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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們忙紡織。紗已搖停當。
               線亦早紡畢。已經織好网。

                    ——格雷

  1《歌手》。

  對峙在霍里肯湖畔荒野中交戰雙方的軍隊,度過一七五七年八月九日那一夜的心情,大概和在歐洲平原上遭遇時很相像。被征服的一方,沉悶、憂郁、沮喪;胜利的一方,則歡天喜地。但是,悲傷和歡樂都有一定极限,因此遠在黎明破曉之前,這片無邊無際的森林,還是一片沉寂,只是偶爾從前哨陣地上傳來年輕法國兵的一聲歡叫,或者是從堡壘中傳出的、嚴禁任何一個人在規定的投降時刻到來之前走近堡壘的哈喝。但即使是這种偶爾響起的吆喝,到了黎明前的黑暗時刻,也都听不見了。這時候,簡直誰也覺察不到,在這“圣水湖”畔,居然還有那么多的軍隊在沉睡。

  就在這万籟俱寂的時刻,法軍營地上一個大篷帳的帆布門慢掀到一旁,從里面閃出一個人來。他身上披著一件大斗篷,這看來是為了使他兔受森林寒气的侵襲,但同時也可以把他整個儿遮掩起來,不讓人看清他是什么人。他毫無阻礙地通過了警衛司令營帳的崗哨,哨兵只是照例向他敬了個禮。此人就這樣匆匆地穿過座座營帳,直奔威廉·亨利堡。沿途經過了無數的崗哨,但這個陌生人都能迅速地回答他們的口令,完全符合要求,因而他就得以一路前去,沒有受到更多盤問。

  除了這种反复的、短暫的停頓之外,他都默默地朝前走著,從軍營的中心一直走到陣地的最前沿。當他走近那個离敵人工事最近的哨兵時,他又照例受到了喝問:

  “Qei vive?(是誰?)”

  “France!(法蘭西!)”他回答。

  “Le mot d'ordre?(口令?)”

  “La victoire,(胜利,)”回答的聲音很輕,但他盡量湊近那哨兵的身邊,讓他能听清。

  “C'est bien,(好吧,)”哨兵回答,一面把端著的槍扛回到肩上。“vous vous promenez bien matin,monsieur!(先生,這么早就出來蹓躂啦!)”

  “Il est necessaire d'etre vigilant,mon enfant.(要提高警惕啊,我的小伙子。)”那人走過哨兵的身旁時,掀開斗篷的一角,湊近哨兵的臉看了看,叮囑說;接著,又繼續朝英軍堡壘的方向走去。哨兵不禁吃了一惊。他急忙喀啦一聲,把槍舉到胸前,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持槍禮。當他重又掮上槍,在崗位上巡邏時,嘴里低聲咕噥著說:

  “Il faut etre vigilant,en verite!je crois que nons avons la,un caperal qui ne dort jamais!(是該提高警惕啊!我看這是個通夜不睡的排長!)”

  軍官沒有去听那個吃惊的哨兵在嘀咕些什么,顧自繼續向前走去;他不再停頓,一直走到湖邊一處低矮的堤岸旁,這儿已經接近威廉·亨利堡西面靠湖水的牆垣腳下,是相當危險的地區了。在朦朧的月光下,四周雖然還相當陰暗,但周圍的景物依然隱約可見。因此,他便謹慎小心地把身子靠在一棵樹干上,就這樣靠了几分鐘,像是聚精會神地朝那陰暗、沉寂的英軍堡壘窺探著,那模樣,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游山觀景。他一處又一處地仔細察看著,表現出一副精通軍事知識的樣子,有時,對自己的觀察還多少流露出一些怀疑的表情。最后,他似乎終于感到滿意了,便又焦急地把目光轉向東方的山頂,仿佛盼望黎明早點來臨。正當他要舉步返回時,突然听到從附近的牆角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這使得他停下來想要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他看見有個人影走到牆邊停了下來,似乎在瞭望遠處法軍陣地的情況。接著他也轉臉注視著東方,仿佛也在焦急地盼望著黎明的到來。后來,那人又倚在土牆上,似乎呆呆地凝視著那清澄如鏡的湖水,水中映著天空的點點繁星,閃閃地發著光亮。那人的身材如此高大,神態這樣憂郁,而且這么早就來到英軍的城堡上倚牆沉思,這一切,使這個細心的觀察者一下就猜出他是個什么人了。出于小心謹慎,他便躡手躡腳地沿著樹身轉過身子,預備往回走。可是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一個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再次停下了腳步。這是一种輕得几乎听不見的水波聲,接著又听到湖邊的卵石在軋軋作響。剎那間,只見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像從湖中冒出似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毫無聲息地悄悄走著,一直走到离他站著的地方几英尺遠處,接著便慢慢地舉起一支來复槍,做著瞄准的姿勢。可是沒等他來得及摳扳机,他的手就被按住了。

  “霍!”那印第安人見自己的偷襲出乎意外地被擋住,不由得惊叫了一聲。

  法國軍官沒有答話,伸手按住印第安人的肩膀,默不作聲地把他推著遠遠离開原來的地點。顯然,要是不馬上离開,他們接著而來的談話勢必會招來危險,看來兩人中至少會有一個送掉老命。等到走遠以后,法國軍官才敞開自己的斗篷,露出自己那身軍裝和挂在胸前的圣路易十字勳章。這時候,蒙卡姆嚴厲地問道: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我的儿子不知道他的加拿大父親已經和英國人埋了戰斧?”

  1意為“休戰”、“和解”。
  “可是休倫人咋辦呀?”那印第安人也用不熟練的法語回答說,“沒有一個戰士撈到過一張頭皮,可白臉孔已經成了朋友啦!”

  “啊哈!刁狐狸!我看,你這是對前不久還是你敵人的朋友過分熱心了。刁狐狸离開英國人的軍營后,太陽落過几次山啦?”

  “太陽落哪儿?”滿臉不高興的印第安人問道。“山背后;這儿就變得又黑又冷。可是太陽一回來,這儿便又亮又暖了。刁狐狸是他部落里的太陽。以前,有很多烏云和高山把他和部落給隔開了。可現在他又照耀啦,這儿也就變成晴天啦!”

  “刁狐狸有本領對付他族里的人,這我知道,”蒙卡姆說,“昨天他還在剝他們的頭皮,今天他們就在議事會上听他的話了。”

  “麥格瓦是個偉大的首領。”

  “那就讓他來證明這一點吧,他應該教會他的同族人,怎樣對待我們的新朋友。”

  “那么干嗎加拿大的首領要把他的小伙子帶到這林子里來,用他們的槍炮來打這泥堡壘?”狡猾的印第安人問道。

  “為了要征服它。這里的土地是我們的主上的,你的父親下令要把盤踞在這里的這些英國人赶走。現在他們已經答應開走,所以你的父親也就不再把他們當敵人了。”

  “好吧。麥格瓦要使他的戰斧染上鮮血。可眼下他的戰斧還是程光雪亮的。等它變紅了,麥格瓦就會把它埋掉的。”

  “可是麥格瓦起過誓,他決不玷污法國的榮譽。住在鹽湖那邊的偉大國王的敵人,就是他的敵人,偉大國王的朋友,就是休倫人的朋友。”

  “朋友!”印第安人輕蔑地重复了一聲。“麥格瓦的父親應該幫助麥格瓦。”

  蒙卡姆心里明白,要想在他招來的這些好戰的部落中維持自己的權勢,就得多作讓步而少加壓力,因而也就勉強地答應了對方的要求。接著,那印第安人拉過法軍司令的手指,把它按在自己胸口一個深深的傷疤上,然后神气活現地問道:

  “我的父親知不知道,這是什么?”

  “一個戰士還會不知道這個?這是一顆鉛彈打的傷疤。”

  “那么這個呢?”印第安人接著說,他把光著的背脊轉向蒙卡姆。他今天沒有披常披的那件印花布披風。

  “這個!我的儿子被人打得好厲害。這是誰打的?”

  “麥格瓦在英國人的篷帳里死死地睡著了,棍子就在他背上留下了這些傷疤。”印第安人奸笑著回答說,笑聲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那使他几乎窒息的強烈憤怒。接著,他又突然克制住自己,帶著印第安人的矜持,繼續說,“你把和平的消息去告訴自己的小伙子吧,刁狐狸懂得怎樣對休倫戰士說的。”

  印第安人沒有再多說,也不等對方回答,便把槍往胳肢窩里一挾,默不作聲地穿過軍營,朝自己部落扎營的樹林中走去。他每前進几碼就要受到哨兵的喝問,但他管自繃著臉大步走著,對哨兵的問話絲毫不加理睬。只是因為哨兵們對他的姿態、步法以及他那印第安人的固執凶猛都已熟悉,這才饒了他的一條命。

  在印第安人走了之后,蒙卡姆還獨自一人悶悶不樂地在湖邊逗留了很久,想到那個難以控制的盟友的脾气,感到憂心忡忡。他想起自己的聲名已經受到過一次損害,那一次可怕的情景和眼下的情況十分相似。在沉思中,他對這种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冒險發動這樣一股遠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力量來參戰,深深地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最后,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覺得自己在這种胜利的時刻,不該表現得這么軟弱。于是,他轉身朝自己的營帳走去;途中,他下令發出信號,喚醒那些還在沉睡的士兵。

  法軍軍營里的第一遍鼓聲,在堡壘里響起回聲,霎時間,軍樂聲響徹了整個山谷,悠長、響亮、激動人心,蓋過了冬冬伴奏的鼓聲。胜利者的軍號吹得這樣歡快、有力,使得最懶散的士兵也來到了自己的崗位上。但當英軍的橫笛也吹起尖聲的信號時,法軍的號聲就停息了。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當法軍整理好隊伍,等著听取他們的司令的命令時,太陽已經放出燦爛的金光,把隊列照得閃閃發亮。接著,那個大家已經知道的胜利消息,又在這時做了正式宣布。幸運地被挑選出來守衛堡壘城門的隊伍奉命出發,在他們的司令面前排成單列縱隊前進。接著,就發出了他們即將到達的信號,而有關堡壘移交的一切准備工作的命令,也就在被爭奪的工事里的炮聲下傳達和執行。

  在英美軍隊一方,則完全是另一番情景,預告法軍到達的信號一響過,這儿馬上呈現出一片慌慌張張被迫出走的景象。士兵們默不作聲地扛著空槍站在隊伍里,在不久前的戰斗中激起的熱血,還在他們心中沸騰,雖然大家表面上都遵守著軍人的一切禮儀,但他們所受的屈辱卻深深刺傷了他們的自尊心,內心只渴望著有一個報仇雪恥的机會。婦女和孩子們東奔西走,有的在收拾著自己僅有的一點財物,有的則在隊伍里到處尋找著可以保護他們的人。

  孟羅來到了緘默無聲的隊伍中間,他雖然堅強,但顯得沮喪。這一次意外的打擊,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盡管他還是強打精神,竭力想以軍人的風采來掩飾自己不幸的心情。

  看到老人這种緘默不語、內心傷痛的樣子,海沃德深為感触。他在執行了自己的任務后,現在又走到老人的身邊,問他還能為他做點什么。

  “我的兩個女儿。”這便是他言簡意賅的回答。

  “天哪!還沒有給她們做出一點安排嗎?”

  “海沃德少校,現在我只是個普通的士兵了,”老軍人回答說,“在這儿的所有人都有權看做是我的孩子。”

  這類話海沃德已經听夠了。他不愿白費眼下這种寶貴的時刻,就匆匆奔往孟羅住處尋找科拉和艾麗斯。待海沃德赶到時,她倆已經走到門口,准備出發了。在她們周圍,還聚著許多哭哭啼啼的女人,因為她們本能地感到,這儿是最有可能受到保護的地方。科拉雖然臉色蒼白,神色焦急,但并沒有失去她那沉著堅定的本色;而艾麗斯的眼圈卻是紅紅的,顯然傷心地痛哭過很久。然而,兩人都帶著毫不掩飾的高興心情迎接海沃德的到來。科拉則一破以往的常規,首先開了口。

  “堡壘失守了,”她帶著憂郁的微笑說,“雖然我相信,我們的名譽并沒有受到損失。”

  “不,它比過去更光彩了。不過,孟羅小姐,現在已經到了少替人家打算,多為自己做點准備的時候了。軍事上的慣例——自尊心——也就是你最看重的那种自尊心,要求你的父親和我都得同部隊一起再呆一些時候。可到哪儿去為你們找一個合适的保護人,來對付眼前這混亂、危險的局面呢?”

  “用不著,”科拉答道,“誰還敢在這种時候來傷害和侮辱這樣一位父親的女儿呀?”

  “我決不能讓你們就這樣孤零零的沒人照應,”年輕軍官接著說,著急地朝四周張望著,“哪怕讓我去指揮皇家軍隊最好的團隊,我也不能這樣。你別忘了,我們的艾麗斯可沒你那份堅強的天賦,天知道她還得受多少惊駭哩。”

  “你說的也許沒錯,”科拉又笑著回答說,可樣子比剛才更憂郁了,“你听我說!我們有幸已經有了一位需要的朋友啦!”

  海沃德留心听著,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思。這時,他听到傳來一陣在東部省份很熟悉的那种低沉、庄嚴的圣樂聲,于是便循聲來到隔壁一座被原住戶舍棄的屋子里;他在這儿找到了大衛,他正以自己那已經入迷的惟一方式,在傾吐著虔誠的感情。等到他的手勢停下,海沃德知道他的歌已經唱完了,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對方注意,然后簡要地向他講了自己的要求。

  “正是這樣,”這位頭腦簡單的以色列王的門徒,等年輕軍官說完后便答道,“這兩位小姐舉止大方,又工于音律,而我們曾經共過這么多患難,因而,在這和平時期里結伴而行,當然是合宜不過的了。現在我的晨禱只剩下几句頌歌了,等我唱完,我就去照顧她們。朋友,你也愿意和我一塊儿唱嗎?這种拍子很普通,它的曲調是《索思韋爾》。”

  于是,大衛又把那本小書舉到面前,重又一本正經地試了試音,接著便唱了起來,他那副堅定不移的態度,簡直沒法加以阻攔。海沃德只得等著他唱完,看他摘下眼鏡,藏起那本小書,這才繼續說道:

  “你的任務是要守著這兩位姑娘,不許任何人對她們有任何粗暴的舉動,或者是對她們英勇的父親遭受的不幸,加以侮辱或嘲弄。在執行這一任務時,她們的仆人也會幫你的忙。”

  “正是這樣。”

  “可能敵方的印第安人和散兵游勇會來侵扰你們,碰到這种時候,你可以提醒他們,別忘了投降條約,還可以嚇唬他們,要把他們的行為報告蒙卡姆。只要這么一句話就夠了。”

  “再不行,還有這個哩,”大衛非常謙和而又自信地掏出自己那本小書,回答說,“這些詞句,如果用适當的強音和正确的節拍念出,更精确地說,像雷鳴般發出時,就連脾气最粗暴的人也能鎮住的!”

  “外邦為什么如此猖狂?”

  1參見《圣經·舊約·詩篇》第二篇,原句為“外邦為什么爭鬧,万民為什么謀算虛妄的事”。

  “夠了,夠了。”海沃德止住了他聲音鏗鏘的咒語。“我們已經互相了解。現在該去執行各自的任務了。”

  大衛愉快地表示同意,于是就一塊儿去找那兩個姑娘。科拉在迎接這位新的、多少有些奇特的保護人時,不論怎樣,態度還是客气的,就連艾麗斯在感謝海沃德的照顧時,蒼白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她平時那种狡黠頑皮的神色。海沃德又乘机告訴她們,他已在情況許可的條件下,盡力為她們做了一切,同時認為她們盡可放心,因為他相信并沒有什么危險。最后,他又高興地向她們表示,待他率領部隊向赫德森河行進几英里之后,一定會來和她們會合;說完,他便立刻告辭走了。

  這時,撤退的號聲已經響過,英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在行動。號聲使姐妹倆感到惊慌不安,她們朝四周望了望,只見穿白色軍服的法軍警衛部隊已經占領了城門口。就在這時,她們感到似乎有片烏云突然在她們頭頂經過,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站在一面飄揚著的寬大的法軍軍旗之下。

  “我們走吧,”科拉說,“這儿已經不再是一個英國軍官的孩子呆的地方了。”

  艾麗斯挽著姐姐的胳臂,被周圍的人群簇擁著,一起离開了閱兵場。

  當她們走過城門口時,知道她們身分的法國軍官們,都頻頻低頭鞠躬行禮,但是井沒有打算給予她們任何關心,他們老于世故,知道關心了也許反而會討個沒趣。由于所有的車輛和牲口都已被傷病員占用,科拉決定自己忍受勞累,徒步行軍,不再去剝奪他們的那一點儿舒适了。事實上,因為缺乏必需的運輸工具,還有不少傷病員,只好拖著病弱之軀,跟在隊伍的后面,在荒野中一瘸一拐地走著。現在,所有的人都在走動了;傷病員痛苦地呻吟著,他們的伙伴們憂郁地默不吭聲,女人和孩子們臉上都露出恐懼之色,他們對自己的前途一無所知。

  一片混亂而又心涼膽戰的人群,离開堡壘的防護堤,來到了空曠的原野上,這時,整個場面就都立刻展現在他們的面前。右邊不遠處,稍微靠后的地方,法國軍隊荷槍實彈地筆挺站著,原來蒙卡姆一等他的警衛部隊占領了城堡,就在這儿集合了他的全部人馬。他們默默地注視著戰敗者的行列离去,遵守著約定了的軍事禮節,沒有對這些不幸的敵人進行侮辱或嘲笑。英軍大約有三千人,他們分几路慢慢地越過平原,走向一個共同的集中地,最后漸漸地匯合在行軍的出發點,這儿,兩旁全是參天大樹,通往赫德森河的大路,開始伸進森林。沿著連綿不斷的森林邊緣,聚集著無數印第安人,他們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些正在通過的敵人,像一群兀鷹似地在附近盤旋著。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即朝這些犧牲品直扑過去,只是由于有一支比他們強大的軍隊在約束著他們。他們中有几個人,甚至插進了被征服者的行列中,鐵著臉不滿地跟在一起走著;不過眼下他們還只是注視著這一人流,沒有采取什么行動。

  由海沃德率領的前衛部隊,已經到達隘道口,跟著就慢慢地看不見了。這時,科拉突然听到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她朝爭吵的方向看去。原來是有一名本地的士兵,帶著一些財物開了小差,可是离隊后就遭到休倫人的搶劫,由于不從,他付出了代价。這人是個身強力壯的大個子,非常貪財,不經過一番搏斗,當然不肯放棄那些促使他開小差的財物。于是,雙方都有人出來干預了,一方的人是要阻止這种搶劫,另一方的人則是來幫助搶劫。爭吵的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憤怒了,而休倫人的人數也像變魔術似的,剛才還只有十几個,一轉眼就變成了上百人。就在這時候,科拉看到麥格瓦也在他的族人中鑽來鑽去,用他那毒辣而巧妙的口才和他們說著什么。女人和孩子們都停下來了,她們像受惊的小鳥似的,拍著翅膀飛到了一塊儿。可是,那個休倫人的貪心很快就得到了滿足,于是,人們又緩緩地向前行進。

  現在休倫人開始向后退去,看來准備讓他們的敵人過去,不會再來打扰了。可是,這時婦女的行列走近他們的身邊,一條顏色鮮艷的披巾引起了一個粗野無知的休倫人的注意。他毫不猶豫地奔上前去搶這條披巾。那個女人見狀急忙用它裹住手中的孩子,緊緊地摟在怀中,這顯然是出于恐懼,并非舍不得這條披巾。科拉正要開口,想勸她赶快放棄這件小東西,休倫人卻突然放開披巾,把那哭叫著的嬰儿從她怀中搶了過去。那女人扔下一切,任憑周圍那些貪婪的家伙去搶奪,像發瘋似地沖上前去,想要回自己的孩子。那休倫人獰笑著,伸出一只手,表示愿意交換,另一只手倒提著孩子的腳,舉在頭頂揮舞著,好像要以此來勒索更多的贖金。

  “這儿……這儿……你看……全部東西……所有東西……一切東西!”那個急得喘不過气來的女人尖叫著,用顫抖著的、不听使喚的手,撕下身上的小物件,“全拿去!把孩子還給我!”

  那休倫人根本看不起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儿,而這時他發覺那條披巾已被另一個休倫人搶走了,于是臉上那嘲弄和惡毒的奸笑立刻變成一團殺气,他把孩子的頭朝一塊石頭上砸去,然后把顫動著的尸体扔到了她的腳下。剎那間,那做母親的一動不動地僵住了,像一尊絕望的石像,瘋了似地低頭注視著腳下那具慘不忍睹的小尸体,就在不多一會之前,他還偎依在她怀中,向著她微笑的啊!接著,母親抬頭仰望著天空,似乎在祈求上帝,要他來懲罰這窮凶极惡的罪人。可是她被免除了這樣一次祈禱的罪過;那休倫人因失望而怒火中燒,加之看見鮮血更受到刺激,便舉起戰斧,朝她的腦門猛砍下去。母親應聲倒地,立刻就死去了,但她還是摟住了自己的孩子,仍像活著時那樣深深地疼愛著他。

  就在這危急的時刻,麥格瓦突然把手放到嘴邊,響起一聲令人喪膽的不祥的呼哨。散布在四周的休倫人听到這一熟悉的暗號,像听命前去追逐獵物的獵犬似的,應聲一躍而起,接著,平原上和森林的穹隆下,立刻響起一片同樣的這种簡直不像從人嘴里發出的呼叫聲。這种聲音使人听了膽戰心涼,几乎就像听到死神的召喚。

  听到這聲暗號,兩千多休倫人從林子里瘋狂地沖了出來,頃刻之間便布滿了這片不祥的平原。跟著而來的是可怕的、血腥的屠殺,這我們就不必細說了。死亡籠罩著每一寸土地,其恐怖和殘酷的程度已經到了极點,抵抗只會使殺人犯火上加油,就連已經死去的人,他們也要猛擊几下方始解恨。到處血流成河,簡直像洪水泛濫,這番景象使得那班土人更加激動,更加瘋狂,他們當中不少人甚至跪到地上,痛快地、狂熱地、狠毒地吸吮起來。

  受過訓練的部隊立刻收縮成密集的隊形,試圖以戰斗的陣勢來嚇退他們的襲擊。這一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一些成功,盡管許多士兵徒然地為了平息休倫人的怒气而讓自己的空槍被人從手中奪走。

  在這樣一場可怕的情景中,沒有人再有閒來注意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實際上也許只過了十分鐘,但卻像過了整整一個世紀,科拉和艾麗斯看到這种場面,嚇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仿佛被釘在地上似地一動都不會動了。在暴行開始的時候,女人們便尖叫著一齊向姐妹倆這邊擁過來,擠得她們無法脫身,而等到恐懼和死亡又把多數人驅散,她們也想乘机逃跑時,卻只見到處都是敵人揮動著的戰斧,已經變得無路可走了。周圍是一片尖叫、呻吟、哀求和咒罵的聲音。這時,艾麗斯突然看到父親高大的身子,飛快越過平原,朝法軍方向奔去。事實是他正冒著一切危險,想去找蒙卡姆,要求他履行諾言,保證撤退。無數閃閃發光的戰斧和帶著倒鉤的長矛威脅著他的生命,但他的地位和鎮靜,還是受到了土人的尊重,即使在他們怒火沖天的時候。他們那些可怕的武器,都被這個老軍人沉著有力的手紛紛推開,有的則只是做了一下威嚇的模樣,但沒有膽量下手,最后還是自動收起了。幸運的是,當那個渴望复仇的麥格瓦來到這堆人中,尋找他的屠殺對象時,老軍人已經离開這儿了。

  “爸爸……爸爸……我們在這儿啊!”艾麗斯看到父親從不遠處經過,但好像沒有注意到她們,便大聲地尖叫起來,“爸爸,快到我們這儿來呀,要不我們要被殺死啦!”

  她一再這樣叫喊著,那叫聲,就連鐵石心腸的人听了,也決不會無動于衷,但結果卻毫無反應。有一次,老人顯然已經听到了這叫聲,因為他停下來傾听了一會。但這時艾麗斯已經失去知覺,昏倒在地。科拉俯身跪倒在她那毫無知覺的身子旁邊,溫柔小心地看護著她。孟羅失望地搖了搖頭,繼續向前奔去,一心去執行自己那崇高的任務。

  “小姐,”大衛說,他雖然已經是手足無措和無能為力,但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這儿是魔鬼狂歡的場所,不是基督徒逗留的地方。我們還是起來快走吧。”

  “走吧,”科拉回答,依舊注視著不省人事的妹妹,“你自己快逃命去吧。你對我已經幫不了忙啦。”

  大衛看到她說話時那种簡單明了的手勢,知道無法再動搖她的決心。他抬頭朝周圍正在瘋狂殺戮、渾身黝黑的休倫人看了一會,然后把身子挺得筆直,胸口起伏著,臉上的表情興奮激昂,充分說明支配著他的那种感情的力量。

  “既然那個猶太少年大衛能用琴聲和圣歌制服掃羅身上的惡魔,”他說,“那我也不妨在這儿試試音樂的力量。”

  1參見《圣經·舊約·撒母耳記上》第十六章;原句為“從神那里來的惡魔臨到掃羅身上的時候,大衛就拿琴用手而彈,掃羅便舒暢爽快,惡魔离開了他。”
  于是,他就用盡力气放開嗓子唱了起來,他的歌聲如此高昂有力,甚至在這屠場上的一片喧囂聲中,人們也能听到。有几個休倫人沖到他們身邊,想搶劫這兩個沒有保護的姑娘的服飾,剝取她們的頭皮,但當他們看到這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鎮靜自若的奇怪人物時,卻都停下來听著他唱歌。他們先是惊訝,接著很快就變成了欽佩,對這個白人戰士能這樣堅定地唱他的死亡之歌,他們公開表示贊賞,因而也就离開這儿,轉而去另找那些膽小的人做他們的犧牲品了。大衛在這一成功的鼓勵之下,誤認為他的歌聲中有著神圣的力量,因而就更加使勁地唱了起來。可是他這种异乎尋常的歌聲,傳到了遠處的一個休倫人的耳中,他正在人群中奔來奔去,好像那些人都卑微得不屑他一顧,而是想找一個更值得一顯他威風的犧牲品。此人就是麥格瓦,他看到過去的俘虜重又落入他的手中,不禁高興得叫喊起來。

  “走吧,”他用血淋淋的手拉住科拉的衣服說,“休倫人家里的門還開著哩!那儿不是要比這儿好得多嗎?”

  “走開!”科拉喝道,用手掩住眼睛,不愿看到他那令人作嘔的樣子。

  那休倫人嘲弄地一笑,他舉起沾滿鮮血的手答道:“這手上的血是紅的,可它是從白人的血管里流出來的!”

  “魔鬼!你的靈魂上沾滿鮮血;這場流血慘案就是你引起的。”

  “麥格瓦是個偉大的酋長!”休倫人得意洋洋地回答說,“黑頭發姑娘愿意去他的部落嗎?”

  “休想!你要殺就殺,要報仇就報吧!”

  麥格瓦猶豫了一下,接著這陰險的休倫人突然抱起艾麗斯失去知覺的輕盈的身体,飛快地穿過平原,向森林奔去。

  “放下!”科拉大聲叫喊著,發瘋似地跟著追了上去。“把孩子放下!惡棍!你要干什么?”

  但是麥格瓦對她的叫喊絲毫不加理睬,或者說,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所以決心堅持這么干下去。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大衛跟在發了瘋似的科拉后面喊著,“神咒已經開始起作用,這种可怕的騷亂馬上就要過去啦!”

  忠誠的大衛見科拉沒有理他,于是就緊跟在她后面,同時又高聲唱起圣歌來,一面還用他那長長的手臂起勁地打著拍子。他們穿過逃跑的人群,踩著受了傷的或者已經死去的軀体,就這樣越過了這片平原。那個凶惡的休倫人抱著他的俘虜,毫無阻擋地朝前奔去,科拉卻不止一次地險遭毒手,幸虧在她的后面跟著這么個怪人,使那些土人感到害怕,認為他身上一定有魔法保護。

  麥格瓦是懂得怎樣避開危險和躲過追蹤的人的,他通過一處深谷進入了森林。在這里,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兩匹“納拉甘西特”——就在不久之前被這几個旅人放棄了的坐騎。有一個和他一樣猙獰可怕的土人為他守著,等他到來。麥格瓦把艾麗斯放到馬背上,然后打著手勢要科拉騎上另一匹馬。

  科拉雖然眼前有著這么個可怕的暴徒,但因為此刻已經离開平原上那血腥的場面,這對她倒也未始沒有一些寬慰。她跨上馬背,伸出雙臂,要把妹妹也抱過去。她那副充滿懇求和姐妹之情的樣子,就連麥格瓦也感到沒法拒絕。于是他便把艾麗斯抱了過去,把她放到科拉的馬上,自己牽著韁繩,開始向森林深處走去。大衛看到自己一人給丟了下來,完全沒人理睬,仿佛是件毫無用處的東西,連毀坏它都不值得。于是他便提起他那瘦長的腿,跨上扔下的那匹坐騎,沿著崎嶇的小道,朝他們追了上去。

  過不多久,他們便開始上山。由于一路顛簸,慢慢地使艾麗斯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科拉一面細心地照料著妹妹,一面傾听著平原上還在響著的叫喊聲,以便判明眼下他們正在前進的方向。可是,當他們登上山頂的那片平地,到達靠東首的懸崖邊時,科拉發現,這原來就是那位好心的偵察員領他們來過的地方。麥格瓦讓她們在這儿下馬;這時,她們雖然自己做了俘虜,但那种和恐怖似乎分不開的好奇心,卻誘使她們去看一看平原上那令人難過的情景。

  平原上的暴行還沒有受到制止。遭受捕殺的人,在無情的暴徒面前東逃西竄,而那支信奉基督的國王的軍隊,卻依然無動于衷,按兵不動。這种冷漠的態度始終沒有得到解釋,這也就在它的司令的美名上,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污點。直到貪婪控制了复仇,死神才收住它的利劍。這時候,殺人者的呼喊和被害者的慘叫慢慢稀疏下來,最后,那恐怖的叫聲終于听不見了,淹沒在胜利的休倫人響亮、悠長和尖厲的歡呼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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