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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您要是拒絕了我,那么你們的法律
              去見鬼吧!
             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紙空文。
             我現在等候著判決,請快些回答我,
              我可不可以拿到這一磅肉?

                   ——莎士比亞

  1《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場。

  焦急地等了好一陣子,一直沒有一點儿人聲打破這會場上的寂靜。后來,人群終于動了起來,讓出了一條路,隨后便又圍上了。這時,恩卡斯已經站在人圈的中央。原先大家的眼睛都好奇地注視著那位旅長的臉,把他看成自己智慧的源泉,這時卻一下子都轉過去看著那個俘虜,心里都在暗暗贊美他那筆挺、靈活、完美無疵的身軀。雖然是站在尊嚴的老酋長們面前,而且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年輕莫希干人泰然自若的態度,卻絲毫也沒有受到干扰。他不慌不忙地舉目朝周圍的人仔細打量了一圈,像孩子好奇地注視著什么東西那樣,鎮靜地看著酋長們臉上怀有敵意的陰沉表情。可是,當他最后傲慢地看到了塔曼儂的時候,他的目光也就盯在了這位旅長的身上,仿佛把其他人全都給忘掉了。接著,他便悄沒聲息地慢慢朝前走去,徑直走到這位哲人的腳凳跟前。他站在那儿,仔細地朝哲人打量著,但并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一直到有個酋長向族長報告他的到來。

  “這個俘虜對曼尼托說話用的是什么語呀?”族長問道,連眼也沒有睜開。

  “和他的祖先一樣,”恩卡斯答道,“用的是特拉華語。”

  听到這一突然的、出乎意料的宣告,人群中響起一陣低沉的狂叫,這叫聲也許比得上獅子顯示它的威風時的吼叫——一种表明它將來發怒時會有多大威力的可怕先兆。恩卡斯的話,在這位哲人身上也起了同樣強烈的作用,只不過他的表現形式不同罷了。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像是不愿看到這樣一個可恥場面的任何形跡似的,一面又以他那低沉的喉音,重复著剛才听到的几個字。

  “一個特拉華人!我這一輩子,曾親眼見到萊那潑的部落被赶出召開議事會議的地方,像一群七零八落的野鹿一樣,在易洛魁山中東竄西走!我也曾見過外族人的斧頭砍光了我們山谷里沒被大風吹倒的樹木!我曾見到過林間的飛禽和山里的走獸住進入們的棚屋!可是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卑鄙的特拉華人,竟像一條毒蛇一樣,爬進同族人的營地。”

  “那是說謊鳥在嚼舌頭,”恩卡斯用他那柔和悅耳的聲音回答說,“塔曼儂听信了它們唱的歌。”

  旅長惊了一下,把頭側向一邊,仿佛要捕捉住這一閃而過的樂聲。

  “莫非塔曼儂在做夢?”他大聲說,“他听到的是什么聲音呀?是不是冬天已經過去,夏天又要回到萊那潑的子孫中來啦!”

  听了特拉華先知這一連串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人們肅然起敬,整個會場鴉雀無聲。他的人民完全相信,這些玄妙難懂的話,表明他又在和大神作他們常常進行的神秘交談了,因而大家都敬畏地等待著這种啟示的結果。可是,耐心等待了好一陣子以后,有個年老的酋長發覺族長已經忘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于是就大著膽子,想提醒他面前還有個俘虜。

  “冒牌的特拉華人在發抖了,他怕听到塔曼儂的話,”他說,“這是條獵狗,只要英國化給他指個目標,他就會狂吠起來!”

  “那么你們呢?”恩卡斯問,嚴厲地打量著四周,“你們這些狗,法國人給你們扔點吃剩的鹿肉,你們就會高興得大叫大嚷!”

  听到了這一句尖刻的,也許是應得的反唇相譏,許多戰士都跳了起來,几十把刀子在空中閃爍;但是有個酋長打著手勢,制止住他們即將迸發的怒气,使他們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靜。這時候,要不是塔曼儂做著手勢,表示他又將說話,再下去很可能就較難控制了。

  “特拉華人!”老人又開口說,“你根本不配用這個名字。我的人民已經有許多個冬天沒有見到太陽了;在自己的部落籠罩在烏云下面時外逃的戰士,是個雙重的叛徒。曼尼托的法律是公正的。是這樣;只要河水長流,山岳永在,只要樹上的花朵謝了又會再開,一定是這樣。孩子們,我把他交給你們,你們秉公發落他吧!”

  大家都一動不動,屏著气,默不作聲,直到塔曼儂說完這最終判決的最后一個字,緊接著,整個部落立刻异口同聲地突然發出一片复仇的叫喊,這是他們那殘忍意圖的一個可怕先兆。就在這种經久不息的、粗野的喊聲中,有個酋長提高嗓門,大聲宣布:判處這名俘虜受火刑。人群的包圍圈散開了。人們的歡呼尖叫和用刑准備工作的奔忙喧鬧,混成一團。海沃德在抓住他的人手中發瘋似地掙扎著;鷹眼不安地朝四周打量,神態顯得特別焦慮;科拉又跪倒在旅長的腳下,再次祈求他的寬恕。

  在這整個難堪的時刻里,只有恩卡斯一人依然保持著平靜。他用冷冷的目光看著准備工作的進行。當那些施刑人過來抓他時,他挺起胸膛,堅定地看著他們。他們中有個可能是最為凶狠粗暴的戰士,抓住了恩卡斯的獵衫,用力一下子就把它從身上撕了下來。接著,他發瘋似地歡呼一聲,跳到這個不加抵抗的俘虜面前,准備把他拉到柱子上去受刑。可是,就在他表現得最無人性的時候,突然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為恩卡斯擋住了這個土人;他突然瞪目張口,嚇得全身不能動彈。他動作緩慢地舉起手來,用一個手指指著俘虜的胸口。他的伙伴們都惊訝地擁到他的身邊,大家都像他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俘虜的胸口,那儿刺著一只小小的烏龜,藍藍的顏色,非常漂亮。

  恩卡斯一時間享受著胜利的喜悅,對這种場面鎮靜地微笑著。接著,他傲慢地高舉起手來一揮,讓大家退后一些,然后以帝王般的姿態,當著族人的面向前走去,一面提高嗓門大聲說道,聲音壓倒了群眾中的低聲惊歎:

  “萊尼·萊那潑的子孫們!我的宗族支持著整個宇宙!你們這個軟弱的部落,是立腳在我的甲背上的!難道說,特拉華人點燃的火,能燒死我祖先的子孫嗎?”他驕傲地指著自己身上朴素的紋章,接著說,“從這樣的祖先傳下來的血,一定會把你們的火焰澆滅!我的宗族是一切民族的祖先!”

  “你是什么人!”塔曼儂站起身來問道,這倒不是因為他听到了這個俘虜說的話里的意思,而是那令人吃惊的語調。

  “恩卡斯,欽加哥的儿子,”俘虜謙遜地回答說,同時把面對群眾的臉轉了過來,朝族長低下了頭,以對他的地位和高齡表示敬意:“偉大的昂內密斯的子孫。”

  1特拉華語,即烏龜。
  “塔曼儂的最后日子快到了!”旅長大聲說,“白天終于要來代替黑夜了!我感謝曼尼托,現在已經有個人可以來代替我主持議事會議了。恩卡斯,恩卡斯的子孫找到啦!讓快要离世的鷹看一看正在升起的太陽吧。”

  1年輕的恩卡斯的祖父也叫恩卡斯。
  年輕人悄無聲息地,但是驕傲地步上平台。在那里,激動、惊异的群眾全都可以看到他了。塔曼儂伸直雙臂,把恩卡斯扶在面前,仔細地察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上的每個細微部分,他那看個沒完的欣喜目光,表明他正回憶起過去那些幸福的歲月。

  “莫非我仍是個小伙子?”弄糊涂了的先知最后大聲說,“我一直都在做夢?夢見下了那么多場雪?夢見我的人民像沙土一樣被吹散?夢見那么多英國佬,比樹上的葉子還多?塔曼儂的箭連小鹿都嚇不了;他的胳臂瘦得像枯樹枝;跑起來連蝸牛也比他快;每當他們去和白臉孔廝殺時,恩卡斯總是沖在他前面!恩卡斯,是他這個部落里的豹子,是萊那潑族的長子,是莫希干人最聰明的酋長!告訴我,你們這些特拉華人,是不是塔曼儂睡了一百個冬天啦?”

  1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恩卡斯。
  2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思卡斯。
  他的話說完后,場上一片鴉雀無聲,這充分說明人民對他們的族長和大神的交往深怀崇敬。沒有一個人敢回答一句話,大家都屏息听著,等著他說下去。恩卡斯一直像個受寵的孩子那樣,怀著熱愛和崇敬的心情注視著族長的臉,這時,他憑著自己公認的崇高地位,開口做了回答。

  “打從塔曼儂的戰友領著自己的族人出戰以來,”恩卡斯說,“他的旅里原來一起戰斗的四大首領,后來都戰死了。很多酋長身上都流有烏龜的血,可是他們從地里來,又全都回到地里去了,眼下只剩下欽加哥和他的儿子啦。”

  1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恩卡斯。
  “不錯……不錯。”旅長回答說;一陣回憶驅散了他全部美好的幻想,使他重又立刻記起本族的真實歷史。“我們的聰明的酋長們常常說起,這個血統悠久的宗族中,至今還有兩個戰士住在英國佬占去的山里。為什么他們在特拉華人議事會議上的席位空了這么久呢?”

  年輕人听到這几句話,便把表示敬意一直微微低垂的頭抬了起來;同時,為了讓大家都能听到,他提高了嗓門,仿佛要把他的氏族的行動方針,來個總的說明。他大聲說:

  “從前,我們生息在能听到鹽湖怒吼的地方。那時候,我們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和酋長。可是,當每條小溪邊都出現一個白臉孔的時候,我們便跟著魔鹿,返回到我們的民族出生的那條河邊。后來,特拉華人全走啦!其中只有极少几個戰士留下來飲用他們喜愛的河水。當時,我的長輩們說:‘咱們就在這儿打獵吧,這條河里的水是流到鹽湖里去的。要是咱們向著日落的方向走,那咱們就會看到那些河里的水是流進淡水湖的;在那里,莫希干人都會像鹽湖里的魚一樣,死在那些清水泉里。而在這里,等到曼尼托做好准備,說聲“走吧”的時候,咱們就可以順著這條河回到鹽湖邊,重新收回咱們的一切。’特拉華人,這就是烏龜族子孫的信念!我們的眼睛看的是升起的太陽,不是落下去的太陽!我們只知道它從哪儿來,不知道它到哪儿去!這也就夠啦!”

  1指赫德森河,莫希干人原住赫德森河上游。
  萊那潑的子孫們怀著一种迷信的崇敬心理傾听著恩卡斯的話,甚至覺得年輕酋長那富于形象的語言里,也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恩卡斯也用敏銳的目光,注視著他簡短的解釋產生的效果,直到看到听眾都很滿意,他才逐漸放下原來擺出的權威架勢,向擁在塔曼儂高高的座位周圍默不作聲的人群看過去。直到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看到鷹眼被綁著站在那儿。他急忙走下台來,排開眾人,來到朋友跟前,然后立刻用刀子猛地一下子把繩子割斷,跟著揮手要人群讓開。印第安人都默默地听從了,等他回到人群中間,才又聚攏來重新圍上圈子。恩卡斯攜著偵察員的手,把他帶到族長的跟前。

  “族長,”他說,“看一看這個白臉孔吧;他是個正直的人,是特拉華人的朋友。”

  “他是明匡的儿子?”

  “不,他是一個英國佬熟悉、麥柯亞人害怕的戰士。”

  “憑他的功績,他獲得了什么稱號?”

  “我們叫他鷹眼,”恩卡斯用特拉華語答道,“因為他打起槍來百發百中。明果人都知道他,他們有很多戰士在他手里送了命;他們管他叫長槍。”

  “長槍!”塔曼儂喊了起來,他睜開眼睛,嚴厲地注視著偵察員,“我的孩子不該把他叫做朋友。”

  “我這樣叫他,是因為他确是這樣一個人,”年輕的酋長態度非常鎮靜,然而十分堅決地答道,“如果特拉華人歡迎恩卡斯,他們就該和鷹眼做朋友。”

  “這個白臉孔殺了我好多小伙子,他是以殺害萊那潑人出名的。”

  “要是哪個明果人在特拉華人耳邊說過這樣的話,那只能說他是只說謊鳥。”偵察員接口道,他認為,現在是他起來辯明自己沒有犯這些莫須有罪行的時候了。他說的就是他与之講話的這位旅長用的語言,而且又用自己特有的想象力來丰富他所表現的印第安人風度。“如果說我殺過麥柯亞人,那就是在他們的議事會議上,我也不會否認。但要是說我的手曾有意傷害過一個特拉華人,那是違反我的天性的,因為我對特拉華人,對他們這個部落的一切,都是友好的。”

  戰士們當中響起一片輕輕的喝彩聲,他們互相交換著眼色,仿佛這才開始發覺自己的錯誤似的。

  “那個休倫人在哪儿?”塔曼儂問道,“是不是他堵住了我的耳朵?”

  麥格瓦——他在恩卡斯獲胜時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這儿也就不必贅述了——听了這問話后,大著膽走到族長的跟前。

  “公正的塔曼儂是不會扣住休倫人請他暫管的人的。”他說。

  “告訴我,我兄弟的子孫,”族長避開了刁狐狸那張陰沉的臉,而高興地把目光轉到恩卡斯的臉上,問道,“對你來說,這個休他人有沒有一個胜利者的權利?”

  “沒有。豹子也許會掉進女人設下的陷阱,可它仍舊有力量,而且也懂得怎樣跳出來。”

  “那么長槍呢?”

  “他在笑那些明果人哩。去吧,休倫人!去問問你們的婆娘,熊是什么顏色的!”

  “那一起到我們營地里來的陌生人和那個白臉姑娘呢?”

  “應該任憑他們自由地上路。”

  “還有這個休倫人交給我的戰士看管的那個女人呢?”

  恩卡斯沒有回答。

  “那么,這個明果人親自帶到我們營地里來的那個女人呢?”塔曼儂態度嚴肅地又重复了一聲。

  “她是我的!”麥格瓦朝恩卡斯得意洋洋地揮著手,大聲嚷道,“莫希干人,你知道她是我的!”

  “我的孩子還沒說話啊,”塔曼儂說著,一面想看一看年輕人臉上的表情,可是對方憂傷地把臉轉了過去。

  “是這么回事。”恩卡斯低聲回答。

  接著是一個短暫的。令人難忘的沉默,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大家雖然承認這個明果人的要求有道理,但心里卻是非常不愿的。最后,那位惟一可以做出決定的哲人以堅定的語气說:

  “休倫人,走吧。”

  “公正的塔曼儂,是和他來時一樣空手回去,還是滿帶著特拉華人的信義回去呢?”狡猾的麥格瓦問道,“刁狐狸家室空空,讓他有個自己人助他一把吧。”

  老族長沉思了片刻,接著,把頭挨近身邊一個可敬的同伴,問道:

  “我沒听錯吧?”

  “是的。”

  “這個明果人是不是酋長?”

  “是他部落里的首領。”

  “姑娘,你愿意嗎?一個优秀的戰士要娶你做妻子。去吧!你的后裔不會斷絕了。”

  “我宁愿后裔斷絕,”嚇得發抖的科拉大聲喊了起來,“也比受這种屈辱好上千万倍!”

  “休倫人,她的心在自己父母的篷帳里。一個不情愿的姑娘,是會造成一個不幸福的家庭的。”

  “她這是用她們民族的那一套在說話,”麥格瓦用譏諷的目光朝科拉看了看,說,“她是生意人的族里出身的,打算拿美貌來討价還价哩。請塔曼儂發話吧。”

  “給你貝殼串珠來換吧,還有我們的敬意。”

  “麥格瓦只要他寄托在這儿的這個女人,別的什么也不要。”

  “那就把你的人帶走吧。偉大的曼尼托不許特拉華人做不公正的事。”

  麥格瓦走上前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女俘的胳臂;特拉華人都默默地退到后面;科拉仿佛意識到再抗議已經毫無用處,也就不再反抗而准備屈從于命運的安排了。

  “等等,等一等!”海沃德跳上前去大聲喊道,“休倫人,行行好吧!她的贖金會使你成為全族最富有的人的。”

  “麥格瓦是個紅人,他不要那些白人的小串珠。”

  “金子、銀子、火藥、子彈——凡是一個戰士需要的,都將送到你的棚屋里;一切東西,只要最偉大的酋長用得上的。”

  “刁狐狸是很堅決的,”麥格瓦大聲嚷道,使勁搖動著他的手——它正緊抓住不加反抗的科拉的胳臂,“他要報仇!”

  “万能的主啊,”海沃德极度痛苦地交叉緊握十指,高聲喊道,“這樣的事怎能容許!我求求您,公正的塔曼儂,行行好吧!”

  “特拉華人的話已經說出口啦,”老族長答道,他閉上眼睛,坐了下去,仿佛精力和体力都已相當疲困。“男子漢言無二諾啊。”

  “一個酋長不該浪費時間來收回他說出的話,這是合理的,”鷹眼說道,一面對海沃德揮手,叫他不要再出聲,“可是,每個戰士在用戰斧朝俘虜的頭上砍去前,先好好想一想,也是明智的。休倫人,我并不喜歡你,而且也不能說,我對哪個明果人留過多少情。因此可以斷定,要是這場戰爭不馬上結束的話,你們一定還有更多戰士將在林子里嘗到我的厲害。現在,你自己去決定吧,你要把這樣一個女人作為俘虜帶回營地,還是愿意把我這樣一個人帶回去?你族里的人看到我這樣一個人放下武器,可是會大大高興的。”

  “長槍愿意為這個女人拿出自己的生命?”麥格瓦猶豫了一下,問道;他已經准備要帶著俘虜离去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鷹眼答道,他看到麥格瓦听到他的建議時那股熱切的樣子,便轉而謹慎地做了后退,“拿一個壯年有為的戰士,哪怕換一個邊境最好的姑娘,也是不對等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同意現在就到冬季營地里去——至少待六個星期,直到樹葉子變色——條件是你要釋放這個姑娘。”

  麥格瓦搖搖頭,一面不耐煩地做著手勢,要人群讓出路來。

  “那么,好吧,”偵察員像個尚未拿定主意的人那樣猶豫不決地說,“我再把我的鹿見愁搭上吧。你可以相信一個經驗丰富的獵人的話,在這一帶,是沒有一支槍能比得上它的。”

  麥格瓦對此仍然不肯作答,他繼續要人群散開。

  “也許,”由于麥格瓦對這种交換表示冷淡,偵察員那裝出的鎮靜也維持不住了,“也許我可以把使用這一武器的本領,全部教給你的小伙子,這該可以消除我們看法上的差別了吧!”

  特拉華人仍然擠在麥格瓦的四周,形成了一條無法通過的地帶,他們心里都希望他能接受這個友好的建議。麥格瓦凶暴地吆喝著,要大家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他還朝塔曼儂瞥上一眼,威脅著要再度吁請他們的“先知”來主持公道。

  “注定了的事,遲早總要發生的,”鷹眼愁容滿面,無可奈何地把臉轉向恩卡斯,接著笑道,“這惡棍知道他的有利條件,所以決不會松手!孩子,上帝保佑你,你已經在自己的同族人中找到了朋友,我希望他們能像你遇見過的有的白人那樣忠實可靠。就我來說,遲早總有一死;現在死了,只有几個人為我哭喪,倒也是件好事。總之,看來這班魔鬼是一定要設法弄到我的頭皮才會甘心的,所以從長遠來看,遲早一天兩天,也就沒有多大區別了。愿上帝保佑你們。”這個皺眉蹙額的森林居民,說著把臉轉向一邊,但隨即又回過頭來,帶著渴望的神情看著小伙子,接著說:“恩卡斯,我一向愛你和你的父親,盡管我們的膚色不同,才干也有些不一樣。告訴大酋長,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刻,我也始終沒有忘記他。至于你,但求你在幸福的時刻有時能想起我。孩子,你可以相信,不管天堂有一個還是兩個,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定會有一條道路,使正直的人重又相聚的。在我們藏槍的地方,你會找到我那枝槍的。看在我的分上,你就拿去留在身邊作個紀念吧。听著,孩子,你們的民族習慣是贊成复仇的,那你就放手一點用它來對付明果人吧。這多少可以減輕你因失去我感到的悲痛,心里會好受一些。休倫人,我接受你的條件,把這個姑娘放了吧,我是你的俘虜了!”

  這一悲壯的建議,在群眾中引起一片抑制著的,但依舊可以清楚地听到的贊揚聲;即使是特拉華戰士中最凶暴的人,對這种英勇的自我犧牲精神也表示欽佩。麥格瓦停住了,可說是焦急地猶豫了一會儿;接著,他朝科拉瞥了一眼,臉上流露出一种殘暴和欽佩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然后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他把頭向后一仰,表示看不起這种提議,用堅定不移的語气說:

  “刁狐狸是偉大的酋長,他的主意是決不會改變的。走吧,”他又接著說,同時伸出一只手,搭在科拉的肩上,由于過分親見,并沒有推動姑娘向前,“休倫人不興說空話;咱們走吧!”

  姑娘向后退了一步,對這种輕批無禮的舉動,顯出了高傲的女性的矜持;她那烏黑的眼睛中閃著光芒,頰上泛起一片紅暈,紅得像晚霞,一直紅到鬢角。

  “我是你的俘虜,到時候,我自然會跟你走的,哪怕去死也不怕。用不著對我施加暴力。”她冷冷地說;跟著,她立刻把臉轉向鷹眼說:“慷慨好義的獵人!我衷心感謝你。你的建議沒能實現,事實上我也不能接受;可是你仍能幫我做些別的事,甚至比你的那番好意更值得。你看看那個疲憊不堪、無可奈何的孩子吧!在你沒有把她帶到白人居住區以前,千万別离開她。至于她的父親會怎樣來獎賞你,”她緊握住偵察員粗糙的手說,“那我就不用說了,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在乎什么獎賞的;但他會感謝你,為你祝福。相信我,一個正直的老人的祝福,是會感動上蒼的。天啊!在這可怕的時刻,我真盼望能听到他說一句祝福的話啊!”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沉默了一會后,她又走到扶著她失去知覺的妹妹的海沃德身旁,好不容易抑制住女性脆弱的感情,用更低微的聲音繼續說:“對于這個將要屬于你的寶貝,我用不著告訴你應該怎樣愛護她了。海沃德,你愛她,哪怕她有一千個缺點,你也看不出來的。她是個非常善良、文雅、溫柔、可愛的姑娘;在她的身心里,沒有一點儿瑕疵會使你們當中最驕傲的人感到嫌厭。她美麗,啊!她是多么美麗啊!”科拉傷心地、充滿深情地把自己那美麗的,但略為遜色的手,放在艾麗斯粉雕玉琢的額上,并且為她分開披散在眉邊的金發;“而且她的心靈也和她的皮膚一樣純洁無疵!我還有很多話要說——也許比理智能允許的還多,可是我不想讓你和我自己更難過……”她把臉伏在妹妹的身上,聲音也輕得听不見了。經過一次長久的、熱烈的親吻之后,她站起身來,一臉死色,可是火熱的眼睛中沒有一點淚水。她轉過身去,重又恢复了原先那种高傲的態度,對著那印第安人說:“好吧,先生,要是你要我走的話,現在我就跟你走吧。”

  “好,走吧,”海沃德大聲說著,讓艾麗斯靠在一個印第安姑娘的怀中,“走,麥格瓦,走!這些特拉華人有他們的法律,不讓他們來阻攔你,可是我——我可沒有這种義務。走呀,你這個惡魔!干嗎還拖拖拉拉的?”

  听到這种要跟他走的威脅,麥格瓦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表情。開始顯得很高興,但接著就又立刻變成一种狡猾冷漠的表情。

  “林子的門是敞開的,”他樂意地回答說,“大方的手就來吧!”

  1指海沃德。
  “等一等,”鷹眼喊著,一把抓住海沃德的胳臂,怎么也不讓他走,“你不知道這魔鬼的詭計。他會把你引到有埋伏的地方殺了你的。”

  “休倫人!”恩卡斯插嘴說,他為了服從本族的嚴格風習,迄今一直在旁注意地听著,沒有吱聲,“休倫人,特拉華人的公正,是從曼尼托那里來的。你看看那太陽,眼下它已經升到那棵拇樹的高枝上。你走的路是開闊的,也是不長的,太陽到了樹頂的時候,就會有人追上你的。”

  “我听到一只烏鴉在哇哇叫哩!”麥格瓦挖苦地笑著叫嚷道,“去你的吧!”他朝慢慢地給他讓路的人群揮動著手,接著又說:“特拉華人的裙子在哪儿呀?還是把他們的刀槍弓箭送給怀安多特人吧!他們將照樣有鹿肉可吃,有玉米可鋤!你們這班狗!兔子!賊!——我啐你們一臉!”

  特拉華人听著麥格瓦臨走時的嘲笑、謾罵,誰也沒有吱聲,場上出現一片死一般的不祥的沉默。麥格瓦一面嘴里謾罵著,一面得意洋洋地帶著他的俘虜,仗著印第安人那不容違背的殷勤好客習慣的保護,毫無阻攔地一直往森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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