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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變

作者:芥川龍之介


                  一

  像堀川大公那种人物,不但過去沒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獨一無二的了。据說在他誕生以前,他母親曾夢見大威德的神靈,出現在她的床頭。可見出世以后,一定不是一位常人。他的一生行事,沒一件不出人意外。先看看堀川府的气派,那個宏偉呀、豪華呀,究竟不是咱們這种人想象得出的。外面不少議論,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隋揚帝,那也不過如俗話所說“瞎子摸象”,照他本人的想法,像那樣的榮華富貴,才不在他的心上呢。他還什么雞毛蒜皮的事都關心,有一种所謂“与民同樂”的度量。
  因此,遇到二條大宮的百鬼夜行,他也全不害怕。甚至据說,那位畫陸奧鹽灶風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靈,夜夜在東三條河原院出現,只要大公一聲大喝,立刻就消隱了。因為他有那么大的威光,難怪那時京師男女老幼,一提到這位大公,便肅然起敬,好像見到了大神顯靈。有一次,大公參加了大內的梅花宴回夜,拉車的牛在路上發性子,撞翻了一位過路的老人。那老人卻雙手合十,喃喃地說,被大公的牛撞傷,真是多么大的榮幸。
  所以在大公一生之間,給后代留下的遺聞逸事,是相當多的。例如在宮廷大宴上,一高興,就賞人白馬三十匹;叫寵愛的童子,立在長良橋的橋柱頂;叫一位有華倫術的震旦僧,給他的腿瘡開刀,——像這樣的追事,真是屈指難數。在許多逸事中,再也沒有一件比那至今為止,還一直在他府里當寶物傳下來的《地獄變》屏風的故事更嚇人的了。甚至平時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大公,只有在那一回,畢竟也大大吃惊了,不消說,像我們這种人,當然一個個都嚇得魂飛膽戰了。其中比方是我,給大公奉職二十年來,也從來沒見到過這樣凄厲的場面。
  不過,要講這故事,先得講一講那位畫《地獄變》屏風的,名叫良秀的畫師。

                  二

  講起良秀,直到今天,大概也還有人記得。那時大家都說,拿畫筆的人,沒一個出于良秀之上,他就是那樣一位大名鼎鼎的畫師。發生那事的時候,他已過了五十大關,有年紀了。模樣是一個矮小的、瘦得皮包骨頭的、脾气很坏的老頭儿。他上大公府來,總穿一件丁香色的獵衣,戴一頂軟烏帽,形容卑簍。他有一張不像老人該有的血紅的嘴,顯得特別難看,好像什么野獸。有人說,那是因為舔畫筆的緣故,可不知是不是這么回事。特別是那些貧嘴的人,說良秀的模樣像一只猴子,給他起了個渾名叫猿秀。
  起這個諢名也有一段故事。那時大公府有良秀的一個十五歲的獨生女,是當小女侍的。她可不像老子,是一位很嬌美的姑娘,可能因為早年喪母,年紀雖小,卻特別懂事、伶俐,對世事很關心。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喜歡她。
  有一次,丹波國獻上了一只養熟了的猴子。頑皮的小公子,給起了個名字叫良秀,因為模樣可笑,所以起了這名字,府里沒一個人見了不樂。為了好玩,大家見它趴在大院松樹上,或躺在宮殿席地上,便叫著良秀良秀,逗它玩樂,故意作弄它。
  有一天,良秀的女儿給主人送一封系有梅枝的書信,走過長廊,只見廊門外逃來那只小猴良秀,大概腿給打傷了,爬不上廊柱會,一拐一拐地跑著。在它后面,小公子揚起一條棍子赶上來,嘴里嚷著,“偷橘子的小賊,看你往那儿逃。”良秀女儿見了,略一躊躇,這時逃過來的小猴抓住她的裙邊,嗚嗚地直叫——她心里不忍,一手提著梅枝,一手將紫香色的大袖輕輕一甩,把猴儿抱了起來,向小公子彎了彎腰,柔和地說:“饒了它吧,它是畜生嘛!”
  1日本古代貴族在傳遞書信時,在信上系一花枝。
  小公子正追得起勁,馬上臉孔一板,頓起腳來:
  “不行,它偷了我的橘子!”
  “畜生呀,不懂事嘛……”
  女儿又求著情,輕輕地一笑:
  “它叫良秀,是我父親的名字,父親遭難,做女儿的怎能不管呢。”終于這樣說了,迫得小公子也只好罷手了。
  “啊啊,給老子求情,那就饒了它吧。”
  勉勉強強說了一聲,便把棍子扔掉,走向廊門回去了。

                  三

  從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和小猴親熱起來。女儿把公主給她的金鈴,用紅綢綜系在猴儿脖子上。猴儿依戀著她,不管遇到什么總繞在她的身邊不肯离開。有一次女儿得了感冒躺在床上,小猴就守在她枕邊,愁容滿面地咬自己的爪子。
  奇怪的是,從此也沒人再欺侮小猴了,最后連小公子也對它和好了,不但常常喂它栗子,有時哪個武士踢了它一腳,小公子便大大生气。到后來,大公還特地叫良秀女儿抱著猴子到自己跟前來,可能听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對良秀女儿同猴發生了好感。
  “看不出還是一個孝女哩,值得夸獎呀!”大公當場賞了她一方紅帕,那猴儿見女儿捧著紅帕謝恩,也依樣對大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逗得大公都樂了。因此大公分外寵愛良秀的閨女,是為了喜歡她愛護猴儿的一片孝心,并不是世上所說的出于好色。當然閒言閒語也不是沒有,這到后來再慢慢講。這儿先說明,大公對畫師女儿,并非別有用心。
  卻說良秀女儿掙到很大面子,從大公跟前退出來。因為本來是一位靈巧的姑娘,也沒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反而從此以后,跟猴儿一起,總是不离公主的身邊,每次公主乘車出外游覽。也缺不了她的陪從。
  話分兩頭,現在把女儿的事擱在一邊,再談談父親良秀。從那以后,猴儿良秀雖討得了大家的歡喜,可是本人的良秀,仍被大家憎厭,依然叫他猿秀。不但在府里,連橫川的那位方丈,一談起良秀;也好像遇見了魔鬼,臉色就變了(也有人說,良秀畫過方丈的漫畫。可能這是無稽的謠言,不确實的)。總之,不問在哪里,他的名聲都是不妙的。不說他坏話的,只是在少數畫師之間,或只見過他的畫,沒見過他本人的那些人。
  事實是,良秀不但其貌不揚,而且還有叫人惹厭的坏脾气,所以那坏名聲,也不過是自己招來的,怨不得別人。

                  四

  他的脾气,就是吝嗇、貪心、不顧面子、懶得要命、惟利是圖——其中特別厲害的,是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畫師的招牌挂在鼻子上。如果單在畫道上,倒還可說,可他就是驕傲得對世上一切習慣常規,全都不放在眼里。据他一位多年的弟子說,有一次府里請來一位大名鼎鼎的檜垣的女巫,降起神來,口里宣著神意。可他听也不听,隨手抓起筆墨,仔細畫出女巫那張嚇人的鬼臉。大概在他的眼里,什么神道附体,不過是騙小孩子的玩意儿。
  因為他是這樣的人,畫吉祥天神時,畫成一張卑鄙的小丑臉,畫不動明王時,畫成一幅流氓無賴腔,故意做出那种怪僻的行徑。人家當面責備他時,他便大聲嚷嚷:“我良秀畫的神佛,要是會給我降災。那才怪呢!”因此連他的弟子們都害怕將來會受他牽連,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反正一句話,就是放蕩不羈,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
  因此不管良秀畫法怎樣高明,也只是到此為止了。特別是他的繪畫,甚至用筆、著色,全跟別的畫師不一樣,許多同他不對勁的畫師中,有不少人說他就是邪門歪道。据他們說,對川成、金風和此外古代名畫師的畫,都有种种奇异的評品,比方畫在板門上的梅花,每到月夜便會放出一陣陣的清香,畫在屏風上的宮女,會發出吹笛子的聲音。可是對良秀的畫卻另有陰森森的怪評,比如說,他畫在龍蓋寺大門上的《五趣生死圖》,有人深夜走過門前,能听到天神歎气和哭泣的聲音。不但如此,甚至說,還可以聞到圖中尸体腐爛的臭气。又說,大公叫他畫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畫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瘋病死了。照那些惡評的人說,這是良秀墮入邪道的證据。
  如上所說,他那么蠻不講理,反而還因此得意。有一次,大公在閒談時對他說:“你這個人就是喜歡丑惡的東西。”他便張開那張不似老人的紅嘴,傲然回答:“正是這樣,現在這班畫師,全不懂丑中的美嘛!”盡管是本朝第一的大畫師吧,居然當著大公的面,也敢放言高論。難怪他那些弟子,背地給他起一個渾名,叫“智羅永壽”,諷刺他的傲慢。大家也許知道,所謂“智羅永壽”,那是古代從震旦傳來的天狗的名字。
  可是,甚至這個良秀——這樣目空一切的良秀,惟獨對一個人怀著极為深厚的情愛。

                  五

  原來良秀對獨生女的小女侍,愛得簡直跟發瘋似的。前面說過,女儿是性情溫和的孝女,可是他對女儿的愛,也不下于女儿對他的愛。寺廟向他化緣,他向來一毛不拔,可是對女儿,身上的衣衫,頭上的首飾,卻毫不吝惜金錢,都備辦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良秀對女儿光是愛,可做夢也想不到給女儿找個好女婿。倘有人講他女儿一句坏話,他就不難雇几個街頭的流氓,把人家暗地里揍一頓。因此大公把他女儿提拔為小女侍時,老頭子大為不服,當場向大公訴苦。所以外邊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大半是從這里來的。
  這流言是不确的,可是溺愛女儿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還他的女儿,倒是事實。有一次大公叫一個寵愛的童儿作模特儿,命良秀畫一張幼年的文殊像,畫得很逼真,大公大為滿意,便向他表示好意說,“你要什么賞賜,盡管說吧!”
  “請你放還我的女儿吧!”他就老實不客气地提出了請求。別的府邸不說,侍奉堀川大公的人,不管你當老子的多么疼愛,居然請求放還,這是任何一國都沒有的規矩。這位寬宏大量的大公,听了這個請求,臉色就難看了,沉默了一會儿,低頭瞧著良秀的臉,馬上喝了一聲:“這不行!”站起身來就進去了。這類事有過四五次,后來回想起來,每經一次,大公對良秀的眼光,就一次比一次地冷淡了。和這同時,女儿也可能因擔心父親的際遇,每從殿上下來,常咬著衫袖低聲哭泣。于是,大公愛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來了。其中有人說,畫《地獄變》屏風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順從大公,當然這种事是不會有的。
  當我們看來,大公不肯放還良秀的女儿,倒是為了愛護她,以為她去跟那怪老子一起,還不如在府里過得舒服。本來是對這女子的好意嘛,好色的那种說法,不過是牽強附會,無影無蹤的謠言。
  總而言之,就為了女儿的事,大公對良秀開始不快了。正在這時候,大公突然命令良秀畫一座《地獄變》的屏風。

                  六

  說到《地獄變》屏風,畫面上駭人的景象,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
  同樣的《地獄變》,良秀畫的同別的畫師所畫,气象全不一樣。屏風的一角,畫著小型的十殿閻王和他們的下屬,以后滿畫面都跟大紅蓮小紅蓮一般,一片連刀山劍樹都會燒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人的冥司服裝上著的黃色藍色以外,到處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頂上,飛舞著V字形墨點的黑煙,和金色的火花。
  這筆法已夠惊人,再加上中間在烈火中燒身,正在痛苦掙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獄圖里是看不到的。在良秀所畫的罪魂中,有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賤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帶的宮殿人,也有濃裝艷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曳高齒展的文官、武士,穿細長宮袍的女童,端供品的陰陽師——簡直數不胜數。正是這些人物,被卷在火煙里,受牛頭馬面鬼卒們的酷虐,像秋風掃落葉,正在四散奔逃,走投無路。一個女人,頭發挂在鋼叉上,手腳像蜘蛛似的縮做一團,大概是女巫。一個男子,被長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著身体,大概是新上任的國司。此外,有遭鋼鞭痛打的,有壓在千斤石下的,有的吊在怪鳥的尖喙上,有的叼在毒龍的大嘴里——按照罪行不同,受著各种各樣的折磨。
  1地方行政長官。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一輛牛車,已有一半跌落到野獸牙齒似的尖刀山上(這刀山上已有累累的尸体,五体刺穿了刀尖)。被地獄的狂風吹起的車帘里,有一個形似嬪妃、滿身綾羅的宮女,在火焰中披散著長發,扭歪了雪白的脖子,顯出万分痛苦的神情。從這宮女的形象到正在燃燒的牛車,無一不令人切身体會火焰地獄的苦難。整個畫面的恐怖气氛,可說几乎全集中在這人物的身上了。它畫得這樣出神入化,看著看著,耳里好似听見凄厲的疾叫。
  哎哎,就是這,就為了畫這場面,發生了駭人的慘劇。如沒這場慘劇,良秀又怎能畫出這活生生的地獄苦難呢。他為畫這屏風,遭受了最悲慘的命運,結果連命也送掉了。這畫中的地獄,也正可說是本朝第一大畫師良秀自己有一天也將落進去的地獄。
  我急著講這珍貴的《地獄變》屏風,把講的次序顛倒了。接下去講良秀奉命繪畫的事吧。

                  七

  卻說良秀自從奉命以后,五六個月都沒上府,一心一意在畫那座屏風,平時那么惦著的女儿,一拿起了畫筆,硬連面也不想見了。真怪,据剛才那位弟子說,他一動手作畫,便好像被狐仙迷了心竅。不,事實那時就有人說,良秀能在畫道上成名,是向福德大神許過愿的,那證据是,每當他作畫時,只要偷偷地去張望,便能看見好几只陰沉沉的狐狸圍繞在他的身邊。所以他一提起畫筆,除了畫好畫以外,世界上的什么事都忘了,白天黑夜躲在見不到陽光的黑屋子里——特別是這次畫《地獄變》屏風,那种狂熱的勁頭,顯得更加厲害。
  1狐仙。
  据說他在四面挂上蒲席的屋子里,點上許多燈台,調制著秘傳的顏料,把弟子們叫進去,讓他們穿上禮服、獵裝等等各式衣服,做出各种姿態,—一寫生——不但如此,這种寫生即使不畫《地獄變》屏風,也是常有的。比方那回畫龍蓋寺的《五趣生死圖》,他就不畫眼前的活人,卻靜坐在街頭的死尸前,仔細觀察半腐的手臉,一絲不苟地寫生下來。可這一回,他新興了一些怪名堂,簡直叫人想也想不出來的。此刻沒工夫詳細講說,單听听最主要的一點,就可以想象全部的模樣了。
  良秀的一個弟子(這人上面已說起過),有一天正在調顏料,忽然師傅走過來對他說:
  “我想睡會儿午覺,可是最近老是做噩夢。”這話也平常,弟子仍舊調著顏料,慢然地應了一聲:
  “是么?”可是良秀顯出悄然的神色,那是平時沒有過的,很鄭重地托付他。
  “在我睡午覺時,請你坐在我頭邊。”弟子想不到師傅這回為什么怕起做夢來,但也不以為怪,便信口答道:
  “好吧。”師傅卻還擔心地說:
  “那你馬上到里屋來,往后見到別的弟子,別讓他們進我的臥室。”他遲遲疑疑地做好了囑咐。那里屋也是他的畫室,白天黑夜都關著門,點著朦朧的燈火,周圍豎立起那座僅用木炭构好了底圖的屏風。他一進里屋,便躺下來,拿手臂當枕頭,好像已經很困倦,一下便呼呼地睡著了。還不到半刻時間,坐在他枕邊的弟子,忽然听見他發出模糊的叫喚,不像說話,聲音很難听。

                  八

  開頭只發聲,漸漸地變成斷續的言語,好像掉在水里,咕嚕咕嚕地說著:
  “什么,叫我來……來哪里……到哪里來?到地獄來,到火焰地獄來……誰?你是……你是誰?……我當是誰呢?”
  弟子不覺停下調顏料的手,望望師傅那張駭人的臉。滿臉的皺紋,一片蒼白,暴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干巴巴的嘴唇,缺了牙的口張得很大。口中有個什么東西好像被線牽著骨碌碌地動,那不是舌頭么?斷斷續續的聲音便是從這條舌頭上發出來的。
  “我當是誰……哼,是你么?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來接我的么?來啊,到地獄來啊。地獄里……我的閨女在地獄里等著我。”
  這時候,弟子好像看見一個朦朧的怪影,從屏風的畫面上蠕蠕地走下來,感到一陣异樣的恐怖。當然,他馬上用手使勁地去搖良秀的身体。師傅還在說夢話,沒有很快醒過來。弟子只好拿筆洗里的水潑到他臉上。
  “她在等,坐上這個車子來啊……坐上這個車子到地獄里來啊……”說到這里,已變成抑住嗓子的怪聲,好不容易才睜開了眼睛,比給人刺了一針還慌張地一下子跳起身來,好像還留著夢中的怪象,睜著恐怖的圓眼,張開大口,向空中望著,好一會才清醒過來。
  “現在行了,你出去吧!”這才好像沒事似的,叫弟子出去。弟子平時被他吆喝慣了,也不敢違抗,赶緊走出師傅的屋子,望見外邊的陽光,不禁透了一口大气,倒像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這一次也還罷了。后來又過了一月光景,他把另一個弟子叫進屋去,自己仍在幽暗的油燈下咬著畫筆,忽然回過頭來命令弟子:
  “勞駕,把你的衣服全脫下來。”听了師傅的命令,那弟子急忙脫去自己身上的衣服,赤裸了身子。他奇怪地皺皺眉頭,全無怜惜的神气,冷冰冰地說:“我想瞧瞧鐵索纏身的人,麻煩你,你得照我的吩咐,裝出那樣子來。”原來這弟子是拿畫筆還不如拿大刀更合适的結實漢子,可是听了師傅的吩咐,也不免大吃一惊。后來他對人說起這事說:“那時候我以為師傅發精神病要把我殺死哩。”原來良秀兄弟子遲遲疑疑,已經冒起火來,不知從哪儿拿出一副鐵索,在手里晃著,突然扑到弟子的背上,扭轉他的胳臂,用鐵索捆綁起來,使勁拉緊鐵索頭,把捆著的鐵索深深勒緊在弟子的肌肉里,當嘟一聲,把他整個身体推到地板上了。

                  九

  那時這弟子像酒桶似的滾在地上,手腳都被捆成一團,只有腦袋還能活動。肥胖的身体被鐵索抑住了血液的循環,頭臉和全身的皮膚都憋得通紅。良秀卻泰然自若地從這邊瞅瞅,從那邊望望,打量這酒桶似的身体,畫了好几張不同的速寫。那時弟子的痛苦,當然是不消說了。
  要不是中途發生了變故,這罪還不知要受到几時才完。幸而(也可說是不幸)過了一陣,屋角落的壇子后面,好像流出一道黑油,蜿蜒地流了過來。開頭只是慢慢移動,漸漸地快起來,發出一道閃爍的光亮,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邊,一看,才嚇坏了:
  “蛇!……蛇!”弟子惊叫了,全身的血液好似突然凍結,原來蛇的舌頭已經舐到他被鐵索捆著的脖子上了,發生了這意外事故,盡管良秀很倔,也不禁惊慌起來,連忙扔下畫筆,彎下腰去,一把抓住蛇尾巴,例提起來。被倒提的蛇昂起頭來,蜷縮自己的身体,只是還夠不到他手上。
  “這言生,害我出了一個敗筆。”
  良秀狠狠地嘟噥著,將蛇放進屋角的壇子里,才勉強解開弟子身上的鐵索。也不對弟子說聲慰勞話。在他看來,讓弟子被蛇咬傷,還不如在畫上出一筆敗筆更使他冒火……后來听說,這蛇也是他特地豢養了作寫生用的。
  听了這故事,大概可以了解良秀這种像發瘋做夢似的怪現象了。可是最后,還有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弟子,為這《地獄變》屏風遇了一場險,差一點送了命。這弟子生得特別白皙,像個姑娘,有一天晚上,被叫到師傅屋里。良秀正坐在燈台旁,手里托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在喂一只怪鳥。這鳥跟普通貓儿那么大小,頭上長兩撮毛,像一對耳朵,兩只琥珀似的大圓眼,像一只獵。

                  十

  原來良秀這人,自己干的事,不愿別人來插手。像剛才說的那條蛇以及他屋子里其它的東西,從不告訴弟子。所以有時桌子上放一個骷髏,有時放著銀碗、漆器的高腳杯,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東西用來繪畫。平時這些東西藏在哪里也沒人知道。大家說他有福德大神保佑,原因之一,大概也是由這种事引起來的。
  那弟子見了桌上的怪鳥,心里估量,大概也是為畫《地獄變》使用的。他走到師傅跟前,恭恭敬敬問道:“師傅有什么吩咐?”良秀好像沒听見,伸出舌頭舔舔紅嘴唇,用下額朝鳥儿一指:
  “看看,樣子很老實吧。”
  “這是什么鳥,我沒有見過呀!”
  弟子細細打量這只長耳朵的貓樣的怪鳥,這樣問了。良秀照例帶著嘲笑的口气:
  “從來沒有見過?難怪啦,在城里長大的孩子。這鳥儿叫梟,也叫貓頭鷹,是前几天鞍馬的獵人送給我的,只是這么老實的還不多。”
  說著,舉手撫撫剛吃完肉的貓頭鷹的背脊。這時鳥儿忽的一聲尖叫,從桌上飛起來,張開爪子,扑向弟子的臉上來。那時弟子要不連忙舉起袖管掩住面孔,早被它抓破了臉皮。正當弟子一聲疾叫,舉手赶開鳥儿的時候,貓頭鷹又威嚇地叫著再一次扑過來——弟子忘了在師傅跟前,一會儿站住了防御,一會儿坐下來赶它,在狹窄的屋子里被逼得走投無路。那怪鳥還是盯著不放,忽高忽低地飛著,找空子一次次向他扑去,想啄他的眼睛。每次大翅膀拍出可怕的聲響,像一陣橫掃的落葉,像瀑布的飛沫。似乎有猴儿藏在樹洞里發爛的果實味在誘惑著怪鳥,形勢十分惊人。這弟子在油燈光中,好像落進朦朧的月夜,師傅的屋子變成了深山里噴吐著妖霧的幽谷,駭得連魂都掉了。
  害怕的還不僅是貓頭鷹的襲擊,更使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位良秀師傅,他在一邊冷靜地旁觀這場吵鬧,慢慢地攤開紙,拿起筆,寫生這個姑娘似的少年被怪鳥迫脅的恐怖模樣。弟子一見師傅那神气,更恐怖得要命。事后他對別人說,那時候他心里想,這回一定會被師傅送命了。

                 十一

  被師傅送命的可能不是完全沒有。像這晚上,他就是把弟子叫進去,特地讓貓頭鷹去襲擊,然后觀察弟子逃命的模樣,作他的寫生。所以弟子一見師傅的樣子,立即兩手護住了腦袋,發出一聲絕叫,逃到屋角落門口牆根前蹲下身体。這時,忽聞良秀一聲惊呼,慌張地跳起身來。貓頭鷹大翅膀扇動得更猛烈了,同時地下啪嚓一聲,是打破東西的聲響。嚇得弟子又一次失魂落魄,抬起護著的腦袋,只見屋子里已一片漆黑,听到師傅在焦急地叫喚外邊的弟子。
  一會儿,便有一個弟子在屋外答應,提著一盞燈匆匆跑來。在油燈的煙火中,一看,屋里的燈台已經跌翻,燈油流了一地。那貓頭鷹只有一只翅膀痛苦地扇動,身子已落在地上了。良秀在桌子的那邊,伸出了半個身体,居然也在發愣,嘴里咕咕地呢喃著別人听不懂的話。——原來一條黑蛇把貓頭鷹纏上了,緊緊地用身子絞住了貓頭鷹的脖子同一邊的翅膀。大概是弟子蹲下身去的時候,碰倒了那里的壇子,壇子里的蛇又游出來了,貓頭鷹去抓蛇,蛇便纏住了貓頭鷹,引起了這場大吵鬧。兩個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茫然瞧著這奇异的場面,然后向師傅默默地行了一個注目禮,跑出屋外去了。至于那蛇和貓頭鷹后來怎樣,那可沒有人知道了。
  這類的事以后還發生過几次。上面還說漏了一點,畫《地獄變》屏風是秋初開始的,以后直到冬盡,良秀的弟子們一直受師傅怪僻行徑的折磨。可是一到冬盡的時候,似乎良秀對繪事的進展,遇到了困難,神情顯得更加陰郁,說起話來也變得气勢洶洶了。屏風上的畫,畫到約摸八成的時候,便畫不下去了。不,看那光景,似乎也可能會把畫好的全部抹掉。
  可是,發生了什么困難呢,這是沒有人了解的,同時也沒有人想去了解。弟子們遭過以前几次災難,誰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盡可能离開師傅遠一點。

                 十二

  這期間,別無什么可講的事情。倘一定要講,那末這倔老頭不知什么緣故,忽然變得感情脆弱起來,常常獨自掉眼淚。特別是有一天,一個弟子有事上院子里去,看見師傅站在廊下,望著快到春天的天空,眼睛里含著滿眶淚水。弟子見了覺得不好意思,急忙默默退回身去。他心里感到奇怪,這位高傲的畫師,畫《五趣生死圖》時連路邊的死尸都能去寫生,這次畫屏風不順利,卻會像孩子似地哭起鼻子來,這可不是怪事么。
  可是一邊良秀發狂似地一心畫屏風,另一邊,他那位閨女.也不知為了何事,漸漸地變得憂郁起來。連我們這些下人,也看出來她那忍淚含悲的樣子。原來便帶著愁容的這位白哲靦腆的姑娘,更變得睫毛低垂,眼圈黝黑,顯出分外憂傷的神情了。開頭,大家估量她是想念父親,或是受了愛情的煩惱。這其間,有一种說法,說是大公要收她上房,她不肯依從。從此以后,大家似乎忘記了她,再也沒人講她閒話了。
  就在這時候,有一天晚上,已經深夜了,我一個人獨自走過廊下,那只名叫良秀的猴儿,忽然不知從哪里跳出來,使勁拉住我的衣邊。這是一個梅花吐放清香的暖和的月夜,月光下,只見猴儿露出雪白的牙齒,緊緊撅起鼻子尖,發狂似地啼叫著。我感到三分惊异,七分生气,怕它扯破我的新褲子。開頭打界把猴儿踢開,向前走去。后來想起這猴儿受小公子折磨的事,看樣子可能出了什么事,便朝它拉我去的方向走了約三四丈路。
  走到長廊的一個拐角,已望見夜色中池水發光,松枝橫斜的地方。這時候,鄰近一間屋子里,似乎有人掙扎似的,有一种慌亂而奇特的輕微的聲響,吹進我的耳朵。四周寂靜,月色皎洁,天無片云,除了游魚躍水,并听不到人語。我覺察到那儿的聲響,不禁停下腳來,心想,倘使進來了小偷,這回可得顯一番身手了。于是憋住了喘息,輕輕地走到屋外。

                 十三

  那猴儿見我行動遲緩,可能著急了,老在我腳邊轉來轉去,忽然憋緊了嗓門大聲啼叫,一下子跳上我的肩頭,我馬上回過頭去,不讓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可猴儿還是緊緊扯住我藍綢衫的袖管,硬是不肯离開——這時候,我兩腿搖晃几下,向門邊退去。忽然一個跌蹌,背部狠狠地撞在門上。已經沒法躲開,便大膽推開了門,跳進月光照不到的屋內,這時出現在我眼前的——不,我才一步跨進去,立刻從屋子里像彈丸似地沖出來一位姑娘,把我嚇了一跳。姑娘差一點正撞到我的身上,一下子竄到門外去了,不知為了什么,她還一邊喘气,一邊跪倒地上,抬起頭來,害怕地望著我,身体還在發抖。
  不用說,這姑娘正是良秀的閨女。今晚這姑娘完全變了樣,兩眼射出光來,臉色通紅通紅,衣衫零亂,同平時小姑娘的樣子完全不同,而且看起來顯得分外艷麗。難道這真是弱不禁風楚楚可怜的良秀的閨女么?——我靠在門上,一邊在月光中望著這美麗的女子,一邊听到另一個人的腳音,正急急忙忙向遠處跑去,心里估量著這個人究竟是誰吶。
  閨女咬緊嘴唇,默然低頭,顯得十分懊喪。
  我彎下身去,把嘴靠在她耳邊小聲地問:“這個人是誰?”閨女搖搖頭,什么也不回答。同時在她的長睫毛上,已積滿淚水,把嘴鬧得更緊了。
  我是笨蛋,向來除了一目了然的事,都是不能了解的。我不知再對她說什么好,便听著她心頭急跳的聲音,呆呆地站了一會儿,覺得這件事不好再過問了。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我關上身后的門,回頭看看臉色已轉成蒼白的閨女,盡可能低聲地對她說:“回自己房里去吧。”我覺得我見到了不該見到的事,心里十分不安,帶著見不得人的心情,走向原來的方向。走了不到十來步,我的褲腳管又在后面被悄悄拉住,我吃了一惊,回頭一看,你猜,拉我的是誰?
  原來還是那只猴子,它像人一樣跪倒在我的腳邊,脖子上金鈴玎玲做聲,正朝我連連叩頭。

                 十四

  那晚的事約莫過了半月。有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里來,請求會見大公。他雖地位低微,但一向受特別知遇,任何人都不能輕易拜見的大公,這天很快就召見了。良秀還是穿那件丁香色獵衣,戴那頂皺癟的烏軟帽,臉色比平時顯得更陰气,恭恭敬敬跪伏在大公座前,然后歎聲地說:
  “自奉大公嚴命,制作《地獄變》屏風,一直在無日無夜專心執筆,已有一點成績,大体可以告成了。”
  “這很好,我高興。”
  不知為什么,在大公儼然的口气中,有一种隨聲附和沒有勁儿的樣子。
  “不過,還不成,”良秀不快地低下了眼瞼,“大体雖已完成,但有一處還畫不出來。”
  “什么地方畫不出來?”
  “是的,我一向繪畫,遇到沒親眼見過的事物便畫不出來,即使畫出來了,也總是不滿意,跟不畫一樣。”
  大公帶諷刺地說:
  “那你畫《地獄變》,也得落到地獄里去瞧瞧么?”
  “是,前年遭大火那回,我便親眼瞧見火焰地獄猛火中火花飛濺的景色。后來我畫不動天尊的火焰,正因為見過這場火災,這畫您是知道的。”
  “那里畫的地獄的罪魂、鬼卒,難道你也見過么?”大公不听良秀的話,又繼續問了。
  “我瞧見過鐵索捆著的人,也寫生過被怪鳥追襲的人,這不能說我沒見過罪魂,還有那些鬼卒……”良秀現出難看的苦笑,又說:“那些鬼卒嘛,我常常在夢中瞧見的。牛頭馬面、三頭六臂的鬼王,不出聲的拍手、不出聲的張開的大口,几乎每天都在夢里折磨我——我想畫而畫不出的,倒不是這個。”
  大公听了惊异起來,狠狠地注視著良秀有好一會,然后蹙緊眉頭叱問道:
  “那你究竟要畫什么啊?”

                 十五

  “我准備在屏風正當中,畫一輛檳榔毛車正從空中掉下來”
  1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車,為貴族專用。
  良秀說著,抬頭注視大公的臉色。平常他一談到作畫總像發瘋一般,這回他的眼光更顯得怕人。
  “在車里乘一位華貴的嬪妃,正在烈火中披散著亂發,顯出万分痛苦的神情,臉上熏著蒙蒙的黑煙,緊蹙的眉頭,望著頭頂上的車篷,一手抓住車帘,好像在抵御暴雨一般落下來的火星。車邊有一二十只猛禽,張大尖喙,圍著車子——可是,我畫不出這車子里的嬪妃。”
  “那……你准備怎么樣?”
  大公好像听得有點興趣了,催問了良秀。良秀也像上了火似地,哆嗦著紅紅的嘴唇,又像說夢話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畫不出這個場面。”然后,又咬一咬牙,“我請求一輛檳榔毛車,在我眼前用火來燒,要是可以的話……”
  大公臉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邊忍住笑,一邊說:
  “啊,就照你的辦,沒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那時我正在大公身邊伺候,覺得大公的話里帶一股殺气,口里吐著白沫,太陽穴索索跳動,似乎傳染了良秀的瘋狂,不像乎時的樣子。他說完話,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門里發出的格格的聲音,笑起來了。
  “一輛檳榔毛車,被火燒著,車上一位華貴的女人,穿著嬪妃的服裝,四周包圍著火焰和黑煙,快將燒死這車中的女子……你想象出這樣一個場面,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畫師,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良秀听著大公的話,忽然臉色蒼白,像喘息似的哆嗦著嘴唇,身体一軟,忙把雙手撐在地上。
  “感謝大人的鴻恩。”他用僅能听見的低聲說著,深深地行了個禮。可能因為自己設想出來的場面,由大公一說,便出現在他眼前來。站在一旁的我,一輩子第一次覺得良秀是一個可怜的人。

                 十六

  几天后的一個晚上,大公依照諾言,把良秀召來,讓他觀看火燒檳榔毛車的場面。可不是在堀川府,地點是挑了一個叫化雪庄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在京師郊外的山庄,從前是大公妹子住的。就在這山庄里,布置了火燒的場面。
  這化雪山庄已不能住人,廣大的庭園,顯得一片荒涼,大概是特地選這种無人的場所的吧。關于已經去世的大公妹子,也有一些流言流語,据說每當沒有月亮的黑夜,這里常有鬼魂出現,穿著鮮紅裙子,足不履地地在廊上移動——這儿連白天也是靜悄悄的,流水聲都帶一股陰气,偶然像流星似地,掠過几只鷺鷥鳥,同怪鳥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也難怪會有這樣的流言。
  恰巧在那晚也沒有月亮,天空漆黑,在大殿的油燈光中,大公在檐下台階上,身穿淡黃色繡紫花鎮白緞邊的大袍,高高坐在圍椅上,前后左右,簇擁著五六個侍從,恭恭敬敬地侍候著。這些侍從中有一個据說几年前在陸奧戰事中吃過人肉,雙手能扳下鹿角。他腰圍肚兜,身上挂一把大刀,威風凜凜地站在檐下——燈火在夜風中搖晃,忽明忽暗,猶如夢境,充滿著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放著一輛檳榔毛車,高高的車篷頂上壓著深深的黑暗。車子沒有駕牛,車轅倒向一邊,銅絞鏈像星星似的閃光。時候雖在春天,還冷得徹骨。車上有流蘇邊的藍色帘子蒙得嚴嚴的,不知里面有什么。車子周圍一群下人,人人手執松明,小心地高擎著,留意不使松煙吹到檐下去。
  那良秀面對台階,跪在稍遠一點的地上,依然穿那件丁香色獵衣,戴那頂皺癟的烏軟帽,在星空的高壓下,顯得特別瘦小。在他身后,還蹲著一個烏帽獵衣的人,可能是他的一個弟子。兩個匍匐在暗中,從我所站的檐中遠遠望去,連衣服的顏色也分辨不清了。

                 十七

  時候已近午夜,在四圍林泉的黑暗中,万籟無聲,大家憋住气注視著這場面,只听見一陣陣夜風吹來,送來油煙的气味。大公無言地坐了一會,眼望著這奇异的景象,然后膝頭向前移動了一下:
  “良秀!”一聲厲聲的叫喚。
  良秀不知說了什么,在我耳里只听到喃喃的聲響。
  “良秀,現在依照你的請求,給你觀看放火燒車的場面。”
  大公說著,向四周掃了一眼,那時大公身邊,每個人互相會心地一笑。不過,也許這只是我的感覺。良秀戰戰兢兢抬起頭來,望著台階,似乎要說話,卻又克制了。
  “好好看吧,這是我日常乘用的車子,你認識吧……現在我准備將車燒毀,使你親眼觀看火焰地獄的景象。”
  大公說到這里,向旁邊的人遞過一個眼色,然后換成陰郁的口气說:“車子里捆著一個犯罪的女子,車子一燒,她就得皮焦肉爛,化成灰燼,受最后的苦難,一命歸陰。這對你畫屏風,是最好的樣板啊。你得仔細觀看,看她的雪膚花容,在火中焦爛,滿頭青絲,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飛揚。”
  大公第三次停下嘴來,不知想著什么,只是搖晃著肩頭,無聲地笑著:
  “這种場面几輩子也難得見到的,好吧,把帘子打開,叫良秀看看車中的女子。”
  這時便有一個下人,高舉松明火炬,走到車旁,伸手撩開車帘。爆著火星的松明,顯得更紅亮了,赫然照進車內。在窄狹的車廂里,用鐵索殘酷地鎖著一個女子……啊喲,誰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繡著櫻花的燦爛奪目的宮炮,垂著光澤的黑發,斜插著黃金的簪子,發出美麗的金光。服裝雖已改變,但那嬌小的身材,白淨的頸項,沉靜賢淑的臉容,這不是良秀的閨女么?我差一點叫出聲來。
  這時站在我對面的武士,連忙跳起身子,一手按住刀把,盯住良秀的動靜。良秀見了這景象可能已經昏迷了,只見他蹲著的身体突然跳起來,伸出兩臂,向車子跑去。上面說過,相离得比較遠,所以還看不清他臉部的表情。一剎那間,陡然失色的良秀的臉,似乎有一种冥冥之力使他突然跳起身來,在深深的暗色中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時候,只听到大公一聲號令:
  “點火!”那輛鎖著閨女的檳榔毛車,已在下人們紛紛拋去的火炬中,熊熊燃燒起來了。

                 十八

  火焰逐漸包圍了車篷,篷門上紫色的流蘇被風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顯出白色的濃煙。車帘子,靠手,和頂篷上的鋼絞鏈,炸裂開來,火星像雨點似的飛騰……景象十分凄厲。更駭人的,是沿著車子靠手,吐出万道紅舌、烈烈升騰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紅太陽,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剛才差一點叫出聲來的我,現在已只能木然地張開大口,注視這恐怖的場面。可是作為父親的良秀呢……
  良秀那時的臉色,我至今還不能忘記。當他茫然向車子奔去,忽然望見火焰升起,馬上停下腳來,兩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當前的景象一下子吞進去似的,緊緊注視著包卷在火煙中的車子,滿身映在紅紅的火光中,連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睜圓的眼,嚇歪的嘴,和索索發抖的臉上的肌肉,歷歷如畫地寫出了他心頭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場上要砍頭的強盜,即使是拉上閻王殿的十惡不赦的罪魂,也不會有這樣嚇人的顏色。甚至那個力大無窮的武士,這時候也駭然失色,戰戰栗栗地望著大公。
  可是大公卻緊緊咬著嘴唇,不時惡狠狠地笑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場景。在車子里——啊啊;這時候我看到車中的閨女的情形,即使到了今天,也實在沒有勇气講下去了。她仰起被濃煙問住的蒼白的臉,披著被火焰燃燒的長發,一下子變成了一支火炬,美麗的繡著櫻花的宮袍——多慘厲的景象啊!特別是夜風吹散濃煙時,只見在火花繽紛的烈焰中,現出口咬黑發,在鐵索中使勁掙扎的身子,活活地畫出了地獄的苦難,從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條條豎立了起來。
  又一陣風吹過庭園的樹梢,——誰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晴空中突然發出一聲響,一個黑魆魆的物体平空而下,像一個大皮球似的,從房頂一條直線跳進火燒的車中。在朱漆的車靠手的迸裂聲中,從后面抱住了閨女的肩頭。煙霧里,發出一聲裂帛的慘叫,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所有我們這些觀眾,全都异口同聲地一聲尖叫。在四面火牆的烈焰中抱住閨女肩頭的,正是被系在壩州府里的那只諢名良秀的猴儿。誰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這儿來了。只要跟這位平時最親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進大火里去。

                 十九

  但大家看見這猴只不過一剎那的功夫。一陣像黃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飛騰的時候,猴儿和閨女的身影卻已埋進黑煙深處,再也見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輛火燒著的車子,發出哄哄的駭人聲響,在那里燃燒。不,它已經不是一輛燃燒的車,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沖去。只有這樣說時,才能說明這駭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著的良秀,剛才還同落入地獄般在受罪的良秀,現在在他皺癟的臉上,卻發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輝,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悅的光。大概他已忘記身在大公的座前,兩臂緊緊抱住胸口,昂然地站著,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見婉轉就死的閨女,而只有美麗的烈火,和火中殉難的美女,正感到無限的興趣似地——觀看著當前的一切。”
  1佛家語,意思是從信仰中得到的內心喜悅。
  奇怪的是這人似乎還十分高興見到自己親閨女臨死的慘痛。不但如此,似乎這時候,他已不是一個凡人,樣子极其威猛,像夢中所見的怒獅。駭得連無數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飛鳴的夜鳥,也不敢飛近他的頭邊。可能那些無知的鳥,看見他頭上有一圈圓光,猶如庄嚴的神。
  鳥猶如此,又何況我們這些下人哩。大家憋住呼吸,戰戰兢兢地,一眼不眨地,望著這個心中充滿法悅的良秀,好像瞻仰開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銷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屹立不動的良秀,竟然是一种庄嚴而歡悅的气派。而坐在檐下的大公,卻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口角流出泡沫,兩手抓緊蓋著紫花繡袍的膝蓋,嗓子里,像一匹口渴的野獸,呼呼地喘著粗气……

                 二十

  這一夜,大公在化雪庄火燒車子的事,后來不知從誰口里泄漏到外邊,外人便有不少議論。首先,大公為什么要燒死良秀的閨女?最多的一种說法,是大公想這女子想不到手,出于對女子的報复。可是我從大公口气中了解,好像大公燒車殺人,是作為對屏風畫師怪脾气的一种懲罰。
  此外,那良秀死心眼儿為畫這屏風,不惜讓閨女在自己眼前活活燒死,這鐵石心腸也遭到世間的物議。有人罵他只知道繪畫,連一點點父女之情都沒有,是個人面獸心的坏蛋。那位橫川的方丈,就是發此种議論的一人,他常說:“不管藝道多高明,作為一個人,違反人倫五常,就該落入“阿鼻地獄。”
  后來又經過一月光景,《地獄變》屏風畫成了,良秀馬上送到府上,請大公鑒賞。這時候,恰巧那位方丈僧也在座,一看屏風上的圖畫,果然狂風烈火,漫天蓋地,不覺大吃一惊。然后扮了一個苦臉,斜睨著身邊的良秀,突然把膝蓋一拍:“鬧出大事來了!”大公听了這話時,臉上的一副苦相,我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以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再沒有人說良秀的坏話了。無論誰,凡見到過這座屏風的,即使平時最嫌惡良秀的人,也受到他嚴格精神的影響,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獄的大苦難。
  不過,到那時候,良秀已不是此世之人了。畫好屏風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自己屋子里懸梁自盡了。失掉了獨生女,可能他已無法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体埋在他那所屋子的遺址上,特別是那塊小小的墓碑,經過數十年風吹雨淋,已經長滿了蒼苔,成為不知墓主的荒冢了。
                         (一九一八年四月)
                           樓适夷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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