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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凱斯勒住在城外好几俄里遠的地方,靠近大染色厂,他是厂主,又是凱斯勒和恩德爾曼公司的董事長和經理。
  這是一座宮殿,更可以說是一座羅茲哥特式的小城堡,兀立在以挺拔的松林為背景的山頂上;在它前面的一片相當陡峭的山坡上,有一個郁郁蔥蔥的英國式大公園,迤邐舖展到了把一個木柵欄圈起來的湍急的小河旁;小河在長滿柳樹和榛子樹的深深的山谷中流過。
  公園右側,在一些樹木之后,露出了染色厂的煙囪和厂牆;左面遠遠地展現出散建在小河兩岸坡地上、河谷谷底、果園和草木叢中的灰色草房。
  “你住得象一個真正的羅茲伯爵一樣。”莫雷茨在宮殿前面下車后寒暄道。
  “我能作到哪步就作到哪步,在這個野蠻的國家里弄得象樣子點儿。”凱斯勒說著,把他領進住宅里面。
  “正碰上請客吧?”他問道,因為凱斯勒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
  “哪里,我沒來得及換衣裳,正忙著接待几位同行……”
  “已經來人了?”
  “有威廉·米勒,專程從柏林來的,背著他父親。有奧斯卡爾·邁爾男爵;有馬丁,你認識他嗎?一個樂呵呵的法國佬。還有羅茲和柏林的咱們的几個朋友。當然啦,還有一部份稀罕物儿……”
  “有意思。准有給貴府增光的人吧?”
  “你看吧……”
  寬闊的露台面對著小河,現在變成了夏日客廳;全部貴客都已入座。
  顏色斑駁的草莖編成的華麗的印度席子舖在地板上,家具都是金邊竹子編制的,蓋著絲綢護面。
  游廊的隔扇是用穿上彩珠的中國線帘作成的,珠串沒有連成一片,光是上端一頭接在寬闊的金色橫梁上;帘子從那儿象發浪一樣流瀉到地板上,象彩色玻璃一樣五顏六色,風一輕輕吹動,就發出窸窸窣窣的微響。
  莫雷茨向大家行禮致意,默不作聲地坐了下來。
  “你喝什么?我們都喝香檳酒乘涼呢。”
  “好的,喝香檳。”
  片刻之后,仆人把酒送來了;莫雷茨后面是卓希卡·馬利諾夫斯卡,她給家里增了光,親手斟酒,坐在他身旁的一把搖椅上。
  整個游廊充滿了一片寂靜,因為在場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那張美麗的臉、裸露的雙臂和整個發育极為勻稱的苗條的身軀上。
  這些貪婪的目光使她覺得困窘,可是正因為如此,反而在她的一張十分動人的臉上增加了几分嫵媚,敷上了一層緋紅。
  “你搖搖我的椅子。”她吩咐莫雷茨。
  “你以為這對我是懲罰嗎?”他輕聲說,又托了托眼鏡,因為他挺高興。
  “對你怎么樣,我沒想過;我不過是想搖一搖。”她口气相當肯定地說,于是通過沒有挂窗帘的一側露台眺望公園。公園沿傾斜的坡地延續到了閃爍銀光和藍光的小河邊;河的對岸是一塊深綠色的草地;在更遠的地方,田地又擴展到了山上,深綠淺綠濃綠淡綠的庄稼把它分成一條條的。
  “出去散散步好嗎?我陪大家去看看公園,動物園。”凱斯勒說。
  除了米勒,大家都走了。
  “我不想動……路上太累了……”他解釋說。
  “你信我的話吧,呆在這儿也白搭。”凱斯勒輕聲說,還瞟了卓希卡一眼。
  “怎么?我并不想……”米勒馬上反問,因為他的意圖被人看破,要發火了,但是他并不注意。凱斯勒一走,他就湊到了卓希卡身邊。
  “這個米勒還是個‘青年小伙子1’呢。”他對莫雷茨說,這時他們斜穿過了蔥綠如茵的草坪,走在眾人之后。
  “為什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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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原文是德文。
  “為了我的姑娘,他故意留下來,心想她會甩了我跟他去。”
  “女人的趣味有時候變幻莫測。”
  “可是常常喜歡錢多的。”
  “不一定,不一定。”他輕聲說,因為他又想起了梅拉和維索茨基,“你在哪儿弄到了這樣的姑娘?丫頭不錯嘛。”
  “怎么?你喜歡?”
  “苗條,讓人覺得有點脾气……”
  “脾气太大,可又笨得出奇;我膩了。”
  他皺了皺眉,用手杖砍起灌木樹梢來,過一會又更輕聲地問道:
  “我可以讓給你,要不要?”
  “建議真大方,可是我沒法接受拍賣,我的錢太少……”
  “你完全錯了。這是個波蘭女人,她就要早晨、下午和晚上都愛她,忠于她,到最后娶她。告訴你吧,這是個蠢姑娘。整天整天地對我哭個沒完,咒罵不休,還要變花樣跟我鬧,有時我不得不用特殊方法安撫她。”
  他閃動了一下眼睛,然后使勁用手杖掃了一下灌木叢。
  “你如果要她,就由我來辦……我必須想個法子甩開她,我還要結婚嘛。”
  “在城里听說你……跟米勒家小姐?”
  “現在我的心在買賣上,還沒定弦呢。無論如何,要是有人能讓我擺脫這個姑娘,我就要對他千恩万謝。你要不要?”
  “噢,多謝你了,她爹和她哥哥,听說沒受過好教育……
  恐怕要跟我動手……況且,我也要結婚了。”
  他們赶上了眾人。
  凱斯勒把大家引到一個大鐵籠前面,里面有一大堆猴子。他用一根長木棍,通過鐵柵欄撩逗著猴子;猴子一見他就往深處竄,那根棍子更嚇得它們魂不附体了;它們往籠頂上跳,攀著側面的欄杆,憤怒而絕望地發出刺耳的尖叫,逗得凱斯勒高興地大笑起來,于是他更加起勁地拔弄它們。
  其他籠子里還有不少動物,可是几乎全部動物一見主人的面便嚇得發呆,或者齜牙咧嘴。
  有一對沒雜毛的頓卡黑熊,戴著漂亮的黃色脖套,這時被打得暴跳如雷,咆哮著扑向鐵柵攔;所有的人都給嚇得急忙后退,只有凱斯勒一步不動,而且還把臉向那血盆大口湊近了點,用棒子敲打著熊的張大了的強有力的下巴;他見它們雖然暴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得意之极。
  “它們好象是沖我甜言蜜語呢。”他微笑著說。
  他繼續把客人帶到在圈里漫步的鹿群那儿,他和鹿相處得很友好;然后又把客人帶到狗圈,狗都變野了,向觀望的人凶猛地扑去;可是他和狗的關系卻很好,他走到狗群中間,任憑它們舔他的手和臉。
  最后請客人們觀看尾巴美如彩虹的一群白孔雀。
  凱斯勒發出呼喚聲后,這些孔雀立即開了屏,象扇面一樣,成群地在如茵綠草上奔跑,可是在离觀眾很遠的地方站住了,開始尖厲地嗚叫起來,听著怪刺耳的。
  賓主逍遙自在地回到了客廳。
  暮色已經降臨大地,山巒依然反映著西天晚霞的金光,但是在整個峽谷中已經飄起淡淡的霧紗,象青色的棉紗長帶一樣,飄浮,游動,間或被樹頂和又高又尖的屋頂分割開。
  從河面、樹梢、草叢升起輕微而單調的沙沙聲,這聲音有時也被嗡嗡掠過頭頂的小金虫群的嗚叫聲淹沒。
  灌溉水渠和池塘里的青蛙嘓嘓地合唱起來。
  潮濕而溫暖的微風從暮色蒼茫的遠方吹來,送來了悠長而悲涼的鐘聲,好象為什么人送葬似的;那沉悶的回聲在空气中顫抖、回蕩,就象一塊冰冷的金屬板震動一樣,然后便在森林的枝枝椏椏中、在宛如宮殿外面厚厚的圍牆一樣聳立的紅色樹干叢中寂然消匿。
  露台上已不見卓希卡,只剩下威廉·米勒還在安樂椅上搖晃。
  “怎么樣,姿色不錯吧,真的嗎?”凱斯勒戲弄地問他。
  “不錯什么……平平常常。”
  “你沒跟她交交心?”凱斯勒問道。
  “連試也沒試過。”他狠狠地回答,一面捏著右邊的小胡子,好來遮掩他的窘態和有點緋紅的臉。
  凱斯勒笑了一下,請他去吃晚飯,因為仆人們已經把門敞開,顯出了一排陳設极為豪華的客廳。
  晚餐擺在一間圓形餐廳中,這座餐廳已經變成一個亞熱帶的花房,里面擺了許多棕櫚和鮮花,中間放著一張大圓桌,桌上堆滿了白銀和水晶器皿,好象是珠寶展覽台似的,放在台布和餐具上的玫瑰和蘭花的束束花朵宛如寶石,色彩分外艷麗。
  一面窗下坐著在工厂中被記下了名字的兩名女工,另外兩個沒有來;她們穿得非常闊气,卻很呆板,一語不發,誠恐誠惶地張望著陸續進來的男人。
  在餐廳里,一些大膽的舞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逛來逛去。
  其中也有凱斯勒向莫雷茨提到的那些進口稀罕物,是米勒特意從柏林帶來赴宴的。她們雖然有三個,可是吵吵嚷嚷賽過十個人,那粗俗不堪、嘁嘁喳喳的尖叫聲充塞了整間大廳。
  她們打扮得花哨刺眼,身上還累累贅贅地挂著不少人造寶石,露著大半個肩膀和胸脯,滿臉的胭脂粉;雖說如此,仍然是光艷照人,形体优美,線條勻稱。
  晚餐拖的時間很長,沉悶乏味。
  人人都沒有興味,都太清醒;只有舞女們不時說出几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話,大呼小叫的,還不斷挑女工們的刺;女工們羞羞答答,惊惊慌慌,几乎給弄胡涂了,不知道該怎么吃東西,怎么周旋,眼睛往哪儿看。
  她們受卓希卡的指揮;坐在卓希卡身邊的莫雷茨則開始用波蘭話招呼她們,給她們鼓勵。
  凱斯勒差不多一言不發,皺起眉頭,縮著脖子,滿臉不高興地呆坐著,气呼呼地瞅著卓希卡跟莫雷茨又說又笑,他還瞅著仆人;仆人由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的威脅,又惊又怕,便急急忙忙團團轉起來。
  他嫉妒起來了。他想立即把她轟走,現在,看她滿面春風,一張臉喜興、漂亮得出奇,還向那個男人湊去,看見她如饑似渴地听他說話,一陣一陣羞得緋紅,還感恩戴德、風騷勁儿十足地為那個男人斟酒,他真嫉妒得發瘋了。
  他本想把她叫過來貼著自己坐下,可是又恥于當眾顯出醋意,于是只好悶悶不樂地坐著,為這种強烈的感受和必須克制自己而感到焦躁。
  晚餐以后,眾人回到客廳,客廳里的布置是東方式的:綢緞大沙發配著靠墊,擺在牆下,牆上貼了一圈綠色的絲綢料子,放出金色的光澤;舖滿整個地板的地毯也是金綠色的。
  仆人們在沙發前擺上了低矮的小方茶几,把大批的酒瓶放在上面,然后拉開了演奏台上的幕布。片刻之后,上來一個小提琴四重奏樂隊,開始演奏。
  所有的人都各尋方便,倒在沙發上,開始飲酒;馬上,各种飲料和白蘭地被羼在仆人們不斷送來的咖啡里,咖啡過后,是大量各种各樣的酒,不久,他們便喝得醉醺醺了。
  音樂奏個不停,舞女們都不見了,換合适的衣服去了;這時候,客廳中央又舖上了一張漂白漆布的大地毯。
  談話熱烈起來,嬉笑,俏皮話、玩笑話此起彼伏,女工們被從一個人推向另一個人,從一個人的手拉到另一個手里,被親吻、亂摸、擁抱、灌酒;她們早已昏昏沉沉,受了音樂的刺激,便開始發狂;那音樂把烈火和瘋狂注入了人的血管。
  “跳舞!”凱斯勒攔腰抱住已經酩酊大醉的卓希卡,她興奮得每隔一會儿就在沙發上打滾、尖叫。
  舞女們雙手高舉著小鼓上場,几乎一絲不挂,因為除了什么也掩蓋不住的輕紗外,她們什么也沒穿。
  她們站在客廳中央,按節拍敲著小鼓,同時音樂也轉入了最柔宛的曲調,几乎無法听見,而為舞蹈曲調伴奏的笛子則發出宛如鳥雀情歌般的深情聲響。
  舞女們開始相當自由,軟弱無力地跳起搖擺舞1;由于在舞蹈間歇時名副其實地灌進她們嗓子里的酒發生作用,由于笛聲的作用,她們如痴如狂、忘乎所以地跳著這种奇特的,丑陋的東方舞蹈,舞蹈中處處是癲癇般的抖動、抽搐、全身曲扭、求愛的姿勢——是糜爛透預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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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舞名原文為法文:腹部舞,肚子舞。
  笛聲不知疲倦地奏出甜蜜的、激昂的曲調,越來越深地把一种不可抑制的發狂的欲望灌輸到所有人的心里。
  人人雙眼迷离,胸膛劇烈起伏,短吼從胸中發出,雙臂伸向舞女,啪啪啪的響吻聲早淹沒在彌漫大廳、肆無忌憚、野性大發的喧囂聲中。
  狂笑、穢語、杯盞叮當聲、吼叫聲匯合成一股令人昏然的喧囂,只有笛聲依然在回蕩;舞女們跳得更加放蕩,更加妖姿百出,更加狂烈;在綠色牆壁背景上,在透明薄紗的云霧中,她們的裸露軀体的瘋狂運動造成了一片酒神節狂飲亂舞的景象。
  咆吼的笑聲和歡暢的嚎叫聲依然泛濫在大廳中,只有卓希卡抬起頭來,一雙醉眼久久地呆望著舞女們。
  “下流,下流到家了!”她莫名其妙地以憤怒和威嚇口气吼道,接著又猛然暴發出了醉酒后的可怕的嚎啕大哭,凱斯勒急忙吩咐把她扶到她的房間去了。
  然而,羅茲的帝王將相們的歡宴繼續進行,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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