音。她立刻察覺到任何發掘他秘密的嘗試都會使她處于劣勢,但同時她也意識到不管用什么手段,也休想哄他說出他想隱瞞的事情。她還是要解開謎團,但那只是因為只有那樣她才有能力幫他承擔壓力。“即使它确實是另一個女人的,”她想。

  “肯尼斯,”她說,她的心怦怦直跳,“我特意等在這儿看你進來。我想看著你拆那封信。”

  他原本蒼白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樣。“那封信?為什么特別說是那封信?”

  “因為我注意到每一封那樣的信都會對你有种奇怪的作用。”

  他的眉目之間涌上一种她從未見過的怒气,她心想:“他的臉的上半部分太窄了,我以前從未注意到過。”

  她听見他又說,用的是控方律師指控時慣用的那种冷冷的略帶嘲諷的腔調:“呵,看來你習慣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看人家拆信嘍?”

  “不是習慣。我以前從未這樣做過。但我得弄清楚她這樣定期地在那些灰信封里都給你寫些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她的話,然后說:“不是定期的。”

  “噢,我敢說你比我算得清楚,”她反唇相譏,他的語气使她再也無法保持寬宏大量。“我所知道的只是每次那個女人寫信給你——”

  “你憑什么說是個女人?”

  “那是女人的字体。你要否認嗎?”

  他微笑了。“不,我不是要否認。我這樣問是因為人家一般都認為那更像男人寫的字。”

  夏洛蒂不耐煩地略過了這個話題。“那么這個女人——她給你寫些什么?”

  他又沉吟了片刻。“有關一些事務。”

  “法律事務嗎?”

  “從某种意義上可以這么說。一般的事務。”

  “你受理她的事務?”

  “是的。”

  “很長時間了嗎?”

  “是的,很長時間了。”

  “肯尼斯,最親愛的,你不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不,我不能。”他遲疑了一下,接著果斷地說:“職業秘密。”

  血一下子涌上了夏洛蒂的頭,“不要那么說——不要!”

  “為什么不?”

  “因為我看見你吻了那信。”

  這句話產生的影響是那樣地令人惶惑,以至于夏洛蒂立刻就后悔說了它。她丈夫,剛剛還像是遷就一下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以一种輕蔑的姿態屈從于她的盤問,現在臉上充滿了惊恐和痛楚。有那么片刻,他似乎說不出話來,努力鎮定了一下之后,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字寫得太輕,你大概是看見我把它湊近眼睛辨認的吧。”

  “不是,我看見你在吻它。”他沉默著。她又問道,“難道我不是看到你吻了它嗎?”

  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淡漠的樣子,“可能吧。”

  “肯尼斯!你就站在那儿這么說話——對我?”

  “這對你來說有什么不同嗎?我已經說過了,信是有關一般事務的。你認為我在撒謊嗎?寫信的是位好久沒見的老朋友。”

  “男人是不會去吻商務信函的,即使是作為老朋友的女人寫來的,除非他們曾是情人,而且彼此念念不忘。”

  他微微聳聳肩,轉身走開了,好像他覺得爭論到此結束,而且對它所產生的變化很不以為然。

  “肯尼斯!”夏洛蒂走過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

  他停下來,看上去有些不耐煩,伸手壓在她的手上。“你不相信我?”他輕聲問道。

  “你讓我怎么去相信你呢?我看著你收到那些信——到現在已經有好几個月了。自從我們從西印度群島回來——剛到家的那天我就碰上其中的一封。后來每來一封我便看到它們在你身上產生一种神秘的作用。我看見你心神不定,快快不樂,仿佛有人在企圖疏遠我們。”

  “不,親愛的,不是那么回事。永遠不會!”

  她抽回身,仰望著他,動情地懇求著:“那么好,證明給我看,親愛的。很容易的!”

  他勉強地笑了笑。“要給一個先入為主的女人證明什么可并不容易。”

  “你只需要給我看一下那封信。”

  他抽走放在她手上的那只手,一邊搖頭,一邊向后退去。

  “你不愿意?”

  “我不能。”

  “那么寫信給你的那個女人是你的情婦。”

  “不是,親愛的,不。”

  “現在可能不是。我想她是在想方設法挽回你的心,而你在掙扎,出于對我的怜憫、我可怜的肯尼斯!”

  “我向你發誓,她從沒做過我的情婦!”

  夏洛蒂感到她的眼睛里溢滿了眼淚。“啊,那更糟,那么——全完了,這种女人更能抓住男人的心,這一點你我都清楚。”她抬手捂住了臉。

  她丈夫依然沉默不語,他既不安慰她也不否認。最后,夏洛蒂擦干了眼淚,抬起眼來几乎是怯生生地看著他的眼睛。

  “肯尼斯,想想看!我們才剛結婚。想想你使我多痛苦。你說你不能給我看信,你甚至拒絕解釋。”

  “我告訴過你這信是事務方面的。我愿對此起誓。”

  “為了蒙蔽女人,男人會對任何事情起誓的。如果要我相信你,至少告訴我她叫什么。假如你說了,我就答應不再要求看那封信。”

  長時間的沉默中,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祥地敲擊著肋骨,仿佛在預示她所招致的危机。

  “我不能,”他終于開口說。

  “連她的名字也不能說嗎?”

  “不能。”

  “你不能再告訴我點別的什么了嗎?”

  “不能。”

  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他們仿佛都已爭夠了,隔著一片互不理解、令人困惑的荒野無助地面對面站著。

  夏洛蒂站在那儿,手捂著胸口,急促地喘著气。她覺得自己像是贏了一場艱辛的比賽卻錯過了目標。她本想打動他結果卻惹惱了他;而這一失誤仿佛將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她所有的辯解和懇求都無法打動的、難以捉摸的陌生人。奇怪的是她在他身上察覺不到絲毫敵意或者不耐煩,有的只是一种疏遠,一种比敵意或不耐煩更難攻克的距离感。她覺得自已被排斥、被忽視、被銷毀在他的世界之外。但過了一會儿,當她較平靜地面對他時,她發現他同她一樣經受著煎熬。他的那張變得陌生起來的、無法看透的面孔被痛苦所扭曲;灰信封盡管總會投下陰影,但它從未像這場爭論一樣留給他如此深刻的印跡。

  夏洛蒂心動了,也許不管怎樣她尚有一線希望。她靠近他,再次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可怜的肯尼斯!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替你難過——”

  她感到他听到這句同情的話時瑟縮了一下,但他很快地抓起她的手,把它握在手中。

  “我不知道還能有什么比無法一直相愛更糟的事了,”她接著說:“你感受到了愛的幸福,卻不能始終如一,你覺得這是一种負擔,是嗎?”

  他臉上顯出埋怨的神色。“噢,別那么說我,不能始終如一。”

  她感到自己終于走對了路,聲音也因為激動而發顫了,“那么你和這個女人是怎么回事?你難道不是在一年之內兩度忘掉了愛爾西嗎?”

  她很少提起他前妻的名字,因而一旦說出來,聲音很不自然。現在經她這么隨意地拋出來,就好像在他們之間扔下了一顆危險的炸彈,然后只待退后一步等著听炸藥啟爆了。

  她丈夫一動不動,他的表情顯得更加憂傷,卻沒有絲毫生气的樣子。“我從未忘記過愛爾西,”他說。

  夏洛蒂忍不住笑了,“那么,可怜的乖乖,夾在我們三個——”

  “沒有——”他說了半截便停住了,用手捂住前額。

  “沒有什么?”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頭疼得厲害。”他看上去蒼白憔悴滿臉皺紋,不像是撒謊,但她還是被他的逃避激怒了。

  “啊,是啊,是灰信封頭疼症又犯了!”

  她看見他眼中露出惊訝。“我忘了有人一直在監視我了。”他冷冷地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上樓去在黑暗中安靜一小時,試試看是否能解除這种神經性頭疼。”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孤注一擲地說:“你頭疼我很難過。但你离開之前我想告訴你,這個問題遲早是要在你我之間解決的。有人企圖分開我們,而我會不惜一切代价地搞清楚是誰。”她直視他的眼睛。“哪怕這要以你的愛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得不到你的信任,那么我什么都不要。”

  他依舊惆悵地看著她。“給我時間。”

  “給你時間做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話。”

  “給我時間讓我向你證明你并未失去我的愛和信任。”

  “好,我等著。”

  他轉身朝門,然后扭頭猶豫不決地向她掃了一眼。“噢,一定要等著,親愛的。”說完便走出了書房。

  她听到樓梯上他疲憊的腳步聲,听到樓上他臥室門關上的聲音。然后她跌坐在一把椅子里,把臉埋進了臂彎。她先是感到懊悔,她覺得自己過于嚴厲,缺少人情味,缺乏想像力。“想想吧,我竟然告訴他即便我的堅持要以他的愛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說謊的笨蛋!”她起身想追上他收回那句毫無意義的話,但又停了下來。不管怎么說他有他的辦法,他躲開了所有企圖揭示他那秘密的進攻,現在他把自己關進屋里去讀那女人的信。

                  三

  當女佣進來吃惊地看到她時,她還深陷在沉思當中。不,夏洛蒂說,她不准備去更衣用餐了,阿什比先生太累了,他不想吃飯,已經去他自己房間休息了,過一會儿她會叫人用托盤送些吃的到起居室去。她爬上樓梯去了自己的臥室。她的晚禮服平放在床上,這情景一下將她淹沒在日常生活平靜的節奏中去,剛剛她同丈夫進行的那場怪异的談話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里,談話雙方也不是名叫夏洛蒂·高斯和肯尼斯·阿什比的兩個人,而是她發熱的頭腦中想象出來的兩個怪物。回想婚后一年的生活——丈夫全身心的投入,他始終如一的,甚至近乎固執的柔情,他時不時使她感受到的那种過分的依賴,那种毫無保留的親近,仿佛他倆的靈魂一旦遠离,就會因缺氧而窒息。想起這一切,剛才她還指責他同另一個女人有染,豈不顯得荒謬可笑!可是,那又是什么——

  她又一次沖動地想上去找他,請他原諒,試試用笑來驅散一切誤會。但她又害怕自己會因此而刺傷他的隱痛。他悶悶不樂,為某种悲傷或恐懼所迫,而且他已向她表示想一個人度過這個難關。明智大方的辦法是尊重他的意愿。只是,明明就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邊這樣的感覺多么令人難過啊!在焦躁不安中,她几乎懊惱自己為什么在他回來之前沒有勇气拆讀那封信,然后再把它放回原處。至少她就可以揭開謎團,臆想中的恐懼可能就不复存在了。因為她現在開始把這樁神秘的事想作惡意的恐嚇。他在它面前恐懼地發抖,卻沒有能力從中解脫出來。她想有那么一兩次她曾從他躲躲閃閃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求助的信號,一种想坦白的沖動,但總是一閃即逝。好像他覺得如果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會幫助他,然而他還是沒有勇气這樣做。

  她突然靈机一動想去見他的母親。她很喜歡老阿什比夫人。那是位身体還很結實的老太太,目光銳利,說話直率,和夏洛蒂性格中質朴坦白的一面十分投合。老阿什比夫人第一次來同她的新儿媳吃飯時,夏洛蒂在樓下書房迎接她,甚至早在那一天,她們之間就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當時老阿什比夫人的眼睛掃過她儿子書桌上方光禿禿的牆壁,簡短地問了一句:“愛爾西沒了,呢?”而當夏洛蒂喃喃地解釋著什么的時候,她又說:“胡說。別把她挂回來。兩個人做伴剛好。”明白了她的意思,夏洛蒂不禁同她婆婆會意地相視而笑。而此時此刻,老阿什比夫人非同尋常的直截了當或許會刺穿謎團的中心。但想到這儿她又猶豫了,因為這個念頭差不多意味著出賣。她有什么權利請別人,即使是這樣近的親人,來挖掘一個她丈夫試圖對她隱瞞的秘密?“也許慢慢他會主動對他母親說的,”她想,而后又下結論道:“但那又有什么用?這個問題必須在我們兩個人之間解決。”

  她丈夫敲門進來時,她還在悶悶不樂地想著那個問題。他已經換好了衣服,看到她就那么坐在那儿,晚禮服攤在床上動也沒動,他似乎吃了一惊。

  “你難道不下去了嗎?”

  “我以為你不舒服已經睡了,”她怯生生地說。

  他勉強一笑。“我感覺是不大舒服,但我們還是下去的好。”盡管他還是皺著眉頭,但看上去比一小時前他逃上樓時顯得平靜多了。

  “是了,他知道信里寫些什么,不管是些什么,他又掙脫出來了,”她想,“而我還是蒙在鼓里。”她拉鈴吩咐仆人盡快擺好晚餐——她和阿什比先生都很累而且也不餓,所以隨便准備點好做的就行了。

  晚餐准備停當后,他們便坐下來進餐。一開始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后來阿什比裝出隨便的樣子沒話找話地說起來,而這比他的沉默更讓人難受。“他有多累啊!他真是太累了!”夏洛蒂一邊听他漫無目的地談市政、航空、現代法國繪畫展,一位老媽媽的身体狀況以及自動電話的安裝,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天哪,他多累啊!”

  平時如果只他們兩個,他們總在晚餐后去書房,夏洛蒂蜷縮在長沙發上織毛衣,而他會在台燈下的扶手椅上坐下來,點上他的煙斗。但這個晚上,他們默契地避開了那間他們剛剛在里邊爭吵過的屋子,上樓去了夏洛蒂的起居室。

  他們坐在壁爐旁,夏洛蒂看他放下一口未喝的咖啡,便問:“要煙斗嗎?”

  他搖搖頭:“不了,今晚不抽。”

  “你必須早點去睡覺。你看上去累坏了。我肯定在辦公室他們讓你勞累過度了。”

  “我想我們都有累過頭的時候。”

  她突然果斷地起身站在他面前。“那好,我不准備讓你那樣干到精疲力竭。那太蠢了。我看得出你病了。”她彎下身去把手放在他前額上。“我可怜的老肯尼斯。准備讓我帶你出去休一次長假吧。”

  他吃惊地仰頭看著她,“休假?”

  “是啊。你難道不知道复活節我打算帶你出去嗎?我們要在兩周后動身,隨便去個什么地方旅行一個月,乘哪艘游船都行。”說到這儿她停下來更深地向他彎下身去,用唇輕吻他的額頭。“我也累了,肯尼斯。”

  他仿佛沒注意她最后的這句話,只那么坐著,手放在膝蓋上,往后仰仰頭躲開了她的親吻,憂郁地盯著她。“又去?親愛的,我們不能,我們不可能走開。”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說‘又去’,肯尼斯,我們今年還沒有真正度過假呢。”

  “圣誕節期間我們不是和孩子們一道在鄉下呆過一周嗎?”

  “沒錯,但我的意思是這次我們要离開孩子,离開佣人,离開這幢房子,离開這熟悉又令人疲倦的一切。你母親一定樂意讓喬伊斯和彼得去她那儿的。”

  他皺了皺眉,微微搖著頭,“不,親愛的,我不能把他們留在我母親那儿。”

  “為什么,肯尼斯,真是荒唐。她很喜歡他們,我們去西印度群島時,你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放在她那儿呆了兩個多月。”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不定地站了起來,“那不一樣。”

  “不一樣?怎么不一樣?”

  “我是說,那時我還沒意識到——”他突然停住,似乎在尋找合适的字眼,然后接著說:“正像你說的,我母親很喜歡孩子們,但難免沒有分寸,祖母常常會慣坏孩子們,另外,在孩子們面前她有時說話欠考慮。”他轉向妻子,几乎是在懇求,“親愛的,別再讓我這樣。”

  夏洛蒂若有所思,老阿什比夫人确實說話無所顧忌,但她決不會在孫儿輩面前說些甚至暗示些認真的父母都會感到生气的事情來。

  “我不明白。”

  他繼續用那种不安的目光懇求地望著她,“別再想了。”他低聲道。

  “別再想了?”

  “至少現在——別,”他抬起手,按著太陽穴。

  “你難道不明白你再堅持也是沒用的,盡管我也可能想去,可我無法离開。”

  夏洛蒂一臉嚴肅地盯著他,“問題是,你是不是愿意?”

  他迎著她的目光,過了好一陣儿,接著,他的雙唇開始顫抖,几乎不敢抬高聲音,說:“我愿意——只要是你愿意的。”

  “可是——”

  “別問我,我不能离開——不能!”

  “你是說你不能离開,害怕收不到這些信?”

  丈夫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面前,又忽然轉身,順著房間方向踱來踱去,腦袋耷拉著,眼睛盯著地毯。

  夏洛蒂有些恐慌,隨即又感到有些怨恨,“這就對了。”她口气堅定地說,“干嘛不承認呢?离開它們你就沒法活了。”

  他繼續在房子里不安地踱步。稍稍停了一下,跌坐在了椅子上,雙手蒙面。從他抽動的雙肩,夏洛蒂看出他在哭。她從未見過男人哭,只有一次,那時她還是孩子,母親去世后父親哭了,她至今仍記得那情形嚇坏了她。現在她又被嚇著了,她感到丈夫正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拽著,一步步地离她而遠去,她得用盡她最后的一點力量挽回他的自由,這也是她的自由。

  “肯尼斯!肯尼斯!”她跪倒在他身邊,懇求道,“能不能听我說,你就不能体諒我的痛苦嗎?我并非不講道理,親愛的,真的不是。我想如果沒有那些信對你產生的影響,我是不會注意它們的,窺探別人的隱私不是我的習慣。即使那影響是另外一种——是的是的,听我說——如果我看到那信讓你高興,你急切地盼望著它們,沒信的時候又掐指算著日子,也就是說你需要它們,它們能給你一些我還不知道怎樣給你的東西——哎,肯尼斯,我并不是說我就不會為此感到痛苦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樣我就會有勇气隱藏自己的感受,也就有那樣一种希望,希望將來總有一天,它們給你帶來痛苦。然而离開它們你又沒法活下去,你不愿离開,唯恐漏收任何一封,或許可能是,”她補充道,她的聲音突然變成一种大聲的責備——“可能是因為實際上她不許你离開。肯尼斯,你必須回答我,是不是這個原因,是不是因為她不允許,你才不肯和我走。”

  她仍舊跪在他旁邊。她抬起手把他蒙在臉上的手輕輕拉下。她開始為自己的固執感到羞愧,也為自己讓丈夫那張困惑失神的臉露了出來而感到羞愧。然而她馬上下定決心,不讓這樣的顧慮束縛了她。他·的眼皮垂了下來,臉上的肌肉在微微地顫抖。她現在帶給他的痛苦遠遠超過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但這不再能夠抑制住她的情緒。

  “肯尼斯,是不是那樣,是不是她不讓我們一起离開?”

  他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過來看她,一种失敗的感覺掠過她的心頭,她想在這場爭斗中,她的敗局已定,“你用不著回答,我看我說對了。”她說。

  她正要站起來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將她拉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甚至感到她的戒指勒痛了手指。這是一种滿怀恐懼的,痙攣性的動作,是一個人感到自己正滑向危險的邊緣時的掙扎。他緊緊盯著她就好像那仰起的臉上有解救的辦法。“當然我們要一起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低低的聲音中充滿了迷亂,他的雙臂伸向她,將她拉近,雙唇緊貼在她的唇上。

                  四

  夏洛蒂曾想,“今晚得睡一覺,”然而她卻在爐火前一直坐到半夜,留心听著丈夫房間里傳出的任何響動。而他,無論如何,經過晚上那場吵鬧之后好像已經歇下了。一次又一次,她悄悄來到門口,街上的光透過他敞開的窗戶照了進來,微弱的光線下,她看見他伸開雙臂熟睡著——虛弱而乏力,“他病了,”她想——“毫無疑問他病了,并不是由于工作過度,而是由于這神秘的困扰。”

  她寬慰地舒了一口气。一場令人疲乏的爭吵后,胜利是屬于她的——至少暫時是,只要他們能立即動身——去任何地方!她知道要他在假期以前動身是沒用的;而同時,那种神秘的影響——對此她至今還一無所知——會繼續跟她作對,她將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同它斗爭,直到他們踏上度假的旅途。那以后一切都會變成另一种情形。一旦她能帶丈夫去另一片天空底下,一切都由她親自操辦,她肯定會——她從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她能把丈夫從惡魔的控制中解脫出來。想著想著,她漸漸平靜下來,終于也睡著了。

  她醒來的比平時晚得多。她坐起來,為自己睡過頭感到惊奇和不解,通常她喜歡和丈夫一道在書房的爐火旁共進早餐。瞥了一眼鬧鐘,她知道他一定早已去辦公室了。為了證實一下,她跳下床,走到他的房間里;房子是空的。毫無疑問,他走前來看過她,見她還睡著,就沒有叫醒她,獨自下樓去了。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仍很親呢,因此后悔錯過了一起進早餐的机會。

  她拉鈴叫人來問阿什比先生是否已經走了。是的,大約一小時前,女仆說,他讓不要叫醒阿什比夫人,在她沒有打發人去叫孩子們之前,不要讓孩子們去她那儿……是的,他親自去了孩子們的屋子并做了吩咐,這一切听起來跟往常一樣。夏洛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問:“阿什比先生還留下其他話嗎?”

  是的,女仆說,她很抱歉剛才忘了說,就在他臨出門前,他說告訴阿什比夫人他要去看看船票,問她是否愿意明天去海上航行?

  女仆剛說完“明天”,夏洛蒂緊跟著叫道。“明天”,她盯著她,簡直不敢相信,“明天——你能确定他說的是明天去航行?”

  “噢,非常确定,夫人,我不知道剛才怎么會忘了說這件事。”

  “好了,不要緊,請給我放盆洗澡水。”夏洛蒂從床上跳了下來,迅速穿上衣服,望著鏡子里的她,一邊梳理頭發,一邊唱著。贏得如此的胜利使她感覺又年輕了,那個女人已被化作塵埃拋到九霄云外,而這一個她已經控制了局面,正對著鏡子里的她眉開眼笑。他愛她,還像從前那樣熱烈。他已經察覺到她很痛苦,也明白必須立刻离開這儿,在昨天迷霧中絕望的摸索之后重新找回彼此,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幸福。現在,介入到他們當中的那种影響究竟是什么性質對夏洛蒂已經不重要了,她曾面對這個幽靈又驅走了它,“勇气——這就是訣竅!但愿所有的戀人們都能夠毫不畏懼地正視幸福,并且不要害怕拿他們的幸福去冒險。”她把散亂的頭發向后梳理,頭發很有勁儿地飄著像在為胜利而鼓掌,嗯,有些女人知道如何控制男人,而有些女人不知道——而且,只有漂亮的——她興高采烈地解釋著——才配得上勇敢者,當然她自己長得就非常漂亮。

  這天早晨的時光就像輕舟在歡快的大海上舞蹈,這正是他們將要穿越的大海的樣子。她讓仆人准備一頓特別丰盛的飯菜,送孩子們上學走后,就讓人抬下她的箱子,跟女仆商量著准備夏裝——當然他們要去的地方肯定很熱,而且得有陽光——她還尋思著是否應該把肯尼斯的法蘭絨套裝里的樟腦球拿掉。“多荒唐呀”,她想,“我還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呢!”她看了看表,快到正午了,就決定給他的辦公室打一個電話。稍等了一會儿,他的秘書回答說阿什比先生早些時候來了一會儿,但馬上就又走了,噢,好吧,夏洛蒂可以呆會儿再打,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秘書說她不清楚,他們只知道他出去的時候說他很忙,因為他要出城。

  出城?!夏洛蒂挂起听筒,目光有些發直,感到一片迷茫,他為什么要出城?他去哪儿了?哪天不行,為何偏選在他們決定度假的前一個晚上?她隱隱地感到憂慮,他肯定是去看那個女人了——無疑是去征得她的同意,他已經完全地陷入那种束縛;她簡直昏了頭了,竟為眼前的胜利而歡欣,她不禁笑起來,然后穿過房間,又坐在了鏡子前。她看到的是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蒼白嘴角的笑意好像在嘲諷剛才那個面色紅潤的夏洛蒂。漸漸地紅潤又上了她的臉頰,畢竟她有權說胜利是屬于她的,因為她丈夫正做著她所期望的事情,而不是另外那個女人所要求的。他突然做出決定明天動身,自然要做些安排,處理一下業務。沒有必要非得認為他出去就是為了去找那個寫信的女人,他或許只是去看一位住在城外的當事人,當然辦公室的人不會告訴夏洛蒂,因為秘書在向她透露阿什比先生不在辦公室這點微不足道的信息之前也曾猶豫過一會儿。立時她又開始快樂地准備起來,想到下午晚些時候就能知道哪儿是她將去的幸福島,她感到滿足。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或許是在她緊張的准備中時間在飛逝。最一后,來拉窗帘的女仆走了進來,夏洛蒂才把手中忙忙碌碌的活放下。她吃惊地看見表已經指向五點鐘了,可她還不知道明天他們將去哪儿!她給丈夫辦公室打電話,他們告訴她阿什比先生大清早离開后就再沒回來過,她問他的搭檔,但搭檔沒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因為他本人乘坐的郊區火車晚點,赶到辦公室時阿什比先生已經來過又走了。夏洛蒂困惑不解地站著,接著決定給婆婆打電話。肯尼斯要出門一個月,臨走的前一個晚上一定會去見見她母親,孩子們當然也得留在老阿什比夫人那儿——盡管他曾強烈反對過——就為這件事,他也會前去同她商量好多問題的。另外,夏洛蒂多少因為他們商量卻沒叫上她而感到受到了傷害,然而現在什么都無所謂,關鍵是她贏了,她丈夫還是她的,而不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她高興地給阿什比夫人打電話,听到她友善的聲音,她說:“那么,肯尼斯的消息是不是讓您感到吃惊?您認為我們出門的決定怎么樣?”

  阿什比夫人答話前,几乎是在一瞬間,夏洛蒂知道了她的回答將是什么。阿什比夫人沒有見到她儿子,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不明白她的儿媳在說些什么。夏洛蒂默默地站著,非常吃惊,“那么,他去了哪儿呢?”她想。接著,她迫使自己鎮靜下來,將這個臨時決定解釋給阿什比夫人听。說著說著,她慢慢又恢复了自信,她相信在肯尼斯和她之間再不會有什么隔閡。阿什比夫人平靜地听著,表示贊同。她認為肯尼斯看上去憂慮重重,過分疲勞,她同媳婦觀點一致,認為在這种情況下改變一下生活是最合适的治療方法,“他出門我總是很高興,愛爾西討厭旅行,她總找各种理由阻止他去別處。跟你在一起,感謝上帝,情況就不同了。”阿什比夫人也未對儿子沒及時讓她知道這件事而感到吃惊。那一定是他做出決定后一直很忙,但他肯定會在晚飯前來一趟,他們只需要談上五分鐘,“我希望不久你會讓肯尼斯不再為一個只需几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而爭論不休,他過去不是那樣的,如果他把這毛病帶到工作中,他很快就會失去所有的當事人,……是的,過會儿來吧,親愛的,如果你有時間;你到這儿,他也就到了。”靜靜的房間里回響著阿什比夫人抑揚頓挫的聲音,這讓人放心了許多,夏洛蒂繼續做著出發的准備。

  快七點時,電話鈴響了。她沖了過去,現在她該知道了!但電話是小心謹慎的秘書打來的,說是下班前阿什比先生還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她想她該讓阿什比夫人知道。“嗯,好吧,非常感謝!”夏洛蒂大聲愉快地說道,然后用顫抖的手挂好听筒。她想,或許現在他在他母親那儿。她關好抽屜和櫥柜,穿戴好大衣和帽子,跟保姆說了聲要出去一下,去看看孩子們的奶奶。

  阿什比夫人就住在附近。春日冷冷的黃昏里,她邊走邊想,期望眼前出現的是丈夫的身影,但她一路上沒有碰上他,進了房子,發現婆婆獨自在家,肯尼斯沒有打過電話,人也沒有出現,阿什比夫人坐在她暖暖的爐火旁,織針在手中晃動。她的雙手還很靈活,織得不慌不忙,那樣子給夏洛蒂吃了顆定心丸。是的,肯尼斯在外一整天沒有給他們中的任何人一點消息的确令人奇怪,但這也是可以想象的,一個繁忙的律師手頭有那么多活儿,任何突然的變化都會使他面對難以預料的安排和調整。他也許到效外去見一些當事人,有事給拖住了。他母親記得他說過他負責一個住在新澤西的孤僻而古怪的人的案子,他非常富有卻吝嗇得沒裝電話。肯尼斯很有可能在那儿耽擱了。

  但夏洛蒂再次感到忐忑不安了,阿什比夫人問她明天什么時候乘船時,她只能回答不知道——因為肯尼斯只是留話給她要去買船票——這么說著,又使她感到事情太奇怪,連阿什比夫人也承認這事有些蹊蹺,但她連忙說這只能說明他确實很忙。

  “但是,媽媽,現在已經快八點了!他該想到告訴我明天什么時候出發。”

  “或許船要到晚上才開,有時遇到落潮得到半夜才啟程,肯尼斯沒准算好了。他辦起事來一向都是有條有理的。”

  夏洛蒂站起來,“不對,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阿什比夫人摘下眼鏡,卷起毛線,“如果你要假想的話——”

  “難道您一點也不擔心?”

  “除非确有原因,一般我從不。你去給我們叫晚飯吧,親愛的,你留下來一塊吃,他回家的路上一定會過來看看的。”

  夏洛蒂給家里挂電話。沒有,女仆說,阿什比先生還沒有回來,也沒來過電話。他一回來她就告訴他阿什比夫人在他母親那儿吃飯。夏洛蒂跟著婆婆進了餐廳,坐在桌旁,面對著空盤子,嗓子發干。而阿什比夫人平靜利索地吃起了盡管簡單卻是精心烹制的飯菜。“你最好吃點東西,孩子,否則你會跟阿什比一樣糟……對了,請再添一點蘆筍,珍妮。”

  在她再三催促下,夏洛蒂才喝了杯雪利酒,啃了几口吐司,然后她們回到客廳。火又添旺了,阿什比夫人的扶手椅上的墊子抖得干干淨淨,舖得很平展,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安全,那么熟悉。然而,在這神秘而又變化莫測的黑夜中,在某個地方,潛藏著這兩個女人正在猜測的答案,就像暗伏在門口的某個不易察覺的身影。

  最后夏洛蒂站了起來,說:“我還是回去,這么晚了,肯尼斯一定會直接回家。”

  阿什比夫人和藹地笑了:“還不太晚,親愛的,吃飯只不過花了一會儿功夫。”

  “九點多了。”夏洛蒂俯身吻她,“實際上,我真的坐不住了。”

  阿什比夫人把她的活放在一邊,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我同你一起去!”說著,便站了起來。夏洛蒂回絕道,太晚了,肯尼斯一回來她就打電話,但阿什比夫人已經搖鈴叫了仆人來,她腳有一點跛,扶著手杖站著,這時圍巾也拿來了。兩人在坐進叫來的出租車時,她吩咐仆人道,“如果肯尼斯先生來了,告訴他到他自己家里來找我。”坐車只一會儿功夫,夏洛蒂慶幸自己不是獨自回家。阿什比夫人离她很近,她清晰的目光,堅定的表情,就是一种溫暖和依靠。車停下時,她把手放在夏洛蒂的手上,安慰道,“你會看到,會有消息的。”

  夏洛蒂按了門鈴,門開了,兩人進來,夏洛蒂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婆婆的自信給她的鼓勵開始涌遍全身。

  “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阿什比夫人不停地說。

  開門的女仆說,不,阿什比先生還沒回來,也沒有他的口信。“你肯定電話沒出問題?”他母親提醒道。女仆說,嗯,半小時之前還沒問題,現在她去看看,再試一下。她走了。夏洛蒂一邊脫‘著大衣和帽子,一邊盯著大廳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個灰色的信封,上面用淺淺的字跡寫著她丈夫的名字,“噢!”她叫了一聲,突然意識到這是几個月來頭一次開門前沒考慮是否會有這灰色信封出現。

  “怎么了,親愛的?”阿什比夫人惊訝地看了她一眼,問道。

  夏洛蒂沒有回答,她拿起信封,盯著它看,似乎她能用目光透過信封看到里面的內容。接著便有了一個主意,她轉過身,把信給了婆婆。

  “您認識這筆跡嗎?”她間。

  阿什比夫人拿過信,用另一只手找眼鏡。戴好眼鏡后,她將信舉到光亮處。“啊!”她叫了一聲,又馬上頓住。夏洛蒂注意到信在她那通常堅定的手里抖動,“可這是寫給肯尼斯的,”阿什比夫人最后小聲說,語調似乎在暗示她覺得儿媳的怀疑沒有任何道理。

  “是的,但沒關系,”夏洛蒂突然決定,“我想知道——您認識這筆跡嗎?”

  阿什比夫人將信遞了回來,“不,”她明确地說道。

  兩個女人進了書房,夏洛蒂打開電燈,關上門,手里還拿著那封信。

  “我要打開它。”她鄭重其事地說道。

  她看到婆婆惊訝的目光。“但,親愛的——這信不是寫給你的。親愛的,你不能!”

  “我想似乎——現在!”她繼續盯著阿什比夫人,“這封信能告訴我肯尼斯在哪儿。”

  阿什比夫人紅潤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堅毅的臉龐似乎在抽動。“為什么它會?你為什么認為——它不可能——”

  夏洛蒂目光依舊盯著那張激動的臉,“嗯,那么你肯定認識這筆跡?”她厲聲問道。

  “認識這筆跡?我怎么會。所有同我儿子通信的人……我只知道——”阿什比夫人頓住了,懇求地望著儿媳,几乎有點膽怯。

  夏洛蒂抓住她的手腕,“媽媽,你知道些什么?告訴我,你一定得告訴我!”

  “我認為一個女人背著丈夫打開他的信是不會有什么好處的。”

  夏洛蒂生气了,這話听起來就如同出自一部德行錄。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放下婆婆的手,“是嗎?這信不會有好處的,打開或不打開,我清楚得很。但無論將帶來什么后果,我都想弄清楚里面是什么。”過去她一拿起這封信手就顫抖,現在卻牢牢地抓著,語調也堅定了。她仍盯著阿什比夫人,“這是自我們結婚以來同一個人寫給阿什比的第九封信,我一直在數著,因為每次信來后,他就像受到了可怕的打擊,他需要好長時間去擺脫它們的影響。我也這么跟他說過,我告訴他我必須知道是誰寫的,因為我看得出它們會殺了他。他不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關于這封信,他什么也不能說,但昨晚他答應跟我离開——遠离這些信。”

  阿什比夫人顫顫巍巍地走到一把扶手椅前坐下,垂下了頭。“嗯”,她低聲說道。

  “那么現在你明白——”

  “他告訴你是要离開它們嗎?”

  “他只說,离開,离開,可他當時在抽泣,說不清楚。但我告訴他我知道那是為什么。”

  “他說什么?”

  “他把我抱住,說他愿意去我想去的地方。”

  “噢,天哪!”阿什比夫人說道。一陣沉默后,阿什比夫人仍耷拉著腦袋,眼睛不再看儿媳。最后,她抬起眼睛,說,“你肯定已經有九封了?”

  “絕對的,這是第九封,我一直在數。”

  “他完全拒絕解釋?”

  “是的。”

  阿什比夫人蒼白干癟的嘴唇抽動著,“什么時候開始的?’你記得嗎?”

  夏洛蒂又笑了,“記得,第一封是在我們度蜜月回來的當天晚上”

  “一直有?”阿什比夫人抬起頭,突然有力地說道,“那么——好吧,打開!”

  這話是那么的出乎意料,以致于夏洛蒂血液直往太陽大沖,手又開始顫抖。她想用手指把信封從封口處挑開,但粘得大紫,她只得到丈夫的寫字台上去找他那個乳白色的信啟子。她翻動著這些熟悉的東西,這些最近他還碰過的東西,它們讓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好像是剛死了的人的遺物。靜靜的房間里,她嘶嘶地剪開信封,這聲音就好像有人在哭泣,她抽出信紙,拿到燈下。

  “嗯?”阿什比夫人悄聲問。

  夏洛蒂沒動也沒答,她皺著眉,將信拿得离燈更近。‘她的視線一定很模糊,亦或燈光照在紙上太刺眼,因為,她盡才能地睜大眼睛,也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几筆,字跡太輕,几乎無法辨認。

  “我看不清楚。”她說。

  “你說什么,親愛的?”

  “字跡太不清楚了……等等。”

  她轉過身回到桌邊,坐在肯尼斯讀書用的台燈前,把信放在放大鏡下,這時她意識到婆婆一直專注地看著她。

  “嗯?”阿什比夫人吸了一口气。

  “哎,還是不清楚,我沒法看。”

  “你是說是張白紙?”

  “不,不完全是,上面有字跡,我能分辨出‘我的’——噢,還有‘來’,可能是‘來’。”

  阿什比夫人猛地站了起來,臉色更加蒼白了。她來到桌前,手放在上面,深吸了一口气,“讓我看看。”她說,好像是在迫使自己做件令人憎惡的事。

  夏洛蒂感覺到婆婆臉上的蒼白也爬上她自己的臉頰,“她知道,”她想。她將信推了過去,她婆婆默默地低下頭,但是沒有用那雙蒼白、滿是皺紋的手碰它。

  夏洛蒂站在那里看著她,就像剛才她努力要看清信時她婆婆看她一樣。阿什比夫人摸索著眼鏡,把它戴正,身子彎得很低,离那張展開的紙更近,可好像還是不愿用手去碰它。燈光直射在她那蒼老的臉上,夏洛蒂想,在這張清晰、坦率的面孔下會有什么深藏而不為人知的秘密。平時她在婆婆臉上只能看到一些簡單平常的表情——熱情、高興、充滿友善的同情;偶而生气但也很有節制。現在,卻好像是蒙上了一層陰影,恐懼、憎恨、怀疑、無奈,還有蔑視,似乎內心的沖突弄得面部肌肉也在激烈地角斗,最后,她抬起頭,“我不行——不行”,她听上去像個傷心的孩子。

  “你也看不清?”

  她搖了搖頭,夏洛蒂看到兩行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就連你很熟悉的筆跡你也看不清嗎?”夏洛蒂雙唇抽搐著,又一次問道。

  阿什比夫人已無法承受。“我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

  “可你認識這筆跡?”

  阿什比夫人有點害怕,抬起頭,憂郁的眼睛悄悄地將這原本非常熟悉的房間掃了一圈。“我該咋說呢?起初我吃惊不小……”

  “你吃惊曾見過類似的筆跡?”

  “嗯,我想——”

  “你最好說出來,媽媽!你一看就認出是她的筆跡?”

  “噢,等等,親愛的——等等。”

  “等什么?”

  阿什比夫人抬起頭,目光從夏洛蒂臉上慢慢移到他儿子寫字台后的那堵空牆上。

  夏洛蒂隨著那目光忽然略帶責備地叫道:“我用不著再等了,你已經告訴了我。你呆呆地望著牆,那是曾挂她照片的地方。”

  阿什比夫人抬起手,悄聲提醒她,“噓——”

  “噢,你用不著擔心,任何事都休想嚇著我。”夏洛蒂叫道。

  婆婆靠在桌邊,帶著哭腔說,“我們瘋了——我們都瘋了。我們都知道這种事是不可能的。”

  儿媳略帶同情,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很久以來我就知道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甚至這种事?”

  “是的,就是這种事。”

  “但這封信——畢竟——信上什么也沒有……”

  “或許他看起來就有了,我也說不清,我記得他有一次提到過一旦習慣于看特別模糊的字跡,字就會變得清晰了。現在我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他習慣了。”

  “但我能看出的几筆都那樣蒼白無力,沒人能讀那封信的。”

  夏洛蒂再次笑道,“我想鬼的一切都是蒼白的。”她尖聲說道。

  “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別說。”

  “我為什么不說,連牆都要開口了!她的信你我看不清又有什么關系?你能在空空的牆上看到她的臉,他怎么會讀不出她在白紙上寫的東西?你難道沒有看見這間房子里她已無處不在,她當然同他最近,因為除他之外,別人是看不見她的!”夏洛蒂栽倒在一把椅子上,用雙手捂住了臉,哽咽著,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最后,肩被碰了一下,她抬眼看去,婆婆正俯身瞧著她。阿什比夫人的臉好像變得更小了,更消瘦了,然而卻恢复了往日的平靜。盡管她內心极度痛苦,夏洛蒂還是感覺到她的堅定的意志戰胜了一切。

  “明天——明天,你等著看,明天會弄清楚的。”

  夏洛蒂打斷她的話:“弄清楚,我想知道誰會把這弄清楚?”

  柯什比夫人站了起來,勇敢地挺直了身子:“肯尼斯他自己會的。”她用有力的聲音說道。夏洛蒂什么也沒說,老婦人繼續道:“但同時我們要行動,我們得通知警方,現在,不要再耽擱,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盡一切努力。”

  夏洛蒂緩慢地站起來,四肢發僵,關節不听使喚:“你認為我們盡了力就會有好的結果?”

  阿什比夫人堅定地說:“是的!”

  夏洛蒂走到電話机前,提起了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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